山那边的红叶

　　你说过要我回来找你，我就来了。
　　秋天的枫叶那样的好看，好看得让人想要从这里跳下去拥抱它。这里是断肠崖。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隐隐约约的青山与红叶。我想起与你一起看枫叶的日子。它们把你映得那样的好看。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来寻你，却来到了这里。
　　因为，你不在那里。

　　我从来都不曾担心过会找不到你，因为你永远都在我身边。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我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曾指腹为婚。后来才知是一双男孩。父亲们大笑过之后让我们结为兄弟。我比你小三个月，所以一直惋惜没能在生下来之后被抱在你怀里。
　　会追着打闹之后，我们更是形影不离。你没对我生过气，永远像个兄长一样，关爱倍至。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我只能从你慈爱的母亲那里寻找母爱的影子。而你，更是把她让给了我。但是你要我认她做母亲，我不肯答应。你因为心急还责怪了我。我现在跟你说我一点都不怪你。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出现了妖精，它拉着拦着不让我答应。我知道，自己不能真的跟你做了兄弟。
　　你一如既往地待我，常常埋怨我不肯好好吃饭，结果面色苍白四肢细软。你教我练武，我就学，发现自己居然是这方面的天才。晚上自己做练，白则装做修习不好，只为你能手把手多教几次。你脸上带着责怪与宠溺的神情，一遍遍不厌其烦，边教边心痛我的细手细脚。我很高兴。我想要你疼我，于是我偷着把自己少得不能再少的饭量降到最低，看起来永远都是个柔弱少年，禁不起大的风浪，羞怯怯地把自己躲在你的庇护之下。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你。
　　后来你时常听到消息说有某门派掌门被杀，门派内武功秘籍被劫之事。你皱着眉跟手下商量，看见我则变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怕我担心。我的父母都已过世，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你的青风镖局。你我都已成年，你挑起大梁，接管了整个镖局。你的名号在江湖上打响了起来。因为你护的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但是，依现在这种局面，这里也许会面临危机。
　　我的心兴奋得突突跳。我想跟你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可每次看见你握住我细瘦的手腕，疼惜地要我多多吃饭的时候，我就把话咽了回去。我越来越知道自己的渴望，渴望得到你。
　　我想我们如果可以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可是有些事情总会发生。你要娶妻，并区也给我准备好了新娘。你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你的眼睛，希望可以看出什么。但你并不看我。你把那些纸扯得哗啦啦地响，高兴得指着上面的姑娘给我看。我明白自己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亲爱的弟弟。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那些画像撕得粉碎。你愕然地看着我，那一刻你看到了一个并不柔弱的青年。良久，什么都没说，你慢慢地走了出去。
　　你的婚期将进，却不再为我选妻。你对我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那天是月圆之夜，你跟我在院子里饮酒。你喝了跟多，醉眼惺忪，扯过我一络头发，慢慢地往手里的酒杯上绕。
　　风，我唤你。
　　恩？你不抬眼看我，继续绕着头发。
　　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我一字一句的说。
　　你抬起头，我看到了你的笑容。你伸出手来抚着我的脸，清清楚楚地说着：你本来就是我的新娘，我们在前世就约好了的，父母本来也是同意的呢！
　　我呆住，不明白你话的真假。
　　你却伏过身来，在我唇上一吻。我在迷茫中听到你模糊的声音：是上天捉弄了我们。
　　深夜，我抱着你醉酒后不省人事的身体，直到清晨。
　　次日，你醒来，忘记了一切你前夜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对我一如往常。我却变得越发沉默了，也越发消瘦苍白。你急得要叫大夫来给我调治，我阻止了。我说，有些病医生也是瞧不好的。你站在那里，看我半天，眼睛里有什么闪亮。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么大的家业，我不能让你绝后。你的父母待我如亲生，我不可以让他们伤心。可是你说的对，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来决定。
　　江湖上各大门派掌门被杀，秘籍被劫之事越闹越厉害。有人目睹是一个武功奇高的人所为，只是从来没有人有机会看清楚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你的眉皱得厉害，叮嘱我一切小心，要呆在你身边，不可随意离开。我正合意。因为这样，我才可以很好地保护你的安全，以姓名担保。
　　一日昆仑派的人来找你，请你亲自押一趟镖。原来前几日昆仑派遭袭，掌门人身受重伤，命在旦夕，随他出行的弟子恐难以护他周全，只好请镖局护送，而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他们还补充着说本派秘籍就在掌门人身上，他怕被盗，天天都揣在怀里。
　　我见你的脸色沉了一下。这是趟苦差事，被保的都是那个高手所要的东西，如果被劫，不但会声誉扫地，连性命也会有危险。可你还是接下来了。我站在一边扯你的衣服，你给我一个安慰的眼神。我知道你想说别担心。可我却讨厌起这座成名已久的镖局。你为了它什么都不顾了。
　　我要随你去，你不肯。临走时抚了抚我的头，算做告别。我想捕捉你的眼神，可是你急急地上路了。是在躲我么？

