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小城新开了一间茶馆，茶馆的名字叫芳华榭。芳华榭，芳华谢，是谢谢芳华，还是凋谢芳华呢？茶馆的名字取得暧昧，这茶馆主人的名字，也取得妖媚，叫陌花儿。

　　据说，是从城市边那座大山里出来的女子。

　　陌花儿身材修长，肌肤光滑结实，做事干净爽利，容颜更是一等一的秀美。她乌发如云，眉目若烟黛。茶馆开张的那天，陌花儿站在门口一亮相、一浅笑，便迷倒了小城无数的男子。只有一个，唯一一个男子，似乎不为她所动。

　　这男子就是芳华榭左边烟雨寺里的主持，迦梦和尚。

　　这迦梦和尚，据说很有一些来历，传闻是某某副省长的大公子。他在20岁的一天，突然做了一个怪梦，便休了名牌大学的学业，不顾父母的哀哀哭泣和挽留，只身来到这个小城的小寺里出家为僧。

　　烟雨寺在迦梦没来之前，一直被宗教管理办封着。它庭院荒芜，只有一间佛堂，一间僧房。其余的庙产都被周边的商家、居民蚕食得干净彻底。

　　迦梦一来，就理所当然地做了烟雨寺的主持，一个人的主持。

　　2、

　　那天隔壁芳华榭的开张鞭炮，放得震天价响。小城的男人们都在奔走相告，迦梦却端坐在佛堂内，尤自苦苦思索一朵花是如何在指尖绽放，然后凋零。这是禅宗公案，机锋无比复杂，他一个半路出家的僧人，自然是想得愁眉苦脸。

　　后来邻家的一个小女孩，抱着黑猫溜了进来，站在他身后好奇地问道：“大和尚，你怎么不去看陌花儿啊？”

　　“陌花儿是谁？”迦梦被这小女孩惊醒，诧异反问。

　　“我妈妈说是一个小狐狸精。”小女孩倚着佛堂高大的门框，奶声奶气地回答：“不过我哥哥和爸爸，却说是仙女姐姐。所以我也搞不清她究竟是仙女姐姐还是小狐狸精。”

　　小狐狸精？仙女姐姐？迦梦一愣，随即微笑。他想起来了前天那个来串门的女子，果然是象狐狸精一般妩媚，又象仙女一般可爱。

　　那女子是旁边新开茶馆的老板娘，容色倒是倾国倾城。不过在迦梦眼里，长得好看又如何呢？都是红粉骷髅而已，佛说。

　　他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说道：“婆婆啊，再好看的仙女，在大和尚眼中，都比不上一样东西吸引人呢。”

　　“哦，是什么东西？”小女孩仰着脸，好奇地询问。

　　“就是我的指尖花啊。”迦梦得意地举起食指，递到女孩眼前。小女孩凑近细看良久，茫茫然抬头说道：“大和尚，你没有剪指甲，好脏。”

　　迦梦气结。

　　“与俗人不可语禅也。”他挥着僧袍的大袖。说道：“婆婆，你好令我失望。”

　　这个叫‘婆婆’的小女孩展颜一笑，抱着她的小肥猫，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远远的，她还回头大喊：“大和尚，你的指甲真的好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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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迦梦对陌花儿还是有印象的，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好看的女子。这个腰肢纤细柔韧的女人，曾经也让他的心动了一下。不过仅仅是动了一下。

　　在烟雨寺门前的暮色里，在那回头的偶尔一瞥中……

　　之后一年多的时光，依然是古井无澜。

　　3、

　　第二年农历三月十九，观音娘娘生日。迦梦早早做完禅课，便起身收拾佛堂，这一天里将会有不少女人们来拜佛，他要准备好香烛。

　　其实这个小城里善男信女并不多，那些女人们大多是来看他的。遥想当年，迦梦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呢。论身世风度学识，那样不让人羡慕？他去街上买米买菜，总有少女少妇们对他暗送秋波，更有一些泼辣的女子，公然放出话来：“我就是喜欢迦梦，做和尚有什么，现在还俗不就象上床一样简单。”

