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春生君是一只蝴蝶，它出生于城南道观进门左数第七棵桃树的第一百零九朵桃花中，它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就从一条不起眼的小毛毛虫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凤尾蝶。乘着花香，它翩翩飞进瘦道人的书房，在那里，春生君读到了它的第一本书：庄周的《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瘦道人的书房有些阴凉，春生君读到这一段时浑身却微微地热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破了它小小的身子要破壳而出。
　　“或许，我就是这个梦蝶的人吧？也或许，我将是一个梦人的蝶。”它暗暗地想。

　　离开了瘦道人的书房，春生君在道观里又转了一圈，最后，它跟着一位葛衫老者飞出了道观。这葛衫老者春生君是认识的，知道他叫做黄石翁，在春生君还是毛毛虫的时候，就经常看见黄石翁和瘦道人在桃树下喝酒唱歌。
　　春生君悄悄跟着黄石翁，跟着他穿过城南的巷陌，穿过那些晾晒在头顶的内衣短裤以及无穷无尽的过街楼阁，一直跟到一栋有着大铁门的院子外。

　　这时，黄石翁突然回过头，向春生君招了招手。
　　“被发现了？”春生君转身想逃，但犹豫了一下，它还是飞到黄石翁面前，栖到他举起的衣袖上。

　　“你跟了我许久，也算是与我有缘，这件事情就委托你办好了。”黄石翁低头笑看着春生君，忽然对它吹了口气。再次被什么东西刺破身子的感觉骤然来袭，春生君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它沉重地从黄石翁衣袖上坠落。

　　坠落的过程只是一瞬，转眼，春生君就发觉自己已经站立到地面上。以两只脚落地的形式，以一个‘人’的姿态。

　　“我变成人了？”春生君十分欣喜地惊呼，它低头打量自己，幸好不是裸体，大概是羽翅化做了衣裳。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你愿意吗？”等春生君欣喜够了，静静立在一旁的黄石翁开口向它请求。
　　“什么事情？”春生君抬头看着黄石翁。
　　“替我把这封信送给院子里的人。”黄石翁取出一封信递给春生君，同时指了指身侧的铁门。
　　“乐意效劳。”春生君双手接过信，慎重地揣入怀里。
　　“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哦。”黄石翁又叮嘱春生君。
　　“好的，好的。”春生君点头答应，它目送着黄石翁匆匆走得老远，方才伸手按了按铁门边的电铃。

　　“谁呀？”铁门后传来一位妇女的粗声询问，还有拖着鞋走路的踢踏声音。然后，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位拿着一颗卷心菜的老女人，蓬头垢面地站在春生君面前。
　　“有人托我捎一封信给你。”春声君连忙把怀中的信递给这女人。
　　“死老头子，又不想回家吃饭了。”这女人随意瞟了一眼信封，却并不拆开来看，她一把揉做一团扔了：“每次和人在外面喝酒，不回家吃饭，就托人捎信给我，这个月都第八次了。”

　　“谢谢你啊。”这女人冲春生君道了声谢，跟着转身回屋。

　　2、
　　送罢了信，无事一身轻的春声君在街上闲逛，做人的感觉真好，春生君觉得，它再不用怕那些淘气的猫咪，也不用担心坏蜘蛛的丝网了。
　　春生君循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一直走到了最繁华的闹市中心。

　　站在闹市中心的转盘边，春生君好奇地东张西望，象个刚进城的乡下人。
　　春生君的呆头呆脑，渐渐吸引了许多城里人悄悄侧目，一辆公共汽车从它身边驶过，车上一群高中生冲它怪叫；一位交通警察也走到它面前，上下打量它一番后转身离去；还有那些站在街边挠首弄姿的小飞女，不停地对它指指点点……

　　这些小飞女当中，一位头发染成橘红色，左耳朵挂了一个小小银铃铛的女孩子最后排众而出，她扭着腰向春生君走来。
　　“嗨，你好！”她对春生君扬手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春生君连忙也模仿着她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你站在这干什么？”这女孩子好奇地问春生君。
　　“我在犹豫应该往那个方向走？”春生君老实地说出心里话。

　　“你一定是来进城打工的吧？”女孩子老练地判断。
　　“打工？”春生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它不明白打工是什么，或许做人都要打工吧，它暗想。
　　“你身上有没有钱？”女孩子把身子靠近春生君，继续低声询问它。
　　“钱？我没有。”春生君变成人后，口袋里一直空空的。
　　“没有钱你怎么在城里生活？对了，你肚子饿不饿？”女孩子亲昵地用肩膀撞了撞春生君。

　　女孩子不问还好，一问春生君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真的有些饿了。春生君连忙举目四顾。
　　“你找什么？”女孩子奇怪地看着春生君。
　　“找花粉吃。”
　　“那东西能吃饱肚子吗？”女孩子夸张地叫嚷。
　　“能啊，我以前每天就是吃它们。”
　　“就算你能靠吃花粉生活，城里也没那么多花粉给你吃。”这女孩子好笑地拉住春生君的手：“走吧，我请你吃饭。”

