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讲故事是需要心情的。
　　讲这世上的故事，你要既不能象个局内人，又不能是个局外人。
　　局内得失的惶恐，会让你抓不住故事的全貌；而局外人则太寂寞了，寂寞得忽略了故事的生气。

　　一个好的讲者，应该会在局内潜伏。我认为。
　　他们悠闲地坐在角落，就象鱼呆在水中那样自然。没有人会去注意他们，虽然他们也在局中。
　　他们品一口手中的热茶，嘴角不经意的笑意，让你觉得，他们只是偶尔抬头。
　　而实际上，他们早已得意地，把这一局，窥视了许久。局中的子起子落，局中的花谢花飞。都已烂熟于他们的胸中。

　　只等这手中的茶一凉，局散。他们就执笔开讲。

　　第一个故事：三个朋友

　　那一年里，社区来了三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他们显然都不认识。
　　社区在那一天很热闹，来了三个人，或走了三个人，对一个社区来说，就象在辽阔的大海里泛起一个泡沫。没有人注意他们。

　　第一个人在社区开了一个主题。他安安静静地说了一句：“我是小白，我来了。”
　　这个主题太普通了。小白根本就不指望有人会注意它。

　　但第二个人看见了，他跟在后面，也说了一句：“我是小飞，我也来了。”
　　然后第三个人也看见了。她笑着也跟了一句：“我是小鱼儿，我也来了。”

　　三个家伙就这样，在一个帖子里握手。他们相视一笑，成了好朋友。
　　三个人来到这个社区以前，背后影子里都是有许多故事的，这些故事曾经让他们开颜和流泪，让他们欢笑和痛哭，让他们忧郁和成熟。

　　他们彼此都敏感地触到对方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他们彼此默契地不去触及。
　　春去春又回，到了一个新地方，一切应该重新开始。他们知道。

　　小白沉稳敦厚，善于写长帖和论事。在三个人中，他是大哥。
　　小飞飞扬无羁，会写漂亮的诗和散文，他是二哥。
　　小鱼儿聪慧活泼，只爱聊天，但偶尔写一些文字出来，却总能让人惊讶。她最小，是三妹。

　　每天，他们就在社区的灌水论坛闲聊，话题散漫无羁，有时还疯疯癫癫，哭哭笑笑。他们无心成文，却总能妙句叠出。他们把一个冷清的论坛，吵得沸扬。

　　他们成了那个社区里，‘好朋友’的代名词。他们让那些社区的老人感慨，让新人羡慕。
　　他们被称为社区里的靓丽风景 ——— 一道温和、飞扬、活泼的风景。

　　直到那天，大哥带回一个女人。
　　大哥幸福地告诉他的二弟和三妹：这是他的幸福，曾经丢失，现在终于找回来了。

　　小飞和小鱼儿都为大哥高兴，也真心地接纳了这个女孩。
　　虽然那一刻，他们也想到了自己丢失的幸福，有点惘然……

　　大哥的女人开始温柔地依偎着大哥，伴他在社区出入。开始她还蛮喜欢这两个弟妹，聊天的时候总笑眯眯地坐在一边。
　　但日子一久。她开始厌烦这种聊天了，这不能怪她。她是一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女孩，她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在网上应该流连那些正统的论坛。而不是聊天虚度时光。
　　这种希望是合理的，对她来说。我们不能责怪她。她其实也是一个好女孩。
　　而且小飞和小鱼儿的市井习气，也令她看不惯。虽然做为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她还是微笑地面对他们。

　　大哥渐渐地少来了，然后不来了。
　　没有大哥的灌水论坛，显得黯无生气。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总是热不起来。虽然也有欢笑。

　　终于有一天，社区贴出这样一个主题：“我是小鱼儿，我走了”
　　下面只跟了一帖：“我是小飞，我也走了”

　　帖子贴了若干天，社区的管理人员一直把它置顶。
　　社区的管理者是个爱喝茶的老人，他看见大哥在一天深夜来了。默默地在贴前站了许久……

　　他想劝大哥也回复一句：“我是小白，我也走了” ——— 好让这个故事结束。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去劝，茶都凉了。

