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你知道吗?在夜眠的沙漏钟堂,有你从来都想得到的东西……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图门沉,织烟 ┃ 配角:夜眠 ┃ 其它:蝶樱翩翩

一句话简介:你知道吗?在夜眠的沙漏钟堂,有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1311   总书评数:4 当前被收藏数:21 文章积分:227,560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65152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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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樱翩翩

作者: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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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樱翩翩


      第一幕

      沙漏钟,一直以来都是提供时间的一面镜子。
      但是夜眠说,他店里的那座沙漏钟,是时间的坟墓。
      因为钟里流泻而下的细沙,都是陪葬的空气。

      江南,
      历来是各个帝王无比眷恋的情人。
      千百年来的改朝换代,只是蹂躏了她的□□,没有夺去她的魂。
      宋代的江南城,更像是一轴落笔很浓的画卷,描绘了一番姹紫嫣红,浮华颓糜,然后倾倒众生。
      夜眠的店堂,设在古城的一条小巷里。瓷青的砖面铺地,褪了色的古漆木门终日虚掩着。
      夜眠的店里,有着古今中外,数不计的珍奇玩物。
      有着四十八骨的伞面;有着紫檀香木做的立柜,雕镂剔花。镶嵌着百花莹石纹的屏风,上书的是唐后主的真迹;翡翠绿的烙梅镯子,据说当年是鹿宫妃子最钟意的一样物品,刻不离身;那一顶苏绣的青纱八角灯,也曾高高的悬在齐王的明宫殿外……据说几代流传下来的粉彩花瓶,也珍藏在这个店里……数不尽,说不完的,是那些价值连城的螭龙纹鼎、嵌金花觚,五色的铜胎珐琅器皿……但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一座放在花厅中的沙漏钟!
      那座银制的沙漏钟,是唯一的非卖品。
      白骨瓷的底座,细细的描了桃金娘的花纹。带点碎青色的玻璃沙罩,流淌下来的,却是灰白色的细沙。沙漏钟的上面,轻轻的栖了十三只蝴蝶。
      “我这里,落有十三段时辰。”
      人世间只有十二个时辰:
      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
      剩下的一个时辰,只有沙漏店堂里有。
      听说,那称之为,空。
      包罗万象的店,十二段时辰的红尘,珍奇古玩,珠宝绫罗,所有的一切。
      是的,想要的一切,在这家店里都可以得到满足!
      而,
      剩下一个空的时辰,它不卖珍奇玩物。
      不过一定,有你真正想找的东西!
      时间,生命,权力,情感……甚至梦想……
      你想要什么?
      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都能如愿以偿!只要你能找到这家名叫“沙漏”的店堂,并且,
      出得起代价……
      “下雨了。”
      夜眠开了窗,看到雨丝正纷纷扬扬的飘落着。
      南方的雨,都是带着烟雾下来的。
      轻烟笼罩,没有了重量似的浮在半空中,用极慢却又不会不下来的速度染湿着一切。
      风势往哪边靠,细细蒙蒙的雨就跟着往哪边飘,轻柔的仿若丝。
      似珠帘般,却又是怎么撩,也是撩不开,像是和空气凝在了一起……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这所谓的烟雨江南呵……是不管这乱世纷战的。
      边界上正是战火正酣之时,不过对于远在几千公里以外的江南城而言,它们和皇宫一样,每日都是平安无事的。
      窗外的小巷深处传来卖花朗的声音:“玉兰,桅子,玉兰……”朦朦胧胧的,也带着沙哑声。
      温热的茶冒着烟,氤氲而上。
      夜眠很喜欢这样的天气,这种连指尖也要泛着冷的天气,总是预示着将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雨景没有欣赏多久。
      “叩叩叩——!”
      一阵叩门声响起。
      在雨中听起来也格外清脆。

      “这么早就有客人?”
      放下手中的茶,夜眠起身去开门。
      雨丝随着风飘进门里,站在门外的是一对中年夫妇。
      那男人身形高大,轮廓分明的一张脸,依稀可以看到曾经的那些辉煌和荣耀。
      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妇人,虽年华过半,却也看得出是容貌绝美,只是不着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两个人皆是棕蓑衣打扮,雨水滴滴嗒嗒的顺着细尖的蓑叶淌了下去,看样子是在雨中走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你是沙漏店堂的店主,掬夜眠?”
      男人开口问道,同时取下了蓑帽,打量着给他们开门的年轻人:
      深青色的罗衫衣,削肩细腰,长挑身段,如深夜的黑发,还有那比形容中更要吸人魂魄的一双丹凤眼,没有错的!
      他就是沙漏店堂的店主了!
      “正是。”眼前的人微笑着点头。
      “我找你,是为了买一样东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男人说出了这句话,而旁边的妇人在听到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要买店里的东西吗?”
      夜眠看了看他们,笑道。伸手作了个请进的优美姿势:“不管怎么样,先进里面谈吧!你的夫人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他笑得样子美极了,似乎也温暖极了。

      正堂厅里。
      案几上燃着檀香,空气中也就泛着淡淡的香,掩去了雨的味道。
      “我是薄家的当家人,薄世辛,这是正室内人,虞氏。”刚落坐,男人简单的作了个介绍。
      虞氏连忙站起来施礼。
      夜眠欠欠身,以还礼。
      “我听说,在沙漏店堂,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是吗?”薄世辛说道,听起来很是平静无痕的话,但语气中有着掩饰不去的复杂。
      “是的,客人想要什么东西吗?古玩还是字画?”夜眠浅浅的笑道。
      “不,不,我们并不想这些……”
      “那么是珍稀极品了?是血滴石?还是独角兽?”夜眠仍是笑得浅浅的,却也没有敷衍的感觉。
      “我们想要的,并不是这些物品……”薄世辛语气有些艰难起来。
      “那么客人想要什么呢?”
      “……如果这里真的什么都能买到的话,我们想要的只有一样!”
      “哦?”夜眠笑道:“薄大人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这句话显然是很大的激励!
      “要当今尚书省右扑射的位置!”薄世辛脱口而出,此刻他脸上的那些暗黩神情不复存在了,代替的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潮红,像是醉了似的。
      夜眠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行中书令的职权,虽为次相,行如正宰相。乃是当今皇上亲信之人,况那吕申也是奉公守法之人,怕是难办呵!”
      “不对!那位置原本是我的!”他激动起来,连声音也变了:“当日圣上钦笔,册封我为尚书省右扑射!朝中却有人偷梁换柱,篡改了特奏名!”
      夜眠仿佛知道一切似的,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而道:
      “可是,早在几年前皇上已得知此事,皆因右扑射吕申大人忠于职守,深得民心而将错就错下去,相信,薄大人也深知这当中的缘故吧?”
      他的话不轻不重,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柔,但却让薄世辛脸色白的像张纸一样!
      但这只是一瞬而过,很快的,先前的那种潮红色又出现在了薄世辛的眼睛里,他变得更加激动:“不对!那原本就是我的!是我的!我现在只是想去要回属于我的东西!!吕申他没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敲击着琉璃瓦檐,很脆很脆的响!
      “右扑射的位置是属于我的!不是那个该死的吕申!”
      “它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皇上无视于此,薄大人。”夜眠冷静的提醒。
      “那么,让我得到它!你的店里,不是什么都可以得到吗?”薄世辛眼睛闪着亢奋的光芒,那光,也像是红色的……
      “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让我得到它!”
      “想要……它,是吗?”
      夜眠又笑了,比刚才还要温柔,然后他站起来,踱到了摆放着沙漏钟的紫檀木桌前,轻轻的拿起那座精致的沙漏钟。
      细细的灰沙细细的流淌……
      空的门,要打开吗?

      错觉吗?
      薄氏夫妇都看到沙漏钟顶上的有一只蝴蝶竟然扇了扇翅膀!
      没等回过神来,夜眠又说话了,头也不回的:
      “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很快你们全家都可以搬进尚书省了。”
      算了,空的门是需要新的魂灵了。
      “你是说,我可以得到右扑射的位置了?”薄世辛有些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容易!
      传说中沙漏钟店,要真正得到想要的东西,是难如登天的,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轻易简单?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夜眠笑得很是善解人意:“是的,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那,你想要多少报酬?”看起来一直很不安的虞氏终于开口了,似乎她一直很介意报酬这回事。
      这回夜眠终于是转过了身,黑漆色的眼睛里流转过冰一样的光芒,显得美极了。
      “你们想要权势,我不会再以权势作为回报,而,尚书省的财富也要你积赞十来年才能满足我的要求,当然,如果你是个和吕申一样的清官,恐怕这辈子也付不起这个报酬了……”最后一句他说的有些讽刺。
      “那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薄世辛急了,人也站了起来。
      夜眠轻轻的放下了沙漏钟,笑道:
      “在你当上右扑射之后,我会登门拿回我的报酬的,薄大人放心吧。”

      正值阳春三月,
      右扑射尚书省的后花园里,也是姹紫嫣红之时,粉红色的樱花开了一片。
      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耍蹴鞠。
      系着五彩丝线的绣球在空中扔来扔去,夹杂着孩子们的笑闹声……
      “织烟,把球扔过来!”有小孩叫。
      “接好了!!”稚气的声音随着绣球扔了过去。
      “哎呀!”孩子们都看到球偏了方向,最后落到了前面,一路滚了出去……
      “我去捡回来!”说着织烟忙忙的跑了过去。
      但那只球像是带了灵性似的,一路滚着,滚着,织烟也就一路的追着,一直追到开满樱花的后园角,然后球在一双露出软绸鞋的凌罗衣摆前,停了下来……
      咦?
      忘了捡球,只是仰起小脑袋看了上去……
      是阳光很亮的白天,让那个人看起来更加显眼。
      黑色,长长的黑发,水一样淌在绣满绯色蝴蝶的衣袍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有花,粉色的樱花,绯粉色的樱花,落在他的黑发上,然后他抬手,桃白色的指尖拂了拂那些花瓣,粉色的樱花,绯粉色的樱花,全都坠到了地上。
      ……好漂亮的人!
      比他衣服上的红蝴蝶还要漂亮许多!
      “这是你的吗?”夜眠捡起绣球,弯腰递给呆呆看着自己的织烟。
      “嗯!”织烟接过球,歪歪脑袋,小孩子的好奇显露无遗的:“……你是谁呀?是爹爹的客人吗?”
      “是啊,我是客人,你爹爹爹欠了我一样东西,现在我要拿回来了。”夜眠笑得有些温柔。
      小娃娃眨着眼睛,更好奇了,“是什么呀?”
      “织烟!”随着一声近乎凄利的声音,虞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染着玉青色簪花的宽大衣袖张的很大很大,连同她瘦弱的手臂,一起扑过来,护住了幼小的织烟!
      “薄夫人,一向可好?”夜眠眯了眼,笑着寒喧,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出现一样!
      “夜眠店主,你说的报酬,难道就是我的女儿?!” 虞氏颤抖着,转过身问他。
      夜眠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打量了一下周围后,笑得很是意味深长:“看样子,你们对尚书省府的生活还是很习惯的。”
      虞氏脸白的像纸。
      “吕申生前,倒是挺欣赏这里的绯樱……”
      他的话让虞氏抖动更厉害了,也让被她拥在怀中的织烟奇怪不已,
      “娘亲,你怎么了?”
      虞氏没有回答她,衣袖上的玉青簪花却抖得像是要碎了一样。
      “我来只是兑现你们该付的报酬而已,想必夫人也是很明白这点吧?”夜眠浅浅对着她们笑。
      “不行,夜眠堂主!只有她,只有她不行!你不能夺走我唯一的女儿!”虞氏死死的抱着织烟,似乎下一刻,她心爱的女儿就会消失不见!
      “夫人,你应该有这个自觉吧?”夜眠缓缓的笑道,黑色的眼睛里流溢出一点悚人的光:“和沙漏店堂签下契约的,是必须要遵守的!”
      “不行!……求你,不要这么这么做……”
      虞氏感觉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了一样无力,颤颤微微的,如濒死的蝴蝶。
      “上任的右仆射吕申因病去世,吕家所有的人都去向不明。现在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了,而我只是来拿回我应得的报酬,如此而已。”
      温温柔柔的话语,是夜眠是对虞氏说的,也更是对从后面过来的薄世辛所说。
      “想必,右仆射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他转过身去,果然看到薄世辛正往他面前走来。
      看到他一身大礼完毕还宫的绛罗履袍,夜眠笑眯眯的:“薄大人刚从宫中回来吧?看样子,皇上对你这上任才一个月的右扑射还是没起什么疑心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夜眠堂主?”薄世辛问他。
      夜眠再看了看小织烟,小娃娃仍是抬头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
      “中年方得一女,必是疼爱有加了。”
      稚气而可爱的脸,穿着绣花鸟的绸衣,底下露着弓头鞋,精工细绣的,看得出是很用心的。
      “只可惜令缓命小福薄,无以消受……”
      “不可!不可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不要夺去我的织烟!我的女儿!”虞氏哀求着。
      “夜眠店主,可否放过小女一命?”薄世辛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紫色的衣袖里紧紧握着拳头!
      他是有自觉,虽然他早已有自觉:和沙漏店堂签下契约的人,是无力反抗的!
      但……
      “看在小女年仅四岁,尚未人事的份上……”
      为什么会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会是他和妻子爱如明珠的女儿?
      “我愿折寿!只求放过织烟吾儿……”虞氏拼死护住织烟,开始泪如雨下了。
      她的话让夜眠嘴角勾起一抹笑,很深很深,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美艳的笑。
      “夫人愿折你的阳寿吗?”夜眠走了过去,半蹲下来看着织烟和虞氏。
      “原本我是要这孩子的命来做报酬,不过既然夫人愿意折阳寿来换取,我也乐做成人之美。”他笑得美艳之极。
      被虞氏搂在怀里的织烟一直看着夜眠,像是被那份美艳给吸引了似的。
      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像蝴蝶……好美,还有……
      有风抚来,那些樱花又落了下来……粉色的,绯粉色的,飘飘洒洒,也像蝴蝶一样。
      “不过,薄夫人,只是折寿,是远不够的……”夜眠的声音和比樱花还轻柔,还动听。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织烟……”
      “不行的!”这回是薄世辛的声音,沙哑的很。
      “……折阳寿,太是不堪!我愿以自己的性命□□儿!”
      “薄大人可是新上任的右扑射,难道也要像那个吕申一样英年早逝吗?”夜眠有些讽刺的笑道。
      “为了右仆射的位置,薄大人可是连昔日好友的性命都不顾了,现在才有悔意吗?”
      “我……”薄世辛支吾了。
      吕家已经灭了,在他坐上右扑射的位置后,为了他所要得到的权势,吕家是一定要灭的。
      因为权势是他一生所要得到的,为此他不惜签下沙漏店堂的契约!
      但他没想到为此的报酬竟然是仅次于他重视的权势的——他妻儿的性命!
      眼前的男人抬起头,欣赏着美丽的樱花,
      “死了一个,再死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背脊一阵寒意窜上来,渗透着鬼魅的冷,冷到了骨子里!
      同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去沙漏店堂之前,一长者告诫他的话:“非关性命,休签沙漏!”
      原来……此话当真!
      绯红色的樱花瓣飘了下来,像红色的雨。
      “夫人当真愿意折自己的阳寿吗?”夜眠重复一句。
      “是!”
      “虞珍!!”
      “只要夜眠堂主能保吾儿性命!”
      面前的沙漏店主站了起来,抚下满身的樱花瓣,笑道:
      “请宽心吧,令缓是不会死去的,因为令夫人已经愿用自己的阳寿换取。不过,”
      “不过什么?”在听到织烟不会死去之后,虞氏绝望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风起,
      织烟看到那个人衣角上的蝴蝶随风而摆,飞一样。
      那些绯红的蝴蝶,在风中翩翩飞舞……
      “这孩子原本命浅,如今也只是残延苟息。薄夫人既然执意要救,她自然是能活,不过只到十七岁。”
      说完最后一句话,夜眠笑了笑,然后作告辞。
      风大起来,吹落所有枝头的樱花瓣……
      满天的樱花瓣,
      粉色的樱,绯红色的樱,一片纷飞的红雨中……
      织烟看到紧紧搂住她的娘亲发出一声凄叫,然后昏了过去……

      第二幕

      坐在梳妆台前,织烟取下了发髻中的珍珠发簪。
      菱花镜里,是一张娇美却略嫌清瘦的脸。
      丫鬟墨书过来打开了窗子。
      “姑娘,外面下雨了!”
      “是吗?”织烟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窗外已经淅淅沥沥的一片了。
      “那廊架子上的鹦哥,可提进来了?”织烟想到中午在廊架上看到的那只绿毛鹦鹉。
      “早拿进来了,姑娘不用担心淋了那只鹦鹉,倒是该去喝药了!现在才是早春,姑娘不该偷着跑到后花园去,要是着了凉,老爷怪罪墨书事小,姑娘的身子要紧哪!”
      墨书一口一个姑娘的,把熬好的中药端到了织烟的面前。
      “那你还开了窗,不怕我这会子就着凉了吗?”织烟轻笑,接过了药碗。
      “哎呀,我是知道姑娘不喜欢这股子药味,等散了药气,我过会就关严实了!”墨书忙忙的说道。
      织烟的身子从四岁起就一直不好,老爷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大夫,却也只能保个“天生体虚”的命……
      一直看着织烟把药都喝下了,她才放心笑了笑:“好了,这回我可以去向老爷交待了!”
      收拾了药碗,她果然不忘把雕花木窗也关上。
      “姑娘,一会你可别再开窗,也别再偷跑出去啊!要是再偷跑出去,老爷这回真的要打折我的腿了!”
      “放心吧,我不会再出去了!”
      听见了织烟的许诺,墨书这才带着安心的表情退了下去。同时把门轻轻的带上。
      听听外面没了动静,
      织烟一个人又站起来,重去把窗子打开了。
      下雨了……
      娘亲去世的那天,也下着雨。
      她的娘亲,极少笑过,美丽而郁郁寡欢,总是喜欢莫名其妙的搂着她,然后哭。
      “我的织烟,要是当初你爹不去签那个契约……”
      反反复复的,只有这一句话,织烟从四岁起,一直听到了六岁。
      六岁那年,
      娘亲突然就去世了。
      十三色染成的衣,描着白色和粉色的樱花;比身躯还长几尺的青丝一夜之间就掺了大半的银白色;拖着无力的头颅,连最喜欢的浑金发钗也没有插上……
      空气里有着白檀香燃过后的余味,驱之不散,掩去了雨的味道。

      小小的年纪,尚不知什么是生离死别,只是爹爹和她守着虞氏,不让外人接近。
      “虞珍,你等着我,我很快就过去陪你!”
      那是爹爹说话的声音。
      然后她就看到娘亲硬撑着对爹爹说话的样子了:“不可,不可以!!我只是折了我的阳寿,以换织烟尚存的十一年光阴……”
      “我去和夜眠说,我来代你折阳寿!”
      “……不可以,你是尚书省的右扑射!别忘了,那是你终其生所想要的,我们是为这个才……”
      “虞珍……我不该签什么沙漏契约的!”薄世辛红着眼睛。
      他是得到右扑射的位置,可他也失去了他的正妻。
      “比起右仆射来,我宁可不要,也只求你们母女平安……”
      “听着,世辛,你要活着,你要守着织烟,如果幸运,也许沙漏钟店的堂主会放过织烟……”虞氏用力说着“沙漏钟店堂”这个词,她的眼里有着最后的一丝光亮,绝望的闪亮!
      “所以,守着织烟,直到有一天……有人能保护她……”
      苍白的手抚向了织烟的脸:“……烟,织烟,我的织烟,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要乖乖的,听爹的话……”
      “娘亲,你为什么不陪我了?”小织烟歪歪头。
      “娘要走了……”
      “娘亲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虞氏张了张嘴,却不能再说什么了,她只是闭上了眼,然后有一颗很冰很冷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角滚落。
      苍白的手指也无力的垂下来,
      “虞珍?虞珍!?虞珍————!!”
      窗外的雨味弥漫到室内的时候,全都渗着湿湿的白檀香。
      雨很大,大得碎了天空般,凄声作响!
      对娘亲的记忆,也就这样似沙粒一样从指尖籁籁而下,坍了,塌了,
      忘了。

      薄世辛在正室虞氏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郁郁寡欢,以至于整个尚书省府都弥漫着潮湿的郁闷。直到他沉浸于右扑射的从政后……
      此时在朝中,以左扑射和左扑射的两大宰相间的明争暗斗,开始趋向于明朗!
      元丰改制,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为首相;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朗行中书令事,为次相。
      两大宰相之间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右扑射是要低于左扑射的,所以右扑射也称之为次宰相。
      但次相右仆射也因为有请旨的权力,而更接近皇帝。
      宋神宗的元丰改制,参知政事的名称被取消,而增设了四名副宰相,即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其地位仅次于两名正宰相的左扑射和右扑射。
      门下侍郎和中书侍郎因为左右扑射的兼并,在朝中已经形同虚设了。
      而尚书左丞,尚书右丞,这二个人也在暗自掂量中,自然他们和左扑射和右扑射的关系也日益显得微妙起来……
      以图门度龙为左射扑的正宰相,以薄世辛为右射扑的次宰相,现在是宫中两大势力。
      原本一手遮天的左扑射图门度龙,因右扑射的易主,换成了野心勃勃的薄世辛,而变成了对立形势!
      右扑射有能以请旨而接近当今圣上的特权,凭着这点,薄世辛极力的以此邀功!他没有像以前那个吕申一样安分守已,而是在拉拢皇上与宫中对自己有利的关系上大做功夫。
      在动摇了左扑射图门度龙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之后,薄世辛逐渐得到了当今圣上的青睐!
      薄家,也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而薄织烟也在薄世辛一个小侧室,名唤丹脂的悉心照顾下,逐渐长大了……
      丹脂是在虞氏死后不久进府的,只是略长了织烟几岁。
      带点烟尘花楼女子的媚,时常有女仆们在说她的出身低下。
      她却是举事稳重,又心地纯良,所以对于诸事繁忙的薄世辛来说,把爱女交由她照顾是再好不过的了!
      丹脂见织烟身边的丫髻皆是不大称心,逐把自己的一个小丫髻,名唤墨樱的给了织烟,尽心服侍她。
      因织烟嫌那个樱字,所以改成了墨书。
      织烟是不喜欢樱的,众百花之中,唯有樱是她所不喜欢的。
      说不上因何,只是没来由的,就不喜欢了。
      有时候也会去细想,却无论怎么想,记忆里都只是一片绯红色的樱花,纷纷扬扬……
      久了,就会发现,原来不喜欢的,只是后花园里的那几株一到春天就盛开的粉色樱花。
      粉的樱,绯红色的樱,风一吹,就落一片。
      不喜欢。
      真的。

