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昔

　　二月八，祭龙节。
　　上天界的百姓将这一天视为节日，家家户户献茶酒、祭龙神，希望可以招引福泽。
　　当初御天五龙年纪尚小，最年长的天尊皇胤也不到千岁，正是垂髫之龄。至于邪影白帝与紫芒星痕，一个路都走不稳，一个话还不会说。碧眼银戎生性乖巧，但到底只是个孩子，被祭龙节漫天的烟花挑起了好奇心，偷偷央求兄长带他溜出宫去玩耍。天尊皇胤心有顾虑，温言劝说三弟放弃。结果碧眼银戎仰着包子似的小脸，眨巴着眼睛拼命摇动他的衣摆，说有兄长在，吾什么都不怕。一句话，让天尊皇胤心中浮起无限感动，一种被兄弟信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脑子一热便痛快应了，然后问炽焰赤麟要不要同去。
　　炽焰赤麟看着天尊皇胤，目光深沉，如同他说话的语气一样，听不出是悲是喜。
　　赤麟不爱热闹，刚好留下来照顾四弟五弟，兄长与银戎去吧。
　　天尊皇胤点点头，心里顿感欣慰，认真向炽焰赤麟交代了几句后，就抱起碧眼银戎离开了。
　　——天尊皇胤一直觉得，二弟炽焰赤麟是最懂事、最贴心的。他从不与几个小弟争抢什么，也从不向自己索要什么。尽管天赋了得，却处事内敛，永远只是在一旁静静站着，不愠不火。那种沉着持重的感觉，甚至不符合他的年纪。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天尊皇胤才发现，自己错得彻底。
　　但是他无法恨炽焰赤麟，他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发现，为什么要让兄弟一个人，痛苦那么久。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张灯结彩的街巷、摩肩接踵的人群让兄弟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砾石铺成的道路两侧是古老的木板门面，熙熙攘攘挤满了客人。御天龙族的武者们聚在广场上挥动着佩刀，手臂上精壮的肌肉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油光。悦神圣族的文士倚靠在缀满装饰的树下演奏着弦琴，泠泠的旋律引来不少姑娘驻足。
　　在深宫中与世隔绝久了，御天龙族的皇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喧闹的景象。
　　绚烂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发出雷鸣似的声音。碧眼银戎在兄长怀里捂着耳朵，抬头仰望苍穹，祖母绿般明澈的双瞳里倒映出一朵朵灿烂盛开又转瞬湮灭的烟花。
　　他是第一次出宫，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连拉胡琴的老艺人，都能瞧上老半天。天尊皇胤一直抱着他，他不说离开，天尊绝不催促。
　　碧眼银戎虽然年幼，但向来懂事，逛了一阵子后，担心兄长太劳累，主动要求自己走。天尊皇胤拗不过他，只好将他放下来，然后紧紧拉着他的小手，丝毫不敢松懈，生怕两人被人潮挤散了。
　　路过卖玉带酥的铺子时，碧眼银戎再挪不开步子了。眼巴巴地瞧着身边的孩童大口大口吃着绵甜的玉带酥，脸上都是羡慕，忍不住舔舔唇角。
　　天尊皇胤蓦地胸口一热，一手拉着三弟，一手摸索周身，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银两，正焦急时，无意间瞧见拇指上的黄玉金龙扳指，心头一喜，当即褪了下来，塞进店铺老板的掌心，问，这够不够？
　　店老板不知此物是皇家所有，单单觉得价值连城，还当两人是偷跑出来的富家少爷，所以也不点破，装模作样地掂量几下，道，勉强够了。说罢，用油纸包了几块玉带酥递给碧眼银戎。
　　碧眼银戎的表情可以用“豁然开朗”来形容，欣喜地捧过玉带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外皮的酥脆与红豆的甜香融入口中，顿时连心都甜了起来。看他吃得一脸幸福，天尊皇胤也觉得畅快，唇边泛起一弯浅笑，竟比自己吃到玉带酥都满足。
　　碧眼银戎吃完这一口，顾不得擦掉嘴角的油渣，踮起脚尖将玉带酥举给大哥，说，兄长也吃。
　　天尊皇胤便蹲了下来，碧眼银戎顺势将玉带酥递到兄长嘴边，待兄长咬了一小口后，碧眼银戎笑得甜甜的，眼睛都眯成了月牙，问，兄长，甜不甜？
　　天尊皇胤点头，碧眼银戎更开心了，自己又咬了一口，然后再递给兄长。兄弟二人一人一口吃着玉带酥，天尊皇胤嘴里甜着，心里甜着，腿却早已蹲得发麻，仿佛生了根似的。
