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言

　　凯旋侯来到寒烟翠房间门口的时候，看见咒世主也站在那里，黑袍曳地，凛冽得就像火宅佛狱的风沙，面无表情地盯着两扇陈旧的木门，枯枝似的手指微抬，似乎想去敲，又一直在踟蹰着。

　　名作迦陵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站在咒世主身后，垂目看着干裂的地面。

　　凯旋侯当即站定了，向咒世主俯身见礼。

　　王女寒烟翠在杀戮碎岛的和会上结识了碎岛公主禳命女，两个年幼的女孩儿一见如故。分别之后，王女久久惦念好友，恳请父亲允许自己前往婆罗堑，结果引来父亲当众训斥。王女因此闹了脾气，躲在房间里不肯理人。

　　寒烟翠早慧且懂事，自幼内敛勤勉。王对女儿的器重早已超越了个性乖张暴戾的长子，对其要求向来严格。这一次，王女确实令王失望了。凯旋侯在心里暗暗地想，若早知如此，王还会不会选择让王女代替王子，同他一起参与杀戮碎岛的和会？

　　咒世主并未因凯旋侯的出现而感到奇异，转身负手朝凯旋侯走过来，衣袍被风裹挟，发出肃杀的声响，在擦肩而过的一瞬，声音低哑地说：“去看看她。”

　　迦陵跟在咒世主身后，面色平静，只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凯旋侯几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两人的脚步声在凯旋侯背后渐行渐远。凯旋侯自行平了身，推开寒烟翠的房门。

　　王女的房间与外面一样光线晦暗，没有轻罗软帐，没有玉案屏风，没有曳地珠帘，比之杀戮碎岛的华贵不只粗简了十倍。床上垂着粉色的帏子，寒烟翠小小的身子就蜷缩在角落里。

　　凯旋侯缓步走到床边，低头瞧了寒烟翠一会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酥糖，摊开手掌递到寒烟翠面前。

　　寒烟翠乍见酥糖，眼睛里面亮了亮，却又倔强地扭开头。

　　凯旋侯心里觉得好笑，冷声说：“上次在杀戮碎岛得的，只有这一块，王子想吃都吃不到。”

　　寒烟翠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屈服在了酥糖的诱惑下。直起腰身，膝盖点地的蹭过来，抬起小手拈走了酥糖，跪坐着包开糖纸，将糖块塞进嘴里。

　　口中酥软香甜，是火宅佛狱没有的味道。

　　凯旋侯坐到床沿上，瞧着王女蹙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心里突然有一种惬意，似有若无地牵了牵嘴角。

　　凯旋侯很喜欢看寒烟翠。从她更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

　　一身粉衣的小女孩儿，脸圆圆的，皮肤白皙得透明，说话的声音甜甜软软，像是在杀戮碎岛品尝过的蜜乳。但眉目间已经依稀有了亡母曾经的模样，远黛似的纤眉，清爽妩媚的双眼，让人仿佛看到慈光之塔暮春时绵绵的细雨，细雨中摇曳的翠竹，飞舞的落英。

　　火宅佛狱太沉重太孤寂，所有人都在压抑里不堪喘息，寒烟翠是一束光，给了火宅生命的活力，就像戈壁上突然开出一朵夭夭桃花，美好得让人心悸。

　　“与我去见王，向他好好道歉。”

　　寒烟翠的表情瞬间冷寂了，她含着酥糖，缄默了好一阵，才终于点点头。

　　凯旋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寒烟翠的头发，“不要怨王，他只是不希望你被那些无谓的情感牵绊。”

　　寒烟翠扭头看向他，一脸认真地说：“湘灵是我的好朋友。”

　　凯旋侯收回了手，盯着寒烟翠玲珑秀丽的脸，说话的口吻深沉得不起一丝波澜，“王女，请你记住，你是火宅佛狱的王女，这是你的责任。你没有朋友，你的感情只属于火宅。”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另一个粉衣小女孩偎着他，开心地摇着手里的东西，说“斋主，这是隔壁村子的小红送给我的花环”时，凯旋侯突然感觉一阵恍惚，好像有种在身体里沉寂许久的东西猝然翻涌，浮上喉咙又飞快陨落，一丝不剩。心中仿佛有一座城，在风中一粒粒沙化。然后他揉了揉小女孩的头，笑着说：“要和好朋友好好相处哦。”

　　他恍惚地记起自己曾经对寒烟翠说过的话，他说：“若有一天，阻挡在王女面前的人是禳命女，王女也应忠家国弃人情。”

　　那时候寒烟翠歪着头，一双深红色的眸子牢牢地锁着他，问：“如果是侯，侯会为了火宅背叛朋友吗？”

　　“凯旋侯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

　　“如果有呢？你会为了火宅背叛他？”

　　凯旋侯没有任何犹豫，一字一顿地说：“绝不姑息。”

　　寒烟翠垂下睫毛，想了想，说：“我不会伤害湘灵。”

　　那是一种从骨血里透出的决绝。

　　凯旋侯看着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到底不是咒世主。

　　他觉得寒烟翠还太小，再多的话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火宅佛狱的重量她体会不到。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呢。”

　　那时凯旋侯的确没有想到，后来有一天，她真的做到了。

　　他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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