      自己只是不喜欢尚书省那里的樱花。像现在,这五美道观开的樱花,她就觉得极美了!
      织烟能有机会去五美道观,只是因为要陪丹脂去道里烧香而已,丹脂对这些有着近乎迁虔诚的信仰。
      薄世辛对丹脂一向是无关风月的,最多在府里遇见了,也只是问了一下织烟的近况,对其本身,是一直都漠视的。
      对于她去道里烧香什么的,也是很无所谓的。
      “……恩情中道绝。”
      丹脂的话,织烟是听不懂的,只是小小的年纪,也能感受到了那一种温柔的悲哀。
      每每选个吉日,丹脂就是要出去的。
      虽然不明白丹脂的话,但对于织烟来说,只要能出去,她都是很珍惜的。
      云姥山的五美道观,据说是因这道观中供有五张赵孟頫\的真迹而得名。
      另有一说,是说这五美观,里里外外的,植了整五百株的寒日樱……
      初春的时候,就开了一路,都是七重八重的樱花,
      好似璀璨云霞,一层一层,叠了又叠……

      马车在山路上走得有些颠簸,织烟悄悄的撩开车纱帘子一角,隐隐看到五美道观的一个檐角,陷在烟雾弥漫的群青中。
      早春,还有些冷。
      视线中的樱花瓣开始多起来了,到最后简直就是满天飞舞的时候,织烟知道已经到达五美道观了。
      墨书打起了车帘,丹脂执着织烟的手,一同下了车。
      抖了抖那些落在头上的樱花瓣,丹脂笑道:“这樱花,可是要比尚书省中的开得要早许多了!”
      “不到二月,这里的樱花为何都开了?”织烟看看周围,竟然都是一片全然怒放的白樱花!
      她今天穿着一件刚做的淡紫绫袄,外面罩着长袖的对襟褙子,领抹滚着紫丁香花的样;梳着出云发型,有几缕垂落在肩,轻柔如乌亮羽毛。
      站在一片雪白的樱雨中,显得人见忧怜。
      “这是寒日樱,是樱花中开得最早的。”
      跟在织烟后面的墨书细心的替她打起了纸伞,被织烟挡掉了。
      “是很漂亮的樱花哩……”

      大殿里燃着昌蒲草的香,几个小道早已立在旁边,毕恭毕敬的。
      虽是薄家的一个小妾来烧香,但道长老也是不敢怠慢,打扫院落不说,一早就把所有的闲人都关至山门外,平民百姓更是不能入内。
      偌大的五美观也显得越发冷清了,只是道铃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响在道院的飞檐角下。
      静静的大殿内,丹脂虔诚的点上了香,整个人看起来都陷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墨书在旁不声不响的站着。
      趁着墨书服侍丹脂,织烟一个人走出了观门。
      观后有一条长满青苔的山廊石阶,也是落满了樱瓣,显然从早就没有人来此踏过。
      一百零八阶,三百三十九段。
      没有被樱花淹到的石阶上就裸露着苔鲜,青绿青绿的。
      石阶看起来就很久远了,似乎比这道观还久。
      两旁是错落有致的樱树林,枝条全都优雅的舒展开来,簇拥着雪似的寒樱。
      花瓣不时的飞落下来,盖过了石阶上原来的那些残花瓣,一层又一层……
      织烟轻轻的步上了石阶,动作慢的像是生怕惊动了樱花。
      樱花瓣继续飘落着,似乎要把这石阶给淹了,更像是要把枝上的花瓣全抖干一样。
      飘着,落着……
      空气有点冷,四周是静寂无声的一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枝头樱花绽放的味道……
      很静,很静,像是误入了一个无人的梦中。
      “我欲入梦,何人相随?”
      再度抬眼的视线中,很惊讶的映出了一个少年!
      他就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从上往下的俯视她。
      英挺的五官和尖下颌;有一双黑漆的眼睛,
      黑而亮的头发束高高的,安着汉玉佩冠。
      雪白的长绫衣,系一条猩红的松花汗巾。
      腰间是一把雕刻精细的剑。
      那剑鞘上的花纹,
      十一朵梅。

      少年慢慢的从石阶那一头走了下来。
      一百零八,一百零七,一百零六……
      踏下去的时候,樱花就像白浪一样翻开了,但步伐却悄无声息的,显然是有功底的。
      而,他看织烟的眼神,和看那些樱花一样,
      是平静无波的。
      在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划过;
      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滑过去。
      “等一下……”
      织烟急急忙忙的回过头来,
      不知为什么要回过头来,只是面对少年的既将离去,她却迫不及待的想抓住些什么,迫切极了!
      所以她回头来,但却发出了一声惊叫:
      “哎呀——”
      整个人往前跌冲了下去——!
      没想到,石阶上的青苔会这么的光滑!
      翻飞一片的樱雨中……
      意料中的滑倒没有发生!
      身子也悬了起来……
      咦?
      织烟睁开眼,极度惊讶的发觉自己正被一双比自己宽许多的手臂揽住了,然后眼前出现的是那位少年棱角分明却无表情的一张脸。
      很黑很深的眼神,却是宁静如斯。
      还未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放织烟在了石阶上,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有白色樱花落到他的黑发,再飘到他英挺的鼻尖,最后跌落到地面上……也是无声无息的,和他一样。
      樱花像洁白的雨一样,很美。
      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这么想的时候,少年已经走下去了,头也不回的。
      “那个,你是谁?”
      这样问,织烟知道是很失礼的,特别是对于女子的她而言。
      但还是很郑重其事的转身,很郑重其事的问他。
      织烟看到少年没有转头的停住了脚步,
      然后是静寂,沉默,静寂的,沉默的,几乎听见了樱花瓣落地的气氛。
      很安静的气流包围了他们,带着樱花洁净的馨香。
      淡淡的阳光透过樱花丛洒了下来,洒在少年线条冷然的肩膀上,碎成点点斑斑的冷光。
      一句清爽的声线,也是冷冷的,
      “图门,图门沉。”
      山间吹来一阵风,
      很轻,很轻的一阵风。是连睫毛都不会颤抖的春风……
      夹着无数纷飞的寒日樱。

      回去的时候,织烟抱着折来的樱枝,坐在马车里。
      任樱花瓣落了一身,拂了还满。
      “后园子里的樱花,再过阵子也就全开了,怎么现在还带这个回去?”丹脂抿嘴,吃吃的笑道。
      “……我觉得,这个好看些。”织烟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
      最后望了一眼樱花纷舞的窗外,织烟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墨书,”
      “怎么?姑娘?”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

      傍晚的时候,
      墨书服侍着织烟更好了家常的罗绣服,然后又看着她吃了一点膳房特地送来的银耳羹汤,这才放心的开始着手收拾房间里的物什。
      “姑娘,这花……”墨书有些为难的抱着那几枝樱花,不敢擅自作主扔掉。
      姑娘怎么会把这些花带房间里?真是让人费解。
      织烟走过去,纤细的手指点上褐色的枝条,花在一路颠簸之后,其实掉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些未开的樱花苞附在枝上,颤颤微微的。
      好像又能嗅到一点风的味道了……
      然后是飞花,飞花似雪的樱……
      少年的身影在樱雨中凹凸了,然后浮现……
      ……图门沉吗?
      织烟笑得轻轻的,
      “墨书,把它插起来吧。”

      薄世辛踱步到了后廊上,正看到墨书急急忙忙的顶头走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红海水的细瓷纹梅瓶。
      “拿的什么?”
      “老爷!”墨书赶紧低了头。
      “姑娘要插房里的樱花,所以……”
      “园子里的樱花开了?”
      “回老爷,是姑娘从道观里折来的。”
      薄世辛挥了挥手,不再看那瓶子,
      “……去吧。”
      “是!”墨书如获大赦,连忙走了。

      樱花?烟儿不是一向不爱的吗?

      “哎呀,你果然找到了!我刚好是想要这个梅花瓶呢!”织烟接过墨书手中的东西,笑得有些开心,“我觉得插白色樱花正好的就是这个梅瓶了!”
      墨书大喘了一口气,抹汗道:“姑娘就高兴找到了吧,可是吓到我了呢!”
      “怎么?”
      “刚才我抄小路,撞上了老爷!”
      “好好的,你怕爹作甚?”织烟不解。
      “……姑娘,这梅花瓶,”墨书看了织烟一眼,有些吞吐,“是,是从夫人的房间拿的……”
      “娘亲?墨书,这可了不得!爹要是知道了你去娘亲的房间动那里的东西,非剥了你的皮不可!”织烟皱起了形状娇好的眉。
      娘亲的房间,一向都是由两个老家仆打扫,但也只限于此,里面的东西都是原封不动的维持着娘亲死后的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姑娘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这就送回去……”墨书作势欲收回花瓶。
      “……等等。”
      织烟叫住了她,把那些只剩下花苞的樱花枝插入了花瓶。
      “等花开尽了,再物归原主吧。”

      春寒夜,更深露重。
      没有星子的夜空,只剩个半弯的下弦月,犹如少女细致的眉。
      地面铺满了刚抽芽的青草,柔软细密的;而寒夜形成微湿的雾珠,则在草尖闪动着。
      右扑射的尚书省府,总是平静而优雅。
      这种平静因为今晚刺客的来访给打破了。
      ——咔!铿!
      夹着逼人杀气的,是剑刃交击在一起的声音!
      在夜里也听得格外清脆。
      月牙的光细细的,洒下来就和刀剑的光影交织在一起,挥洒出一片寒银色。
      薄家的几个侍卫正奋力的和那名夜袭的刺客搏杀!
      刺客的动作犹如流水一样优美,
      剑尖顺着对方的剑滑过去,冰冷的剑刃就利落的插入那些侍卫们的身体,再迅速的抽出,
      温暖的血四处溅出!
      惨叫声和刺客的冷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杀了他!杀了这个刺客!”看着自己人一个个的倒下,侍卫们的声音充满着恐惧。
      夜色下的刺客,舞着死亡之剑,
      如月光的一样的剑流挨上他们的时候,那些侍卫们就像草人一样倒下。
      又是暗红色的血喷洒出来了,血铺染了一片草地,也成了暗红色。
      终于,
      惨叫声和省府里的灯笼一起全亮了起来。
      更多的家丁和护卫涌了出来,迅速把刺客围成了一个圈!银森森的刀剑齐齐的朝向了他!
      是危在旦夕的一刻!
      只见那名刺客轻松的跃起,然后以离心力的功夫跳出了包围圈,跃上了黑瓦檐背,迅速消失在月色中!
      “快追!”
      “别让那个毛头小子跑了!”
      月牙的光细细的,照掠过地上的一片暗红。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哗啦!”
      整个窗子都被打破了,发出很大的声响!
      织烟猛然的惊醒了!
      这么大的动静,任谁都不会再睡着的!
      赶紧起身,她正好看到这一幕:
      和被打破窗子的木条碎屑一道飞闯进来的,是一个腰佩长剑的少年!
      那刀鞘上,刻了十一朵青梅。
      夜很冷,带着樱花绽放时的微微香,细得几乎没有感觉。
      风从破窗灌了进来,织烟打了个冷颤,就看到那个少年已经闪到自己面前!
      剑没有出鞘,他只是以剑柄顶住了自己的下巴!
      夜风带着血腥的味道。
      “不要出声!”
      那清朗而的声音,织烟是听过的,她也一直没有忘过的。
      出乎少年的意料,被威胁住的这个少女马上以很合作的态度,困难而微微的点头。
      少年漆黑的眼睛看了看她,放松了剑柄的力道,这也终于能让她看清眼前的少年……
      还是黑色的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只是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蹬一双小鹿勾云靴子,没有系那条猩红色的汗巾。
      图门……沉吗?
      眼前寒意阵阵的少年,看在织烟的眼里,在她的心中深深的浮出了这三个字。
      夜很静,两个人都屏息凝气着……
      半晌,
      “你是图门沉?”织烟轻轻的打破死寂。
      少年闻言,微扬起了眉,似乎要细想起什么。
      “五美寺的樱……”
      他微微一愣,认真的打量着织烟。
      软罗绣的长衣,梳得很齐整的发披了下来,纤弱而质朴。
      “我们在那里见过的……”
      白色的樱,雪似的樱……樱花下的少年和少女……
      是如轻烟般的女子,却又带着可爱的莽撞。
      原来就是她吗?
      “……是你。”
      他收回了剑,显然清楚了眼前的人完全是没有危险性的!
      被解除威胁的织烟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你是图门家的人吧?”图门在江南城是大姓,只有图门度龙的家人才会有。
      “薄世辛的女儿?”少年没有否认织烟的问题,反问了一句。
      从房间的摆设来看,显然不会是个丫鬟。
      薄世辛只有一个女儿,看样子,定是她了!
      “你,为什么会进来?”
      图门沉笑了起来,大概是为织烟的话,但声音却是一样冷冷的。
      “是来杀你父亲的。”
      寒日樱绽放在夜里,细细的,雪白色。
      黑漆黑漆的眼睛看向她,没有一丝光亮。
      织烟在到听这句话之后,嘴唇泛成了白色。
      “害怕了?”他挑眉。
      “我……”织烟发现自己说话又变困难了,像是那把剑又挨在了自己脖子上。
      “不过没有成功,我只是杀了几个待卫。”图门沉低头抽了一下剑,卡嚓的一声,剑刃又迅速的躲回了剑鞘!
      “你杀了人!?”织烟捂住了嘴,眼睛里是难以置信和恐惧。
      那种甜腻味,竟然就是血的味道?!
      “嗯。”图门沉走到了盛开樱花的桌边。
      “你家养了不少忠犬,全都赶着来送死。碍了我的事!”
      “你杀了他们?”
      “没错,现在正忙着收尸吧?”
      他垂眼,拆断了一枝已经绽开花苞的樱枝。开得颤颤微微的樱花瓣落到了桌面上。
      “这也没什么,对我们来说……”
      杀人,或者被杀……
      “没什么?你竟然认为杀人没什么?!”织烟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这句话让图门沉的眼睛深了下去,同时他过去执起织烟的下巴:“你以为你是谁?”
      从来,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
      “尚书省右扑射薄世辛的女儿:薄织烟。”
      “……我知道。”
      眼前少女认真的回答,突然让图门沉感到一阵无力泛了上来,一种杂夹着啼笑皆非的情绪更是在其中了。
      他预感自己今天晚上的刺杀会以一种前所末有的经历而告终。

      门外泛响起了声音,那是接二连三的脚步声,还夹着嘈杂的说话声。
      “果然追过来了。”图门沉按住剑鞘,移到门口,打算来个先发制人。
      “不可以!”织烟拦住了他,娇柔的脸上带着坚韧:“你不能再杀人了!”
      “……然后等着他们来杀我吗?”图门沉冷声。
      织烟愣住了!
      就在这当儿,门被噹郎一声的踢开了!冲进来几个待卫,全是手持明晃晃的剑。
      “在这里!”
      为首的正待卫长指向图门沉喝道:“给我拿下!”
      几个待卫迅速拉开了架势,扑了过去!
      经过前面的较量,他们已经不敢怠慢眼前的少年了!
      图门沉一言不发,拔剑就迎了上去。
      一把青梅剑齐齐的挡住了几把同时击向来的剑。
      几个人在房间里杀将起来!
      这边,待卫长正向织烟施礼安惊:“织烟小姐,闯进一个歹人,属下欲将其拿之,带人擅进小姐闺房,故而让小姐受惊了!还望恕罪!”
      “安仲,我没事的……”织烟捂住胸口,努力让自己适应这又一波的突如其来。
      一双眼睛,没有离开打斗的场面……
      图门沉不慌不忙的以剑左右挡之,同时冷声道:“薄世辛这狗贼,只会让他养的几只小犬越来的没出息!这种剑术也只有送死!”
      在边上的安仲气坏了,顾不得织烟在场,马上挥剑迎了过去:“你住口!!狂妄的小子!”
      强捍而有力的剑流压了下来!
      图门沉神情旋即严肃起来,显然他能掂量出,安仲的剑术并不能敷衍以对,果然,几招下来,两人就打成了一团。
      “你们快住手!住手!”
      织烟深锁着眉毛,娇美的脸上更是充满了焦虑和担忧!
      “织烟小姐!这儿太危险,你快离开这里!”仲安边挡边回头和织烟说道。
      “好忠心的奴仆呵!竟然在这个时候分心!”图门沉狠狠的一剑斩了过去,被仲安以毫发之差险险躲过,剑只砍中了身边的实心木桌,桌子则当即断成了两截!连同花瓶也一道摔了个粉碎!
      “好剑!”
      仲安一声喝,不敢怠慢分心,使全力的和图门沉厮杀着!
      周围的几个待卫一直试图把图门沉围成一个圈好将其拿下,但每次都因为他凌利的剑术而被迫退了回来。
      到最后仍是仲安和图门沉两个人对持不下,刀光剑影中闻听得剑声凌气盛人的响!
      “姑娘,你没事吧?”随着一声极其担忧的尖叫,奔来的是墨书匆匆的身影!
      她冲过去执着织烟的手,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在确定织烟没事之后松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听到声音我就赶过来了!真是担心死人了!”
      随后而来的丹脂在看到织烟安然无恙后,也舒缓了脸上的表情,招手让织烟来到她的身边。
      “受惊了吧?”
      织烟摇头,担忧的看着打成一团影的图门沉和待卫长仲安:“姨娘,怎么办呢?”
      “他是来行刺的刺客!大概会被杀掉吧!”丹脂美丽的脸上也是苍白着,抿着形状娇美的樱唇。
      “对,何况还是图门家的人!不能放过他!”身后响起的是薄世辛的声音,原来不知何时,他也过来了。
      “爹!”
      “把老爷也惊醒了!”
      “仲安!给我除掉这个歹人!”
      “是,老爷!”
      听到薄世辛的命令,仲安仿佛听到了赫令一样,整个人为之一振,发狠的拼死要拿下图门沉!
      不过这个图门沉确是很不简单,虽然年纪轻轻,显然也是有过一番苦练,对于仲安的猛攻,几个回合一直相持不下。
      “喝——!”
      “嗖!!”
      几招致命的招式都让他一一攻破!
      而在一边看着他们的薄世辛眼神冷咧,不发一言。
      仲安在一招平空刺的时候,露出了破绽,被图门沉一剑穿过,伤了他的左肩!
      血泛着夜的冷喷涌了出来!
      “噹啷!”仲安的剑也掉落在地!支撑不住的半跪在了地上,
      然后图门沉抬手,想再一剑要致命于他!
      “住手呀!”织烟顾不得许多,飞身上前要阻止图门沉的那一剑!
      不要杀人!不要!!
      “你——!!”
      图门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猛然的收回了力道,若不是因为动作快,他的剑早就杀下来了!
      ……真险!
      还未等图门沉再做接下来的反应,
      “你,不能再杀人了!你不能再杀人了!”
      织烟用虽轻却坚决的声音喝斥他,接着看到图门沉黑漆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能再杀人了!”咬咬泛白的唇,织烟的语气仍是不改当初的坚持。
      图门沉走近她,剑刃顺着剑端滴嗒下了温暖的血!
      “危险呀!织烟!”丹脂尖声的捂住了嘴,想上前却被墨书及时拉住了,同时也叫道,
      “织烟姑娘!”
      “织烟!”
      “他们似乎很关心你……”图门沉低声对织烟说道。
      听不出他说的这话中含着什么意思,织烟默不作声。
      “不知道,我日后把薄世辛杀了,你又会是什么反应?”他说话的时候离她很近,近得织烟都能闻到那快令人呕吐的血腥味,她不自觉的就皱起了眉头,同时也更为图门沉说的这句话。
      “你不能杀我爹!”
      真是可怕的念头!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哦,那我们就看着吧!”图门沉轻轻的附在织烟的耳边说完,而他的眼神在再度回眸看织烟时,已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莫名情绪。
      那种深黑幽远的眼神,能让人窒息,让人不能呼吸……
      未回过神来,
      就看到图门沉已经转过头,语气冷成了原来感觉,青梅剑指向了薄世辛:“且苟活你这老贼几日!”
      薄世辛连眼角的皱纹也没有抖动:“回去告诉你家的主子,以后莫派这种败事有余的小厮过来,他如果还想要保他左扑射的位置!”
      图门沉瞟了他一眼,回得很是意味深长:“那个位置不像上任的右仆射那样好坐。”
      薄世辛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抽动了一下。
      还未作什么反应,紧接着他和众人就看到图门沉已经从刚才打破的木窗中跃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老爷,属下无能,未能把这图门家的探子擒拿住,请老爷降罪!”仲安单膝跪地,右手则按住伤到的左肩,血从指缝中泊泊的流了出来。
      薄世辛不再看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去,下去吧!”
      “是!”仲安赶紧低了头,马上和其余的待卫退了出来,恭敬的好像他肩膀上的伤是不存在的一样。
      “爹,他说日后还要再来杀你的!”织烟担忧不已。另一半的心思则想着图门沉刚才的眼神……两样事凑到了一块,于是整张脸都愁成了一团。
      “乖女,你不必担心,爹不会死的!”薄世辛冷然的脸上有了一丝温意,手也轻轻的搭上了织烟纤弱的肩:“……爹答应过的,爹还要保护烟儿的!”
      虞珍,烟儿她,快十七岁了……
      一边的丹脂在听到这话时则是眼神黩然,只是嘴角勉强的做着向上的优美弧度。
      织烟叹气的转头,看到地上有断成两截的的紫檀木桌子,还有零七八碎的满是花瓶的瓷片。
      她走过去蹲了下来,一边的墨书正忙着收拾那些碎瓷片,看到织烟来了,示意不让其接近:“姑娘,仔细这些瓦瓷片儿割了手!”
      “没事的,可惜了这花……”
      “是啊,早知道就不将这花瓶摆放在这儿了!”墨书后悔不迭。
      织烟低了头:“不,我是说这樱花……”
      执起那枝被图门沉折断的樱枝,她露出了一丝像笑更像是哭的表情,
      “是刚开的花呢…”