　　等到吃得只剩下最后一口玉带酥时，天尊皇胤才慢慢地站了起来，僵硬地挪了挪脚，酥麻的感觉遍布下肢，惹得他直皱眉头。
　　碧眼银戎不知兄长遭了多大的罪，依然懂事地举起玉带酥，要将“福根”留给兄长。天尊皇胤摆摆手，示意不吃了。碧眼银戎哪里肯依，拽着兄长的衣袖连蹦带跳，不像青龙，倒像是一只撒娇的小猴子。
　　天尊皇胤原本就两腿发麻，被碧眼银戎这样一折腾，身子没站稳，踉跄了一下。碧眼银戎被他一撞，身体向后仰去，人虽被天尊皇胤及时拉住，没有摔倒，可手里的玉带酥却被丢了出去。
　　天尊皇胤大惊失色，反复询问撞疼哪里没有，看碧眼银戎一直摇头，才松了一口气。
　　可有人却被这“兄友弟恭”的画面气得不轻，嚷道，你们怎么搞的，周围有这么多人还胡闹！我的衣服都被蹭脏了！
　　天尊皇胤的视线这才从碧眼银戎身上转移，方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面若秋月，色如冠玉，清秀雍容，就好像从画里走出的人，只是神色气呼呼的，一双眼睛瞪得发圆。
　　天尊皇胤再仔细打量，才发现对方青白相间的长衣上蹭了一片酥油与红豆沙。
　　愣了一瞬，天尊皇胤终于意识到他们惹了麻烦，慌忙将碧眼银戎拉到身后护住，边道歉边上前，用自己的宽袖在少年衣襟上来回擦拭。
　　少年像炸了毛一样，拼命推开他，退后一步，喝道，你做什么！
　　天尊皇胤一脸木讷地瞧着他，说，吾帮你擦擦……
　　少年更气了，一手叉腰一手怒指着天尊皇胤，指尖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
　　谁允许你碰我衣服了？我说了衣服被你们蹭脏了，你还乱摸！你的衣服洗没洗？你看，上面全是土，几天没换过了？还有，你洗没洗手啊？你看看，指甲都是黑的，脏死了！你这种不讲卫生的人最讨厌了！
　　一连串的狂轰滥炸，天尊皇胤傻站在那里光是摆手，根本插不上嘴。也许是被少年的气焰吓到了，碧眼银戎缩在天尊身后，紧紧攥着天尊的衣角，嘴角向下偏了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天尊皇胤急忙回身哄弟弟，银戎乖……银戎不哭……
　　少年被吵得心烦，堵着耳朵埋怨道，你们还哭，该哭的人是我！
　　天尊皇胤想也没想，扭头便说，你也乖，你也不哭……
　　少年被天尊皇胤哄孩子的口吻气得直顿足，嚷道，真是被你气死了！
　　一边是少年劈头盖脸的抱怨，一边是碧眼银戎震耳欲聋的哭声，天尊皇胤左支右绌，手忙脚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又是做鬼脸又是讲笑话，终于让碧眼银戎停止了哭泣，天尊皇胤回身见少年正闷着头，神色不爽地用青丝帕擦拭衣服，赶忙抢着帮忙，吾来帮你……
　　少年又火了，瞪着眼睛说，你还敢摸我的汗巾！
　　天尊皇胤吓得立刻抽回手，愣愣的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少年盯着他傻呆呆的样子，一时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霸道的气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碧眼银戎从天尊皇胤身后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说，大哥哥，对不起，是吾不好，你别怪兄长。
　　我……少年不禁语塞，顿了顿，没好气地瞪了天尊皇胤一眼。
　　天尊皇胤缄口结舌，心里竟觉得，这少年瞪眼的样子很好看。
　　恰在此时，忽然听见人群里似乎在喊什么“御圣主”，天尊皇胤以为是哪家人走散了，本能地将碧眼银戎拉入怀，恨不能贴在一起。
　　谁知青衣少年听见喊声后，脸色竟然露出一丝异样，也不再与天尊皇胤纠缠，转身就走。
　　天尊一把拉住少年，你等等！
　　少年回过头，眼中透出焦急与不解。
　　天尊皇胤猛然想起他爱干净，慌忙松开手，说，吾蹭脏了你的衣服，应该向你赔礼道歉。
　　少年着急逃开，便不耐烦地说，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然而天尊皇胤的犟劲一上来，是加倍的不可理喻，不顾少年阻拦，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发现唯一的扳指已经为碧眼银戎换了玉带酥，想了想，抬手在颈后抓了一把，再张开手掌时，手心里已落了一片金光闪闪的亮片。
　　这个给你。蹭脏你的衣服，对不起。
　　少年看了看他，撇撇嘴角，拈起了亮片，喊了声，莫名其妙！然后便转身跑了，背影渐渐消隐在人群里。
　　碧眼银戎拉了拉天尊皇胤的袖子，仰着头说，兄长，对不起……
