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早秋的小雨下一会儿就停了，然而地上却被逃雨的人踩得狼籍一片。
　　小林紧一脚慢一脚地瞪着自行车，他有的是时间，他不急。远处被一片乌云遮住的阳光，此刻又怯怯地露出一丝。

　　小林喜欢这个小城，这种喜欢是发自于内心的触动。就象一个在外奔波了多年的人，最后还是发现，自己的家和家里面的黄脸婆，才是最让人亲近的。
　　小林喜欢小城的乱和琐碎，喜欢小城里那座不是很干净的湖。小林喜欢在早秋的傍晚，坐在小坝的夕照亭里，看斜阳慢慢地坠落。湖面飘荡着的碎纸片和塑料袋，总让小林感到一种身在人烟地的安全和温暖。

　　小林还喜欢在骑车的时候，窥视街上的女人。
　　这一点小林很象我，但又与我不同。我看女人的时候，喜欢坐在街边，给自己一个舒适的姿态。我曾经几次指点小林，我说，你这种看法很不安全，迟早会害在一位美女身上。
　　小林却说我是乌鸦嘴。于是我就不在为他操心了。我等着看一场流星撞地球。

　　然而这家伙的运气总是很好，就象现在，他紧一脚慢一脚地瞪着自行车，眼睛东瞟西瞟。一点也没有大难来临的样子。

　　2.
　　小林正在去赴一场怪异的约会。
　　这场约会，是小林的母亲，一个慈祥并且时时牵挂着儿子终身大事的妇女为小林订下来的。

　　人小的时候依靠父母，人老了就依靠神灵。小林的母亲也象这个小城里的多数女人一样，一过了五十岁的大坎，就慌张得逢庙烧香，见寺必拜了。
　　那天小林的母亲，转啊转啊，就转到了新公园尚未开垦的那片荒地里，于是，她看见了胡师太。

　　胡师太已经老得懒于说话，她坐躺在属于她的那片小庵，佛前的香火熏皱了她的脸。她微眯着眼睛，端详着小林母亲伸过来的右手。男左女右的规矩，小林母亲是知道的。
　　解读一个五十岁女人的掌纹，对一个八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是那样的容易。胡师太略微点了几句，都点在小林母亲的穴眼上。小林母亲不由得恭敬，而且敬佩了。她用一种仰视神灵的目光看着胡师太。这种目光让心静如水的胡师太也有一点飘飘然。
　　人总是喜欢恭维的，或许年纪越老，越喜欢恭维呢。

　　好心情的胡师太叫徒儿给小林母亲沏了一杯茉莉花茶，两个女人就这样坐在庵前的场子上，絮絮叨叨地聊开……
　　早秋下午的阳光，还很热辣。但树底下，已经荫凉。

　　小林的母亲那天回家后，就钻进厨房里忙碌起来。她做了三十个汤圆，桂花芝麻馅的，个大，料足。
　　然后她喊住正准备出门的小林，对他叮嘱：“明天你替我把这些个汤圆，送给新公园小庙里的胡师太。”
　　小林的母亲总闹不清庙与庵的区别。

　　此刻那些汤圆正在小林自行车的前筐里。
　　小林紧一脚慢一脚地瞪着自行车，眼睛东瞟西瞟。他想起今早母亲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临出门前，母亲拉住小林的手，又唠叨了一遍。
　　“我已经求过胡师太，为你算算婚姻大事。你见了人家，可不许莽莽撞撞。另外寺庙里不能抽烟，不能大声说话……”
　　小林一概诺诺地点头答应了。其实后面的话，他什么也没听见。

　　头顶的太阳已经彻底收复失地，那片乌云被驱赶得逃回天际。
　　新公园已经遥遥在望。小林一拧车把手，从一座被削去了半边的小山边绕了进去。

　　其实母亲说的“小庙”，小林早已经去过。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野炊就在那儿。
　　那次小林迷了路，在这片市中心的野地里。仿佛鬼打墙一般，他明明可以听到同学们的嘻笑声就在不远，却兜来绕去的就是走不到。后来他索性赌气地反其道而行，走入树林深处。

　　在树林深处，小林看到一座庵。
　　这庵灰灰的，灰灰的墙，灰灰的檐，灰灰的门。门上还有一个灰灰的匾，上面写着“市隐庵”三个字。
　　庵里很安静，小林象个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扒在门口张望，他看见庵内佛像下，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打坐。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小林诧异地发觉这个模糊的影子居然象是一只小兽。
　　不过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小兽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冲小林笑了一下，小林顿时吓得转头就跑。
　　事后，小林对这件事很是讳言。作为一个坚定地无神论者，他认为自己当时一定是看花了眼。

　　不过不管是看花了眼也好，还是确有古怪也好，小林此后，便一直没有去新公园。骨子里，他还是有一点害怕的。

　　3.
　　胡思乱想、追忆往事中，小林终于骑到庵前。
　　许多年未见，这庵还是旧模样，小小的，灰灰的。唯一的变化，就是门前铺了一条水泥路，直通到公园主道。

　　支好自行车，小林在庵外，怯怯地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母亲不许大声说话的叮嘱，对他还是有一点影响。

　　良久，从庵内出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小林，漠然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你就是小林吧？我师傅早起坐禅去了，她知道你今天要来，没想到来得这么早。你先坐坐。”
　　妇女一边说着话，一边殷勤地搬出一把竹椅，顺手给小林沏了一杯茶。

　　小林端着茶，坐在庵前。远处市中心的车声，隐隐地传来。
　　他悄悄打量在庵堂内收拾的妇女背影，怎么看，也是一个普通人的样子嘛，或许自己当年，真的是看花了眼。或许这地方，确实就是一个静修的庵，而非狐狸窝。
　　他想。

