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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鲜血喷溅在西门吹雪脸上的一瞬,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层坚冰在破碎,那些欢乐的,痛苦的,曾经的,现在的,过去以往的种种,这个人令他尝到过的,那些情的酸,情的甜,情的苦,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在瞬间如同南海烟波淞茫的涛浪般浮现上来,包括他自己曾经亲手带去的伤害,那些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的冷漠排拒。。。
身体出于本能作出了行动,在西门吹雪还不曾完全反应过来之前。收剑回鞘,将男人那柄海外寒铁铸成的剑也收起,迅速点了他几处要穴减缓流血,环抱起他倒下的身体,不留余地地施展身法,向着宫中驰去。
黑暗中,一条黑影在目睹这一幕后,悄然离去。他的轻功虽然很好,平日里那人还是能够觉察。然而此时那人却丝毫不曾留意,只是因为,那人心神已乱。。。作为那两人极少的共同的朋友,他对于那两人之事还是略有了解的,尽管他们都没有说过太多。此前的一个三年,他去万梅山庄找酒喝时远远目睹过那人在莲湖前弄箫,箫声里是说不出的萧索。。。近来的一个三年,他去宫中时也曾见过另一人面对那人的画像出神,虽在发觉他来时很快恢复了素日里的淡漠模样,但那瞬间的神情分明有坐拥天下却无法拥爱侣入怀的无奈。。。他虽为浪子,流连花丛多年,毕竟也已不再年轻,还是能够体会一二的。。。
叹一口气,不再多想,没入黑暗,他还要去告知那人的父亲这一情况。。。
乾渊宫。
景帝立于内殿,默默等候。此时,他不再是一个铁血善谋的帝王,而只是一个盼望儿子平安归来的父亲罢了。。。
忽地,室中似是平地起了一缕风,本来并不足以让不曾习武的景帝察觉,然而此时衣摆扬起的风,却仿佛失了对力道的拿捏,显示了那人与往常不同的心绪。。。
“昭儿?”景帝声音中现出一丝慰然,却在转过身来的刹那因眼中所见而隐没。
那人一身白衣,依稀从前模样,怀中抱着同样白衣如雪的男子,只是——
怀中人的白衣之上,血染点点,仿若雪地中朵朵绽开的红梅。。。
未等景帝开言,那人已然开口,冷峻的声音中却夹杂着连景帝都可明显觉察到的异样:“太上皇,此刻并非多言之时,当下我要亲自救治叶孤城。此事因我而起,”顿了顿,“我若救不回叶孤城,便也不能独活。”语气平平,却涵着决然之意。
景帝虽有无数话要说,亦知时不可延,遂命宫人依西门吹雪所言,为其准备所需医具药材。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
四天,他不眠不休,守在那人床前,不时根据那人伤势变化施为,间或熬药,一切一切,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他从不曾觉得自己的医术是这般有用处,心底深处却在几不可觉地颤抖。。。
但他毕竟是西门吹雪,骄傲决绝的西门吹雪,并非那等只会作小儿女情态之人的西门吹雪。
心下早已作出了决断:若是那人终不回转,他便陪他去了就是。生死相随的誓言,决非说说而已。。。
四天之后,那人的呼吸开始平稳,虽然不曾醒来,但也已不再向死亡的深渊里继续滑落。。。
握住那人的手,紧紧紧紧地,惟恐失去,半倚在床头,就这么入眠。。。炉火上,还煎着药。。。
景帝又一次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眼帘一动:“叶的药。。。我如何睡了。”起身到炉火旁,见药并不曾煎坏,方几不可觉地出一口气。
“朕的昭儿,如何?”景帝声音里是并不掩饰的焦急。
“太上皇不必多虑,如今叶孤城的性命已无碍,只是。。。”素来冷峻的声音里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只是,何时醒来,我也不知。。。还需好生看护照料。”
“那。。。既是如此,也为可幸。”短短几日,景帝明显露出衰老之色,在听了西门吹雪的话后神色稍有松动。“谈谈你二人今后之事罢。。。朕知你亦不喜与人交集,但眼下。。。你二人如何走到一起,昭儿并不曾与朕多说,但作为一个父亲,朕如何看不出?”景帝连咳几声,接着道,“得知昭儿答应你的□战时,朕便欲命人点兵铲除万梅山庄,踏平罗刹教!那日见昭儿那般回来,朕不是不欲杀你而后快!”语气中森冷之意尽现。