　　天尊皇胤再次蹲下来，抹抹他哭花了的小脸，柔声问，刚刚吓到没有？然后用手指顺着碧眼银戎金色的额发，轻轻道，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逗得碧眼银戎咯咯直笑。

　　很多年后，当已经转生为笑剑钝的碧眼银戎再回忆起往昔的情景时，发现本该泛黄的画面竟然历历在目，没有丝毫的模糊，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无论是年少时还是长大后，无论是在上天界还是在苦境，兄长都把他们当做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包容着他们的任性，体谅着他们的无知。
　　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们绝不会让兄长那样孤独疲惫地离开，绝不会再用漠视和误解去回报兄长的一腔真意。
　　可惜，当他们不舍兄长的时候，兄长已经不在了。当他们想去回应兄长的时候，兄长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曾经觉得醉饮黄龙很傻，总是自以为是地纠缠着他们，即使被冷落、被反感，也依然执着如故。
　　如今才发现，是他们肆意挥霍着兄长赐予的慈悲，最后落了个痛失的结果。

　　啸龙居里万朵梅花绽放，细碎的花瓣在风中扬扬洒洒，如落雪一样盘旋飞舞。
　　极道先生放下茶杯，展开折扇，边轻摇着，边望向石桌对面的青年。
　　俊雅的外表，潇洒的气质，一丝浅笑和煦如春风，让人不自觉地沉溺。便是将世间所有的赞美用在他的身上也不为过。回忆起他当年哭鼻子的模样，极道先生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好像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如梦幻泡影一般。
　　在想什么？
　　无事。笑剑钝莞尔，目光从石桌上摆着的一盘玉带酥上偏移。今日是二月初八，是诗意天城的祭龙节。
　　祭龙节啊。极道先生摇着扇，口中轻含着这个词汇。
　　极道先生，此役过后，吾想与啸日猋、漠刀返回上天界。笑剑钝沉默一瞬，继续说，白帝因玉倾欢之事丧失心智，吾希望他远离江湖，好好医治病情。
　　笑剑钝抬眼，凝视着极道先生，眸中一片清宁诚笃。感谢先生一直以来对刀龙的照顾，笑剑钝永铭五内。
　　整日谢来谢去，你们这些不讲卫生的人，真是讨厌。极道先生合了扇，顿了顿，放低了声音说，我也仅仅是在完成好友的遗愿而已，你们能回去，我已经很开心了。
　　有些命运无法预料，就像炽焰赤麟的背叛，就像诗意天成两个王位竞争者，不在九霄外争权夺利闹个人仰马翻，反而流落到苦境来做至交。
　　当啸龙居被某只从天而降的龙砸成一片狼藉时，极道先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儿时颇为珍贵的道歉礼物，竟然就是——黄龙的麟。
　　极道先生沉默了，心情一瞬间寂灭，如死灰枯木一般。
　　龙的鳞……是不是就等同于……人的皮？
　　他觉得……那真是……好不卫生。
　　洗了一百多遍手，洗得自己的手也快脱皮了，还是觉得膈应。
　　脏死了……
　　极道先生想着，一定要给醉饮黄龙教训，但是看在他先是劳劳碌碌为天下奔波、后是辛辛苦苦寻找兄弟的份上，暂且搁下，有朝一日，一定要那只笨龙好看。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有些命运无法预料，而有些命运明明可以预料，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很多事，不是不去争取，只是无可奈何。就像他眼看着醉饮黄龙为了兄弟拼尽一切，磨蚀殆尽自己的生命。他替他憋屈，却什么都劝说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死后，替他照顾好那些不懂事的小龙。
　　然后苦笑着抱怨，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院子中，笑剑钝的胡琴声悠悠传来，柔和婉转，如泣如诉。
　　极道先生落了竹帘，坐在房里，打开紫檀盒子，将那一片龙鳞拈起来，握在手中。
　　他们要回去了，你很开心吧？
　　想来，好友一定又在放肆的笑，笑声充满了自豪，为了自家小弟们。
　　极道先生牵了牵嘴角，笑了笑，垂下眼帘。
　　笨龙，害我又要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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