　　对于这些秋波和言论，迦梦一概装痴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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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收拾完佛堂，天色还早。迦梦拣一个蒲团，坐到院子里，看早春的蝴蝶翩翩飞舞。虽然做了和尚，他依然是个爱物爱景的雅僧。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迦梦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看见来者，正是隔壁芳华榭的老板娘陌花儿。陌花儿婷婷地走到迦梦面前，弯腰一揖：“大师，我要拜佛。”

　　“香烛都在案上，自己取了去拜吧。”迦梦闭目垂首。

　　靠得太近，陌花儿身上淡淡的香味，飘入迦梦鼻端。这女人的香味，莫名地让静如水的他，心颤动了一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是欲动，不是心动。”他低头急急念着，期盼这狐狸精或小仙女赶紧拜完佛离去。

　　只是陌花儿拜完了佛，却并不急着离去。她也拣了个蒲团，抱膝坐到迦梦的身边，问道：“大师，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是。”迦梦垂眉低眸，不敢望她。

　　“为什么要出家为僧呢？”陌花儿好奇地又问。

　　“因为缘分吧。”

　　“缘分？”

　　“缘分要我出家，我就到这出家。”谈到佛理，迦梦一下子精神了，刚才的惶恐也烟消云散：“就象你到这来开茶馆，也是因为缘分。”

　　“大师话里的缘分，是不是因果？”陌花儿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回答。

　　“因果缘分，本是一理。”迦梦脸上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这个小城里，他一直苦闷没有知心的谈佛人呢。想不到这个妖媚的女子，却颇有灵性。

　　“那么我和大师此刻坐在一起，应该也是缘分。这‘因’，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陌花儿瞧着迦梦，忽然妩媚一笑：“会不会我从前是一只狐狸，蒙大师相救，躲过天雷无妄之劫，所以才带着宿世的因缘，前来报答？”

　　迦梦也笑了：“施主说笑了，你怎么可能是狐狸。就算你是那只狐狸，这因因果果，如何算得清？你为了结前‘因’而来，又怎么知道，这‘了因’不是‘种因’？”

　　“所以因果循环，无止无休，对吗？”陌花儿眨着大眼睛。

　　“也不是无止无休，有一样东西可以脱离这因果的纠缠。”迦梦抬眼望了望门口，此刻时辰尚早，依然没有人来。

　　“请大师指点。”

　　“说起来这样东西，我们每人都有，那就是‘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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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倦？”陌花儿喃喃念叨着，脸上神情茫然。

　　“对，就是这一个‘倦’字。倦了纠缠，倦了爱恋，倦了悲欢，倦了离合，倦了生死，倦了寂寞。”

　　“淡淡的倦，最后倦到心中一派懒散，一片温和，你就脱离了因果。”迦梦合掌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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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晨风温熙，青草香味里，这一僧一女不再说话了，各自沉默。

　　良久，陌花儿站起身：“大师，我要走了。”

　　迦梦睁开眼睛，回答：“去吧。”

　　等陌花儿婷婷地走出门去，迦梦抚着心也站了起来。他心口隐隐地疼，狐狸，狐狸，她真是那只狐狸吗？

　　4、

　　夜晚，迦梦又做了那个怪梦。他梦见自己身在唐朝的开元年间，是一个有道的高僧。

　　一天，他云游到某处山岳，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躲进岩下避雨，却遥遥望见从电光丛中奔出一只小兽。

　　那些电光紧紧追逐在这只小兽身后，一下下地击打它。小兽奔到岩下，抬首看见了迦梦，突然伏下身子，合起两只前爪，做出乞求状。

　　梦中的迦梦知晓这是一只正在过天劫的灵兽在向自己乞求。他于是微微颌首，唤它进来。小兽眼中流露出欣喜感激的神色，它顿时一跃而起，跃入迦梦怀抱。迦梦接着一挥袍袖，将小兽罩住。