      左仆射的尚书省。
      明亮的光线洒在周围,有些刺眼。
      少年跃起,闪过了几支射向他的利箭,几伙短衣黑裤打扮的杀手扑上前去围攻他,也皆被少年一一的杀下!
      银剑甩着猩红的缨络,穿过那些人的胸膛时,发出像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骨碎,血喷了出来。
      剑刃也染成了猩红色,少年的剑术优美的会让人不由得就屏住了呼吸,也让那些杀手们忘记了要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尸体们都倒在了庭园的几株樱树下,上面的枝头已经满是花苞,再过几日就会全然绽放,似雪一片。
      树下的少年结束了他的杀伐,无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樱枝,
      ……花快开了吧?
      “不错,沉,你的剑术越来越好了!”从庭园里边走出来的一个男子,两鬓掺了些花白,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一起渲泻着他的将近不惑之年。
      “义父!”少年用腰间那条猩红的汗巾胡乱抹了一下剑刃,回身道。
      和那个男人一起过来的几个家丁则忙着移走那些杀手们的尸首。
      “待会去弄干净你的剑,血凝住了就难洗了。”被叫做义父的男人看着那些在忙的家丁,话则是和图门沉说的。
      “是。”回话的少年脸色平静,只是额角有细细的汗水,顺着黑亮的鬓角滑了下来。
      “知道这些人是所为何来吗?”
      “应该不是右扑射派来的打手,我与他们交过手,他们的武艺要再高些,这大概只是朝中有人雇佣的一些人。”
      朝中的明争暗斗,延伸到外面的,就是想将对方赶尽杀绝的路了。
      对此,图门沉已经习以为常了。
      有人杀他们,他们也杀别人,朝官之斗,历来如此。
      “我听说,前天晚上你闯进了右扑射的尚书省,却无功而返?”男人又问他。
      “义父我……”图门沉垂下了头。
      “好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但为父一直教诲你,凡事必要万无一失,你现在暗杀未成,只会加重薄世辛的警备之心,日后必会加以报复!这一切,你可曾想过?”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重了些。
      图门沉抚了一下剑:“孩儿明白,前晚之事,确是孩儿一手错成!”
      “嗯,”男人点了一下头,看着那些还没有开花的樱枝:“我当时让你去五美观……”
      此时,有家丁过来报:“图门度龙大人,上朝的时辰到了,轿子已经备好在外侍候着了!”
      “你下去吧!”
      “是!小人这就在外边等老爷过去!”
      回过头,继续和图门沉说了一句:“五美观的事就算了,总之,薄世辛他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日后越要小心行事,才是紧要!”
      “是,孩儿明白!”少年垂下了眼帘。

      庭园里没有人的时候,图门沉就会抚擦自己的那把剑。
      银寒的剑刃;刀鞘上凹凸不平的雕着十一朵青梅,这剑是几年前义父给他的。
      他曾问是哪儿来的,因为这把剑的不菲之处,是任谁都会一眼辩出来的!
      义父只说了五个字。
      “沙漏钟店堂。”
      沙漏钟店堂?那是什么地方?和这把剑有关吗?
      继续擦拭着银刃,阳光反射在上面,亮得刺眼。
      那十一朵青梅冷然的绽放在银色的剑鞘上,最末的那朵梅,只绽开了一半的花。
      他就坐在庭园的樱树下擦拭着剑,所以仰头时就能看到那些未开的樱花……
      微微欲绽的樱花映在他的眼里,不知为什么传到脑海里,却全然盛开了,然后一片雪樱中,浮现出的一个少女的身影。
      ……有着像是要被樱花瓣淹没的那种脆弱,那个少女……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五美观后那儿,身上落满了樱花,一双含水含烟的眼睛,人见犹怜的模样,却有些莽撞的可爱……
      没想到,会是她……
      第二次见面,却用坚决的表情和明亮的眼睛对他说不能再杀人的话。
      他从来没发现,这个词会让他觉得刺耳!
      杀人?
      这把剑,杀了多少人?
      黑漆色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盯着银亮晃眼的剑刃……
      阳光春风下的一个少女,和自己一比,是太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知道自己是走在黑暗中的人,脏污,血腥!
      猩红的汗巾继续拭过银刃,亮得刺眼,也亮得,让人想流泪。
      一直持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不能忍受这种光亮似的,图门沉抬起了头。
      花未开……
      他和她,是不会再见面了。

      第三幕

      虽说是春寒天,多少也是个春了,但这几天,皇家御林院中几十株梅花树,竟然都陆陆续续的又簇放开来。
      宫中的人深以为罕,个个都说是天降奇景,这话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不由得有了雅兴,于是传旨:
      选良辰吉日,要与众百官及其家眷一道饮酒赏梅。

      于是众太监们在这天早早的打扫梅林,林中置了酒席,另安排了能歌善舞的宫女们在此等候。这当中更是有因此想极力高攀的宫女们从中贿赂那些太监,以期能在当日得到皇上的龙幸。
      比起来,身为那些高官的女眷们就不用这么费劲了,他们可以跟随着进入,一睹龙颜。
      当然,也有根本不在乎这种事的人,比方说右仆射家的独生女薄织烟。
      “姑娘,这幕帘后面的,是不是就是圣上啊?”墨书偷偷的问身边的织烟。
      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蝉纱帘,宫女们打着几对金銮凤尾扇,皇上和正宫妃子们坐在帘子的后面。
      寒春,也可以看到那片纱帘后面的一片花玉繁茂。
      “嗯,是的,是当今万岁。”织烟不甚在意的打量着四周。
      今天来的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穿的都是或紫或朱的官服,腰间佩着紫鱼金袋。
      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眷们以丝绢绣帕掩住半个粉脸,细细的和身边的人说笑。
      ……索然无味的很。
      织烟低了头,去数落在地上的梅花瓣。
      终于太监击了编钟,悠扬的乐声开始响起来!
      于是宫女们或吹或弹,开始了演奏。
      如粉耦一般的玉手持着紫竹萧,点破春光的朱唇贴着它。
      悠悠扬扬的,一幅太平盛世的光景。
      “众爱卿,你们看这梅花竟开在这早春时节,真乃罕事也。”幕帘后的神宗开口了,举起了金御杯。
      众官眷也赶紧举起了杯。齐呼“谢主龙隆!”
      声音颤落了头上的梅花。
      “不知众卿家以为,这冬季的梅花竟然开在了春季,是何缘故?”
      “万岁,这初春时节,白梅盛开,臣以为,乃是天降奇福,是为万岁英明治世之吉召啊!”旁边现出了薄世辛,毕恭毕敬的秉上道。
      “好!薄爱卿说得好!”宋神宗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朗声大笑。
      编钟声曲连不断的响了起来,心情大好的皇上频频举杯,话也多了起来。
      “图门爱卿,朕听闻你的义子图门沉,剑术无人可及,虽年轻却也已是身经百战。今日可有前来?”
      图门度龙出来,折腰:“臣惶恐,犬子不过略懂皮毛剑术而已,恐污圣眼,不敢擅带入内。”
      “此言差矣,今日众百官都可携家眷入此赏梅。图门爱卿又何必过谦?”
      “皇上……”
      “传令,速召图门沉入宫!”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图门度龙再弯弯腰,
      “臣遵命!”

      落到地上的梅花重复数到第三个十一朵时,
      底下的织烟就一字不漏的听到皇上的圣令。
      她顿了一下,就愣愣的看着那些梅花出神。
      图门沉?是他吗?
      又可以见到他了?!
      说不出的感觉泛了出来,有点酸,有点疼,枝头洁白的梅花瓣就落到低着的脖子上,
      花瓣吻着娇嫩的皮肤,于是就变得庠酥酥起来。

      白色的骏马飞奔进城,把扬起的尘埃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行至宫殿城墙外,
      两支铁矛挡住了白马和它上面的主人。
      “此乃皇宫深院,无令者不得入内!”守门的卫兵大声喝道。
      “图门度龙义子图门沉,令圣命见驾!”金色的令牌闪过,铁矛马上恭敬的退让开来。
      于是一路无阻的进入深宫。

      “参见万岁!”清朗的声线传来。
      “平身吧。”
      “谢万岁!”
      半跪在地上的图门沉行了礼,就退到了边上。
      “图门沉,朕听闻你小小年纪已是剑术非凡,今日良辰美景,不如让朕与众百官见识见识,何如?”
      图门沉一愣,黑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很快就掩饰去了,他只是面无表情的低头:“君令,臣自当效之!”

      “姑娘,姑娘,这不就是上次要行刺老爷的那个刺客吗?”墨书赶紧又低声道,同时扯着织烟的袖子。
      “他叫图门沉,不叫刺客。”织烟头也不回。
      她看到图门沉来到场子中央,鹅青色的直褂束衣,绑高的黑发显得分外精神,提着那把青梅剑。
      他的出现,也让那些女眷们忘了衿持,目不转睛的看着图门沉。
      “原来他就是图门度龙大人的义子!”墨书咂舌道。
      织烟微微笑道,没有回答。
      图门沉显然也看到在一边的织烟了,视线朝这边转了一下,嘴角淡淡的勾出一抹笑。
      应该是有印象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忘过彼此的两个人,又见面了。
      略抱一抱拳,冷声道:
      “容献丑了!”

      一段行云流水的剑式打开。
      血红的缨络跟着雪亮的剑一起有了生命,在少年的手中舞出精美绝伦的招数。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观看,四周只闻到剑在舞动时发出的利索声。
      剑流旋在图门沉的周围,他不时的从左边移舞到右边,靠近了那些席客们又迅速闪回,如此两三回,众人不在意了他的招式。
      少年的剑继续舞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靠近左右仆射的位置时,一瞬间的迅速,雪亮的剑就改变了方向,刺向了薄世辛!
      “大胆!”
      在薄薄的剑刃与对方的脖子只差分毫的时候,图门沉的剑被站在薄世辛后面的仲安拔剑挡了回去。
      “噹啷!!”
      两把剑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也让刚刚还沉浸在剑术欣赏中的众人惊回神来,
      突兀的情况下,每个人皆看向了少年。
      “得罪了,薄老大人,一时失手。”但图门沉却是不急不缓的,腰也没弯的拱手让罪。
      薄世辛压下心中的惊恼,抖抖眉,面冲着坐在他身边的图门度龙:“……无碍的,图门大人,令郎真乃好剑艺呵!”
      “小儿多有冒犯,承蒙薄大人海量不予计较,老夫代他谢过薄大人!”图门度龙也是聪明的接上话来。
      “哪里,哪里!”薄世辛努力让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来,并挤出一丝宽宏大量的笑。
      至此,“虚惊”已过,每个人的脸上又都回复了轻松的神情。
      乐声也在嘎然止住之后重又响秦起来。
      宫女们身着绣满如意云纹的水袖衣裙,头上一色的贴金发簪与宫纱花,个个都是金莲轻移,体态婀娜。
      梅林中水袖舞起,合着轻柔似水的乐声,宫女们的曼妙歌舞开始了。
      声乐阵阵,鼓铃响。
      至亲至情,
      声乐阵阵,鼓铃响。
      我所盼兮,如烟如画,
      声乐阵阵,鼓铃响。
      至亲至情,

      “你果然在这里。”
      隐隐的传来梅林中的歌舞乐声,织烟在林子后面找到图门沉。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图门沉的声音一点也不显意外,好像早知道织烟要过来一样。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这里安静。而刚才皇上让你舞剑的时候,你也显得很不高兴,所以我想,你一定不是个喜欢热闹和卖弄的人。”织烟细细道来。
      第一次,图门沉换上认真的神情来看织烟,
      和那些打扮得花蝶一样的女眷们相较,她就显得略为补素了。
      水色的凌衣作底,罩着粉霞青的霞帔。
      云鸦般的发只是插了一支翘翠莲,莲中的珍珠花蕊垂了下来,晃晃悠悠。
      虽然简单,却反倒显现织烟的一段天然丽姿:
      形状如画的眉眼;樱唇不点含丹;凝脂如玉的肌肤……
      发觉看她看得有些出神,图门沉拉回了自己的思绪。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好像很知道我的一样。”
      “我还知道,”织烟的眼神暗黩了下去:“你……刚才的舞剑,并不是真的失手。”
      图门沉默不作声。
      “你这次为什么这么冒险?大庭广众之下,连皇上都在……”
      “你又在着急什么?要是担心你爹的话,你现在应该在他身边,而不是接近一个要杀他的人。”图门沉别过脸去。他的声音不再清朗,掺了些许的复杂。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女孩,
      她既然知道他要的真正目地是要杀了薄世辛,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他们可以算是仇人吧?
      “我……”织烟定了定神,“我想清楚的告诉你,不要再作这种事了!你不能杀人了!”
      凑近了,能闻到她身上自然而然的香,淡淡的,如烟如水。
      “这种事?”图门沉逼近她,直至整个人的阴影都罩住了她:“这种事又怎么样?我要杀人,凭什么要经过你的充许?”
      织烟整个人因为他的逼近而靠在了梅树干上,虽然她丝毫不觉得有他什么可怕的,但心里还是泛起了一阵难过,
      为什么每次见面他们之间总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呢?
      可能的话,她真的不想和他说这些事。
      他们之间,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说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只是说,杀人是不对的,并没有让你遵照我的话!”织烟的表情有些委屈。
      看到她的这个表情,图门沉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松了似的,融了进去。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
      “可你的口气就是这样的……”
      “不是的!”
      “而且你说话的口气也总是那么……凶!”
      “我说话就是这样的!只是你没习惯而已……”
      口气也缓了下来,图门沉揉揉额角,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她解释这么多。
      毕竟他们只见了两次面,对吧?
      “姑娘!”气喘吁吁的墨书上来了,看到织烟,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笑:“你让我好找,问仲安他也说不知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而当她看清织烟身边站着的人之后,脸上的表情马上转成了大惊失色,如见了鬼一样!她紧跑上前,把织烟拦在了自己身后:“是你!”
      “是我。”图门沉面无表情的应道。
      “你……你想对我们家姑娘干什么?”
      “墨书,没事的,图门沉不是危险的人。”
      “姑娘,你总是凡事想的那么简单,一个好人他会天天把剑带在身边,还没事深夜跑去别人家里行刺吗?”墨书紧张的盯着图门沉,认定对方了是极其恐怖的恶人!

      图门沉习惯性的抚了一下腰间的剑,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墨书差点尖叫起来,好像他已经拔剑出来一样!
      “你不要过来,我不会让你碰姑娘一下的!”
      图门沉有些无聊的睨了一眼护主心切的小丫鬟,就转身走了。
      离席太久,是该回去了。
      徒留下墨书瞪大了不敢置信的双眼和嘴巴,一时间还不敢相信。
      “咦?咦!咦!?他真的回去了?姑娘,我的威吓起作用了!”
      织烟叹服道:“墨书,收起你的下巴吧,唉!我们也要回席了!”
      真是,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时至正午,众官家眷们都席宴而坐,品尝着御膳房端过来的时鲜果品,还有上等的清酒。
      图门度龙端起杯子的时候,有待卫附到他耳边,言了几句。
      他了然的点头,示意侍卫下去。
      一会儿,图门沉坐到了他的身边。
      “为父的教诲,你都放在哪里了?沉?”图门度龙啜了一口清酒,轻言道,“薄家是你的仇家,也是为父多年的心头之患,我知你杀敌心切,但在今日,你怎可如此莽撞?在圣上和众人面前显露出对薄世辛的杀意?”
      “义父教诲的是,此番行为,确是孩儿鲁莽!”图门沉头也不抬的回道。
      “还有,刚才有人来报,说,你和薄世辛的女儿在一起,可有此事?”图门度龙的声音冷了下去。
      图门沉蓦的抬起了头,
      “义父,我只是到林子后透透气,不与织烟相干……”
      “织烟?看样子,你是认识她了?”图门度龙的眼神深了下去,拈了拈胡须。
      “不,孩儿与她并不相识!”
      “好了,不说这个了。”
      “是!”图门沉暗暗的松口气。
      “那舞剑之事,虽然莽撞,倒也有点意思。”图门度龙又端起了酒杯,“毕竟,让堂堂右仆射死在赏梅宴上,倒也不失一种风雅。”这回他呵呵的笑了两声,然后饮尽了杯中的清酒。
      “以后,你和织烟的事,为父不会干预什么。”
      “义父?”
      “你们两个孩子,没必要扯上太多的背景。”图门度龙眯了眯眼,
      “不过,你要清楚你们两个人之间存在的距离。”
      他“啪!”的一声,放下了琥珀酒杯。

      清楚,当然清楚的很。
      一个是右扑射的女儿,一个是左仆射的义子。
      也是,如仇家般对立的薄家与图门家。

      散宴时,图门沉看到织烟正被墨书和仲安护着离开,那乌云髻上的翘翠莲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人海中了。
      距离?
      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走近过,不是吗?

      细细的月牙折弯成了小半个圆,孤单的挂在天角。
      江南城的春晚天,临着弯弯细细的河流,河面上点着一百零八支青莲灯,今夜是放莲夜。
      这原本从唐代沿袭下来的一个民间祭祀典,轮到今朝,也只是变成了一个民间夜市罢了。
      杂耍的,卖香粉头油的,时新花样的面纱,还摆有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米果炸糕的小摊,热闹不已。
      织烟是在墨书的千磨万缠,外加自己也想去的念头下,来到了这热闹的夜市上。
      春天的夜晚,风还带着寒意。
      两边的灯笼悬着,一直沿到河的另一边,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金红色的灯笼轻轻的,风吹就摆动着,里面的烛光也跟着摇晃。
      买了一条淡紫色边的棱罗纱巾,织烟又想给丹脂挑一份香料。
      麝香,檀香,佛香,甚至于还有远渡来的印度香……
      丹脂总是喜欢在自己的房间燃一把白檀香,她的房间,和她的身上,也永远有着香味。
      织烟一直都很喜欢那种香味,那种白檀香的味道总是给她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早忘了娘亲是什么样子了,只是印象中好像也有那种香味,深深浅浅的香。
      墨书在一旁细心的帮忙,比较着几种香料的味道……
      夜灯下的两个女孩有着笑颜如花和细细的喃呢,插在发髻上的花冠与珠玉闪着圆润的光泽,垂下来的珠络也是晃呀晃的。
      “姑娘好像越来越喜欢樱花了!”墨书指着织烟刚买的那条梭罗手帕,那上面滚绣着几朵樱花图案,白色的。
      织烟愣了愣,脑海中浮出了那个开满了寒日樱的地方,
      白色的樱,雪一样。
      ……图门沉。
      那是初次相见的地方吧?虽然后来又在皇宫的梅林中相遇了,不过驻留在她脑海里,还是寒日樱下的少年。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高洁却又泛着血腥。
      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樱,美的让人想流泪。
      织烟抽出了那条梭罗帕子,示意墨书交给摊主。
      “换成紫丁花样的。”她细声细气的。
      “为何?姑娘不是喜欢吗?”墨书不解了。
      “喜欢呀!”织烟抿抿唇,笑得很深很深!

      月亮升到半空时,众人都陆陆续续的来到河边,看那些漂流而来的青莲灯。
      河面上载满了一片流光溢彩。
      人群笑闹着,隐隐的,还响着鼓铃声。
      “这些花灯是从哪里放出来的?”织烟问道。
      “我听仲安说过,是从前面的一所道观里,”墨书回道,“里面的道人每逢点灯时节,都会扎这些青莲灯出来。”
      “道观?这附近也有道观?”
      “是啊,就在这河流的上游。”墨书手搭凉棚状,看着那些顺着河水流下的灯火,“应该不远的。”
      道观?不知道,是不是和五美道观一样的?
      织烟拉拉墨书,小声的对她说道:“……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咦?!”