　　女孩子把春生君领进一家快餐店，要了两份快餐，自己一份，给春生君一份。
　　“你没钱，又什么都不懂，在城里一定活不下去。”女孩子一边吃饭，一边又和春生君说话：“不如这样，看你的面相蛮老实的，做我的搭档，我们一起弄钱。”
　　“唔。”春生君埋头品尝人类的饭菜滋味，对女孩子的话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你答应了？”女孩子高兴地抬起头：“答应了我们现在就是伙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春生君。”
　　“春生君？好卡通的名字啊！”女孩子再次高声大叫，吸引得整个餐厅里用餐的人都向这边看过来。
　　“我叫杏花。”女孩子顽皮地吐了下舌头，在众人目光下，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3、
　　吃完饭，杏花带着春生君来到汽车站，观察了一会，他们上了一辆最拥挤的汽车。
　　汽车里真是挤，春生君觉得自己快被挤死了，这做人看来也不都是好，至少挤公共汽车就非常令人不舒服。

　　不过春生君发觉，杏花在这拥挤的环境里却是如鱼得水，她一会挤过来，一会儿挤过去。当她第三次挤过春生君身边时，春生君感觉手中一动，他低头，看见杏子正把一个小包塞到自己手里。
　　“藏好了，别让人看到。”杏花在春生君耳边低语。

　　就在杏花把钱包递给春生君不久后，车厢里忽然有人尖叫：“有小偷！”
　　“谁？”、“在哪？”、“抓住了揍死他！”，顿时，一片嗡嗡的人语声响起，大家都警惕地看着自己身前身后。

　　“是她，就是她。刚才就她在我身边挤来挤去。”一个抱着一只哈巴狗的女人拽住杏花胳膊：“把钱包还给我，快还给我！”
　　“我可没有偷你钱包，你不要血口喷人。”杏子偏过头。
　　“你看你，小小年纪就染发，穿戴又那么怪异，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抱着哈巴狗的女人大声叫嚷。
　　“染发怎么了？染发就不是好人么？我喜欢。”杏花挑衅地抬高下巴。
　　“有人生没有人教。”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有人生没有人教！”

　　“操你妈！”春生君看到杏花突然骂了句粗话，扑上去和抱着哈巴狗的女人扭打起来，旁边的人连忙把她们拉开。
　　“别吵了！”前面开着汽车的司机回头大喊：“偷没偷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对，偷没偷搜一下就知道了。”众人纷纷赞同。
　　“搜就搜。”杏花张开手臂，看着抱着哈巴狗的女人：“你自己来搜。”

　　抱着哈巴狗的女人沉着脸，将杏花身体上上下下都搜了一个遍。最后她失望地站起来。
　　“我就说了，她血口喷人。”杏花得意地抖着腿。

　　汽车到站了，春生君看到杏花从前门下了车，自己也从后门挤下车。
　　在车站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春生君追上了杏花。

　　“看看，有多少钱？”杏花高兴地接过春生君递过来的钱包，把它打开。
　　“哇，有一千多块呢！”杏花随手抽出几张，塞给春生君：“这是你的。”
　　“我不要。”春生君摇摇头。

　　“为什么？”杏花站住脚步，她双眼盯着春生君。
　　“我又不花钱，而且……”而且什么呢？春生君也说不清楚，对于人的世界它不了解，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好。

　　“你觉得这钱肮脏，对吗？”杏花突然笑了起来。
　　“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吧。”

　　4、
　　杏花的家在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逼仄破旧，地上处处积着污水，巷子两边的房屋，多用破烂木板和石棉瓦搭盖。
　　“我家就在前面。”杏花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尽量不让污水溅到裤子上。

　　“奶奶，我回来了。”在一个同样是用木板和石棉瓦搭盖的小屋前，杏花停下脚步，伸手推开屋门。
　　“杏花，这么早就下班了？”小屋里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
　　“公司今天发工资，早点下班让我们购物。”杏花带着春生君走进小屋，春生君眼前一暗，过了一会，才渐渐适应小屋的幽暗光线。它看到在屋角的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这位是？”老人也看见了春生君。
　　“公司里的同事。”杏花替春生君回答，同时向它使了个眼色。
　　“奶奶好，我是杏花的同事，来看望您的。”反应过来的春生君，弯腰向老人行礼。

　　“同事好，同事好，杏花还小，很多地方不懂事，你们要多多照顾她。”老人从床上抬起手，握住春生君的手。
　　“奶奶，你又来了，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杏花撒娇地坐到床边，抱着老人。

　　“奶奶，这是我发的工资，给你保管。”杏花把刚偷来的钱放到老人手上，老人颤巍巍抓紧，塞进枕头下面的一个小包中。
　　“都攒着，以后等你结婚用。”老人笑语。
　　“不，攒够了给奶奶治病。”