　　电光此时在岩外越发密集地炸响，似乎在催促迦梦放出小兽。迦梦感觉到怀中小小生命的颤抖和恐惧，一种父亲般的悲悯情怀突然油然而生。他奋力朝天穹大喊：“苍天有好生之德，就饶了它吧。”

　　迦梦的声音，在暴雨雷鸣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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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时辰后，电光渐渐微弱。

　　待雨过天青，迦梦挥袖放出这只小兽。又继续上路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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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梦的梦境到了此处，忽然转换，时空从唐朝跳跃到明朝初年，跳跃到江南杨柳岸，黑瓦白墙、桃花丛中的一处院落。

　　这时，他已不再是有道高僧，而是一位弱冠少年，他坐在窗后读书。一袭儒衫一卷诗书，他摇头晃脑，读得甚是投入。

　　在他窗外的桃树下，可见一只小灵狐在探头探脑地悄悄窥视，然后这小灵狐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明媚艳丽古灵精怪的女子。这女子在迦梦的梦中展颜狡慧一笑，翩翩然一个转身，便从桃花的缤纷落英里走了出来……

　　接下来梦中画面如水波荡漾，许多光影在其中飞快掠过，等水波平静，少年已经成为一位中年儒士，三缕垂须飘在颌下。他负手站于窗后，牵着一双小儿女看花。

　　这中年儒士身后，灵狐化身的女子款款托着一盏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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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到这儿，景物再换，这次换到民国的乱世。

　　一个在南逃难民群中走失了师傅师兄的小和尚，正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在他身后，悄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师傅，你身上有狐气。”这只手的主人对小和尚说道。

　　“狐气？”小和尚一时没明白对方的话，举起手臂嗅了嗅腋窝：“没有狐臭啊。”

　　手的主人笑了，他向小和尚解释：“是狐气，不是狐臭。”

　　他拉着小和尚，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介绍自己：“我叫夜羽炫。”

　　不等小和尚回话，他继续又说：“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姓名很古怪？其实夜羽在唐朝是很有名的一个家族。我们这个家族从古自今一直做着抓狐狸的事情，换句话说，也就是狐狸猎手。”

　　小和尚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自说自话的怪人，不解地反问：“上天有好生之德，众生平等，你们为什么要去抓狐狸呢？”

　　那人又笑：“我抓的狐狸，可不是山野之狐，而是混迹人群，祸害百姓的妖狐。”

　　“小和尚，你身上的狐气，根据我的观察，是宿世的，缠得很深。想必你的前世，一定救过一只过天劫的妖狐。你违背了天条，这因果，也只能自种自偿。”那人说完，转身走进人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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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小和尚最终没有找到走失的师傅和师兄。他流落到一个小镇，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然后他无奈还俗，就此居住下来。

　　但那个人的话，一直梗在小和尚的心中。他小心翼翼地留心观察自己身边的人。却没有发现他们任何象狐狸的痕迹。

　　如此又过了数年后，小和尚娶了这户家人的女儿为妻，日子平淡幸福地度过，直到他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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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迦梦在梦中忽然看见，这小和尚的孀妻葬了小和尚后，在他的坟前拜了三拜。突然化身为一只狐狸，窜入墓旁的山林野水。

　　迦梦骇得从梦中惊醒！那狐狸临走前回望的一眼，似乎是深深深深地望向正在做梦的他！

　　这晚，迦梦不敢再睡，他盘膝榻上，合掌喃喃念佛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一世的纠缠，究竟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已经开始了吧？

　　5、

　　第二天一早，迦梦换了一袭新袈裟。他破天荒地不是因为买米买菜走出烟水寺，他走进隔壁的芳华榭，挑了一个对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大师是来饮茶的吗？”笑盈盈的陌花儿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茶壶，亲自上前问道。

