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孤独的孩童岁月。
　　我做过一个实验，问我遇到的所有的人：“你们有没有那么一段孩童岁月，是孤独的、一个人的，但却不是痛苦的……反而是内心深处最温暖、最安适的一段时光……”

　　你们猜答案是什么？
　　是的，答案是所有的人都回答我：是的，有那么一段岁月……

　　这段岁月可能是涂抹在一面老旧的红砖墙上的粉笔画，可能是屋檐下的一棵青草，可能是台阶旁的两行蚂蚁，可能是窗角边的一挂风铃，可能是街畔的象棋摊……
　　总而言之，它们多种多样、丰富多采，象一幕幕铭黄色的老电影背景，粘在每一个孤独孩童的身后。

　　2、
　　芦儿的这段岁月，背景是一条河。
　　这条河在城南，缓缓擦城而过，它不是很干净，上面常漂浮着许多暗绿色的水草和藻，但也不太脏，毕竟，这是过去的故事。
　　过去，城市里的塑料袋和方便饭盒还不太多。

　　芦儿是在七月的某天，随父母搬到河边而居的。他们住在搭建在堤上的一排简易房子里，四周都是象他们一样，因为拆迁，而暂时居住过来的人。
　　当大人们还在彼此热情、却又小心翼翼地互相接触时，芦儿很早就无奈地发觉，这里没有他的朋友。

　　于是每天放学归来，做完家庭作业后，芦儿只能孤单地一个人在河边，独自玩耍。
　　这种生活对芦儿来说，不是很好，却也不坏，很快，他就适应了。

　　不过很快，这种生活又被打破。
　　因为芦儿在河边，遇到了一条鱼。

　　这是一条会说话的鱼，在黄昏的斜阳下，它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就象一只肥硕的银汤勺，令初见它的芦儿，以为它是一条死鱼。
　　芦儿拣了根树枝，戳了戳它的尾巴，它才刺溜一下钻进水里，活了过来。

　　它快速游到离岸一米远处，探出半拉脑袋，用一对凸出的鱼眼，恶狠狠地盯着芦儿。
　　“你为什么戳我屁股？”它瓮声瓮气地质问芦儿，声音怪怪的。

　　芦儿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一条鱼居然会说话！他愣愣地捏着树枝，站在河边，直到鱼又质问了他一次，他方醒过神，喏喏地回答：“我以为……以为……以为你是一条死鱼。”
　　“瞎扯！我怎么会是死鱼，你瞧，我多么生龙活虎、精力充沛，我象死鱼吗？”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强健，这条鱼边说还边摇头摆尾地游了一圈。
　　“可你那么浮在水面上，怎么看都象一条死鱼的……”芦儿小声辩解。
　　“那是为了晒晒太阳。”

　　“我好久没出来晒太阳了，再不晒晒就忘了太阳的样子。”鱼突然沧桑地叹了口气。
　　“哦，你有多久没有晒太阳了？”芦儿对鱼的话感到好奇，在他心目中，只要不下雨，太阳应该天天好晒的。
　　“我想想……”鱼闭目沉思：“我记得上次晒太阳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岸边吵架，他们一个叫什么周庄、一个叫什么惠，他们喋喋不休地争论我快不快乐，真是无聊！害得我最后只好掩耳逃走，晒得十分不尽兴。至于具体是何时，倒是不清楚了。”
　　“那你不晒太阳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见鱼也说不清楚它自己多久没晒太阳，芦儿转折地问鱼另一个问题。
　　“睡觉。”这次鱼简短干脆地回答了芦儿。

　　原来是一条懒鱼。
　　芦儿心想，不过他喜欢，他觉得这鱼蛮有性格的，和自己一样。

　　第二天一放学，芦儿扔下书包，早早跑到河边，他想再次遇到鱼，和它说说话儿。然而在河边等到天黑，鱼也没有出现，他只好沮丧地回家。
　　这条懒鱼一定又去睡觉了，芦儿猜测。

　　第三天，芦儿已经不再想着鱼了，做为一个孩童，每天都有许多新鲜的事物吸引他。
　　但是他还是来到河边玩耍，他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撕下作业本的纸张折飞机，他折了很多很多，然后一个个抛出去，看它们在天空中飞了一圈后，纷纷落在水面上……

　　玩了一会儿，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纸飞机吸引了芦儿的视线，这只纸飞机不象别的纸飞机那样落水后顺流而下，而是逆着水流而上，一直漂浮到芦儿脚边，盘旋不去。
　　芦儿弯腰拾起这只奇怪的纸飞机，突然，在纸飞机下面，他看到了鱼大嘴巴的笑脸。

　　3、
　　芦儿和鱼交朋友的事情，芦儿的父母并不知晓。在他们眼里，儿子就是一匹野马，只要给他吃饱喝足就够了，用不着过多管束。

　　但渐渐地，为人父母的他们还是瞧出了一些反常，比如芦儿一放学就往河边跑，比如芦儿经常在河边逗留到很晚……
　　再比如有那么几次，他们去喊芦儿回家吃饭，远远地望见芦儿坐在河边，似乎在和人说话，然而等他们走近了，却发现芦儿的面前只有河中流水。