　　我一个人呆在这座镖局里。
　　我坐在我们那天喝酒的地方良久，坐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起了，院子里的树影影绰绰。护院几次请我进房。我知道是你的吩咐，你走到哪里，都记得要保护我。
　　我起身，进房。
　　我知道自己也该上路了。

　　我在夜里如同鬼魅。白天那个清秀柔弱的青年现在全隐藏在黑色的夜行衣下。我想自己现在一定是两眼放光。夜晚是我最佳状态发挥的地方。无所不能。
　　我施展轻功在夜间飞行，月色很好。我四肢伸展，样子一定很好看，只可惜你看不到。我知道自己今晚志在必得。我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我的眼睛越来越亮，目标就在前面。夜晚真的是个美好的时刻啊，一切的发生都防不胜防。一个轻轻巧巧的跳跃，我已经进了院子，直奔目的地。
　　我伏在房顶，脸上有着笑意。确定床上有着轻微的呼吸后，轻轻跃起，一剑刺下。猛地
　　望进床上人的眼睛里，心中大惊，慌忙撤剑，却被一掌击在胸口。
　　床上的人跳下地来，击掌三声，外面一群人涌进，把我团团包围，有人点亮了灯。于是，我与你俩俩相望。
　　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怎么不肯相信面前的是我。
　　我苦笑。之所以会失手，全因为那一刻看见了你。否则，不论是谁，那一剑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你带着我逃了。在场的人都还没有反应古来的时候，你抱起我杀了出去。等到消息传开，江湖上片哗然。谁会想到青风镖局那个文秀柔弱的二少爷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那么，你相信么？
　　你绝口不提此事，只是悉心照料我的伤势。你当时并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要将对手在第一时间击毙。所以那一掌你用了全力。虽然发觉有所不对，可也顾不得许多了。你的武功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若不是我修习了众多高强的武功，恐怕已命丧当场。侥是如此，我还是几个月行动不便。
　　你带我进了山，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一间猎人用小木屋，专心为我疗伤。我的伤势较重，又没有伤药，曾经一度昏迷。昏昏沉沉中看见你焦急的脸，觉得干脆就这样死了吧，你一定会记我一辈子。可突然又想着不能让你内疚一辈子，于是就撑着一口气要活下去，然后看见你欣喜的脸。
　　等到我终于可以爬起来的时候，你也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一天到晚守着我，用内功给我疗伤。等小木屋里储存的食物吃完，就不得不出去打猎。可是每次都很快地回来。有一次你急冲冲地赶回来，看我没事才又放心出去。我望着你的背影想，你是不是也有喜欢我？
　　可是你每次都不问我那件事，直到有天我自己忍不住问你。
　　“为什么不问我？”
　　“……我……想听你自己说……”
　　好吧。你既然要我说，既然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要我说，既然在这种被整个江湖追杀，躲在这里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里要我说，那么我就说。你不开口问是不是代表你不想知道？
　　“我爱你。”我直视着你的眼睛，如果你再躲开，我绝不允许。我宁愿我死了。
　　你没有躲避，反而直直地向我走来。我却觉得颤抖起来，好象我所害怕所期待的事情要降临了。
　　你走到我面前，捧起我的脸，在我唇上吻了下去。我闭上眼睛，感觉着你的温度你的力量，良久才气喘吁吁地松开。

　　你知道么？你说，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这样地抱着你，吻你。
　　我无声地笑了。我也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呢。
　　可是我差点就要失去你了。你吻着我，轻轻解去了我的衣衫，又解去了自己的。我的身体和你的相比，是那么的瘦弱。我这个时候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地吃饭了。我拿毯子遮住了身体，被你拉开。
　　不要遮，你说，你的身体那么美，让我好好看看。

　　我看见你眼里的激情，也被自己的欲望吓了一跳。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在我心里跳跃了起来。
　　你在我耳边低喃，我们洞房吧。
　　我拉下你的身子。
　　真的没有想到，我真的成了你的新娘。即便是再辛苦，也甘之如饴。
　　在激情的冲击里，我恍惚记得，今天刚好是你娶妻的日子。

　　不管怎样的辛苦，如果可以一直过上这样的日子也是幸福。但是我总觉得幸福是离我很遥远的东西。于是我想伸手去抓，哪怕可以抓住几片也是很好的。
　　有时候我会看见你坐在山头上出神，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那里是镖局的方向。虽然你会对我微笑，会温柔地吻我，用力地抱我。可是我知道你的内部有一些东西游离开了，去到很远的地方。
　　闲的时候我把整座上都游遍了。有一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陡峭的悬崖，缭绕着烟气深不可测的幽谷。我指着对面山上的红叶给你看，开心地像个孩子。你扶住我的肩，让我站得稳一些。
　　我想跳过去看红叶，我说。
　　别说傻话，你把我往后拉了一下，担忧地看我，你总是那么地让人难以捉摸，我很担心有一天你会不见。
　　我不会不见，我微笑，可我真的很想去看。
　　那我陪你去。
　　你说真的？
　　恩。