　　“嗯，饮茶。”迦梦端坐回答，目不斜视。

　　“大师稍等。”陌花儿手脚利索地摆好茶杯，沏好茶叶，恭敬地端到迦梦面前：“请品尝。”

　　待迦梦接过茶杯，陌花儿坐到迦梦的对面，给自己也沏了一杯。

　　茶还很热，迦梦用一只手指搭在杯侧。思索良久，他谨慎地开口问道：“不知施主为何要到这小地方来开茶馆？”

　　正在专心吹去水面浮梗的陌花儿闻言抬起头，她一手支腮，一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回答道：“是为了找寻一个人。”

　　“哦？”迦梦好奇：“找到了吗？”

　　“找到了。”陌花儿妩媚地一笑。

　　“然后呢？”

　　“然后就报恩啊。”

　　“快喝啦，茶凉了就不好喝。”迦梦还想再问。却被陌花儿娇嗔着制止：“大师为什么对小女子的事情这么关心呢？”

　　迦梦脸红了一下，他掩饰地笑道：“随便问问而已。”

　　两人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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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陌花儿看着低头饮茶的迦梦，突然幽幽地、低声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是和尚也好，书生也好，神仙也好，女人也好，我都会找到你，缠着你，你逃不掉的。”

　　迦梦身躯微微一震，心中大骇。脸上却神色不变，依然低着头饮茶。

　　“其实我不是来报恩的，和你有什么恩可报？那么多世的纠缠，就算是天大的恩也早报完了。”陌花儿幽怨地继续低语：“你这个负心人！你每一世都忘了上一世的诺言，你总是对我说：来世一定要继续爱你。要我等着。”

　　“我每次都痴痴地等！可是你呢？你每一世都忘了我，忘了前世的情和义。每一次都要我重新去找你、爱你！你知道我有多苦吗？你这个负心的人！这次居然又跑去做和尚，你厌倦我了吗？不要我了吗？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异类，你想避开我，对吗？”

　　陌花儿自说自话，越说越凄苦，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她伏在桌子上，嘤嘤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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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梦心中一片茫然，陌花儿的话他听懂又听不懂。狐狸、前世、等待、纠缠、旧梦、异类……隐约里，他感到自己似乎曾负这个女子太多，太多了。

　　他歉然地伸出手，抚摩眼前人的长发，安慰道：“妞妞，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埋头正在嘤嘤哭泣的陌花儿，听见迦梦的安慰，她突然抬起头，睁着一双好看的泪眼望着迦梦：“你刚才叫我什么？”

　　“叫你妞妞啊。”迦梦脱口回答。话一出口，迦梦却是自己也惊讶了，自己怎么会叫她‘妞妞’呢？与情与理，他都应该叫眼前人一声“施主”才对。

　　最不济，也应该叫她陌花儿。

　　不顾迦梦的失神和愕然，破涕为笑的陌花儿扑过来一下握住迦梦的手：“梦郎，你果然还记得我，那时我哭的时候，你总是这般劝我：妞妞，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梦郎，你果然还有一点良心，不枉我千辛万苦地寻你、找你。”

　　6、

　　迦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跑回烟雨寺的，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地坐在被烟火熏黑的佛像前，前尘往事，若隐若现。

　　如果能够彻底想起来那也好啊，至少不用象现在这样迷茫。他跪倒在佛的脚下，向佛祈求：“佛，若不能忘怀，请让我清晰吧。”

　　香烛的火光在案上明灭，佛却无言。

　　第二天一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陌花儿，悄悄推开了烟雨寺的寺门溜了进去。她轻声在院子里喊：“梦郎，梦郎……”

　　喊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回应自己。陌花儿微嗔地一跺脚：“这个没良心的，难道又跑了？”

　　她疑惑地四处查看，在转到佛堂一角时，赫然发现蒲团上倒着一个人。

　　这人正是迦梦，陌花儿焦急地把他抱起，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扶迦梦在榻上躺好，陌花儿坐在榻沿边上，她紧紧握住迦梦的手：“梦郎，你熟读佛经，应该知道众生平等，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你又何必因为我是异类而厌我，惧我，离我呢？”

