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１．
　　早春出游，我在路边巧遇一位僧人，这僧人颇为年轻，大约二十多岁，面容清逸出尘，嘴边总是挂着微笑。他穿着一款明显是手工定制的白色袈裟和布鞋，手持数码相机，在花树间流连拍照。
　　期间他还恳请我帮他拍摄了几张相片，完了我们又一起同行了一段路。出于好奇，我向他打听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剃度出家了！原本以为他会回答感情纠葛或者从小信佛等等常见的原因，不料他却跟我讲了一个非常奇幻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僧人讲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顽皮的孩童。
　　大约也是在一个这样早春的季节，不过没有如此温暖的阳光，只有绵绵的阴雨。当时，孩童时的僧人和他的弟弟正无聊地在家中玩耍游戏。他们的家在乡下路边，是一栋平房，因为民风纯朴，所以他们家白天大门也是敞开着的。
　　而就在两人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门口，向他们请求避雨歇息。乡下路旁人家，这种请求避雨歇息的人极为常见，两个孩子自然也是见多不怪，立刻热情地搬了一张竹椅递给陌生人，同时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陌生人接过竹椅和茶水，向他们客气地道了声谢谢，自然地就坐在了门外的屋檐下。而他们也转身回屋，继续刚才的游戏。

　　他们玩闹了一阵，最终各自都有些累了，这时他们看到刚才的陌生人居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有图画的书在读。作为乡下顽劣的、不怕人的小孩，他们眼中一亮，立刻就缠了上去，并一左一右地依靠着陌生人，央求他讲书中的故事来听。
　　大约是不堪其扰，也不好意思拒绝小孩子们的请求。陌生人被他们缠得烦了，便放下手中的书，冲他们笑了笑，说道：“讲故事不好玩，自己看故事才最好玩呢。”
　　说完，陌生人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举到他们面前，要他们盯着掌心的纹路看……

　　“他的手掌心有什么与众不同吗？”僧人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当然，如果和普通人一样，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僧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讲述：“当时我盯着他的掌心纹路细看，初始只觉得这就是一只普通的手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渐渐地，我发觉那些掌心里的纹路竟在悄无声息地蠕动伸展……它们慢慢地在他的掌心里组成一幅幅图画，然后这些图画又自己动了起来，构建出一幕活的影像。”
　　“这幕影像是一片碧波涟漪的湖水，湖水上是一大片美丽的莲花和与之映衬的莲叶，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几乎遮住了大半的湖面，我仿佛嗅到空气里都充满了莲的清香。而最大最美丽的那朵莲花，则盛开在湖水的中央，它浑身朦朦地氤氲在一团圣洁的光芒内，让人无法直视。你根本想象不出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一种美丽，所有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我那一刻的震撼。我呆呆地站着，神思完全沉陷进去，沉陷到一种微妙的恍惚中，好像身边的时光已经停止了流逝，天地间就剩下我和这片湖水，以及湖水中的莲花与莲叶。”
　　“当我从这美丽的幻梦中清醒过来时，陌生人早已悄然离去。雨也已经停了，只剩下那张摆在屋檐下的竹椅证明确实有人来过，并坐在此处给我们看了他无比奇妙的手掌。”

　　２．
　　“居然能从掌纹中让人看到一片湖水和莲花，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听着僧人的叙述，我不禁啧啧赞叹。
　　“如果仅仅如此，也不算太神奇，更不至于使我抛弃红尘，出家为僧。”僧人打断我的赞叹。“我弟弟所看到的，以及他后来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的匪夷所思呢！”

　　“你弟弟看到的与你所看到的难道不一样吗？”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完全不一样！”僧人回答我。“当时我弟弟所看到的虽然也是一片湖，但湖中没有莲花与莲叶，却在湖岸边有一片树林。”
　　“而且，我弟弟告诉我，他紧盯着陌生人的掌心看时，发现陌生人的掌心画面居然会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于是，他控制着陌生人掌心的画面在湖边四处乱逛，并进入了那片树林。最后，他在树林深处发现了一棵很大的树，大树根部还有一个半人高的树洞。他钻进树洞，在里面，他看见了一张插在洞壁上的纸条……”
　　“迷迷糊糊中，他伸出手，竟然伸进了画面，从树洞里取出了那张纸条……”