　　第二个故事：苍蝇

　　苍蝇象周星驰，忧郁的脸型、忧郁的眼神。
　　一个忧郁的人，却总能让身边的人快乐。

　　苍蝇的签名是：我本来想做苍鹰，却不小心做成了苍蝇。

　　那一天我坐在社区的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手中的茶正热。我习惯了在人群中被人忽视，甚至于得意这种被忽视。
　　我可以安静地喝茶，偷眼瞄瞄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一下午就这样，会很悠闲地度过。

　　我寻找那些漂亮的帖子做我的茶点，或精致，或典雅，或美丽，或豪迈的辞藻让茶香袅袅……
　　苍蝇就这样闯进我的视线。

　　苍蝇那时正在和一个极内向的女孩聊天，这个女孩是灰色的。我以前也曾努力劝这个女孩去晒晒太阳。但我后来放弃了，这个任务太艰巨。
　　我悄悄地看，看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怎么去步我后辙。

　　但结局出乎我的意料，女孩居然被逗得笑了起来。
　　我很惊讶，于是回头拾起他们刚才的对话，仔细研究。慢慢地我看出端倪：原来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在诙谐的文字下，浮着一张忧郁的脸、忧郁的眼神，忧郁得让那些女孩子们心疼，疼得想笑……

　　我开始留意苍蝇。
　　苍蝇总在下午来，这个年轻人天生的好人缘，转一圈后，所有人就成了他的好朋友。然后他就坐在角落中，看贴。偶尔插一句嘴。他的话总是搞笑，有点睛之妙。
　　不说话的时候，他就沉默。

　　苍蝇慢慢在社区中名气大了，有女孩子悄悄喜欢他了。其中就有，那个被他逗笑了的女孩。苍蝇微笑地和这些女孩嬉闹，却装痴做傻地忽略她们的暗示。
　　我看出这个年轻人，其实心冷如冰。渐渐地，那些女孩子也看出来了。

　　只有一个女孩，那个被他逗笑了的女孩，一直不肯放弃。她开始很直白地在社区中对苍蝇表白，她要苍蝇给她一个答案。
　　其实这哪里需要什么答案呢。真是一个傻女孩。

　　我是社区的管理者，我喜欢我家的这些朋友。于是我私底下找到苍蝇，问他：打算怎么办？苍蝇沉默，不回答。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灰色的女孩。你如果拒绝了她，她内心会以为你骗了她。从此会更恨这个世界。苍蝇说：他知道。
　　我也沉默了好久，说道：你死一回吧？

　　第二天苍蝇消失。
　　过了几天我在公告区贴出告示：我们的朋友苍蝇，因为车祸，离开了我们！

　　苍蝇以后偶尔还来看看我，坐在社区的门口陪我喝茶，不过他现在不叫苍蝇了。

　　第三个故事：楚腰

　　1999的冬天，雪落得特别早。雪中的群山，越发寂寞静寥。
　　冬季是最遐意的季节，在山里人家的岁月。我每天早早地起床，燃着火炉。然后开机，上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度过。
　　做为一个社区的管理者，我应该是个懒惰的人，社区的故事总是缘起缘灭。

　　那天我上网，第一眼看见‘楚腰’这个ID，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寂寞的女人。
　　我的预感总是很灵。

　　我坐在社区的门口，冲这个新来的女子笑了一下，她也回我一个笑靥。我对她说：“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她又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时社区正是多事的季节，论坛大调整。一群人在暗暗争夺热门论坛的管理权，另一群人在旁观。而几个冷门论坛的斑竹，却是‘待聘中’。

　　我看见她在人群中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那几个冷门的论坛。
　　一种莫名的感觉，让我突然想留住她。我给她发去一个短信，说：“留下来，帮我打理这几个没人要的孩子吧？”
　　这是很贸然的举动，我知道，但我一直喜欢这样。