      青莲道观。
      顾名思义,它以每季放青莲灯而出名。
      开观门的是个才留发的小道,一身黑色的道袍。
      见了织烟和墨书,连忙低了头。
      平日的道观早已熄灯安寝,不过因为今日特殊,是放莲夜。所以整个道观都是灯火通明,并有道长和散客来回的走动,显得并不冷清。
      墨书原本想去通报一声,被织烟拦住了:“不过才两个人,不要这么劳师动众的,我们略坐坐就回去了。”
      小道把她们两个引到里面的大厅,又倒了两杯茶,便出去了。
      墨书把茶端到织烟的面前,“好好的,姑娘回去喝茶不是更好吗?何苦来又跑这地方喝粗茶?”
      织烟笑道:“这里不是很好吗?很热闹呀!”
      原来这旁边也坐了一些进道观来坐的散客,有一些还是携家带子的,不时的进进出出,显得有些吵闹。
      对墨书来说,这里当然不是个让姑娘坐着喝茶的好地方。
      而对织烟来说,却是个让她倍感新鲜的地方。
      这时的外面,又进来一少年,进门时,犀利的眼就打量着厅内的人。
      青蓝色的衣袍滚着银白色的牙边,腰间佩一把剑,上面十一朵青梅。
      视线很容易的对上了……
      “啪啦——!”
      手中的茶杯应声碎在了地上!
      “姑娘!你没烫到吧?”墨书赶紧上前。
      “我,我没事!”织烟强忍住内心的翻腾,手指还是禁不住的颤抖着。
      看到图门沉的那一刻,织烟几乎认为自己要窒息了。
      惊讶,还有莫名狂喜,都一齐涌出来,充斥着全身的感觉。
      图门沉也有些惊讶的看着织烟。
      薄织烟!
      又是她……
      他走近织烟她们两个,用那种熟悉,又不是很熟悉的表情的看着织烟,说话是很客气的声音,冷冷的:
      “织烟姑娘,又见面了。”
      “姑娘,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墨书也认出了图门沉,顾不得那些泼在织烟裙角上的茶渍了,眼下,性命要紧呵!
      “不要紧的,墨书,图门沉他不是危险的人!”织烟站了起来,不等墨书来拦就迎了上去。
      “你认为我没有危险性?”图门沉声音有些低哑了。
      他承认自己完全不想杀她,从开始到现在,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不过他也一直没忘,她就是薄世辛的女儿,薄世辛,是他一向都是深为痛绝的仇人!
      “你当然不是危险的人!”
      “你别忘了,我是图门家的人,我的目的就是杀了薄家的人!”
      “要杀的话,你早就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我,对吧?”面对图门沉,织烟的脸颊会染上一片粉霞,但眼睛里还是清澈如水。
      图门沉用很深很深的眼神看了织烟一眼,然后把脸撇开。
      “那不代表我可以对你的家人也要一视同仁!”
      “可你要是能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家人……就更好了!”
      “你想改变我的想法?”图门沉挑高一边眉。
      “不,我只是想和你说话。”织烟轻言,不自觉的绞着手中的那条帕子,紫丁香的花皱成了一团。
      她有些后悔,也许,应该挑白樱花的,她是真的很喜欢白樱的,很喜欢……
      “如此而已。”
      抬头就看到少年眼中有一抹很明显的惊讶,让原本黑漆无底的瞳孔擦上了亮光。
      “这里太吵,到外面说吧。”
      有点冒险吧?特别是对于他和她而言。
      自己这样算是试探吗?心底有个声音自嘲道。
      愣了一下,少女旋即就点头了。

      “不可以,姑娘!”墨书连忙上前挡住织烟。
      虽然她不明白姑娘怎么会这样相信这个图门沉,但绝对不能让姑娘接近一个提着剑的刺客!
      “没事的,墨书,图门沉不会伤害我的!”说这话时,织烟的表情差点就让墨书点头了。
      她从来没见过姑娘如此的高兴——
      好在墨书她自认自己还有很高的坚持,所以她连着摇头:“姑娘,这绝对不行,不行的!”
      唉,一向深入简出的姑娘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去去就回来,最多一个时辰!”
      “这绝对不行,这万万不行的!”墨书坚持着。
      “墨书,你不听我的话,我……可要生气了!”平生第一次,织烟对墨书板起了脸。
      “姑娘……”墨书又急又气,跺脚道。
      她别的不怕,就怕自家的姑娘恼她!
      “好了,墨书,戌时三刻我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像个逃出课堂的小孩子,织烟有些兴奋。
      在一旁的图门沉也是看得有点兴致盈然。

      “墨书,你一个时辰后回这里等我,我保证回来,好不好?”
      “姑娘你……”
      “好啦,就这样!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夜市正热闹,让人想深入其中的热闹。
      热热闹闹的吆喝声,来来往往的人和两边的红灯笼勾成了喧闹。
      有衣着很漂亮的女子走过他们身边,看到图门沉时,就会回眸笑几下。
      但高高的少年毫不理暇这些。
      “这是什么?”
      此刻他正瞪着眼前一串红通通的东西,
      “冰糖葫芦。”织烟笑道,天真烂漫的很。
      图门沉拿着它研究了好一会儿,确定了那是一种食物之后,才咬牙吞下。
      “……酸!”
      图门沉的窘样让织烟笑弯了腰。
      是春晚天的笑,惹人醉了一样。
      有意无意的看了织烟一眼,然后又迅速的滑开。
      经过的路人都笑着回望这两个孩子,却满是善意。
      图门沉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不习惯处在这种温和的目光里。
      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
      “我们去那边吧。”
      织烟说道,纤细的手指点向河流的另一端。

      还是春寒夜,月亮像是偷窥到什么似的,只露了半边脸。

      少年和少女沿着流满灯火的河岸慢慢行走。
      他们的身后,就是流满点点火光的河水。
      河流里的莲灯浮动着,闪闪灭灭的。
      河水潺潺的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拐了个弯,流到别处了。
      两个人就在一片暗夜中行走,
      或许是光线变暗了,让他们的话语也变暗了,不过让他们心也变暗的,是因为这个话题不好。
      “那是青梅剑。”少年说了这样一句,泛着力度的手指抚过了剑身,
      光线就暗下去了。
      “我还会再去薄府的。”
      “…………”
      “……你想阻止我是没有用的。”
      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暗流一直都是在汹涌着。
      那是一直存在的,如河流上的灯火,现在一一浮现出来了。
      “那你还是要杀……人?”织烟声音有些颤微。
      “杀人?有什么不对吗?”暗夜里的光线幽幽的,连图门沉的声音也是有点幽幽的。
      “你竟然认为杀人没什么不对?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就算我不杀,也有人干这种事!”图门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忍受她的这些话,甚至连生气的念头也没有。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薄世辛的女儿,他要做的只是杀了她!最少,最少可以不必在意她……
      只是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刺耳,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杀人,有什么不对吗?
      “难道你从以前就一直抱着要杀人的想法?!”织烟纤细的手点住了自己的唇,不让它抖得过于厉害。
      “我现在也是,我会杀了你的父亲,薄世辛。”图门沉不再看她,把视线投向了点点烁烁的河面。
      “不可能!你杀不了我爹!你也不能杀他!”织烟摇头,云髻上插着的珠络发簪随着她一起摇晃。
      图门沉继续看着河面上慢慢游移的青莲灯,头也不回。
      “我会杀了他的。”
      “不!你不能!”少女看着少年的背影。
      河面的灯火闪闪烁烁,远看像是无数的萤火虫死在了河面上。
      “你不能杀人,这是不对的!”
      少年终于转过了头。
      “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话,连义父也不曾!”
      她却连着两次对他说这样的话,而,
      为什么他还要站在这里听她说这些话?为什么?
      “不管有没有人说过,杀人就是不对的!”
      图门沉站到织烟的面前,眯起了眼睛:“我可以在这里杀了你!”
      晚上的风很凉,很凉很凉。
      “不,你不是那样的人!”这回织烟抬头迎上,认真的说。
      她看他的眼神时很清,很亮,那样的眼神也是告诉他,她是从心底深信,眼前的自己是不会伤害她的!
      阴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像是宣告了什么似的:“好吧,我还是那句话,我们看着吧……”
      的确不想杀织烟,但自己也绝对不会放弃他要做的事:杀薄世辛。
      不管,不管他是不是薄织烟的父亲!
      织烟难过的闭上眼。
      “我会用这把剑来证明我说的话。”
      银色的剑,凹凸着十一朵青梅。
      “……那么漂亮的剑,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织烟用低低的声音说着,手指点上图门沉的剑鞘,指尖能感受到那些凹凸着的图案,强烈而美丽。
      图门沉动也不动,低头看着织烟这小小的举动。
      她的手指纤细而柔软,像她整个人一样纤细。
      “这梅花,很像那天打碎的花瓶上的梅花……”织烟又说道。
      拧了拧眉,他没注意那天打碎了什么东西,他只记得他伤到了那个待卫长,却没有杀掉他,
      因为织烟的阻拦。
      “那天是我第一次失手。”从来没有人在和他交手失败后还能逃过一命。
      “我并不后悔阻止你!”
      图门沉抚着剑,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你少管我!”
      从见她的第一次开始,她就总是莫名其妙的关注他,信任他,喝斥他,笑着,坚持着……
      为什么?
      让他想忘也忘不了的这个少女……
      泛涌上来的情绪溢满了胸口,却也是细细的,如雪似的樱花瓣,翻飞蹁跹。
      为什么让他遇上她?
      “梅花十一朵,是代表什么吗?”
      “没什么意思,这把剑是义父从沙漏钟店堂买下来的。”图门沉说道。
      “沙漏钟?”织烟手指停止了滑动,思绪格登一声响。
      ……下雨的沙沙声,染成十三色的衣,檀……檀香,白檀香的味……
      那是年幼的记忆,好像那时也听过这个词:“……沙漏钟店堂主……”
      沙漏钟店的堂主?
      那是谁?
      “我已经从道长那里打听到了,沙漏钟店堂就在这附近。”图门沉说道,“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找到这家店。”
      “沙漏钟店堂就在这附近?”
      “嗯,没错,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不过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声音变得困惑。
      “你没有方向感?”织烟突然感到一些好笑。
      “我只是没有找到那里而已。”图门沉不自在道。
      织烟了然的点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找了一个晚上却还是没有结果……”
      她露出那种想笑又不忍心笑的表情,在图门沉看来,显得越发难以让人转移视线了。
      有着细白的皮肤和淡色眼睛的少女……
      月亮往高空移了,在空寂的黑夜里,柔柔的洒着银光。
      “……你该回去了,一个时辰快过去了。”
      回去?要回去了吗?
      下次见面,要在什么时候?
      织烟又看向了图门沉,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很近很近。
      束高的发冠上闪着宝石的光,还有他黑如夜的眼睛,冷然的脸……
      “你在看什么?”图门沉沙哑着问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少女。
      “我想记住你,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所以,我想要记住现在这个时候……”
      织烟用很认真的表情说道,她认真的表情也一直映在少年的眸子里。
      心有个地方,总是在看到她的时候变得莫名悸动,
      细如凝脂的皮肤,有着如画般美丽的眼睛,还有柔软的唇……
      图门沉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掌心抚上了织烟的脸颊,轻柔的像是怕碎了一样,连声音也是轻轻的:
      “回去吧,春夜的风还是很冷的!”
      透过掌心的热度传了过来,皮肤下涌动着暗红色的血,
      那里面,隐隐的燃着炽热的情绪。

      河面上的青莲灯仍在缓慢的浮动,一些莲灯已经燃尽,只剩下个空壳,在水面漂着。
      夜市上的游人渐渐散去,小摊小贩们也开始收拾物什回去了。
      还有一些三三两两的人来回的走过。
      墨书陪着织烟走在回去的路上,薄家的轿子已经在前边等很久了。
      “唉,姑娘,这种事以后千万不要再做了,你知不知墨书在道观里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时辰啊!”
      在看到安然无恙,似乎还有喜悦的织烟回到她面前,墨书就差放心的哭了!
      “姑娘要是就这样不见了,墨书也是活不成了,只有顺着这河水跳下去的命……”墨书指着旁边的河水,控诉自己家的姑娘弃她于不顾。
      织烟刚要说话,却在下一刻,因为前方走来的一个人而震惊住了!
      迎面缓缓而来的,是位黑发美人,
      一双黑漆色的丹凤眼,透着冰,溢着冷,却又淌着温柔的光。
      他很美,美的不可思议!穿着天青色的凌罗衣,却又披着一头黑绸似的发,衣裳的左肩上还绣着一只暗色的蝴蝶,显出一种独特的妖与魅……
      风卷过来了,和他一起走过来了,是冷夜的风,冰冷冰冷!
      走过织烟的身边时,似乎还微微的,微微的笑了,眼角的余光转了过来,流光溢彩!
      但织烟看到了,看进了他那双深如黑夜的眼睛!
      很黑,黑极了!
      感觉到一股由这阵风而起的寒意,由下至上的渗了进来!织烟支持不住的扶住了一边的墨书,整个人发抖的颤。
      是一种冷彻心肺的颤抖!
      ……那个男人!……那个蝴蝶一样的男人,还有他的眼神,真……可怕!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墨书赶紧扶住织烟,看着她刚才还有些红润的脸瞬间变得雪一样苍白!
      “我,我没事!”被墨书惊回神来的织烟再回头看那个男人,发现已不见他的踪影!
      ……蝴蝶,绣着绯红色的蝴蝶,翩翩飞舞的蝴蝶,还有樱花……沙漏钟……沙漏钟店的堂主!
      “……沙漏钟店堂的堂主!”
      织烟的意识中深深浅浅浮出了这个认知!年幼的记忆泛了出来,夹杂着无数纷飞的樱花!
      粉色的樱,绯红色的!
      沙漏钟店的堂主?
      是他吗?

      清晨的时候,庭园里的雾还未完全散去,枝头的粉樱一点一点的,绽开了一半。透明的,像血管一样隐隐透着淡红色。
      晨风轻轻的抚过脸,温柔的很。
      “沙漏钟店堂?”丫髻正在服侍丹脂梳头,听到织烟的话,她转过了头。
      “是,姨娘知道吧?”
      丫髻只好先替丹脂梳了个简易的发型,在上面插了金红色的发簪与翡翠镂花。
      “你先下去。”丹脂退下了丫髻,让织烟来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嗯?”丹脂笑得温温柔柔的,刚上的妆容显得明媚艳丽,身上带着白檀香的味道。
      “姨娘知道这个店吗?”织烟急急的,显然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宿了!
      “不,我不曾听说过,”丹脂摇头,朱唇红艳润泽的,说话时抿了抿边。
      “真的吗?别人也都没提起过?”织烟不死心的再问。
      丹脂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我也没听别人说起过。”
      “是吗?”织烟叹息,“我以为姨娘会知道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也说不上,只是昨夜逛完回来时,我在江南城那里,看到了一个人,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到这个沙漏钟店!”织烟认真的说,青丝云鸦色的发,微微的流动着光泽。
      “我总觉得,好像以前有见过他一样……”
      丹脂不再问什么,只是爱怜的笼了笼织烟垂在两边的青丝,那上面编绕着五色珠络。
      “墨书替你梳的吧?”
      “嗯。”
      “我听墨书说,那天放莲夜,你跟一个少年出去了?”丹脂轻轻的问,显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
      织烟也知道让墨书和丹脂知道这件事是无关紧的,她们什么都不会告知爹爹的。
      于是她脸色绯红的点点头。
      “……是图门沉。”
      “唉,你这孩子,他可是要来行刺你父亲的杀手啊!”丹脂爱怜的表情带上了一点心痛。
      “又何况是图门家的人,你爹和图门尚书省是一向对立的,你不是不知道这个!”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织烟抿抿唇,“我知道,可是……他不会伤害我的!”
      “你这傻孩子呵……”
      到最后,丹脂深深的叹了气,爱怜不已的看着织烟。
      明明那么纤弱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却会有飞蛾扑火的感情呢?

      第四幕

      “白色的樱花……”
      春暖天,左扑射的尚书省,樱花开了一大片!
      图门沉看到那些樱花全都簇簇拥拥的绽放在树上,笑得是一片雪白!
      樱花边开边落,在庭园中自成一片风景。
      每年春天都是如此的景色。
      每年都是他一个人看的这片樱。
      站在树下,能感觉到春日特有的寒烈和潜伏在泥土下花草的馥郁。
      然后扑面而来。
      然后这天,
      薄织烟来到了左仆射的尚书省。
      鹅黄色的夹凌衣,披一件月白云纹的长袖对襟褙子。领抹还是紫丁香花的边,
      梳简单的发,插着宫制堆纱花。
      见到图门沉时,脸上一抹淡霞,赶紧垂下了眼帘。
      如黑羽扇般的眼帘掩住了她的眼,含烟含水的一双眼。
      图门沉走了下去,以手轻勾起织烟的下额,动作却没有一点轻佻的意思。
      “为什么过来?”很清,清得冰冷的话语。却隐隐的,藏匿着火的炽热。
      “因为,”织烟闭了闭眼,像是在蕴酿什么,然后睁开了眼:“……我想见你。”
      很清很清的一双眼,就像春日的天空一样清澈。
      想见……我?
      黑色的眼睛,因为这句话而瞪大了瞳孔,是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吃惊,和不知所措。
      “想见我?”
      “嗯!”
      织烟的头轻轻的靠在了图门沉的胸前。
      “想见你!”
      她很清楚自己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过来,他是图门家的人,光是这点就足够让她没有理由去见他了!
      是的,没有理由了!
      但是放莲夜那天之后,脑海里就一直挥之不去他的身影。
      不只想念,因为一想到他,心口还会揪紧了似的痛……
      甜美而痛苦的感觉。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定是个很随便的的女儿家,会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一定是很不成体统了!”织烟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是让人怜惜不已的笑容。
      “没有的事,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子。”
      一句话,让织烟羞涩的笑开来。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想吗?”
      图门沉别过脸去,垂下黑漆色的眼睛,这是他窘迫时的小小习惯,
      “嗯!”
      光的阴影投了下来,斑驳的点点洒在轮廓分明的五官上,显得有些透明。
      是春天吧?
      春天的风,春天的花。
      春风拂面,
      春风拂面的季节,
      白色的樱花,白色的樱花绽开了。
      纷纷洒洒。
      樱花似雨中,少年和少女执手立于樱树下。
      “我喜欢这里的白色樱花……”
      “右仆射的省中,也有不少樱花吧?”图门沉抚掉落在肩上的樱花,笑了笑。
      “我不喜欢那里的樱花……”织烟抬头看着雪一样白的樱花。
      那后花园的樱花,全部都是粉色的,绯红绯红的。
      “爹也从来不让我去后花园,那片樱花林是尚书省的禁地,很久之前就没有人去了,不过我在春天时,能从楼台上往下看到那里面开的樱花,粉色夹着绯红色的樱。”
      “那里面有什么吗?”
      织烟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片樱花林,什么都没有……”
      “不过你小时一定在那里玩过吧?”图门沉又随口问了一句。
      织烟愣了愣,想摇头,却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我,我记得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那里面有大片的樱花……然后,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纷纷扬扬的樱花,粉色的,绯红色的,……风让它们都飞了起来……满天飞舞着,像蝴蝶一样,蝴蝶……衣裳上的花蝴蝶,黑色的长发,丹凤眼……他笑着,他走近了,他说了什么话……
      想到这里,织烟打了个寒喧!
      “……沉,”她不由自主的就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什么?”第一次听到义父以外的人也这样叫他,心里浮出一丝暖意。但图门沉也注意到织烟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怎么了?”
      “你,你还想不想再去找到沙漏钟店堂?”
      落下来的樱花看在眼里翩翩飞舞,白色的,白色的,但记忆中还有一片蝴蝶,是绯红色的,还有粉色的,绯红色的……樱花……
      层层叠叠的,过去被层层叠叠的樱花包裹起来,看不清了。
      那里面,会有什么吗?
      是不是有什么是她想不起来的?
      “沙漏钟店?”
      图门沉有些惊讶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不过他也照实回答:“说来也是很怪的,你走后,我继续去寻找,但无论怎么找,都是徒劳无功。据说沙漏钟店堂就在青莲灯河的附近,但我就是找不到那家店,连他们说的那条小巷都寻不到!”
      “你找沙漏钟店是为什么?”
      图门沉抚了一下腰间的剑:“这剑一般店铺根本没有,我给那些铸剑师看过了,都说不是民间的手艺,我很好奇这把剑到底是出自何处,铸师又是何方神圣……”
      听完这话,织烟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言道:
      “我们……一起去找吧,去找那个沙漏钟店堂。”
      随着这句话,
      风突然大了起来,樱花就着风势,变得凌厉起来,铺天盖地的像是要夺去人的呼吸一样!
      织烟赶紧闭了眼,突然感到一股温暖包围住了自己,她不由得又惊讶的睁开了眼,发现图门沉正小心的搂住了自己,不让狂风刮到她………

      好一阵子,狂风才停了下来,满庭园的樱树落了大半的樱花,地上一层又一层的白樱,重重叠叠的,白浪一样。
      “怎么样会有这么大的风?”图门沉吁了一口气,仍是紧紧搂住的织烟。
      “沉……”
      “什么?”
      “我,我不能呼吸了!”织烟很困难的说道,深埋在他怀里的整张脸通红不已。
      图门沉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是极其清朗的笑,阳光一般。
      “你以前为什么都不笑呢?”她问。
      “……我才不……”图门沉勉强止住了笑,附在她的耳边语道。
      “知道吗?连我义父都没见我笑过……”

      “咻——!”
      剑在风中划出水一样的弧线。
      “少爷,”
      小心翼翼的声音,然后像虾一样的弓下了身:
      “老爷在前院等着你。”
      “义父?有什么事吗?”图门沉抹了一把额头渗出来的汗,停止了练剑。
      “这个,奴才不知。”家丁继续弯着腰。
      “我知道了,你说我就过去了。”
      “是!”
      春樱开得正烂漫,在枝头,似无数白色的火焰。
      图门沉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图门度龙正坐在樱花树下的石桌边。
      “我听说,昨天薄家来人了?”图门度龙抿了一口茶,眼也不抬的问图门沉。
      “是,是薄家小姐。”
      图门度龙不再问什么了,继续品着茶。
      四周寂静无声的,能听到樱花飘落的声音。
      有几片坠落在石桌上,如一片片的白色心脏。
      图门度龙把茶杯放回了桌面上,精致的瓷器与石桌磕碰出轻微的一声。
      “义父,织烟她……只是来看看我……”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沉,上次我就说过了,你和织烟的来往,我不想干预什么。”图门度龙说话时神情悠然,
      然后又转首看了看自己的义子,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他又言道:“织烟是薄世辛的爱女,一直以来都是疼爱有加。如果你能取得薄织烟的信任,就能构成薄世辛的致命软肋了,沉……”
      “……是的,义父。”
      图门度龙继续说道,用那种像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语气,
      “没有在五美观杀了薄织烟,也好。”
      “是。”
      白樱花一片一片的坠落,落到少年的黑发上,以及面无表情的脸上
      右仆射的尚书省。
      粉色的樱花一片一片翻飞在白刺刺的日光里,明丽而且娴静。
      廓架上的鹦哥伸长了脖子,想啄啄那些飘来飘去的花瓣。
      “姑娘,最近你总是丢下墨书一个人偷偷的跑出去!”织烟的房间里,墨书红着眼睛控诉自己的小主人。
      “自从上次的放莲夜之后,你变得总是一个人往外跑!每次都要我给你守房间,还要骗老爷他们说你一直在房里绣香袋什么的,日后老爷要是知道了,皮不把我剥了就要烧高香了!”
      把窗外的视线移回来,织烟叹息了一声:
      “墨书,我知你的难处,可是……”
      “可是你就是想见那个图门沉对吧?”墨书给她端上刚熬好的中药,扁了扁嘴。
      她只是认为姑娘太不值了!那个图门沉是图门度龙的义子,姑且不论他的人品如何,光是他姓图门,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老爷是绝对不会充许他们在一起的!
      “你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那个家伙呢?他有什么好?”墨书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图门沉,不就是长得俊了一点吗?除此以外,那个家伙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鬼!
      他杀的那些家丁时,眉头都不皱一下。
      “别这么说他,沉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织烟皱着眉头,小口小口的喝着中药,
      墨书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见姑娘在喝药,也就作罢了。

      放下药碗,织烟示意墨书过来给她更衣,换外出的衣裳。
      “姑娘又要出去?真是的,我的理由快混不过去了,我要总说姑娘在房间里,老爷又说‘要闷坏的,去后廊上走走才是’的话,我可怎么回呢?”墨书皱着鼻子,清秀的五官愁成了一团。
      “今天爹爹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在练习那支“阳春白雪”,不出去了……”织烟指指挂在墙上的焦尾琴,笑道。
      “阳春白雪……姑娘是春天了,我这边可是寒雪呢!”墨书边说,手也不停闲的给织烟张罗更衣。
      绣罗云衫,碧青的蝉纱对襟衣裳,下摆处伸出三两支青莲,染成素雅的花案。
      墨书满意的看着眼前梳妆完毕的织烟,像是完成一件极有成就感的事!
      “这江南城里啊,姑娘是绝对数一数二的佳人!”
      织烟看向菱花镜,里面的人儿,正笑颜如花。

      午后的尚书省静静悄悄的,薄世辛一早就上皇宫面圣了,其余的家丁也都不足为患,所以现在要出去倒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织烟特意绕了个弯,从拐角门出去,墨书则紧跟其后,不时的东张西望。
      到了拐角门,墨书上前开门。
      “姑娘,傍晚可要准时回来呵!老爷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掌灯时分一定会问起你的!可千万莫忘了!”
      “放心吧,我知道了!”
      织烟出去,同时示意里面的墨书把角门关上。