　　从阴暗的小屋里出来，春生君长长吁了一口气，还是阳光下好。
　　“我是一个孤儿。”杏花站在春生君傍边：“从小被父母遗弃，是奶奶收养了我，并把我抚养成人。但奶奶没有钱让我读书，所以很早我就辍学在社会上混。我开始也想老老实实打工赚钱，但经历过很多事情后，我终于明白，这个社会，不是你努力就有结果的，对一个弱小的女孩更是如此……”

　　“做人原来这么复杂。”春生君静静地听着杏花讲述，它甚是感慨。
　　“是啊，做一个人很辛苦的，有很多网网着你，还有生活压迫着你，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蝴蝶。”

　　“蝴蝶也害怕一种网呢。”春生君侧过脸，看着沉浸在幻想里的杏花微微一笑。
　　“什么网？”
　　“蜘蛛网。”

　　5、
　　“对了，你把钱都给了奶奶，又用什么来买东西呢？”陪杏花逛超市的春生君忽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不用买，老办法。”杏花扭头冲春生君做了个鬼脸。

　　“我可不再帮你了。”春生君吓得连连后退。
　　“不用你帮，这次我自己搞定，你看着就是了。”杏花满不在乎地说道。

　　远远看着杏花在超市的货架间穿梭，一会儿工夫，杏花两手空空地向出口走去。真厉害，春生君暗暗惊叹，它就怎么也瞧不出杏子把那些商品藏在身上的何处。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不象春生君想象的那么顺利，他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拦住杏花，两人对了一番话后，又出来两个男人，他们把杏花带进超市中的一间小屋。

　　被发现了？春生君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汇。他悄悄靠近小屋，听到里面传出隐约的对话。
　　“你说怎么办吧？”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叔叔放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是杏花的声音。
　　“放了你？放了你下次好再来偷？”
　　“保证不来了。”杏花似乎在屋内苦苦哀求。

　　“放了你也可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看你这副打扮，也不是什么好货，只要你陪我们乐乐。”
　　“对，只要你陪我们乐乐。”另两个男人□□着附和。
　　“不要！救命啊。”□□声中，春生君听到杏花开始大声哭喊，还夹杂着桌椅撞击声。

　　小屋并不隔音，杏花的呼救声整个超市里的人都可以听到。春生君发现所有的人只是抬头向小屋的方向望了望，然后依旧低头干各自的事情，购物的依旧购物，聊天的依旧聊天。
　　春生君目瞪口呆，原来它心目中美好的人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冷漠和丑陋，春生君感到一阵寒冷。

　　“畜生！禽兽！”杏花凄厉的哭喊再次响起。
　　春生君无法再忍耐了，它用力撞开小屋的门，冲进小屋。小屋里面的三个男人正合力把挣扎的杏花按在一张桌子上，两个男人按着杏花的手，一个男人正在脱杏花的裤子。
　　春生君的骤然出现让三个男人大吃一惊，按住杏花的力道不禁也小了些，杏花趁机跳下桌子，躲到春生君身后。

　　“小子，挺横啊，敢来插一手。”三个男人转瞬从吃惊中醒转过来，他们见春生君只有一人，便抄起铁棍，恶狠狠地逼近。
　　“快跑。”春生君牵住杏花的手，二话不说，转身就逃。

　　春生君带着杏花，跑出超市，跑过街道，跑进那些巷陌，又跑出来……
　　它感觉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轻盈，两旁的房屋一间间闪过，久违的飞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就这样一直跑着，直到望见城南道观，望见自己熟悉的那片桃花，春生君才停下脚步。
　　“他们早就被你甩掉，没有追我们了。”脸色红润，额头泛着细密汗珠的杏花靠着春生君，大口喘息。
　　“我喜欢这样被你带着一同奔跑，象飞一样，你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杏花把头依在春生君的肩膀上，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让她觉得很安全。

　　“飞翔是一种寂寞的感觉，以后你会知道。”春生君低头看了杏花一眼，轻轻把她推开，他松开手，向道观走去。
　　“你要去哪里？”杏花在他背后大喊。

　　“回家。”春生君回过头，冲杏花微微一笑。
　　“你的家在哪里？”杏花再次大声问。
　　“在城南道观进门左数第七棵桃树的第一百零九朵桃花中。”

　　6、
　　城南道观进门左数第七棵桃树的第一百零九朵桃花，这个时候春生君还真的是特别想念这个家，想念落在它上面的、暖暖的午后阳光。刚才在瘦道人阴冷的书房里打了一个盹，现在它身上还是冷飕飕的。
　　在打盹的时候，春生君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却记不清了。

　　算了，不想了，我只是一只笨蝴蝶，用不着记住太多的事情。
　　春生君这样安慰自己，振翅从书页上飞起，飞入窗外的阳光里面，和伙伴们一同追逐嬉戏。

　　在它身后，摊开的书页上，一段话浸在漂浮的灰尘里，显得越发古色古香。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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