　　迦梦在榻上阖目微微摇头：“妞妞，你错了。即使你是白骨骷髅，妖狐鬼魅，我也不会憎你厌你。我只是迷茫。迷茫你说的那些前世的纠缠，我此世都不记得。”

　　迦梦叹了口气：“不记得倒也好了，偏偏又隐约地把人刺痛。”

　　“你说的那些恩爱情意，对我来说就象另一个人的故事。”迦梦任由自己的手掌被陌花儿温婉地握着，他继续说道：“纵然你爱我深深，追寻我千百世。可我投胎转世，早就忘了那些前世旧梦，对你再无感觉。虽有喜欢，那也是对你姿色容颜的欲望，和爱意无关，我又如何能放纵自己去欺骗和唬弄你呢？”

　　“妞妞，你明白吗？”迦梦叹息。

　　“我明白，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陌花儿垂泪：“梦郎，每一世你都会忘了我，可我每一世都会让你再爱我、怜我。这一次，也相信我好吗？我会让你再爱我的。梦郎！”

　　“此情绵绵几时休？”迦梦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此情绵绵永不休，天荒地老无尽时。”陌花儿握紧迦梦的手。

　　7、

　　芳华榭的老板娘，爱上了烟雨寺的迦梦和尚，这件事情迅速在小城传扬开来，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陌花儿也不收着掖着，来饮茶的客人戏谑地询问时，她总是笑着回答：“迦梦大师我是喜欢他的，不过他尚还不喜欢我啊。”

　　而迦梦，对这件事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爱与不爱，他自己也迷惑得紧。

　　幸好小城民风淳朴，对这种有逆常情的奇情并不觉得如何骇世，倒是更多的人，抱着善心，希望迦梦能还俗，和陌花儿成就一对眷属。

　　这般情形下，陌花儿每天有空就溜去烟雨寺替迦梦收拾打扫，为他洗衣做饭，初始迦梦挺不自在的，总是喏喏地拦住她：“妞妞，这些我自己来吧。”

　　陌花儿却笑着推开他：“你以前不是一直这样让我伺候着吗？”

　　“以前……？”被推开的迦梦无可奈何。以前，多么遥远的词啊，他早就没心没肺地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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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次阻拦不成，迦梦只好认命地随陌花儿去了，有了更多的时间，他索性坐下来安心读经书念佛。

　　不过，陌花儿似乎并不喜欢迦梦读那些经书，在他读经书的时候，总是故意缠着他，衣香鬓影，软语温言，让他心猿意马。好几次差点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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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就这样奇奇怪怪地在一起。

　　最后迦梦越来越依赖陌花儿，若要是某一天，不见她的身影，竟然会莫名地烦躁和想念。似乎有她陪伴，念经也心安了许多。

　　几次夜里梦回，迦梦叹着气反思：自己难道真的又被这只狐狸迷惑了吗？阿弥佗佛，罪过罪过，孽缘。”

　　可惜，迦梦不知道自己在说“孽缘”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竟是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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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公开面对陌花儿，迦梦还是一副冷漠的，拒人千里的模样，他常说：“妞妞，你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放弃吧，我现在是迦梦，已然不是你的梦郎了。”

　　“不，我不会放弃的。你就是我的梦郎，你只是忘记了以前的事情，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陌花儿则总是这样坚决地回答迦梦。

　　“就算你再也不会爱上我了，能够这样陪伴着你，我也感到很幸福。因为我依旧爱你。”

　　8、

　　时光一晃，离陌花儿来小城开茶馆，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年。

　　这天，小城里又来了两个外乡人。

　　这一男一女两个外乡人，来到小城后，径直就奔芳华榭而去，他们要了临窗的一张桌子，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陌花儿躲在茶馆后面，竖起耳朵，只听其中男子对女子抱怨：“妹妹，最近好象一直没什么收获呢。”