“那日。。。送叶孤城回来,我本便已不存生念。”低沉而冷淡的声音,“我二人之事,不过如此而已。。。”
景帝语气忽又变得无奈:“向来只要是昭儿已经决定之事,就再无更改可能。。。昭儿答应与你一战,朕,也无法阻止。。。即使昭儿伤重若此。。。昭儿视你为他平生至爱之人,即使你令他多年伤怀。。。朕若与你为难,昭儿一旦苏醒定不会与朕作罢,朕,也只得如此。。。”
无人知道那天殿内的两个男人有过怎样的谈话,只是,从那天开始,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在乾渊宫住了下来,每日里精心地看护着床上那个无知无觉的人。同时宫人得了景帝吩咐,对其要好生相待。
坐在那人床畔,西门吹雪默默看着那人仿佛沉睡的容颜。那人的脸庞比几年前似乎瘦削了些许,身躯也比记忆中清减了几分。此时虽值寒冬,但那人当年服过自己为他开的方子上的汤药后夏冬两季饮食不旺已不甚显著,只能表明,这是三年来的日积月累所致。。。
“朕本来绝不允昭儿与你一战,但昭儿对朕说过‘叶孤城一生之中,总有各种人、事需一肩承负,只是如今,请父亲也准允儿子,为自己放任一回。’。。。”
“父亲天天都在看爹爹的画像,爹爹以前用过的所有东西,现在全都放在父亲的寝宫里。。。”
景帝和叶玄的话言犹在耳。
而更加令他心下一动的却是花玉辰的一番话:“师尊,自从三年前那一夜。。。之后,我见师父神情间有所变化,对我和师弟师妹仿佛多了几分亲近。细细看来,倒有些许我刚拜师那些年的神色。。。”
听闻之下,一年前雨中两人相逢时那人的神色一点一滴地在眼前浮现。当时他见了那人微笑以为是两年中对方修行所致,并不曾多想。而今想来,那人听他说“。。。时过两载,原来陛下功法已然大成,亦是可喜。”后,琥珀色的眸中分明有着一闪而过的不可捉摸的色泽。。。他向来睿敏通透,几下里一番考量联系,终于恍然而悟。。。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那人竟是在那一夜恢复了七情六欲。。。
一夜之间突遭大变,心力交瘁,经历了接连的摧心之痛。。。却偏偏在那时获得了突破!
他可以想见那人当时的心情。
那人躺在床上,安静至极,如一朵白莲。
“我的道,非痴非迷,非敬非诚,唯‘承担’二字而已。”
“我知道你并不喜如此,便如我做这肃王一般。。。只是人既生于世间,所做种种,未必便是尽皆如意,总有并非出自本心,却不得不做之事。”
“。。。朕一生之中,似是从来不曾去尽力求得过什么。于白云城,因是祖上基业,且大批人众身家性命都全系于朕一身,因此朕必去一力担负,不可松懈。。。而于秀青,她一腔情意深重,最难消受美人恩,朕亦不可负她。。。于尊长一途,朕身为人子,自当孝敬老父。于国事,朕初为肃王,后为太子,如今已为帝王,须是不可懈怠朝政。。。于玄儿元儿二人,朕又是人父,教养抚育。。。这般说起来,朕平生,仿佛倒似不曾为自己尽力去求取过什么。”
“。。。因此朕也想过,或许朕自己,也可以由着性子,试一试竭尽全力,去争取些什么。。。如果当初那悖情蛊只是仅仅令西门庄主抛去前情的话,朕一定会不计一切,就如同庄主曾经那般,想方设法也要将想要的人牢牢握在手中,庄主当年极为不易,而朕,也愿意如此效法。。。只可惜那悖情蛊不仅只令西门庄主抛去前情,且又永远不会再有情爱之念,因此朕空有幻念,却也无法可想。。。可惜,朕此生再无机会,也痛快搏取一回,为自己去求得什么了。”
那人从前的话,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忽上心头。
那人从少年就接掌白云城,诚信重诺,端正严方,探索武道极致的路比他更为艰辛,更为岖峻,其中包含了多少痛苦,血汗,舍弃和身不由己,也尽都在那一句‘承担’中而已……
“叶孤城一生之中,总有各种人、事需一肩承负,只是如今,请父亲也准允儿子,为自己放任一回。”
骄傲如那人,强悍如那人,冷静如那人,理智如那人,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般的话。。。相处多年,深知那人一向何等持重端严。以那人性子,能说出这等话,已是带了几分任性甚至疯狂。。。
那人也许是真的累了,累到几乎已经不想再醒来——