　　结果我们还是没能看到，是我的错。如果在那只青城派的猪对我动手动脚时我能忍住而不是一脚令他当场毙命的话。你匆匆地赶来，眼睛里全是要杀人的欲念。
　　消息走露，我们再也上不了山。那只猪在临死前咬牙切齿地说叶青风你还在这里舒服。托你跟林子云的福，你爹妈死得真他妈的惨。你的脸刷地惨白。我跟你一样。
　　风，我拉着你，咱们回去看看吧。
　　镖局已被烧为白地。掌门被杀的门派都在寻仇，要你父母交我出来。他们哪里交得出来？于是有人放了一把火。没有一个人前去救援，你父母再也没有出来。
　　我觉得山崩地裂。你一定会恨我一辈子。

　　被火烧过的废墟在夜里格外地阴冷。我们一直都没有交谈。风很大，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解下衣服向你走过去，被你甩开。
　　我不要你的关心，你忽地站起来，背过身去，你走。
　　我呆了一呆，手里的衣服在风中飞舞。风越来越大，我的手软得几乎握不住。
　　你走吧，你的背影开始变得模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是骗我的吧？我有点虚弱地笑了，一定是的。如果不是，你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啊。
　　你真的回过头来，痛苦地看着我，你走吧，走吧。我父母都是被你害死的，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你走吧。
　　原来，我们的情分已经到头。那么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呢？死，对我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一种解脱了。我也不知道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会怎么样。无论如何，总要看到你幸福我才能安心地走。
　　可是，一切事与愿违。
　　两个月后，江湖上穿出消息，叶青风挑了青城派和嵩山派，将其烧成平地。我想我一定要去找你。就算你再怎么不愿见我，我也不能看你毁了自己。
　　等我终于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又做了两宗案子。像个疯狂的赌徒，用尽生命去做这些事情。你的样子再不是以前那个叶家的少爷名门的公子，身上挂满伤痕，粗衣草鞋，血迹点点，头发很乱，胡子也没修过。
　　我走过去坐在你身边，你不动也不看我。我就跟你坐在那里看溪水的流过，听风的吹过，直到夜渐渐来了。你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你又瘦了。
　　我猛地一下抱住了你。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躺在你的身边，伸手去抚你的脸，说，收手吧。
　　你居然笑了一下，不行，我必须这么做。而且，现在收手已经太晚了。
　　看你走出的背影，我黯然。我毕竟没有你的父母重要。

　　之后再也找不到你，也没人来追杀我。我呆在天地之间游荡，但仍然想活着见到你。后来遇见平公子，收留了我。平公子和你我都是识得的。只是我不认识他，因为我的眼睛里一直都只有你。
　　我终日呆坐，不爱讲话。平公子会若有所思地看我，也是什么都不说。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他的小厮。他的一个手下却总嫌我光吃不做，老爱找我的事。终于有一天他向我出手时，我抬手捏碎了他的咽喉。
　　平公子却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从此，再也没人找我的麻烦。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去，我想要知道你的消息，却无从得知，于是去找平公子。他看着我说，何必呢？他恨你，不想见你。
　　我知道，我说，可是我想见他，我爱他。
　　一对傻瓜，他轻轻地笑了笑，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害死了他的父母……
　　不，他摇了摇扇子，你想想吧，如果你在他身边会怎么样？如果他不将那些门派铲平又会怎么样？
　　我的头“嗡”地一声，下面的话再也听不见了。原来我这个笨蛋还没有一个外人看得明白。你一直都是爱着我的。我要见你，马上就要见你。
　　平公子去而说不知道你的消息。最近江湖上剩余的门派联合起来对付你，你暂时销声匿迹了。他说，云，你放心，你在这里，一有消息就会第一个告诉你。
　　我看着平公子，忽然想到会不会是你拜托他照顾我的呢？
　　你的消息姗姗来迟。平公子告诉我的时候，我出奇地平静。你被围在我们避难的那座山上。最后的时刻，你突然不顾一切地往山上冲。站在崖边，你一脸平静地看着远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纵身跳了下去。
　　平公子说，你说的是，那边的红叶真美啊。谁都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却微笑了。我知道，那是你在召唤我。
　　向平公子告别，他没有留我，想的知道我的意图。他那个高高大大的小厮却担忧地想说些什么，被平公子的眼神拦下来了。我想这两个人大概是除了你之外我能记得的人了。
　　我笑着离开，隐约听到身后的叹气。

　　约好了的，我回来找你。谢谢你在这里等我。此生我们都不会寂寞。再等我一下，我就来见你。
　　和你拥抱的那一刹那，我恍惚看见了满山的红叶，红得似火。
　　真的，那里的红叶好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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