　　她沉默了一会，回话我：“我是一个祸胚，到一个地方，就会搅乱一池春水。”
　　我在屏幕后微笑，又送去一个短消息：“这潭水安静太久了，主人也想让它起点波澜。”

　　我给了楚腰几乎是完全的权力，她下午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删去了很多垃圾贴。然后在论坛的顶端，固顶这样一句话：这是我的地方，你适应不了我的风格，请沉默或出去。
　　这句话在社区掀起轩然大波，很多人开始攻击她，包括一些资深的老人。但楚腰一概不理，对于那些言论，只要是贴到她管理的论坛，她看也不看，随手删了。

　　终于有人要求管理者给个说法，于是我站了出来，在楚腰的那句话下面跟了一句：“这间老房子，你们曾经谁都不要，现在我只好送给一个新人。房子送出去了，就是她的了。主人的风格，你们既然不喜欢，何不象以前那样继续漠视它呢？”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开始的时候那样恨恨，几天后大家熟悉，却也就慢慢接受了她。
　　楚腰原来是个很好说话的女孩，话说得凶，管理却是很宽松。再加上本身那种看似糊涂，其实懒散的味道，让她迅速就有了好人缘。

　　论坛在她的打理下，渐渐活跃热闹。

　　转眼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社区又来了一个新人，他给自己取名叫真象。在社区的各个论坛，贴出同一篇帖子《楚腰的真面目》。
　　帖子的内容很短，列举的资料倒是翔实，有楚腰的真实姓名，地址，电话，甚至还有一张相片。帖子的大意就一句话：楚腰是个堕落的风尘女子。

　　我发觉后迅速删了这些帖子，并封了真象的ID。但他换了名字，还是经常上来贴这些内容。

　　社区的人，仿佛一夜间就疏远了楚腰，包括那些曾经和她很亲密的女孩，和几个暗恋她的男孩。
　　她管理的论坛，一刹那门可罗雀。经常，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终于有一天夜里，楚腰给我发了一个短消息，说她要走了，请辞去版主位置。我那一刻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为朋友，我想留她，可是我又知道，她留在这，只会更痛苦尴尬。

　　那晚楚腰絮絮叨叨和我聊了很久，讲了自己的故事和悲哀。我默默地听着，这些故事和悲哀，沉重得让我无法负载和浅白地去安慰她。我只能默默。

　　快十二点的时候，楚腰终于讲完了所有的故事，她打出一句话：“我走了。”
　　然后悄然下线。

　　第二天一早，社区出现一封长贴，讲叙一个乡村女孩，怎么欢欣地来到城市，又怎么爱上一个男人，却不料看错了人，堕入风尘，不得解脱。
　　然后女孩悄悄学会了上网，在网上她以为自己是个干净的人，可以快乐地生活。
　　这个女孩来到一个社区，社区的人对她很好，让她领略了人世间的温情一种。女孩很感激社区的所有朋友。但好梦终究要醒来，现在女孩也应该走了，离开这儿。
　　女孩祝愿，她的朋友们永远幸福快乐！

　　最后，女孩用一句话结束：“纵使最肮脏污秽的环境，也依然碍不了，我干净地抬眉看云……”

　　我在这个帖子前静默了很久，也回了一句话：纵使最肮脏污秽的环境，也依然碍不了，两个朋友抬眉看云……
　　然后我把这个帖子固顶。

　　下午的时候，楚腰在社区最好的一个女友，在后面也跟了一句：纵使最肮脏污秽的环境，也依然碍不了，三个朋友抬眉看云……
　　然后是一个新来的男孩：纵使最肮脏污秽的环境，也依然碍不了，四个朋友抬眉看云……

　　一个月后，我撤下这封贴时，最后一个回复是：纵使最肮脏污秽的环境，也依然碍不了，八十六个朋友抬眉看云……

　　但楚腰终究还是消失了，没有再回来。以后的岁月，她会知道曾经有八十五个人，愿意陪她一起看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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