      门刚吱呀的关上,身后就传来少年清朗的声线:
      “织烟!”
      如翩飞的蝴蝶,少女扑进来了图门沉的怀中,
      “和墨书磨了半天,她才肯放我出来,不过说好了要在掌灯时分回去。”织烟在图门沉的怀中抬起头。
      图门沉深深的凝视她,搂的更紧了:“你可以不必过来的!织烟!”
      “嗯,可是,我更想和你在一起!真的!”织烟又把脸深深的埋在少年的怀中一会儿,像是贪恋那份温热一般。
      图门沉想再说什么,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吁了一口气,叹息似的!
      彼此都明白。

      此时的春初时节,江南城正一片樱花纷飞。
      不时飘浮过的轻轻樱花,拂上每个人脸。
      “好像雪一样……”
      织烟在图门沉的怀里,纤纤玉指接住了飞过身边的樱花瓣。
      抬头看他,很近很近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悲哀的笑了。
      “……要是以后都能在一起就好了!”织烟垂下眼帘。
      是如春风一般的感觉,略带着寒意。却无可仰制的让人喜欢上了,就这样让人喜欢上了。
      喜欢是很温暖的,如风一样扑面而来,然后渗入皮肤,深切的让人永远无法忘却。
      “要是这样的感觉,能一直一直存在,就好了……”织烟有些出神的盯着手心中的樱花。
      漆黑的眼神因为温柔而变得有些亮:
      “……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去赏樱花!”
      知道说这话代表什么,彼此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会吗?能吗?可以信吗?
      织烟手一松,那些花瓣就纷纷扬扬的,落了地。
      “此语当真?当真?”
      春天的风,总是会盅着人心,会醉了人心。
      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真的……
      执起少女的手,语气是慎之又慎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古书中的誓言,有一天也会是落在她的身上?
      明明是听了会狂喜的誓言,但眼泪却滑了下来。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樱花翩翩,如雪,如雨。
      交织的手交织在一起,感受到掌心的热度暖暖的传来。
      最后一点悲伤也融化了,和着眼角的泪珠滚了下来。
      是了,我一定,一定是为了和你相识,才来到这世上的……

      “累吗?再走一会儿可能就到了……”
      黑瓦檐背,雪白的墙,檐角勾出弯曲的线条。
      少年拉着少女的手,走在石板路的小巷中。
      朱漆的门和雕花的窗格,窗格子里不时向外探出一两枝或红或黄的桃杏花。
      因为织烟的坚持,所以图门沉也带着她来寻找沙漏钟店堂。
      “所以很怪的,我在放莲夜时就来找过,可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那家店堂。”图门沉疑惑的四处打量。
      “而且一进这里,就发现这里像个迷宫似的……”
      一条街隔着另一条巷,七拐八弯的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只是从各家墙头探出的艳杏粉桃,才显得有些生机勃勃。
      织烟突然停下了脚步,开始四周顾盼着。
      “怎么了?织烟?”图门沉回过头。
      “我觉得,要往这边走……”纤细的手指向右边的第三条小巷深处。
      图门沉惊奇不已:“你知道那家店?”
      “不,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像是在这个方向……”织烟自己也莫名不已,为什么就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为什么那家店的位置,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呢?
      图门沉略略一下沉思,遂后就作决定:“我们就往那边走吧!”
      在这种情况下,相信一些奇怪的事也许还比较合理些。
      弯弯曲曲的小巷沿伸开来,在拐过了三四条小巷之后,图门沉和织烟看到一条青青的河流豁然出现。
      “这不是那条放青莲灯的河流?”织烟看着向前流淌的河水,问道。
      “是那条河没错,可见那老道没有骗我,这沙漏钟店堂的确就是在这河的附近了。”图门沉回道,四处打量着。
      两边也都是住宅人家,一色的黑瓦白墙,墙头探出了艳黄的杏花。
      “现在该往哪边走?织烟。”
      “呃,那边。”织烟的手指向河流的对岸,“好像是第二条巷里的……”
      那条小巷看起来很长很长,黑夜一样的深。
      走过河面的桥,两个人进入了小巷。
      瓷青的砖石铺面,墙壁因为太过久远而显成了黑色,裂隙像无数的枯滕绕在上面。
      小巷要比想像中的更深,没有尽头似的,两边的墙高得像是要遮了天空,只露出窄窄的一条光亮,在他们的头顶。
      莫约走了一柱香的时辰,
      “沉,你看那里!”织烟先叫了起来,同时扯着图门沉的衣袖,示意他也看过来。
      有一大片桃花,
      红得像燃烧起来的烈焰,或半开或全开的花骨朵从墙头尽数伸展出来,有几支桃花还从镂空的窗子怒放出来,犹如一双双竭尽全力要睁大的红眼睛!
      一扇朱漆剥落的大门,半掩半合在桃花中。
      “好像……就是这里!”织烟说道。
      她已经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那个从开始就一直在强烈呼唤她的意识,就在这里面……
      冰冷,冰冷的流沙响在了脑海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唤着:“……织烟,织烟……”这声音让她从内心深处打了个寒颤,狠狠的,冷极了!
      “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如何说不去了?”
      回头看到织烟有些泛白的唇,图门沉执起她的手,
      “没什么可怕的,有我呢!”
      门吱呀一声,带着重重的咯吱响,似翻开了久远的一声叹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扇中门,隔着小院,江南典型的那种屋中有屋的住宅。
      “有人吗……?”图门沉叫了声。
      没有人应声。
      樱花们飞到这里就不见了,好像这里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那些桃花就栽在院落的四周,繁繁杂杂的,看起来却又是死静一片。
      热闹而死寂的感觉。
      “这里好像没有人的样子……”
      “怎么会,你看,”图门沉推开中门,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厅堂,正对面的桌上还燃着炉香,桌上立着一个精致的沙漏钟,里面的灰白细沙正潺潺的由上而下的倾漏。
      旁边是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可是,人在哪儿呢?”织烟跟着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打量。
      四周仍是静寂无声,更别说见到一个人什么的了!
      这样异常的寂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就显得格外诡异了。
      那是一种很死静,很死静,却又在死静中潜伏着什么活动的气氛。
      图门沉警惕的打量着周围的摆设,同时回头和织烟低声,“不要到处乱走呵。”
      这屋里的厅堂也是典型的江南大户人家样子。
      紫檀花木的八仙桌,周围尽数摆设着太师椅,屋子两边共有十三个角门,通往各个房间,角门上都是雕花剔鸟的图案。
      就在此时,织烟看到在她边上的角门里有细微的动静,发出了窈窈的声响。
      有什么在后面?!
      “沉……”还来不及说别的什么,一团小小的黑影朝织烟扑了过去。
      “哎呀!”
      图门沉急速转身,敏捷的擒到那了一团快如闪电的小黑影!没让它接近织烟!
      定睛一看——两人都愣了愣,
      “猫?”
      他们都看到被图门沉擒在手里的是一只小猫,柔软的黑毛,金蓝各异的眼睛栩栩生辉。
      “喵……”
      “……啊,是小猫儿!让我抱抱!”原本被图门沉挡到身后的织烟看到这只小猫时,不禁心生欢喜,伸出手要抱抱小猫。
      图门沉把小黑猫拎得高高的:“不行,它有爪子!”
      “没关系啦,你看它那么可爱!”
      “不行!”
      “给我抱抱嘛,我都不曾养过小动物……”织烟踮起脚尖,小手伸得高高的,但还是够不着。
      “我会小心不让它抓到自己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图门沉逗弄着织烟,忘了初衷是为什么了。
      “我就抱一会!”织烟继续努力着,那只猫也像是要气她似的,乖乖的任图门沉揪着,不肯下来!
      “一会也不行!”
      “为什么你就可以?”
      正闹着,
      一直任由少年拎着脖子的小黑猫此时突然不安份了起来,扭动着要下地!
      “你把猫儿抓疼了!”
      “我根本没用力……”图门沉手一松,黑猫马上跃到了地上。
      紧前接着角门一声响,两个人都看到,进来一个人。
      是二十岁左右的容貌,
      有黑色的长发,水绸一样滑顺。
      穿银白色的罗衫袍,绣一路的绯红蝴蝶。

      那只黑猫来到了他的脚前,极其温顺的蹭蹭他的衣袍角。

      “原来是有客人,特意找到沙漏钟店堂,是需要什么吗?”
      极美,极美的一个人,
      连那声音也是淌了水似的柔美。

      织烟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是他,没错,是他!
      蝴蝶……蝴蝶……飞起来的樱花和蝴蝶……
      像蝴蝶一样漂亮的人,有着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丹凤眼,年轻的脸上是笑模笑样的温柔,是他!
      还有粉色的,那些绯红色的樱,
      衣服上绯红色的蝴蝶……
      看着他,织烟心中的震惊完全的显露在脸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从放莲夜那晚看到的一眼起,到现在的面对面,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从来不是表面上的那种温柔呢?
      他,冰冷冰冷的!是那种从骨子里泛出来的寒冷,
      除了冷还是冷!
      她不由得攥紧了图门沉的手。
      年幼的记忆中有那些绯红色的蝴蝶,有这个人的依稀片段,她能确定,如果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存在的,不庸置疑的,绝对是能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呀!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人的话……
      织烟感到手心沁出了冷冷的细汗。
      难道,他不会老?
      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与颤抖,图门沉稳稳的握住了织烟的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是满脸兴奋的织烟突然不安了起来,他只能稳稳的,稳稳的握住了织烟的手。
      “你就是沙漏钟店堂的堂主?”
      被问的人颔首,微微笑道:“掬夜眠,沙漏钟店的堂主。”
      “在下图门沉。”图门沉抱拳,年少中带着沉稳的性格就显现出来了。同时略闪一闪身,显现出后面的织烟。
      织烟行屈膝施小姐礼,掬夜眠也回了礼,继而笑道:“这个样子,和当年真是有点相像。”
      “当年?”
      “没什么,”夜眠一语带过,“你们会找到这里来,是想要买本店的什么物品吗?”
      “不知堂主可曾记得这把剑?”图门沉解下了片刻不离身的那把剑。
      “一进来我就认出了,这是九年前,有人从本店买过去的青梅剑。”夜眠笑道。
      “那,铸这把剑的师傅又是何人?此等厉剑,绝非民间手艺!”图门沉又问。
      “这是昆仑山一位瞎眼铸师打造的,他在铸完这最后一把青梅剑之后,就死了。”夜眠仍是笑着回答,同时缓缓的抿了一口茶。
      “死了?”
      “死了。”夜眠笑道。
      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只有这一种笑的表情?
      图门沉看了看他,
      既不张扬,也不属敷衍的浅浅笑容,就一直就浮现在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天生的一样。
      “瞎眼铸师打这把青梅剑花了十一年,每过一年就在剑鞘上刻一朵梅,最后一年的夏季时完成了此剑,所以你看,最后一朵梅花只开了一半。”
      “这就是梅花的由来吧?”图门沉有些叹服的抚着剑。
      十一年,用十一年的时间花耗心血打铸的剑,对铸师来说,是何等的珍贵!
      “他竟然舍得卖了它?”
      “不,铸师只是签了店里一份契约,这剑是他要付给本店的报酬罢了。”
      报酬?
      织烟感觉那种冷意又泛了上来!
      “不过真遗憾铸师现在早已死了,”夜眠用一点也不遗憾的表情笑道:“否则倒是可以知道这把剑更多的故事……”
      “原来,已经死了啊……”闻听得铸师已死,图门沉不禁心生遗憾。
      “客人能找到这里来,一定还会有什么别的事吧?”夜眠又善解人意的说道。
      “我这店里,可是什么都能买到哦!”
      “什么都能买?”图门沉不禁好奇。
      “是,”夜眠睨了一眼旁边桌上的沙漏钟,“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买到。”
      “真是可惜,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图门沉似乎是有些叹息的站起来,重新把剑佩好。
      夜眠意味深长的看了图门沉那把剑一眼:“只是还没有达到目地吧?自信自己能用这把剑成功的少年……”
      图门沉蓦的转身,黑漆的眼睛闪过一丝迷惑不解:“你知道什么了?”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总是知道每个人想要什么,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极度的不愉快!
      “不,客人请不要误会,我什么都不知道。”夜眠的眼睛弯成一对黑亮的弦月,然后把视线转向了旁边的桌上的沙漏钟。
      “我只是做生意的商人罢了。”
      银青色的沙漏钟仍然流淌着沙,灰白色的,细细的。
      夜眠看到织烟正有些出神的盯着里面流动的细沙……
      “这位姑娘好像对这沙漏钟很感兴趣。”他说道,语气是淡淡的。
      “咦?”没想到他会来问自己,织烟愣了一下。
      “你喜欢这座钟?”
      “嗯,是啊!”
      从小到大,尚书省的珍奇古玩不知看了多少个,里面还有皇上亲赐的奇珍异宝,可是,都比不上这个哩……
      不过,钟上面的蝴蝶是什么意思?细细数,有十三只。
      十三?十三只蝴蝶?
      如果是代表时辰的话,应该也只有十二只吧?
      “这个,也是卖的吧?”
      “真是遗憾了,这是本店唯一的非卖品。”夜眠轻轻的说道。
      图门沉也被吸引过来了:“很精致的玩艺儿,里面装的是什么沙子?颜色真是特别。”
      “那不是沙子。”夜眠笑笑。
      “是什么?”
      “骨灰。”
      “什么?”织烟一下子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手像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赶紧离开了那座沙漏钟。
      “骨……骨灰……?!”
      “织烟小姐莫惊,这只是死人的骨灰。”夜眠依旧语气温柔。
      “你……为什么要放这个东西在这里面?”织烟感到浑身一阵恶寒与不适。
      这个男人,真的可怕……
      夜眠纤细的手指点上碎青色的玻璃沙罩,笑容是浅浅的:“这只是本店拿回来的商品。每粒沙子都是一个魂命哩。”
      他的话很轻柔,但语调却有着让人信服的渗透力。
      织烟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喉咙更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骨灰?!魂命?!这个人竟然……
      “打扰多时,我们也该回去了。”
      图门沉不再多问,起身就作告辞了。
      虽然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店,但比起织烟的害怕,那么呆在这个阴气十足的地方也就没有必要了。
      “如果客人还要再来这里,请在掌灯过后,我一会还有要事出去。”夜眠把他们送出门,同时对图门沉笑道。
      “我没想过要再来这里。”图门沉挑眉,斜了眼看他。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再过来?
      夜眠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们出了中门,然后再出了大门。
      “下次来的话,不必这位姑娘带路,你也可以找到这里来了。”
      听闻此言的少年停住了脚步,没有回首的问他:“对了,为什么织烟能找到你这家店?我却找不到?”
      这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因为,她是本店的契约报酬。”夜眠笑着回答,他背后绽放着大片大片血红的桃花,像燃烧到了极致的火焰。
      然后修长白净的手伸出,大门就吱呀一声的合上了,和那些桃花一起。

      第五幕
      织烟认为自己是在很赶的回尚书省了,不过,还是迟了许多。
      丹脂告知她,老爷早就从朝中回来了,而且半个时辰前就把墨书叫到正厅堂去了!
      心中是又悔又忧的!衣服也来不及更了,急急的就和丹脂往正厅堂赶了!
      “爹爹!”来到正厅堂,她顾不上通报,一头闯将了进去。
      “烟儿,怎么这么没规矩了?!”薄世辛皱眉。脸上的神情保持着严肃。
      “墨书!”织烟马上就看到了正跪在地上,两个眼睛哭得像核桃一般的,正是墨书。
      “姑娘!姑娘你可回来了!”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样,墨书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她提心吊胆了一下午的织烟,眼泪又哗哗的直往下掉。
      “对不起,对不起,墨书,我耽误了时辰,累了你!”织烟满脸自责。
      “不,姑娘没事就好!”
      织烟看到墨书的两边的脸颊也是红肿不已,马上明白了:“爹爹,你让家丁打墨书了?!”
      薄世辛冷冷的眼角只是瞟了墨书一下:“她是服侍你的丫头,竟然没有看好你,自然是要让她明白一些道理!”
      “爹,这与墨书何干?是我自己……”
      “姑娘!”墨书想阻止她。
      织烟出手挡住她:“墨书,是我不好,不该没在约好的时间内赶回来!”
      “姑娘!”
      “爹,不是墨书的错,是我自己要跑出去的!”
      “你,是你自己要跑出去?”薄世辛不信:“胡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平日里深入简出,没有我的准许,哪里能随便出这个尚书省的门?定是墨书挑唆的!”
      “真的,爹,我是自己跑出去的,我是和图门沉在一起的!”
      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图门?!”
      薄世辛重重的一掌击到了案桌上,桌上的那半盏茶也随之跳起,发出砰的声响!
      “是,图门沉,女儿一下午都是和他在一起,所以这不关墨书的事。”织烟跪了下来,头垂的低低的。
      虽然明知道爹爹会雷霆大发,但也不能因此就连累无辜的墨书……
      “请爹爹处罚女儿吧!”
      “好,好,这才是我养的好女儿呵!”薄世辛气的胡须发抖,蓦的回首吼道:
      “来人!”
      “在!!”
      在外面守候的两名待卫走了进来,抱拳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把织烟禁闭在后书房里!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那里!”
      “这……”
      两名待卫看看气得脸色大变的老爷,又看看平日里对其百般疼爱的织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愣着做什么?把织烟带下去!”见他们呆着不动,薄世辛更气了!
      “老爷,你不能这样啊!”丹脂大惊失色,她心中清楚,薄世辛此刻正气急攻心,以至于让他自己下了这样的命令。
      墨书也是泣不成声的连连磕头:“老爷!求求你,姑娘身子弱,不能去那种地方!要罚就罚我吧!”
      薄世辛不再看她们,挥手气结:“还不快去?!”
      “是,是!”两名待卫连忙上前,对织烟告了罪,也不敢绑她,只是带她出了正厅堂。

      掌灯时份。
      图门沉来到了沙漏钟店堂,一身暗黑色的夜行衣,甩着银红樱络的剑佩在腰间。
      “客人果然来了啊。”
      夜眠很客气的请少年进了花厅,照例沏上了香茶。
      “我来是想问,下午你最后说的话……”图门沉坐下开口便问,“你说薄织烟是店里的报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眠笑笑:“哦,是为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
      “是什么意思?”图门沉稳住性子,没有去接茶。
      “……那天好像下了雨吧,对了,是下了雨,那对夫妇还是穿着蓑衣过来呢……”
      夜眠顿了顿,像是在回想,
      “我记得,他们是想要当时右仆射,尚书省吕申的位置……”
      “你说什么?!”图门沉呼的站了起来。
      夜眠没有看他,继续说道:
      “很惊讶是不是?其实你的义父和你一样都是不知道这件事,图门度龙当时大概也只是告诉你,是薄世辛害死了吕申,让吕家没落……”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图门沉声音里有隐隐的激动:“你怎么知道吕家的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十几年来,除了他和义父,没有人再记得吕家了!
      夜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顾自说道:“图门度龙在宫中的势力因为薄世辛的出现不再一手遮天,恰在此时,他发现了你,吕申的四子,吕沉。”
      图门沉的脸泛成了铁青色。
      “而你的义父为此还专门找到了我,花极高的代价替你买下了那把青梅剑呢!”
      “义父他……”
      “你义父设想的很周全,花十几年的心血把你培养成一个很完美的杀人工具。”夜眠朝他笑眯了眼,一对黑色的丹凤眼又是弯成了弦月。
      “那么,那么……”图门沉攥紧了拳头,却感觉心里更是被什么攥紧了似的!
      “你是想说,你的义父利用了你?是的,没错!”夜眠温柔的替他解答,
      “你对图门度龙来说,只是要除去薄世辛的一颗棋子罢了。”
      心狠狠的一沉,窒息了!
      图门沉咬牙听着他不紧不慢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吕申的死也的确是因为薄世辛的缘故,上任的右仆射一直以来都是公正廉明,不能明正言顺的革去,唯有以暴病而告天下,让薄世辛替任之……”
      “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去想那幼年时的一点点,一点点还残存的记忆……
      “我说过了,是暴病。”夜眠笑答。
      “你!”图门沉一把上前揪起他的衣领,“你能知道这么多,难道还会不知道我父亲的死因!?”
      “少年,你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你要恨的,也绝对不是我吧?”
      近看,才发现这个美丽的男人眼里有着残忍的笑。
      “是薄世辛的欲念害了你们吕家,又是从小把你抚养的图门度告诫你这些!知道这一切了又如何?你要做的不正好是你想要的吗?杀了薄世辛,正好报了你的仇,又正好帮助了你的义父!”
      明明是很想杀了他,却又不得不放开紧揪住夜眠的衣领!
      虽然极度的不甘心,但……他却说得一点也没错!
      “客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那……那么织烟呢?她又是怎么回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忍着心中的窒息,图门沉仍是很惦记这件事。
      他有隐隐的感觉,和这家店有牵连的,都会是极为危险的!
      他不能让织烟有危险,绝对不能!
      “什么叫店里的报酬?”
      夜眠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语调仍是不紧不慢的:
      “薄世辛想要已经不属于他自己的权势,那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
      “是的,用他们唯一的女儿……”
      夜眠轻轻的托起了桌上的沙漏钟,欣赏着里面流淌的灰沙。
      “你快说,织烟到底会怎么样?!”图门沉吼道,一向沉稳的他,心里第一次这样烦躁不已。
      夜眠回过头,露出绝美的笑容:
      “很快的,织烟的魂命就要回到沙漏钟里了,她已经多活了十一年。”