　　“是啊，狐狸们都去了国外了，守乡土的狐狸真的是越来越少……”那被唤做妹妹的女子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回答男子。

　　“不过好象这儿，有狐狸的气息呢？”男子耸着鼻翼，在空气中嗅了嗅。

　　“哦？是吗？”女子放下茶杯，也认真嗅了嗅：“真的，好象是上次，从我们眼皮底下溜掉的那只小狐狸的味道。”

　　“不知道她又在媚惑谁家男子？”男子笑着低语。

　　“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道你不知道她可是狐狸界知名的痴情女，千百年来只找寻一个人吗？”

　　“那这个人可够惨的了。”男子继续笑。

　　“可我觉得，或许是幸福。”女子幽幽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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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在后面的陌花儿，听着这两人一问一答，她脸色悄悄白了，恨声低语：“这两个小煞星，怎么寻到了这儿？”

　　说完，陌花儿悄悄从后门溜走，她溜进烟雨寺，溜到正在打坐的迦梦身前，惶急地说道：“梦郎，我的仇人来了。”

　　“仇人？”被惊醒的迦梦睁开眼眸。

　　“嗯，是我们狐狸宿世的仇人。”

　　“那你准备怎么办？”迦梦语气淡淡。

　　“我不知道。恐怕要远遁了。”陌花儿望着迦梦，突然握住他的手：“梦郎，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爱我，我也不再奢求，毕竟人妖陌路，我只是想就这么陪你一世。”

　　陌花儿眼中含泪，继续说道：“却想不到这小小的乞求，老天也不答应。为什么不让我安安稳稳地陪你过一世呢？偏偏让我刚找到你，又要分离。”

　　陌花儿莹莹的泪光，落在迦梦的眼中，他古井无澜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任由手被陌花儿紧紧握着，迦梦第一次没有挣脱。

　　9、

　　“小狐狸精躲到和尚情人这来了啊。”迦梦与陌花儿痴望之际，屋外传来一男子的声音：“不过这次就算是和尚情人，也救不了你。”

　　“哥哥，你说话不要那么粗鲁嘛。”一个清脆的女声插入进来。

　　“本来就是嘛，难道不是和尚情人还是道士情人？”男子的声音继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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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梦抽出手，站起身，推开房门，现身拦在了门口。

　　他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位是年轻的男子。一位是模样二十多岁的女孩。

　　迦梦双掌合十，俯首说道：“二位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放过她吧。”

　　男子笑嘻嘻地看着迦梦，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迦梦跟前：“小和尚，你还记得我吗？当年在逃难人群里，说你身上有狐气的那个人？”

　　宿梦在迦梦脑海里迅速掠过，他猛地跳起，‘啊’了一声：“你……你……你是夜羽炫？！那位狐狸猎手？！”

　　“正是。”男子微笑：“故人相见，是否颇多感慨？”

　　“是啊，颇多感慨，颇多感慨。”迦梦颌首，脸上神情惘然。

　　“你身上的狐气，依然浓重，纠缠的宿梦，依然无止无休吧？”

　　迦梦回眸，看了看身后的陌花儿，他转过头来低声回答：“是。”

　　“这次我们抓走了她，你便不用再为此事烦恼了。”男子的声音充满诱惑。

　　“可是……”迦梦抬起头，疑惑地询问男子：“你们要杀了她吗？”

　　“那倒不必，抓去狐园关着就是了。”

　　“你快让开吧，让我们把她抓走，也好了结你的烦恼。”男子逼近迦梦。

　　“这……”迦梦拦在门口，他想让开，心底却又有一丝犹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丝犹豫。于情，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在爱陌花儿，不值得再去保护她；于理，陌花儿是狐狸，是异类，也不应该生活在人的世界里。

　　但他心中就是犹豫，他看了看前面的男子，又看了看身后的陌花儿，又看了看前面的男子，又看了看身后的陌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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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不得了吗？”站在一边的女孩突然插嘴。