　　“他真的取出了纸条吗？”我非常惊讶，如果说看到什么还是一种幻术的影响，那么能够从这种幻境里亲自取出实物，则已经脱离了幻术的范畴了。
　　“是的，他真的取出来了。当他和我一样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我确实看到他手中抓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什么呢？”我追问。
　　“纸条上只是几道初中生的习题草稿。很奇怪吧？”僧人笑道，“但你如果知道我弟弟后来的经历，就不会奇怪了。”

　　僧人弟弟后来的经历，我确实十分想知道，但我这次却没有再开口询问，因为我知道僧人一定会主动讲述的。
　　果然，在并肩同行数步后，僧人就继续说起这个故事。

　　３．
　　“我和弟弟把这段奇异的经历都埋在了心底，相约互相保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我们知道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只会被人嘲笑。”
　　“我们珍藏着这个秘密，直到后来随父母离开家乡，去了远方的城市里生活。而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又渐渐地将它淡忘了……”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弟弟的学校组织春游，地点是郊外的一处湖畔。午后野餐休息时，我弟弟和几个同学自由活动，他们窜进一片小树林，在里面玩捉迷藏。我弟弟躲进小树林的深处，在那里，他发现了一棵很大的树，大树的根部有个半人高的树洞，他钻进树洞，藏在里面。”
　　僧人叙述的声音平淡低沉，我却于这平淡低沉中隐约抓住了什么。同样的湖边，同样的树林，同样的树洞……

　　“你是不是也察觉到我弟弟藏身的树洞和他当初从陌生人掌纹里所见的场景惊人地相似？”僧人突然停下脚步，侧头对我一笑，不待我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不过那个愚蠢的家伙当时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呢，他甚至在无聊的躲藏间隙，还撕下随身草稿本里的一页纸，插到洞壁的缝隙内，以作为自己曾经到此一游的凭证。”
　　“当天深夜，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白天所见的湖，湖边的树林，树林深处的大树和大树底下的树洞其实多年前他就早已经从一个人的掌纹里见过了，就连那张他插在树洞内的纸条，他也早已经见过，并且还曾经亲手将它取了出来，从一个人的掌纹深处。”

　　“他于是立即推醒熟睡的我，把他白天的经历仔细说了一遍。而我在听完他的话后，也惊诧得一夜无眠。”
　　“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当初从陌生人掌纹里所看到、并为之沉醉的只是一场幻梦，但我弟弟的白天经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不是梦，那地方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就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默默等待着我去寻找和发现它。”

　　４．
　　僧人寻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我则坐到他的斜对面。
　　“此后我查阅了无数资料，大学毕业后也寻觅了许多地方，但都是一无所获，仿佛那片湖水，湖水上的莲花和莲叶只藏匿于那片神秘的掌纹内，现实世界中并没有它的影子。”
　　“不过我没有气馁，依旧在不停寻找，直至有一天，我借宿于深山的一座小寺庙里。半夜，我突然梦到了那片湖水，以及湖水上的莲花和莲叶……梦里它们是那样的真实，真实的触手可及。梦醒后，我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推门而出，我借着山中清幽的月色，在寺庙中信步游荡。而当我信步走进一片竹林，推开竹林深处一方陈旧小院的院门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那片湖水和湖水上的莲花？”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毕竟，那只是深山小寺里的一方院子，似乎不太可能藏得下一片浩瀚的湖。
　　“是的，我看到了那片湖水！”僧人双掌合十，垂首说道：“它们绘在院子里的一面墙壁上，栩栩如生，甚至在月色下，湖水中央那株最大的莲花也一样被月华照映得流光盈盈，宝相庄严，和我孩童时从掌纹里所见的情境完全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就在这寺庙里剃度出家了。这就是我出家为僧的缘由。”

　　僧人的故事终于全部讲完，他站起身，掸去一片袈裟上的落絮，挥手向我告别。
　　“等等，你弟弟呢？他后来怎么样了？”我拉住僧人的袖子，追问道。
　　“他呀，比我还痴迷，他一直在寻找那个神秘的陌生人。听说，寻到了一处叫做长安的地方呢。”僧人微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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