      月亮瘦了下去,像是被锋利的剑削去了一块银白色,黑夜里拉出半个伤口。
      清冷的月光透过后书院镂空的窗门洒了进来,在灰色的地上拖出长长的光晕。
      后书房平日都是些堆积如山的书藉,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打扫过,显得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书味。
      书房里的门都是镂空格子的,所以可以清楚的看到里外。
      此时织烟正隔着格子门,安慰着墨书,“墨书,你不要在外面陪我,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我一个在这里没事的,你看,这里书这么多,我正好可以打发时间什么的。”
      墨书听了更是哽咽不已:“姑娘莫给我宽心了!这里潮湿的很,现在又是春寒天!叫人怎么呆得下去?!你就让我去和老爷说,让我代你在这里好不好?!”
      “不行,墨书,这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没有遵守时间!”
      “可是,姑娘,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呀!而且你又没用晚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墨书急得团团转!
      “放心吧!有我呢!”一声莺婉的声音,来的人正是丹脂,她身后跟着两三个丫鬟,手上捧着一件风衣被什,最后面的一个还提着精致蔓丝编的食盒。
      “姨娘,你怎么也来了?”
      “老爷此刻正会客呢,我趁机就过来了。”丹脂摸出从待卫那里要过来的钥匙,边上的丫鬟过来开了格子门。
      “唉,织烟,你莫生你爹的气,老爷他只是一时气极,明天就会放你出去的。”丹脂心疼不已的执着织烟的手,而在边上的丫鬟则过来摆放食盒,里面都是些精致的小点心,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碧粳粥。
      “谢姨娘惦念!爹会生气也是情理之中,是织烟辜负了他。”织烟低了头。
      丹脂轻轻的笼了笼织烟垂落在耳际的青丝,又从身边的丫鬟接过风衣,给织烟披上:“晚上霜重露浓的,要是着了凉,就不好了!”
      “嗯!”织烟点头。
      “织烟,你爹他……其实很疼你……”
      “嗯,我知道。他现在很生气,我和图门沉在一起的事……”
      “唉,你何苦为了那图门沉弄到如此地步,早和你说了,他是图门家的人……”
      “可是,姨娘,我并不后悔呀!”抬起了头,秀美的脸上表情是坚决的,眼睛清澈而且透明。
      “……你这孩子啊!”末了,丹脂还是这句话,语气像是叹息,却更像是赞许……

      吃过粥,丹脂咛了几句小心的话,又让丫鬟给她留下一盏灯,方安心的离去。
      墨书也在织烟连骗带哄外加生气的话语下,一步一回首的离开了。

      殿门厅里。
      薄世辛拱手相送走了最后一位朝中官臣,马上有丫鬟捧上了清罗茶。
      刚坐下抿了两口,又有家丁进来报,侧室丹脂进来了。
      “这么晚,有事?”薄世辛翻着案上的公文,淡淡的问她。
      “老爷,容臣妾秉明一事……”丹脂深深的道了福。
      “什么事?”薄世辛头也不抬:“讲。”
      面对薄世辛的冷淡,丹脂只是抿了抿朱唇,说道:“织烟她晚上睡在后书房,多有不便,悬请老爷能……”
      “唉!”薄世辛重重的放下毛笔,“我若只是轻责烟儿几句,怕的是日后她越发不懂规矩!自小到大,她都是不会擅自离开尚书省!更何况这次她还跑去和图门家的人见面!”
      “可是老爷,后书房很是阴冷潮湿,织烟身子弱,绝不能久呆啊!”丹脂焦急道。
      薄世辛抬起了眼,难掩惊讶:“府省里的书房不都是面朝南的干净屋子吗?”
      丹脂摇头:“除了老爷常去的北书院,那几个都是早已无人打理的屋子了!如今那里皆是阴暗潮湿!现在还是春寒天,二更过后就冷起来了!”
      薄世辛站了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又不能说什么,最后还是重重的坐回了太师椅上,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那……”
      丹脂善解人意的接了下去:“老爷,让织烟回自己的房间闭门思过,岂不是更好?”
      见薄世辛没有回答,丹脂更说了下去:“老爷之所以会这么生气,也是因为担心织烟的安危,如今烟儿她是安然回来了,老爷就宽恕她这回吧!”
      薄世辛微微的点着头:“嗯……只是我没想到烟儿的性子还有这一面。还有,她是几时起和图门家的那个小子熟悉起来的?”
      “老爷,烟儿好像对那个叫图门沉的……”
      “他们两个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薄世辛猛然喝断, “图门度龙这老东西,三番两次在皇上面前挑唆!现在他的儿子都要过来对我行刺!我的女儿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有牵扯?!”
      丹脂低了头:
      “是啊,图门沉是刺杀老爷的人,可我见那孩子对织烟倒是一片无邪的情意……”
      其实也只是见过一次的少年,不知为什么,在心中有着和织烟同等的怜惜,也许是真的不忍见两个人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未来吧。
      “他是个刺客!一个刺客能是什么好东西?!”薄世辛脑门上的青筋暴突着,平常的冷静荡然无存。
      “老爷请息怒,”丹脂连忙劝道,“烟儿她现在已知错了。”
      “可她并不后悔,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薄世辛说道,“这孩子可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没主张啊!”
      丹脂神情变得落寞起来,“是啊!那是织烟自己的选择……”
      为了所爱的人,这样的性格……
      像谁似的……
      “织烟她,快十七岁了……”她轻言。
      薄世辛没有看她,只是挥手,让她下去:“一会让仲安去后书房的外面守夜吧。”

      后书房里。
      织烟胡乱的翻了几页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索性站起来,去看窗外的月亮。
      夜色中有樱花在翻飞,粉色夹着绯红,一片翻飞着另一片。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从月亮中飘下来的幽灵一样,
      夜空中有乌黑的云游走,使月变得突明突暗起来,
      “——啪啦!!”
      木格子窗门应声而破,跃进一修长的人影。
      暗黑色的夜行衣,束得高高的发,腰间还是那把剑,十一朵青梅。
      “你去别人家都是这样进门的?”织烟问着破门而入的来人。
      “是你爹把你关到这里的?”图门沉冷声道,同时打量着四周。
      “是我自己不好,没有在约好的时间回来。”织烟有些沮丧的说道:“还害得墨书被打了!”
      “跟我走吧。”
      “咦?”
      “你晚上总不能呆在这里!”图门沉皱眉道。
      “不行的,爹爹要是发现了我不在,会更生气担心的!”
      “你认为他还会再来看你,不是他把你关到这里的吗?”图门沉的声音不禁大了起来。
      “爹他只是一时发火,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他一向很疼爱我!”织烟解释。
      “是吗?有这样的父亲吗?”图门沉激动起来,“他们会替我们考虑吗?不过只是在利用我们罢了!”
      “沉?你怎么了?”
      “如果你爹真的疼爱你,就该为你考虑,而不是照他的意思!”图门沉的脸色极为难看,语气是勉强抑制的激昂。
      傍晚在沙漏钟店得知的这些事情,打乱了他的原来的想法,一切都变得讽刺而嘲笑。
      更令他大受震惊的,是得知织烟的事……
      “结果,我们都成了棋子!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沉?你平常不是这样的!”织烟疑惑的问道。
      “那你告诉我,我平常是什么样子的?杀人吗?”
      “沉,你……”
      “我到最后能做的,也只有杀人,而不是救人,对吗?”
      对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痛苦到来!
      “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薄世辛的错!”图门沉狠狠的一拳砸到门梁上,被砸断的木梁条哗啦啦的都碎到了地上!
      “你不能这样说我爹!”织烟皱起了秀眉。
      图门沉侧过脸去看她,声音变得嘶哑:“织烟,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什么?”织烟愣了愣。
      “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们来说也许才是最幸福的!如果义父那个时候也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也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织烟走近了他,拉住他冰冷的手:“沉,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把你刚才碰到,发生的,都告诉我……”
      “织烟,你就这个样子好了,这样就不用,不用知道那么多痛苦……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
      “但,不想让你一个人痛苦呀!如果你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织烟突然发现自己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很想为你做些什么呀!沉!什么都不能替你做,我真的很难过……”
      图门沉上前紧紧的搂住她:
      “我才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替你做?只能看着你……只能看着你……”

      “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月亮高高的,高高的在上,偷偷的钻进了黑云层,又偷偷的露出来。

      图门沉和织烟依偎在一起的坐到地上,手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那么我,就不能再看明年的樱花了?”织烟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竟然只能活到十七岁……
      “会的,明年,后年,每一年,你都会看到樱花的!”图门沉声音凝重却认真。
      “不可能的,那个堂主……好可怕,爹爹竟然签下了契约,连娘亲也……”织烟把整个人蜷成一团,显得越发弱小,“娘亲是因为我才死的……原来我一直是在杀了自己的娘亲后才苟活下来的……”
      十三色染成的衣,苍白的脸和泛着寒气的白檀香,下雨了,下好深的雨,籁籁的像沙子一样从指间漏下。那段刻意不去想的记忆,终于在这个残月之夜浮出水面了……
      “……我只是折了自己的阳寿,去换取织烟十一年的光阴……”对了,对了,那个时候,娘亲是这样说的!
      签一份用自己的阳寿来换取女儿十一年的契约。

      夜好冷!
      终于连那弯月都冷得不见了踪影,躲进黑黑的云,再也不肯出来。
      黑夜中,剩几颗稀疏的星子眨着眼睛。
      “那不是你的错,织烟,不是我们的错,都是那些为人父母,都是薄世辛的错!”
      ——冷!
      织烟打了个冷颤,然后把脸埋到手中,嘤嘤的哭出声来!
      有温暖的臂膊围住了自己,然后是图门沉的声音:“没事,织烟,你还有我!你不会死的!”
      “……沉”
      “我去和夜眠说,我愿意签一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你的契约!”
      “不行!!”织烟急忙捂住图门沉的嘴,“你绝对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
      她已经失去了娘亲,不能再失去沉了!
      “织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从老道中得知,凡是和这个掬夜眠签下契约的,代价都是远远高于对方所能承受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违约的能力!
      据说那个夜眠,掌管着生与死……
      “既使这样,也绝对不可以!沉!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能去签沙漏钟的契约!”
      好怕他就这样消失了,就像娘亲一样!
      “不要……不要去!”
      不要让我孤单一人!
      “我不走,我一直在这里!”
      “那,你答应我,不要去签沙漏钟店的契约!”
      图门沉站起来,显然不想再说这个,
      “织烟,义父为了成就他的事业,利用我,我不是不恨,但相对的,我也是很感激他这些年,”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平缓了一口气:“……这些年把我培养成……有能力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不再……”
      “不,织烟,”少年的手紧握着青梅剑,头也没回的,
      “我会用这把剑,亲手杀死他!”
      月亮完全隐入了黑黑的云层,地上没有了一点光辉。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坚持?”颤声而道,织烟呆呆的看着图门沉,像是不认识了他一样。
      有很遥远的声音响起,冷冷的,
      “我的父亲,是上任尚书省的右仆射,吕申。我是吕申的第四子,吕沉。”
      织烟震惊的捂住了嘴。
      “十一年前,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父亲突然莫名的死去了,娘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很快也死了……我被义父,也就是尚书省的左仆射图门度龙收留……”说到这里,图门沉又停顿了下来,看了一眼织烟。
      “义父告诉我,是薄世辛为了谋窜右仆射的位置,杀了我爹……”
      “不是的,爹爹不会杀人的!”
      不会,不会的!
      “可我的父亲,我的娘亲,确实是因为薄世辛的缘故而死去!”图门沉紧握住了拳头。
      父亲的模样,娘亲的容颜,残残碎碎的,只在记忆深处留了一点,瑟瑟的。
      “薄世辛,他没有资格坐在右仆射的位置!”
      “沉!”
      “我会亲手杀了他!”
      “你不能……”
      “织烟,我说过了,这次是为了自己,我的父亲……”声音痛苦到了极点,就成了冷冷的冰刃,贯穿了每条神经!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儿吧。”图门沉向她伸出手来。
      织烟甩开他的手,眼泪不争气的继续掉下去。
      “爹会来看我的!”
      “他不会管你的!你看他把你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哪里有疼爱你的样子?”图门沉气道。
      “老爷一直很忧心织烟小姐,不需你这个刺客操心!”隐蕴着杀气的男声,随之而来的是待卫长仲安,他身后的家丁手提着食盒与衣物。
      他示意家丁放下物什,“织烟小姐,这是老爷让我送过来的。”
      一剑刺向图门沉,停在离他几毫的眼前:“图门家的,拔剑吧!”
      上次的打斗,使他一直想找机会雪耻!
      “住手,仲安!”织烟急了。
      仲安告了罪:“小姐,这歹人三番两次闯进尚书省府,老爷早就下了命令,见图门家的人,杀勿论!”
      图门沉扬眉,迅速拔出了剑!
      “不可以,沉这次来不是为了行刺!”织烟回过身扯住图门沉:“他只是来看看我有没有事!是这样的吧?沉?”
      快说是啊,快说啊!
      “我是来看织烟的,不过也是来行刺薄世辛的!”清冷的男声没有迟疑的响起。
      “沉——”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坚持?
      没有回头看她的表情,图门沉挥剑迎向仲安!
      那样伤心欲绝的表情,会让他产生动摇。
      两剑交叉在一起,发出激烈的金属声!
      月亮又出来了,透过黑黑的云层,洒了半轮冷银色在地上。
      月光下的少年们拉开杀伐。
      来回的刀光剑影在图门沉和仲安之间旋舞。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被击破一招就是身首异处的境地!
      夜的冷交织着剑的寒光,挥洒着比月还冰的光。空气是一戳即破的血腥,等待着血的弥漫!
      上次的交锋让两个人皆不敢对对方有所大意。
      两个人剑来剑往,双方的利刃不时的贴着他们的脸,贴着他们衣角穿擦过!
      织烟在一边忧心仲仲的看着,看着。
      仲安一剑横空刺过,图门沉纵向跃起,轻易的避过一剑,然后在落下的瞬间,反手持剑刺向了仲安,被仲安险险擦过一招,反倒是让他借着反跳的力道,锋利的剑迅速穿过了来不及避闪的图门沉!
      痛彻心肺的一声闷响!
      是一闪而过的瞬间,一瞬间血就喷洒了出来!
      如同黑夜张开了锋利的牙齿,月亮也睁大了嘲讽的眼睛,看着少年的血弥漫出来!
      “——沉!!”
      是很响很尖的惊恐声,然后织烟的整张脸成了惨白色!
      血,好多的血,天啊!!
      右肩被吃一招的图门沉摇晃着不让自己倒下,更没有因巨大的痛楚而吭半声,
      血顺着右肩流下,如血红的,大朵的扎染花!
      夜风也带了腥味,滴嗒作声!
      “咻!!”
      毫不迟疑的,图门沉换了左手提剑,抖擞了精神,一招“仙人指路”就朝仲安刺了过去!
      “好小子!还会使左右手!”仲安一个下腰闪过,眼中不由得带了几许赞意,他胸前的衣服也因为刚才的那一剑被撕了一个大口子!
      “少啰嗦!”
      受了伤的图门沉不似先前那般动作敏捷,却硬是能够抵抗仲安凌利的剑法,但也仅此而已,想杀倒仲安就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偌大的动静,终于让四周的灯笼陆续亮了起来!
      “仲安,你快住手!沉受伤了!”织烟颤声,整个人也是难以仰制的颤抖。
      “小姐,他是刺客!不杀他,他以后还会再……”
      “没错,这次若不杀我,日后就是你死!”图门沉咬牙还击。
      “你既然这么想死,就成全你!”仲安一剑朝图门沉穿过,早被他闪过,形成的剑压气流削去了图门沉的几根发,也让他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而图门沉则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挥舞着剑。
      “仲安,我让你住手!!”织烟再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喝住他!
      “快住手!!”
      “……是,小姐。”
      织烟的立身上前终于让仲安停下了动作,也让两个打成一团的人终于有了短暂的喘息。
      此时,府中的家丁护卫们都开始往这边跑了。
      急促的声音越来越响!
      “你快走,沉!人多起来了!”织烟焦急不已的让图门沉离开。
      “我可以对付他们!”
      “还逞强什么?!你现在受伤了!”织烟生气,织烟伤心,然后紧紧咬着泛白的嘴唇!
      “别咬了,要咬出血的,织烟!”
      “你……气死人了!还不快走啊?!”眼泪又落下来了,顺着苍白无色的脸颊。
      “我没事的!小伤……”染血的手指马上想上前安抚她,却顾及什么似的,终于没有抚上她的脸。
      “你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再打了!”
      暗红色的血渗出了图门沉的衣服,使他看起来格外悚目!
      “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快和我走吧,你晚上不能呆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叫你一个人走啊!!你快走,快走啊!!”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还要说这话?
      他不知道吗?她的心已经痛得不能呼吸了,因为他的话,因为他的这些话!
      “抓住他,是上次那个刺客!”
      最前面的几个待卫家丁跑过来,一眼就看到图门沉!
      少年就站在他们的面前,提着雪亮的剑,夜行衣从右肩开始染了大半的鲜血。
      “他受伤了,快抓住他!”家丁们扑了上去——
      惨叫声起,刺破耳膜般!
      图门沉持剑,杀倒了最前面的几个想邀功的家丁!
      “谁再来送死?”少年一句冷声。
      银色的剑刃洒染上了热血,变得不再雪亮,和它的主人一样,浑身泛腻着血腥!
      “快上!抓住他!”
      显然众人都是仗着图门沉受重伤的缘故,想以人多势重而耗尽他的体力!
      这点,图门沉也深知不已,但他不会考虑这么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规律在他来说,再自然不过了。
      前面的十几个人倒下,后面的人就赶着上去了,但没有一个人能接近图门沉!
      他整个人犹如从血地狱中走出来一样,身上和脸上的血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了!
      嗜血的剑,和少年冷酷的眼成鲜明的对比。
      家丁们开始变得有些畏缩起来,但也不肯就此放过,于是局面僵持了!
      有一阵的沉默,只听见血滴嗒下的细微声。
      “受死吧——!”一名家丁按捺不住的冲上前,仗着图门沉的重伤和人多势众想一举拿下。
      一剑当胸穿过,家丁无力的垂下他的头颅。
      图门沉看也不看他:“下一个?谁再来?”
      “走啊!求你了!!”织烟终于大声的哭出来,“你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啊?”
      “织烟……”
      图门沉整个人僵住了,
      心中涌上的痛楚盖过了伤肩的痛,几乎让他倒下!
      “好,我走……”
      深深的再看了织烟一眼,少年跃起,离开地面跳上了屋脊,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小姐……”
      仲安看到织烟直直的看着少年消失的夜空,好半天才回过头来,脸上仍是泪痕未干……
      “仲安,今晚的事不要和我爹说,好吗?”
      夜风吹来,她就跟着摇晃起来,像是随时就能倒下一样。

      第六幕
      推开雕花木门,正对面的就是满庭的樱花。
      樱花纷纷扬扬的往下坠,草地上就落了雪似的。
      图门沉就依着门,抱胸看那一满庭的樱……
      正是春光烂漫,铺天的樱花开得如少女的笑容。
      那晚,少女却是哭得泣不成声……
      “你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啊?”
      织烟……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啊……
      阳光明媚的刺眼,带着亮白的樱花,让人想细细的流泪,
      图门沉闭了闭眼,然后再沉重的睁开。
      有家丁来报,恭恭敬敬的。
      “少爷,老爷来看你了。”
      视线从一片雪樱中移回来,明亮的光线一下子转成了室内的灰暗,有些不能适应。
      他看到图门度龙身着紫色的大袖长袍,罗衫腰带的冕服,显然是刚从朝中回来。
      后面还跟着两三个佩剑的护卫,但走到这里,就被图门度龙喝退了。
      “义父。”图门沉行了礼。
      “伤势如何?”
      “谢义父惦念,没什么大碍了。”图门沉低声道。
      那晚回来,图门度龙连夜让人请来最好的大夫给图门沉疗伤,幸而也没伤到什么筋骨。大夫开了一些温补之药也就回去了。
      加上自己平日里的功力,伤势康复的比想像中还要快。
      只是……
      织烟她……
      “怎么不吃补汤?”图门度龙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原封不动的汤碗。
      女仆端来膳房特作的补汤,图门沉却一直懒得动,任它凉成冰冷冰冷的。
      “……我不喜欢吃那些。”话一出口,图门沉就皱了眉头,他发觉这实在不像是他在义父面前说的话。
      像个小孩子似的。
      图门度龙也发现了,掌不住的笑了笑:“呵呵,难得有此一面……”
      “义父……”
      “不过,你要快点恢复体力才行,”图门度龙回复了惯有的严谨认真:“你三番两次闯进薄世辛的省府,他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薄家的杀手很快就会过来的!”
      “孩儿明白义父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薄世辛害了你的亲生父母,你只有亲手杀了薄世辛,才能让你的双亲瞑笑九泉!”
      “孩儿明白!”图门沉继续低着头。
      图门度龙满意的点头,刻着皱纹的手拍了拍图门沉的左肩:“……义父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有许多事是该做的,义父也全都是为你好!”
      “是,孩儿明白……”
      图门沉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马上又低下了头。

      思绪拉回一片樱花,
      图门沉对自己生父的印象,不是很深,只有深深浅浅的一点……
      ……一点而已
      哒哒的跑过□□园,粉红色的樱花飘了一地。
      “爹,娘!”
      “四儿,别吵了你爹办事。”娘亲很温柔的笑道。
      很美很美的女人,就坐在吕申的身边,静如莲而端庄。
      右仆射尚书省的春天确实很美,连一向无暇风景的吕申都喜欢坐到樱树下看公案批文。
      “大哥二哥不教我练剑!”黑漆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爹,直到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四儿,你还小,等大了不迟。”
      “那三哥为何可以?”沉不高兴的嚷道。
      吕申眼里隐含着笑意,脸却是板着的:“三哥比你大。”
      “大多少?我都快七岁了!”
      “等你和三哥一样大的时候……”
      粉红的樱花在枝头一颤,落了场细细的红雨下来。
      吕沉没有等到像三哥那样大,就先看到父亲死了。
      死在一片红色的樱花树下。
      手上还握着未批完的公卷,落了斑斑点点的樱瓣。
      勿勿赶来的娘看到这一幕时,脸色也白的像死人一样。
      然后尖叫着哭起来。
      不久之后,在落完最后一片粉樱时,也死了。

      睁开的眼的时候,看到樱花成了一片白色,那个男人就坐在他的身边。
      “你是吕申的儿子?我是图门度龙……”
      庭园里的白樱花碎绽开,然后落了下来。
      虽然一直纷纷扬扬不断,枝头却还是簇拥着雪白一片。
      …………

      正值晌午时份,只有阳光落寞的洒进来。
      从早上起就坐在樱花树下闭目养神,
      任樱花绽开在上面,和着阳光一起轻飘飘的落到了头上,身上。

      “图门沉!!”