　　“不，不是！”迦梦脱口而答，他是僧人，追求五蕴皆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舍不得，他讪讪道：“我只是……只是……”

　　“梦郎，不必为难，让我同他们走吧。”看着迦梦的犹疑不定，陌花儿却是终于彻底死了心，她轻轻拨开迦梦，走出房间。

　　陌花儿径直走到男子和女孩身前：“夜羽靥，夜羽炫，走吧，我不会再跑了，我跟你们去狐园，或许那才是我真正应该待的地方。”

　　女孩怜惜地握住陌花儿的手，她轻叹了口气，欲说什么，却是无语。

　　“梦郎，你以后再也不必烦恼了，也再不必担心我来纠缠你了，你还俗回家娶个好妻子吧，只是……”陌花儿转头看着仍然呆立在门口的迦梦：“只是，只是要记得待她好点，莫象待我这般，一转眼就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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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梦看着陌花儿颤抖的背影，呆呆而立，前尘往事再一次一幕幕涌上心头。

　　“妞妞！”他心中一酸，自己心中对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呢？他抚胸问心，欲求答案。

　　“其实你是爱她的，只是害怕。”那跟着陌花儿的女孩，忽然回头告诉迦梦。

　　女孩这句话象柄铁锤，重重砸在迦梦的心头。

　　“其实你是爱她的，只是害怕。”我是爱她的吗？我是爱她的吗？迦梦喃喃自语，如被天雷击中。

　　怀中小兽的颤抖，桃花林里的恩情，百载岁月的相依相偎……一一从迦梦眼前流过，他忽然一下子什么都想明白了，想明白了自己的委琐和残忍。什么求佛，只不过因为畏惧她是妖，而避的借口！

　　其实就算避，自己难道又真的能忘记她？忘记了怎么还会有梦？

　　“妞妞，你不要走！”迦梦猛地惊醒过来，他跑过去一下把寺门关上，然后背靠着寺门，大口喘息。

　　正在往外走的三人俱都愣住了，奇怪地看着他。

　　“我想明白了，我并非不爱你，也并非忘记了你，如果忘了，也不会有那夜夜的宿梦纠缠，既然忘不了，就随它去吧。”迦梦缓缓抬起头，他双眼紧盯着陌花儿：“我不许你走。”

　　“梦郎！”陌花儿泪眼朦胧，欲喜还疑地看着眼前人：“梦郎，这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惧我厌我，舍弃我了吗？”

　　“真的，我再也不逃你了，我们好好在一起。”迦梦鼻子一酸，他伸出双手：“悲欢离合，我们不是已经度过了百千世？这次，我还会尽我的力量保护你，妞妞。”

　　“可是梦郎……”陌花儿悲伤地垂下头，“这次我恐怕非走不可了。”

　　“没有办法吗？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迦梦望向那男子和女孩：“如果你们要带走她，请连我也一起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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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沉默。良久，男子轻叹口气：“小和尚，原来你真是个痴情种子啊。办法不是没有，但你可考虑好了？”

　　迦梦闻言心中一喜，他大力点头：“是的，我考虑好了。”

　　“行，那我告诉你方法。”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有一种狐狸，我们夜羽家族是不抓的……所以能不能救她，就在于你一念之间。”

　　“请施主明示。”迦梦合十。

　　“被人真心地、充满爱意吻过的狐狸，因为身上沾染了人的温暖，就不会再作恶吃人了。这种狐狸，猎手们都会放过她。”男子望着迦梦，慢吞吞地开口。

　　迦梦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抬头，看着对面陌花儿的脸，也艳色如霞。

　　迦梦缓缓走到陌花儿跟前。

　　11、

　　男子与女孩，在小城住了三天，便同迦梦告辞离去了。

　　临走前，他们告诉迦梦一个秘密，其实那日最后一幕迦梦吻陌花儿的场景，他们在迦梦的宿世里已然见过很多次了。

　　而迦梦的下一世，估计他们还要来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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