那日带那人回宫,所幸得到了那人父亲的允许,勉强保持着冷静,急急地救治那人。
开始,药汁根本灌不下去,那人似乎在下意识地抗拒着,竟有了几分生机已绝的模样。。。情急之下,遣散他人,自己一口口地将药汁渡给那人,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温柔地低唤“我在。。。叶。。。是我。。。”渐渐地,那人的身体似乎出自本能地接受了。。。起初两日,那人的伤势十分不稳,几度有了垂危之象。他有生以来从不曾那般忧急过,一面尽力救治,一面柔和地爱抚,那人终于逐渐稳定下来,不再向黑暗里前行。。。
“一场对决,不必死两个人。。。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去死的,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也要奋力求生。。。为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人,首先就要活着。”
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两人相识不久,那人为偿还自己施救之情,自飞仙岛赶至中原,在自己与独孤一鹤决战时出手后所说过的话。如今,那人却是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意了么。。。分明是心已死了。。。而往日,那人身体偶有不适需要服药时总是毫无推拒。。。
身体,更诚实地说出了那人的心情。。。这世间最摧心销魄的事情,就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思念。那样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在久远的岁月里,会将人,逐渐吞没。。。况且那人承受的,却是比自己那三年还要无望的思恋,冷漠,绝情。。。自己□战时那人笑如破冬春水,而今想来,分明存了一丝期待了断的决绝之意。。。
他怎会忘记,那人本质中的睥睨骄傲,强傲刚岸绝不下于自己。。。
南海定情之夜,那人说过不后悔;三年前两人成婚的凄苦悲睢之夜,那人说过不后悔;甚至在倒下的前一刻,那人面上带着微笑,还是说过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
。。。。。。
眼前依稀现出南海定情之夜。
不是不知道那人亲眼目睹着十余年发生在身边的事实,本不愿去尝试可能造成日后痛苦的情爱,却最终还是握住了他再次伸出的手,愿意去承受以后可能的一切。而今想来,那一句“西门,你赢了。。。”包含了几多挣扎和最终的云淡风清,也唯有那人自己明白。。。
--[世事多舛,或许有一天你我皆已非如今,但此时此夜,再不能相忘。。。]
--[ 纵使他朝世事变幻,纵使日后你我此志已改,叶孤城亦不悔此时所言,不悔此刻所为。。。]
--[纵使良缘天定,亦或情孽错缠,叶孤城有生之年,必不负君。。。。。。]
直至如今,他才清楚那人一声声坚定的“不后悔” 里,包含了多么深沉的情意。。。
没有人比西门吹雪更清楚,情感是唯一能够伤害到这个男人的利器。。。
可是,亲手带给那人伤害的,却偏偏是他自己。。。
这些,是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期盼,希望中,逐渐地想到的。。。
沉如墨渊的眸中神色越发暗沉。他冷酷高傲,他不近人情,他从来不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任何置喙,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正在后悔。
那双颜色醇冽得仿佛经年美酒的琥珀色眼眸,那双令他沉浸其中温柔永生永世也挣扎不出的眼眸,何时才会睁开?
他的耐心一向很好。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离开他了。无论多久,他都会等下去。
即使数年。
即使数十年。
即使一生。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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