      “——嗖!——咚!!”
      头略一闪过,利箭射进了身后的树干上。
      不容得他想太多,围墙外就翻跃进几个人,都是武衣打扮的男人!
      见了他,不由分说就已经扑了过来!
      “右扑射的手下?”图门沉边闪边问。
      “临死之人,何必多问?!”武衣人厉声道,“速速前来受死!”说话间,刀剑闪着寒光盖头就砍了过来!
      “趁着受伤就放狗出来,真是很像他的作风!”图门沉灵活的避过,他穿着家常衣,剑也没有佩带在身。
      刀剑不时的贴着他穿擦过,因为没有剑,图门沉只能躲而不能攻,显得有些被动。但武衣人们也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剑来剑往中,一直伤不到他!
      “喝!!”
      一武衣人跳出来,猛然持剑朝他杀了过来!显然是打算来个速战速决!
      “来得正好!”图门沉冷笑,动作敏捷的闪过武衣人的利剑,同时趁他扑过来的这一瞬间,他反身徒手朝劈了下去,武衣人应声倒地!紧接着图门沉毫不迟疑的抽出他的剑,迎头就和另外的那些武衣人搏起来!
      形式立刻就扭转了过来。
      “好功夫,少年,不日之后你将会是武林中的高手!”与他对持的另一名武衣人剑术凌利,招招致命,却皆被图门沉一一破解。
      “你有空研究这些,先想着怎么得命吧!”图门沉发狠,一剑就穿过对方的胸膛!喷洒而出的血溅到图门沉雪白的罗衫衣上,也让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还你!”他不客气的把浑身是血的武衣人扔给那些人。
      “好小子,受了伤还有这等功力,真是低估你了!”其他人接过伙伴,眼里闪着凶光!
      他们低估了这少年,原以为他没了剑,右手又受了伤,要将其擒拿会是极易之事,没想到……
      “全都上,老爷的命令,死活都不要紧!”武衣人狂叫着指向面前的少年!
      图门沉脸色一凛,仍是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提着剑。
      可能的话,他并不想现在打,伤倒罢了,但是他实在用不惯别人的剑……
      这边杀得如火如荼,另一边,听到动静的护卫率领着众家丁奔过来了!
      “少爷!你没事吧?”
      护卫一挥手,随后而来的那些家丁们全都摆开架式,手搭弓箭,就等着一声令下。
      显然,只要图门沉一声,这里就是血海一片了。
      对方也没想到会平空杀出这么多的弓箭手,一时都不敢动弹。
      图门沉放下剑,
      只要他一句话,这些人都会死在箭雨之下!
      要是以前,他会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让他们全都葬于此的。
      可是这次,
      “你还要杀多少人才够啊?”少女的哭泣的话语又响在了耳畔,
      心中泛起的前所未有的腻烦,让他无法再下这样的命令。
      除了薄世辛,他不想杀任何人!
      趁着图门沉分神,那几个武衣人架着受伤的伙伴,跃上了围墙打算撤出这里了。
      “少爷,他们要逃了!”
      “让他们走。”
      “少爷?!”
      “没听见我的话吗?”图门沉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起来。
      “……是,属下遵命!”护卫低了头。
      呼吸,再吐出来,胸腔中充满了血腥的气味,让他迫不及待的想呼吸新鲜空气。
      无数的白樱翻卷起来,洁白的很,让他都眯了眼。

      又有人来报,外面有个女孩子来见,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图门沉愣住了。
      “少爷,要不要我通报一声,说您不在?”家仆小心谨慎。
      “不,快请。”
      “是!”
      “等……等等,我先去更衣!”图门沉皱着眉,看着胸襟前的一大片血渍!
      他从来没有发现血的味道会这么令人这样不舒服!
      恶心的让人想吐!
      而在旁的护卫不由得抬高眼瞅了瞅图门沉,心里想着,
      少爷今天,是怎么了?

      纱青色的凌罗衣,披着同色的霞帔,纹着行云流水锦。领抹上是白色的樱花。
      站在了他面前,抱着小小的缎绣锦盒。
      “……这是,丹脂姨娘给我的补血药丸,还有宫里的人参。”织烟把缎绣锦盒交给图门沉。
      她看起来更瘦弱了,脸色有点惨白,那双含烟含水的眼里泛着血丝。
      “你这几天一直在哭?”图门沉手抚上了织烟的脸,轻声问。
      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为什么?你以为我会死吗?”声音里满是心疼。
      “不,我知道你会没事,但我还是很担心,担心的受不了!”
      “织烟……哎哟!”图门沉把织烟拉到了怀里,却忘了自己的伤势,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的织烟撞到了他的右肩,疼得他呲牙咧嘴。
      “没事吧?没事吧?有撞到伤口了?!”织烟紧张的要查看图门沉的伤势。
      “无碍的,伤口在恢复中了,只是没防备,一下子……”窝心的感觉弥漫了上来,如同新鲜的空气。
      织烟表情松缓了下来,而眼神在下一刻又阴黩了下来:“可是,被你砍倒的那些家丁到现在还不能起来……”
      她的声音轻而无力,让人感到有点可怜。
      “你在怪我?”
      “我不知道,我不想你伤害别人,可是我也知道你不杀他们,被杀的就是你了!”织烟痛苦的闭了闭眼,似乎眼前又泛现了那些血腥的画面。
      图门沉叹了一声,然后让织烟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两个人坐在了树下,任樱花飘落到他们身上。
      “织烟,你有没有想过,你恨这样的命运吗?”
      好白好白的樱花呵,虚幻而悲哀的美丽。
      “我……”
      “有这样的父母,而你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沙漏钟店的报酬……”
      织烟摇摇头:“不,我很感谢母亲让我活到了现在……虽然,很难过她为了我而这么做!”
      樱花抖落了一片,像是轻轻安抚什么似的……
      “织烟……”
      织烟抬头看着樱花,“而且,能和沉认识,真是太好了!”
      织烟的表情在说这句话时,显得温暖极了!
      “织烟,虽然义父是利用了我去行刺,但其实这也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也要感谢他这几年的培养,让我有能力去手刃我的仇人!”
      樱花继续无声无息的落在他们的身上……
      “我是一定要做这件事的,就算你会恨我……”
      雪一样的樱花绽放开来,轻轻的……
      “可是,我还是要说,能认识沉,太好了!”织烟的眼里泛起了光亮,美丽而让人心疼。
      她是没有能力阻止了吧?
      原来心可以疼成这样,比死还难受!
      “织烟,我说我会杀了你的父亲!”图门沉的声音涩苦不已。
      织烟微微笑着,泛着泪光:“嗯,就算这样,我还是这么觉得!能认识沉,真是太好了!”
      他们是在说同一件事,对吧?
      细细白白的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漆黑的眼里映出自己的笑,浅浅的。
      “即使我很快就要回去,就算沙漏钟的那些魂命在呼唤我,我还是要这么觉得!到死也这么觉得!”
      “织烟,我一定会救你的!哪怕用我自己的生命……我也要保护你!”图门沉上前握拢住织烟的手。
      命运分成无数股繁杂的脉路,他们要沿走哪条走才对?
      织烟摇头:“我不要一个人活着!”
      “你会活着,我也会!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我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违背我发下的誓言的!绝不会!”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有温暖的泪从娇柔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的。
      泪光中看到眼前的少年半跪着,虔诚而认真!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樱花似雨,它们悲哀而美丽。
      一片繁花似景的寂寞,盛开一种花开不败的誓言。

      第七幕
      一只绯红色的蝴蝶,轻轻的打着转,飞进了一座江南宅院里。
      宅院里一片怒放的桃花,火一样。
      修长白净的指尖伸了出来,吸引蝴蝶驻在了上面。
      脚下的黑猫看到,欢蹦着要扑上前捉蝴蝶,被它的主人轻轻喝住了,手再一颤,蝴蝶就高高的飞走了。
      “它飞了。”夜眠看着黑猫失望的喵了一声,弧度优美的笑容展露出来。
      “一会有客人要来,去外面玩吧。”

      “织烟还有多少时间?”青梅剑上的银红缨络一甩,少年大跨步的进来。
      眼前的堂主身着银衫罗衣,蝴蝶花纹的衣襟一直折到了衣摆最下面,一条软缎绸拦腰,显得越发修长。
      见了图门沉,现出的依旧是笑容可掬。
      “客人看到外面的桃花全开了吧?”
      “我不管什么桃花不桃花的,我只问你,织烟还有多少时间?”图门沉打断夜眠的闲情逸致。
      “桃花开完后。”
      “你说什么?!”
      “不明白?大概再过小半个月吧,沙就漏完了。”
      “到时候织烟就……”图门沉阴着脸,看到夜眠微笑着点头。
      “是的,最多小半个月,薄织烟的生命就走完了。”
      真是估算错误!没想到时间竟然这么迫在眉睫了。
      夜眠又向着他后面的人笑道:“一向可好,薄织烟小姐?”
      “……好。”站在图门沉身后的织烟轻声应道,不敢多看他。
      和前两次比起来,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是笑面虎,吃人不吐骨!
      这个人与其说是美艳,不如说是妖魅来得贴切!
      像是从地狱深处飞来的一只美丽的蝴蝶,把那些因为被其美貌所吸引人们带入了致命的死亡!
      沙漏钟店,一家美丽的地狱。
      “两位客人,只是为了问这个而来吗?”
      蓝瓷瓶里插着几支恕放的桃花,幽幽的散着香。
      “不,我还想买店里的一样东西。”图门沉说道。
      “哦,那么客人需要什么呢?”夜眠笑道。
      “织烟十七岁以后的灵魂生命。”
      蓝瓷瓶里的桃花苞,睁大血红的眼睛,向外鼓吐着红丝。
      夜眠轻轻放下了捧在手中的茶,“这个只怕……”
      “你的店里不是什么都能买到的吗?”图门沉近一步说道。
      “不,客人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实际上,沙漏钟店堂确实什么都能买到。只是,织烟小姐的生命本来就是在其五岁就已经结束,因虞氏折了阳寿,方才保到今日。所以薄织烟的灵魂是买不到的。”
      夜眠伸手理了理那些桃花,“简单的说,织烟后面的魂命早就没有了。除非有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续上,像虞氏一样。”
      冲他们俩笑笑,夜眠继续说道:“对沙漏钟店来说,只要是灵魂就可以,不管是谁来代替。”
      “……那么,”图门沉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激动,“只要是有人愿意沿延织烟的生命,织烟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了?”
      “不可以!!”明白图门沉接下来想说什么的织烟急道。
      果然,果然图门沉还是想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替她沿延下去。
      “织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可以杀很多人,但是我找不到一个能自愿替别人死的家伙。”图门沉说道。
      “不可,绝对不可以!!你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你说过的!”织烟发觉自己鼻子酸酸的:“你答应过我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手……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誓言……
      “如果我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换织烟呢?夜眠堂主?”图门沉回头问他。
      “不行,不行!沉!!”
      夜眠喝完茶,又把茶杯放回桌上,然后才静静的开口:“这样倒也可以……”
      “不行呀!!”
      “可是,”夜眠又说道:“早在几天前,就有人来到这里,说是自愿沿延织烟的生命……”
      “什么?!”
      听到夜眠这轻缓缓的一句话,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是谁?还有谁知道我的事?”织烟惊道。
      除了沉,竟然还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
      还是图门沉冷静:“那么,夜眠堂主,你答应对方了?”
      “是,”夜眠笑道:“因为她很着急的要求,并且答应永不超生,对我来说,这也是笔不赔的生意。”
      “无奸不商!”图门沉哼道:“那么对方是谁?”
      “是个很年轻的少妇,比起虞氏来,她的死去,足够能让织烟享受到几十年之后了。”说到这里,夜眠笑得很深很深,
      “真是恭喜你了,织烟小姐。”
      “那,她是谁?是谁?”织烟急急的问道。
      夜眠瞟了一眼沙漏钟,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动听:
      “丹脂。”
      血红色的桃花苞绽开,听起来,仿佛心脏破裂的声音。

      “姨娘!!”
      急促的声音响起,然后梨花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织烟?好好的,怎么跑成这样?”丹脂讶然的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眼就看到织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来。
      “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嘛!姨娘以前怎么教你的?”丹脂温柔的笑道。
      “姨娘!你去过沙漏钟店了?”
      丹脂一愣,笑容凝住了。
      “是不是?”织烟急了。
      “你们先下去。”
      “是!”站在丹脂身后的几名丫鬟屈膝告退。
      确定房内没有其他人了,丹脂才拉着织烟坐下。
      “织烟,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姨娘你去了那里!你早就知道我活不过十七岁了,所以你才……你是为了我……”
      “不,织烟,不!我不是为了你!”长如羽扇的黑睫毛下,是丹脂黩然的眼神。
      “虽然说一开始并不是为了你……但到了后来,我是心甘情愿了。”
      “骗人的!我才不信,没有人会愿意替另一个人去死的!”
      “是真的,织烟,”女人眼神变得渺然,像陷入了回忆一样。
      “我是老爷十一年前从花满楼买下的一个歌妓。是老爷特意为了你而准备的替代品……”
      “什么?替代品?爹爹他……”
      “老爷真的是很疼你,”丹脂的手轻轻的抚上织烟的脸,黩然的眼神带上了支离破碎。
      “早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物色这样的人。可是那些原本乐意的人家一听说和沙漏钟店有牵连,都不敢答应了,所以最后找到了无牵无挂的我……”
      十里烟花路呀,一身飘零的歌妓女,歌声泛血。
      隔着七重八重的珍珠帘,唱半载的青与春。
      花满楼的老鸨看到了雪花一样的银子,原来死也不松的嘴巴弯得像元宝。
      “带去吧,薄老爷只管带去就是!哎哟!这丹脂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哟,竟然能进堂堂的尚书省!”
      那个据说是已是她夫君,也是她老爷的男人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用不冷淡却也了无爱意的眼神扫了她一眼,然后拈了拈胡须。
      不久之后,薄世辛就让烟儿来见她了。
      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从心坎里。
      在乍得知自己进府的用意时,不是没有恨意的。
      没有人愿意生生的替代别人成为祭品,
      却恨不起这个孩子。
      小小年纪,却是一脸浑然不知的幸福,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无法恨起来。
      那么,那个一手拉她出火坑,又一手推她进地狱的薄世辛呢?
      那个很疼很疼,视女儿如珍宝的薄世辛呢?
      看织烟的时候,眼角总是会不由得柔和下来。
      被那样的眼神关爱着,会是很幸福的吧?
      原本该恨的两个人,什么时候起,成了心中不可或缺的……家人。

      “所以……这是我自愿的,织烟。”女人的脸上有着绝美的平静,像美丽的樱花,带一点红润。
      “怎么可能呢?我不要,我不要姨娘替代我,代替我死呀!!” 织烟使劲的绞着衣角,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泛白而抖个不休。
      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能依靠这样的命运而活?!
      “你和图门沉……,姨娘希望你们能幸福!”丹脂的眼里闪着一层光。
      “姨娘这样做,是安心不让我们幸福了!”
      幸福是什么?
      一定不是这种痛彻心底的感觉,一定不是的!
      “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织烟!”美丽的脸,原来可以有这么坚决的表情。
      织烟抬起了眼:
      “是因为对爹的报答吗?”
      出了一个地狱,又进另一个,有什么可报答的?
      “不,不全是。”女人站了起来,十三色的衣,染了明艳的杏黄色,最下摆晕染出了或深或浅的花骨朵。
      “我想替你爹作一点事,作一点,能引起他注意的事……”菱形的嘴角绽开一朵寂寞的笑,却很甜美的样子。
      “姨娘……”
      “那样的话,老爷会看了我一眼了吧?”
      很幸福很幸福的眼神,若是被那样的眼神关爱着,
      那会是什么样的?
      心脏紧紧的收缩了一下,痛得很!
      像是被冰椎扎进去了一样!
      “爹爹他……一直忽略了你,为什么你还要……”
      丹脂轻轻的摇摇头:“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为了自己家人,是什么都愿意做的,那种极端喜悦的心情……”
      “不要,姨娘!”
      “没什么难过的,织烟,我很自私,会这样做也只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不要哭了……”丹脂手轻柔的手抚上了织烟的脸,带着白檀香,温暖的很。
      小小的脸,哭得泣不成声,如梨花带雨一般。

      三日后,薄府正门上挂了白绢素布。
      有好事来打听,得到的只有一句。
      “死了个小妾,不值什么。”
      那一晚,薄世辛坐在北书院。
      家丁说,一直没有熄灯。

      第八幕
      沙漏钟店堂里的桃花,静静的谢了一地。
      桃花瓣的尖打了卷,由最初的鲜红褪成了黑中带红的暗红色,
      枯萎的像既死老人的皮肤。

      “如此,织烟可换得丹脂以后的生命。”
      碎青色的玻璃罩屏映出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漆黑而美丽。
      “空的门打开了,魂灵召唤回了丹脂,代替薄织烟。”
      夜眠把沙漏钟倒了个,里面的灰白沙全都翻了一番,然后细细的流转,流转。
      桃白色的指尖点过十三只蝴蝶,在最末端的那只蝴蝶上停了一会儿。
      “……那么,下一个客人,是谁呢?”

      血红的夕阳落在飞檐大宅的屋脊上,在图门度龙回到省书府后,缓缓的沉下去。
      天气已经有些闷热,是夏的开始了。

      “今天从朝中回来,听闻薄世辛参了老夫一本奏折!”
      图门沉照例半跪着听他说话。
      丫鬟家丁们照例是大气也不敢出。
      “圣上竟然还任其由之,如此嚣张!”图门度龙眼角的皱纹很明显在抖动。
      而图门沉的声音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义父,如今尚书左丞已经明显倒向了薄世辛,尚书右丞也开始……”
      他的话让图门度龙皱起了眉,眉毛有些花白了。
      “沉,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吧?”图门度龙突然问他。
      对此丝毫不感意外的图门沉回道:“已经完全无碍了!”
      “嗯……”图门度龙点头,示意家仆把窗打开。
      “晚上会有暴雨了!”
      “无碍的!”图门沉的眼睛扑闪了一下,像黑色的火焰。
      “那就好!”

      春夜的风,全心全意的吹进每家每户。
      带着既将急风聚雨的湿润,天空飘下了零星的雨点,暗黑色的。
      仿佛是乘坐着夜风,黑色的身影滑跃过各家的屋檐,然后跃进了右仆射的尚书省府。
      一阵风扑来,烛火摇晃了起来。
      薄世辛头也不抬的看着盘中的翡翠棋子。
      “终于来了?”
      “一个人下棋?你没有对手?”图门沉冷声道。
      薄世辛扯出冷冷的一笑:“可惜啊,图门度龙的棋艺不够看。”
      一子落下,很脆的一响!
      “与薄大人派出来的杀手比,又能如何?”

      “若有你一半的功力,也就不会是些成事不足的家伙!”薄世辛神情不变的回答。
      “不能杀我,薄大人不是感到很遗憾了?”
      “确实,不然你也不会站在这里欲杀老夫了!”
      有个声音在周围嘲讽,幽幽的,隐约听起来像是两个字,
      小人!
      到底是哪个?

      薄世辛终于抬头看了图门沉一眼:“图门度龙应该是知道了今□□中的事了。老夫早就估算到他会有所行动!”
      “是义父的命令,不过我来杀你,并不是为了他!”
      冷冷的声音中蕴着愤恨,听起来有些压仰。
      薄世辛再落下一颗棋子,仍旧头也未抬的:“那你是为谁?”
      “替我的生父!”
      “你父亲是朝中哪员?”执政多年,树大招风的理,他还是晓得的。
      “吕申。”
      “啪啦!!”
      翡翠棋子一下子全落到了棋盘上!
      薄世辛赶紧抬起了头,
      “你是……”
      “上任右仆射吕申的四子,吕沉。”
      风吹扑了案上的蜡烛,四周显出一种阴森的冷暗。
      嘲讽的声音变成了风声,狂了。
      “你说什么?!你是吕申的儿子?你是那个吕申的儿子?!”薄世辛大惊的站起来,撞翻了棋盘,发出更响的哗啦声!
      “死在我的剑下,你也不会感到冤吧?右仆射大人!”图门沉冷嘲道。
      “哈,哈哈……”薄世辛仰头,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凄凉而悲哀。
      “听见了吗?虞珍,这就是我最后得到的!就这么多!”
      他步履踉跄着,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图门沉手按着剑,问他。
      “遗言?我有什么遗言?我能有什么遗言?!”薄世辛咆哮起来,带着遮掩不住的颤栗!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资格活着了!我早就该死了!在我害死我的虞珍后!在我签下沙漏钟的契约之后!”他的眼睛泛上了血丝,喘着气:“在我……害了我的烟儿之后……”
      图门沉无言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不复冷静的男人,神情仍是初来时那种淡漠。
      屋外的天空隐隐响着闷雷,由远至近。
      薄世辛再度抬起头来,直直的看向图门沉,“你要是早说出来,我也不会派杀手过去了。”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好,好!”薄世辛苦笑着扶住太师椅,
      “动手吧,少年。”
      “你这次,转变的倒挺快。”
      薄世辛摆手:“若是图门度龙我是断然不依的,若说是因为吕申的缘故,我倒是有颜面去见我的虞珍。”
      他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看眼前的少年:“我答应虞珍,要保护烟儿,现在看来,是不必担心了……”
      图门沉抿抿唇,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变化:“织烟可以活得很好,你早早安排下的人,派上用场了。”
      “…………”
      丹脂走的那天早上,特意来到薄世辛的面前请安。
      云青色的单衣,染了千朵万朵的桃花。
      深深的纳个万福。珍珠发簪就晃悠了起来,跟着白皙脖子一起低下来。
      薄世辛表情如旧。
      于是女人头也不抬的退下了。
      只在最后身影快消失的时候,淡淡的响了一句:
      “路上小心些,丹脂……”
      线条纤细的背影很明显的颤了一下,女人还是没有回头。
      “多谢老爷!”

      夜色染室,
      墙上的山水墨画被夜风撩得啪啪作响。
      半晌,
      “我只问你,可否放过府里其他人?”
      图门沉一愣。
      薄世辛竟然以为他要杀尽薄府里所有的家丁奴仆?
      “我没有想灭薄家。”
      点点头,薄世辛的眼里有着难以解释的一丝光:“我有些明白烟儿为什么看上你了……”
      他站起来,去开窗,这个动作让图门沉全身的弦都紧绷了起来。
      手搭上了剑柄!
      薄世辛了然的回头:“放心吧,这回没有家丁埋伏,仲安也不在府里。”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沙沙作响!
      “……还有,别让织烟知道……”
      木然了一下,嘴角紧紧的抿成一条边,图门沉也看向了窗外,
      雨很大,意料中的狂放而凄凉。
      夏天已经到了吗?难怪,
      闷!