　　放下了畏惧的心，百无聊赖的小林，开始转头四处张望。
　　他看见在庵堂内，供着的是一尊观音像，像下摆了水果供品，还有香烛。旁边墙上，刻了许多人名。这些，大概就是一些施舍了香火钱的善男信女名字吧？小林猜测。
　　看来，这胡师太应该蛮有点道行。

　　晨鸟鸣叫，小庵周围都是大树，小林又把视线转向庵外的四周。
　　这时，他突然看见从旁边的山坡上，蹦蹦跳跳地下来一个女孩。真的是蹦蹦跳跳！这种下山的姿态，不禁让小林笑眯眯地看得很有滋味。

　　女孩下了山，不再注意自己脚下。她抬头，看见了小林还没有来得及收好的坏笑。脸上刹那一红，便迅速地低下头，走进庵后去了。

　　女孩入了庵后，和那中年妇女低声嘀咕。
　　小林隐约地听见，中年妇女说：“你到前面去陪那个小伙子，我这儿不用你帮忙。”
　　“干吗要我去陪他，他那么大一个人，还用人陪？他是傻瓜吗？”这是女孩的声音。
　　“吓！不许乱讲！他可是你外婆的客人。气跑了人家，你负责？”然后象是妇女笑着轻打了一下女孩。女孩便又另搬了一把竹椅，走了出来，远远地离小林坐着。

　　小林抿了一口茶，他看了看女孩，女孩扭头望向别处，于是小林也扭头望向别处。
　　但一会儿，小林便耐不住了。他“咳咳”地干咳两声，向女孩搭讪：“胡师太是你的外婆？”
　　女孩却装做没听见，继续不理他。

　　小林笑了笑，他脸皮厚，也不恼。半真不假地接着说道：“好啊！你们这样待客，等会儿我告诉你外婆。”
　　女孩飞给小林一个白眼：“切！你还是小孩子么？”
　　小林笑得越发得意，他说：“我当然不是小孩子，可有人下山的姿态很象小孩子呢。”
　　女孩脸再次红了。

　　小林又抿了一口茶，他从茶杯上方的间隙偷偷打量着女孩，他觉得女孩脸红的样子蛮可爱。在这样安静的一个早晨，有这样的一个人儿陪着说话，一定很有意思。
　　哪怕她是一只小狐狸。

　　小林想，还是不要把她给惹急了。
　　他尽量掩藏着自己的笑意，装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又对女孩说：“我可不是一个坏人，真的！你看我象坏人吗？我只是喜欢开玩笑而已。我知道胡师太是你的外婆，她一般做早课要做到几点？”
　　女孩转过脸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小林，她反问道：“坏人是看得出来的吗？坏人看得出来，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女孩顿了一顿，语气缓和了一点，接着说：“那不叫做早课，那叫坐禅。坐禅你懂么？象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不懂。”

　　小林被女孩老成的话逗得差点又笑了。不过这回他拼命忍住。只在心中暗想：象你们这些年轻人……，嘿嘿，你不是比我还年轻么？
　　小林假装糊涂：“坐禅？我知道，过去的武林高手都坐禅。”
　　女孩好气地望了小林一眼，不再理他。大概她觉得，与这样愚蠢的人说禅，就象对牛弹琴吧。

　　女孩进屋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出来的时候，看见小林把两把椅子之间的距离，悄悄移得近了些。
　　小林抬起头，迎着女孩的目光：“太远了象是在喊话，少了聊天的轻松感觉。对么？”

　　女孩这次终于笑了，绷紧的小脸绽开如花。她开始觉得小林这个人还有点意思，虽然愚蠢了点，但不失风趣。
　　她坐下来，看着小林：“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看你不象一个信佛的人呢。”
　　小林抬手指了指车筐中的汤圆，老实地回答：“我来给胡师太送汤圆。顺便请胡师太为我的婚姻大事指点迷津。”

　　听到小林的话，女孩“扑哧”地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眯缝着好看的眼睛上下打量小林。
　　小林被女孩盯得怪不自在：“你别这样注视着我，我会害羞的。”他说。
　　“你别动，让我仔细瞧瞧。我可是得了外婆的九分真传。”女孩又这样看了一会小林，然后突然叹口气，说道：“你的婚姻大事嘛，不好说……”
　　“怎么样？”小林紧张起来。
　　“你的面相桃花带煞。”女孩悠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水。
　　“什么是桃花带煞？”小林疑惑地问道。

　　“所谓桃花带煞嘛，就是你喜欢的女人，都会来害你。嘿嘿，这可是很恐怖的一种面相啊！”
　　女孩说完，又“扑哧”地一笑。

　　小林看着女孩得意的笑靥。心中暗暗猜测，这什么桃花带煞的说法肯定是女孩在捉弄自己。
　　哼，想捉弄我？就算你是狡猾的小狐狸，也不行。小林想。
　　于是他装做茫然不解的样子，问女孩：“难道你也会害我吗？”

　　女孩先被这句话弄的莫名，但转瞬，就明白了。
　　她红着脸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那也说不定。”

　　4.
　　早秋清晨雨后的阳光，穿过庵前大树枝叶，斑斑驳驳地洒了下来，洒在小林和女孩的衣襟上、茶杯里。
　　茉莉香片的味道，袅袅地浮在空气中。

　　不知何时已经收完功课的胡师太，披衣站在窗后，遥遥地看着庵前这对小儿女，在互相斗着嘴，她那被佛香熏得满是皱纹的脸，在晨曦中，缓缓地舒展开来。

　　“相亲看来挺顺利的。就让小家伙们自己絮叨吧，我这把老骨头，晚点再出去。亲家送来的汤圆，味道一定不错。”
　　她微笑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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