      往前一迈,
      雪亮的青梅剑弹了出来,却被薄世辛早一步,夺过了剑。
      图门沉有些意外,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剑划了一道很亮的弧线————
      “虞珍,这样的日子,很适合我们相见呵……”
      血溅了出来,狂急的雨声掩去渗淡的□□,暗红色的血自男人的头径喷涌而出……
      落地。
      “————啊!!!”
      梨花木的门打开,正好看到少女惊恐的模样,痉挛着,颤抖着,呆呆的看着男人的头颅滚到了自己脚边。
      “织烟?!”
      紧夺过去,图门沉搂住了她缓缓下滑的身子,沙哑着声音:“不要看,不要看……”
      那血还是温热的,泊泊的流了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
      “爹爹……”
      滚到地上的头颅没有回答她,只是半睁着眼,眼珠里流下了红色的液体。
      断掉的脖径里,血和肉混杂在一起,模糊成了花色,然后慢慢变得冰冷,粘稠。

      “你杀了他?!”声嘶力竭的感觉,声音却是低低的,也渗了血一样。
      “我……”图门沉惊住了。
      为什么到最后,还会是这种结果呢?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织烟,我答应你的!”
      骗人的!
      “每年的每年,我们都去看樱花!”
      胡说,胡说!!
      好痛,痛得五脏六肺都痉挛起来!
      织烟挣开了图门沉,任由整个人都滑到了地上,素白的衣裙摆染上了一片猩红,显得悚目。
      两眼盯着地上的血,盯的失去了焦距。
      好红,好红的一片血。
      是梦吗?沉杀了爹爹?!
      是梦吧?
      “织烟?”图门沉忧心的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人。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了!
      织烟没有回答他,仍旧看着一地的血红,还有那个离开身体的头颅……
      四周的一切变得像潮水一样的褪去,有个声音最后在脑海中响起,
      “把过去撕掉吧!”
      那声音像流淌的水,温柔而冰冷!
      黑暗而寂静。
      凹凸不出任何影像。
      已经什么都不要想了,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那一片血,像泛起无数绯红的蝴蝶。

      第九幕
      三年后,

      叶南村是个很安静的小村,四面有三面对着群青。
      春天的时候,开许许多多的杜鹃花。
      砍柴的樵娘看到从山径中走下一清秀的姑娘,扎着简单的发髻。
      “墨书,你家的织烟夫人可好些了?”樵娘晒笑着打招呼。
      小心翼翼的捧着几贴中药,墨书回答道:“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
      “唉,可怜哪,那么漂亮聪慧的一个女子……”
      “会治好的!一定会治好的!”
      “是啊,只是辛苦你和那个公子哥了……”

      小小的庭园里,移植了五六株的寒日樱,早春时节,翻开了大片大片的雪浪,看久了,眼睛就有些涩痛。
      水色的衣袖中伸出纤弱的手,去接那些随风飘来的白樱。
      “织烟……”
      白瓷一样的手难以仰制的抖了一下,雪樱就纷纷扬扬的落到了地上。
      听到声音的女子回过身来,脸上是图门沉意料中的表情。
      怯怯的,带着茫然,
      还有陌生。
      是了,自那一晚上后,
      三年来,她就一直这样,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不去想,忘了,忘了,忘了替她死去的丹脂,忘了薄世辛是她的父亲,也忘了墨书,忘了图门沉……
      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陌生而可怕。
      情绪稍好一点的时候,会去看那一片雪樱,一坐就是一下午。
      风清云淡,偶尔会露出阳光,透过层层樱花一点一点的洒下来,很安静很安静。
      “……今天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三年来,这是图门沉每天要问的话。
      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现在的可以说话,也算是一大进步了吧?
      却也只是这样而已。
      梳着少妇发髻的织烟摇了摇头,没有说一句话。
      为了方便,墨书对外都说他们是一对小夫妻。
      薄世辛死后,薄家是真真正正的没落了。
      新任的右扑射唯唯喏喏,是由门度龙一手保举的。
      尚书左丞和尚书右丞马上见风使舵,当晚就拜访了左扑射大人的省府。
      图门度龙如愿的重掌当日威风,但图门沉却无意再跟随了。
      深深的叩一个头,算是了去几年来的养育栽培之恩。
      抬头的时候,看到图门度龙眼角皱纹抖的厉害,
      来不及看清更多的东西,他背过身,摆了摆手,
      “也罢,也罢。”
      是不要青梅剑的,但图门度龙却令人重又送了回来。
      “原本就是给你的,以后也不会是别人的。”

      收拾了细软家什,图门沉带着织烟来到了这叶南村。
      拗不过墨书的连哭带求,又想到从小都是不离织烟的,一并带上了。
      寒日樱是自己一棵一棵移植的,热心的村人都想过来帮忙,被少年浅笑着拒绝了。
      “这是……我唯一能替织烟做的事了……”
      于是都说是天造地对的一双恩爱夫妇。

      “……墨书呢?”织烟有些左顾右盼的,想找那个一直都会在她身边出现的少女。
      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记住那个她的名字。
      织烟还记得一开始问她名字的时候,她扁了扁嘴,声音像哭一样:
      “……是墨书!这名字还是姑娘改的呢!”
      “那,你以前叫什么?”织烟一脸茫然。
      “墨樱!”
      这回织烟看到了,眼前的少女是真的哭了。
      樱?
      织烟没有想太多,反正她慢慢地,总算是记住了墨书。
      却怎么记,也记不住面前这个人……
      “墨书?去煎药了。”图门沉回道。
      “你是?”
      “……沉。” 青年抽动了一下嘴角,有些勉强的说道。
      “沉?”
      好深好深的名字,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图门沉垂下眼睑,“没事,你只是暂时,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眼前织烟那种陌生的表情,每多看一眼,心就会被割了一刀般,比刀割还痛!
      即使过了那么久,那么久……
      “我……一定是忘了什么!”织烟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揉着洁白的额角:“……我很认真的在想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不起来!”
      “没关系,不要紧,你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不忍见她自责的表情,图门沉赶紧安慰道。
      “是啊,夫人先喝药吧。”墨书从屋里出来了,端着煎好的中药。
      细瓷边的碗,溢满了浓浓的苦涩。
      织烟愣愣的接了过来。
      墨书说,自己是他的妻……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怎么不喝?太烫了?”
      “不……”
      图门沉想接过药碗,却吓到了冥想中的织烟。
      那双温暖的手轻触到自己的手,
      于是一颤,
      两个人都看到药碗垂直的,以令人无法忍受的缓慢速度滑到了地上,
      碎成一朵瓷花。
      很清脆的一声响,深色的药汁翻出来,墨一样的溅开。
      瓷花残破成白骨,支离破碎的,
      锋利的瓷片如牙齿咬啮过织烟的手。
      血出来了。
      藏匿在皮肤下面的血,像是一下子寻找到了出口似的,涌了出来。
      顺着指尖滴了下来。
      “织烟,有没有事?”比她要温暖,也粗糙许多的手急急的抓起,眼里有着难掩的紧张。
      微微的一抖,发现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轻轻的揭开了一角,
      像温柔的风吹进一样。
      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被这双手包容过?
      秀巧的眉皱了起来,解不开疑惑。
      墨书急忙过来了,用一条纱白绢细心的包扎起来。
      “我去,我去找防破伤风的药草来。”图门沉站起来。
      “不,不碍事的,只是划破了……”织烟还想说什么,就看到图门沉已经顾自走出去了,没有再听她说话,也没有再看她。
      说不出的感觉泛了出来,每次看到他头也不回的样子,心中就空空的……
      风抚来了,夹着羽毛一样的白樱,很轻很温柔,却让人想流泪。

      碧青碧青的药草被连根挖起,翻带出泥土的湿润。
      感觉到背后有人来了,图门沉头也没回。
      “四爷,夫人她……”
      按例,本称其老爷,因图门沉坚持,也就改成了四爷,“我是吕申的四子,往后,你就叫四爷吧。”
      于是墨书也这样叫了三年。
      “夫人她早上还记得你的!”
      摆摆手,图门沉了然的说道:“我知道,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事,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已经完全长成青年的他,显得越发英练,也更加沉稳。
      最初撕心般的痛已经慢慢的沉淀下来了,剩下的就是和希望她能够快些想起来。
      “可是,想起来真的好吗?”
      “什么?”
      “织烟夫人若是恢复了,必定也会是同时想起那晚的事……想起薄老爷,之前的丹脂夫人……”
      “…………”
      “到时我担心,夫人会接受不了!”墨书痛苦的说道。
      “真是自私……”
      “四爷……”
      棱角分明的唇泛出一丝笑,却是浓浓的苦:“真的很自私,我只想着让织烟快些想起我,却忽略了,她之所以不肯想起来,不就是因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理了理那些药草,让那些碧青的叶子全都舒展开来。
      有一阵的沉默。
      还是墨书忍不住了:
      “要是,要是织烟夫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三年,不长也不短,不是没有过失望,但图门沉却从来没有放弃。
      也什么都没说。
      刚开始的时候,织烟总是会半夜作恶梦,他就半夜守着,
      一天, 两天,一月,两月,
      还是什么都没说。
      自己看着,真是觉得好心痛,
      织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四爷呢?
      要是,
      一辈子想不起来呢?
      想过吗?

      一辈子想不起来?
      线条流畅的肩膀明显的僵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他回头了,阳光全洒下来,凹凸出图门沉英挺的五官,然后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说:
      “那我也用一辈子去照顾她,如此而已。”
      很淡很淡的语气,淡的如青空一样,却遥无边际。

      春草中有纺织虫的低鸣,弹琴一样的声音。
      “墨书,你说那个人,他叫什么?”
      低低的说道,织烟的眼睛没有离开自己的手,那上面缠了一圈白纱,有着药草的清味。
      墨书张了张嘴,像是喉咙中哽住了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她晃了晃头,最终还是出声了:
      “四爷吗?夫人以前一直都叫他沉的。”
      “沉?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早上他说过的!”织烟像是个得知什么秘密似的小孩般,笑了。
      但很快的又皱起了眉头,神情是陷入了极度痛苦的那种,
      纤细的手腕像是无力承受一样,勉强支着头:“沉……不对不对,我……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的!”
      抬起头,却看到墨书眼泪婆娑,不敢哭出声的样子。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织烟站了起来,步伐有些摇晃,
      “没什么,夫人,我只是,只是眼睛不舒服……而已。”
      “我知道我一定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我才能想起你们呢?”白瓷骨一样的指尖伸出来,有点凉,也有点抖。
      很长很长的时间,总是反反复复这些事,白天想起来,晚上就忘了,晚上记起来,醒来就是一片茫然了。
      墨书摇摇头:“我不要紧,可是夫人你不能忘了四爷啊!”
      不能忘,不能忘呵!
      “我以前啊,老是说四爷是很可怕的人,夫人还一直坦护他呢!”墨书吸了吸鼻子。
      “是吗?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吗?”
      织烟把头转向了黑漆一片的窗外,
      外面的夜极深,暗色中蹁跹翻飞过片片雪樱,亮白亮白的。
      右边就是图门沉睡的屋子,此时也是一片漆黑。
      “为什么我没有印象了?”
      “夫人……”
      深深浅浅的一声叹息,织烟没有回头,
      “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草丛里的纺织虫断了断,又轻轻的响起来,弹琴一样。

      “夫人!好危险的呀,快下来吧!”树底下传来墨书提心吊胆的叫声。
      “没关系的,你看,我放回去了!”织烟有些兴高采烈的,把手中的雏鸟放回树巢中。
      阳光很温柔的洒在树梢里,随风哗哗作响。
      和墨书一起出去,却发现在路旁的草堆里有只小雏鸟,吱呀的叫着。
      显然是只命大的小家伙。
      摸了摸雏鸟,织烟笑了:
      “小东西,下次可别再把脑袋探出去了啊……哎——呀!”
      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从树梢中掉了下去!
      “夫人——!!”墨书尖叫着,吓坏了!
      人影闪过,稳稳的接住了织烟。
      是图门沉接住了落下来的织烟!
      在心中松了口气。
      幸好,及时赶上了!
      “为什么爬那么高?”
      看到她掉下来的一瞬间,感觉自己整个心脏的血都凝固了!
      “我……”被抱住的织烟不敢动弹,
      “有只鸟掉下来了……”
      “然后你也掉下来了?!”又急又担心,让他的语气变得恶劣起来。
      “……嗯!”
      织烟低了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让图门沉连最后一点的火气也弄灭了。
      “……唉,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她很轻,淡淡的带点树上的花香,
      轻轻的放开了她,像是怕碎了一件极其珍视的瑰宝。
      脚尖落地的感觉,让她心安了下来,表情也舒缓了下来。
      看着她,图门沉眼角柔和了下来:
      “你总是这样有点莽撞,织烟……”
      开得雪白雪白的樱花,一百零八的石阶……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少女,如花一样。
      琥珀色的眸子流淌着光,很温柔很温柔的光,如烟如水一样。
      “总是?”织烟茫然的抬头。
      很涩很涩的感觉弥漫在嘴边,然后裂开:“是的,我们在五美道观认识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是如花一样,是如花一样的季节。
      不要了,都不要了……就这样,忘了吧。
      眼前的青年手抚了过来,掌心的热度穿透了脸颊。
      “织烟,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想起我呢?”
      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忘了吗?
      眼前青年痛苦的表情,映在织烟的眼里,也变得痛苦起来。
      那是很浓很苦的热,能灼伤人。

      寒日樱开得最早,谢的也是最快的,只半个春天的时候,樱花谢完了,只留了个枝繁叶茂。
      “有蝴蝶。”
      图门沉顺着细白手指的方向,看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只绯红色的蝴蝶。
      “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呵!”织烟这样笑道,视线没有离开它。
      坐在院子里的樱树下,头顶是一片撑开的浓阴,掩去了开始强烈的阳光。
      这只淡红色的蝴蝶像是樱树上最后一片樱花,翩翩而落。
      “到夏天的时候,蝴蝶虫子什么的就更多了。”墨书把茶放到他们的面前。
      午后的时光,图门沉总是喜欢这样陪着织烟。
      风清云淡,说着话。
      “是红色的蝴蝶呀!”
      红色的蝴蝶?
      图门沉心里一跳,
      也许,也许,织烟的记忆可以……

      “好久不见。”
      还是青瓷砖铺的路,还是朱漆剥落的门,眼前的男人见了图门沉,笑得还是那样完美。
      绣了蝴蝶的罗衫衣裁剪合休,永远是适合他的色彩。
      美丽的,美丽到了极致,然后变得可怕。
      虽然有三年不见,但比起图门沉由少年转成青年的变化,夜眠仍是维持着刚见面的模样。
      长长的黑发,年轻貌美的丝毫没有变化。
      忽略过心中的疑惑,图门沉也不想多言其它,坐下就问:
      “织烟失去的那段记忆,要什么作代价能买回来?”
      他早就清楚眼前的男人知道很多,他也知道在这里,在他的地狱里,包罗了一切。
      一切人们想要的一切。
      所有的人在夜眠来说,都是可随手拈来的棋子。
      因为他,拥有别人想要的一切。
      修长的手稳稳的在他面前放下两盏茶:
      “请吧。”
      “什么代价?”图门沉看也不看那茶,径直问道。
      慢悠悠的喝下一口茶,夜眠仍是那种柔美的声音回道:
      “代价嘛……青梅剑下的右手臂。”

      有多久没拿剑了?
      暮色把天空的颜色扯成七零八碎的,有点淡红,有点靛青,又带点冰蓝。
      子规声声叫着,隐在群青里,显得有些鬼魅。
      “咻——”
      拉开招式,却仍是一段如流水般的剑舞。
      樱树叶子带着风沙啦的响。
      雪亮雪亮的剑,像樱花一样白。
      剑流撕开了清冷的空气,如水一样。
      熟练的,像是一直都有在练一样。
      轻快的一抖,朝虚幻中的对方刺过一剑。
      平,刺,探。
      一招一式,都是那么流畅。
      “喝——”
      一个转身,剑刃凛然的刺过去。
      对上清瘦苍白的脸。
      “织烟?!”
      图门沉连忙放下剑。
      “吓到你了?”
      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的咬着,咬着,好半晌,也没有一句话。
      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剑。
      雪亮雪亮的剑,映到她的眼里泛成了猩红色。
      血色流了下来,沿着雪亮的剑……
      这把剑!
      ……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了……被这把剑割断了喉咙!
      是谁杀的?是谁杀的?!
      “织烟?”担忧的上前迈了一步。
      “不……不要,不要!”胸口开始疼痛起来,狠狠的,打了一个冰冷的洞进来!
      她不要想起那个人,她不要想!
      瞳孔里的人表情变得痛苦,扭曲起来。
      “想起以前真的只会让你痛苦吗?织烟?”
      “…………”
      “那真的只有痛苦吗?”
      我们的相遇,那一片的白樱胜雪,那一晚的青莲灯夜,
      都是痛苦的吗?
      “痛苦?”织烟一颤。
      那是匍匐在泥桨血潭里的感情,一点一滴的渗进去,强烈的让人无法去看。
      好痛苦呵……痛苦的无法去想,
      无法去看……
      只好闭上眼睛,堵上耳朵……
      可是心呢?
      心关了吗?
      “难道你不要想起我吗?”不想显出痛苦,可是在感觉到自己不是对方重要的人时,心,无论如何,痛苦是真实的。
      摇头,织烟发现急切的想消除图门沉的这种感受!
      “我其实很想,很想记得你的,我每天每天都是在很认真的去记你,可是为什么……”好痛苦的话,痛苦的让人无法呼吸一样。
      “为什么就是,无法想起你呢?”
      没有提剑的那只手抚上了苍白的脸,
      “……织烟,没关系的,只要答应沙漏堂主的条件,你就会恢复记忆了,你……”
      沙漏钟?那是什么?
      “虽然失去一只手会有些不方便,不过比起失去你的痛苦,也不算什么了。”图门沉扯开一丝淡然的笑。
      习武之人,当然是知道身体的重要性。
      “我不适合当个习武之人……”
      来到叶南村之后,就一直没有用过剑,这是个纯朴的小村镇,没有宫中的那种腐朽淤香,只有一片山花烂漫。
      能在这里生活,有什么不好?
      即使,会失去一只手……
      “看着吧,织烟,这是我最后,能替你做的了!”
      图门沉换了左手提剑,运一口气,剑就横向着向自己的右臂挥去——

      “不要!!”
      很凄很凄的声音,在剑挨上手臂的瞬间,织烟扑了过去。
      手上的白纱染了猩红!
      白瓷骨一样的手抓住了剑刃,薄薄的剑刃很齐的切进了掌心,钻心的痛!
      银白雪亮的剑滴下了红色的血……
      脑海中有什么浮出来了,深深浅浅的,泛着血。太痛苦了!太强烈了,夹杂着那么甜美,那么甜美的温柔!
      眼前的青年好熟悉啊……
      白色的樱花翻飞着,雪白的浪花一样。
      “那个,你是谁?”
      “图门,图门沉。”
      是了,她是记得那个时候他没有回头的,声音却深刻到现在还没有忘……
      像是记忆深处走来的一样,然后重叠在了一起……
      晨雾中的光线透了过来,刺得让人流泪!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沉!”
      风带着樱树叶,沙沙作响。

      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你,叫我什么?”
      空气都凝重了,于是不敢呼吸,怕一个喘气就会碎了这一切。
      抬起头的时候,是失去焦距的眼神,泪水像血一样,淌了下来。
      “是你杀了爹爹?”
      就像那晚一样,
      图门沉彻底愣住了!

      非要踩着父母的尸骨,我们才能活下去吗?
      “是你杀的?”
      不是他亲刃的,但只要薄世辛他还活着,图门沉知道,自己还是会去杀他。
      结果,是一样的。
      “原谅我,织烟……”
      能说不吗?
      能说不是我杀的吗?
      能吗?
      “是我杀的。”
      是痛苦,痛苦卷过来了。
      带着很腥很腥的风撞击在胸口!翻卷成血红的浪花!
      闭了闭眼,一片漆黑。
      天,还没亮吗?

      “告诉我你所说的话……”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你发过誓的……”
      “我发过誓的!”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要平安的日子,要一起一起看樱花……
      “那为什么?!”女人的声音因为竭尽全力而嘶哑:“为什么你要毁了你说过的话?”
      “薄世辛他该死!”
      灰飞烟灭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的……

      “你竟然还发过誓?!你竟然……”嘶哑的声音带着细细的尖锐,细的能贯穿整个痛苦的神经!
      “织烟……”
      银色的剑刃扔开了,在空气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摔到了地上。
      “我没有毁约,我一直没有……”青年的眼神沉稳而带忧郁,那是经由岁月洗淀出的成熟,以后还会逐年的增长。
      撕拉下衣角,动作有些笨拙替她包扎:
      “我说过,每年的樱花都会陪你看,明年的,后年的,每一年的……”
      白纱罗的衣料渗出了血,隐隐约约的,像白中带红的樱花绽开。
      “我在院子里栽了寒日樱,春天的时候开满樱花,就像,就像那次我们在五美道观看到的樱花一样,不,比那里还漂亮!”
      抬起眼,能看到满眼的樱叶子,碧青碧青。
      “我会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我不要你的照顾!……你杀了我爹!”织烟想甩开他的手!
      “就算是这样,”图门沉抓住织烟的手没有松开,一字一顿的:
      “就算你恨我!我也要照顾你一辈子!”
      就算是恨一辈子?
      泪水开始不可仰制的,不可仰制的滚落。
      耳边的话,像是冰层下的水,缓缓的,一点一点的融动。
      那样冰冷,又那样温暖的,是什么?
      修长细骨的手指抚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黑色的眼,英挺的鼻,嘴角喜欢抿成一条线,装作无情的样子。
      在樱花翩翩中相遇,是不是也会像樱花一样转瞬即逝?
      你恨这样的命运吗?
      不,我认为,能和沉认识,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很想恨你的,为什么到最后发现自己是相反的感觉呢?沉……”
      “织烟,就算你把我全忘了,我还是记得,我永远不会忘的,我说过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颤声低语,如断线的珍珠,碎成片,冰雪消融。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图门沉搂着她,沙哑道。
      “再说一次,再说一次,你说的话……”
      在轻风吹拂的阶道上,
      在随风飞舞的花瓣间,
      我与你相遇……
      若是再来一次,若再与你相逢,我一定还是这么说!
      一定会!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晨曦的雾全散了,院墙外面露出群青色的景。
      墨书和往常一样打开屋门,
      看到长满樱树叶子的树下,图门沉拉着织烟的手,微微笑了。

      尾声

      沉香凝玉的手,推开梨花木的窗。
      窗外的桃树长满了碧色的叶子,尖而细长。
      晃了晃银青色的沙漏钟,夜眠的表情,像是在欣赏极其精美的一件器皿。
      吹进的风隐隐的,有点灼热,撩起银丝白的纱衣。
      黑猫踱到脚边,撒娇似的喵了一声。
      夜眠笑了,
      “给你讲一个故事,要听吗?”
      黑猫喵的一声,乖乖的坐在地上。
      “是寒日樱的故事……”
      来听听吧,
      趁下一个客人还没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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