　　这种种反常积累得多了，终于让他们有些恐慌，当地传说中，被水鬼迷住的人也是这般的。
　　为了消除恐慌，他们决定暗暗跟踪芦儿，一窥究竟。

　　一天，待芦儿回家放下书包，又跑去河边时，他们便悄悄迂回着，也来到河边，潜伏到芦儿身后不远处……

　　4、
　　芦儿已经好几天没看到鱼了。
　　这条懒鱼一定又去睡觉了。他一边无聊地扔石头，一边想，脚下河水静静流淌，芦儿渴望看到鱼突然冒出来，和自己玩耍。

　　但一直等到天黑，鱼也没有出现。
　　沮丧的芦儿只好怏怏回家。

　　家里父母已经吃罢晚饭，双双出门去了。这几天，芦儿发觉父母的行迹鬼鬼祟祟的，他们似乎隐瞒着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大人总爱神叨叨，不管他们了，饿极了的芦儿自己去厨房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吃。

　　饭菜有些凉，但还可口。埋头扒拉到第二碗饭时，芦儿耳畔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声音闷闷的，象是鱼的破嗓子。
　　芦儿放下筷子，侧耳聆听。

　　“芦儿……芦儿……”隔了一会，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芦儿听得清楚，是的，是在叫自己，也正是鱼的嗓音！
　　芦儿一下蹦起老高，他扭头四处张望，高兴地大声喊道：“是鱼吗？是你在叫我吗？你在哪？”
　　“是我，是我在叫你，你轻点声，我就在屋角，被你爸妈抓住，关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我家里？怎么会被我爸妈抓住？”芦儿不解，他寻着声音的来源，扒开屋角一堆杂物。

　　杂物后，赫然现出一个大铁笼子，大铁笼子内放着一个装满水的玻璃鱼缸。
　　鱼正趴在这玻璃鱼缸的缸沿上，用双鳍支撑着身体，可怜兮兮地望着芦儿。

　　“你怎么会在这里？”芦儿蹲下身，好奇地再度问鱼。
　　“哎，说起来话长……”鱼叹了口气。
　　“那你就长话短说吧。”芦儿欲打开大铁笼子，把鱼放出来，却发现大铁笼子被一把锁牢牢锁住了。
　　“短说就是你爸妈趁我晒太阳的时候用网捞起了我，然后把我关在了这里。”
　　“难道我爸妈想喝鲜鱼汤了？”芦儿以前可从未见过爸妈去河边捞鱼，他们讨厌那条河。
　　“不是的……他们不是偶然抓住了我，他们是有目的的，他们知道我是一条会说话的鱼。这两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商量，要把我卖给有钱人，今天晚上，他们就是去找买主了。”

　　“快救我出去，呆在这个小鱼缸里，可把我憋坏了。”鱼用力扭动身子，溅起片片水花。
　　“好的，你等着，我就来救你。”

　　朋友有难，当鼎立相救。这个道理芦儿是知道的，何况朋友的难，还是自己贪财的父母造成的，芦儿自然更不能坐视不管。
　　转身，他就开始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大铁笼子的钥匙。

　　5、
　　找了半天，芦儿也没有找到能打开大铁笼子的钥匙。
　　估摸着爸妈快要回来了，他只好把杂物原样堆好，另寻机会救鱼。

　　第二天，芦儿假装去上课，却半路上偷偷溜回家。
　　“怎么办呢？”蹲在大铁笼子前，他和鱼大眼瞪小眼，苦苦思索着能够救出鱼来的办法。昨天晚上，他偷听到爸妈的对话，知道他们已经给鱼找到了买主，好象是一个有钱的商人。

　　“要么，你就打死也别说话吧。这样就没人愿意买你了。”芦儿给鱼出主意。
　　“不行！”鱼拨浪鼓一样摇头：“你爸妈威胁我，要是我不说话，他们立刻就吃了我。说了话，至少还可以活着呢，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可如何是好？”芦儿敲打着脑门，十分烦恼。

　　突然，芦儿脑海中灵光一闪，他高兴地大喊道：“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鱼紧张地盯着芦儿。
　　“我虽然不能救你出来，但可以把你藏起来呀。我把你藏到一个我爸妈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卖不了你了，等以后有了钥匙……”芦儿手舞足蹈地对鱼说道。

　　说干就干，芦儿把大铁笼子从屋角拖出。
　　不过究竟要把鱼藏到何处？还是令他颇费思量，想了一会，他决定把鱼藏到河里。

　　从芦儿堤上的家到河边很有一段距离，而且一路极不好走。为了不让大铁笼子中的玻璃鱼缸内的水洒泼掉，芦儿在拖大铁笼子时还必须尽量保持它的平衡。
　　历经千辛万苦，一路跌跌撞撞，双手手掌都磨破了皮，还一路忍受着鱼喋喋不休的抱怨，芦儿才终于把大铁笼子拖到河边。

　　6、
　　鱼失踪了，芦儿的爸妈却并没有声张，这让已经准备好屁股狠狠挨揍的芦儿有些失落。大抵父母也是有羞耻心的，这种偷捉了儿子的朋友去卖钱的事情，他们也不好意思嚷嚷吧。

　　不过爸妈没有声张，芦儿也没敢放松警惕。
　　他知道自己的爸妈可狡猾了，说不定就躲在暗处监视自己，所以每天去河边给鱼带吃的，他都是先装做若无其事地在河边走来走去地读书，待来回走了数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方迅速地、悄悄地把口袋里提前藏好的饼干屑、饭粒什么的抛撒入水中。
　　自然，食物抛撒方向的水面下，正沉着关鱼的大铁笼子。

　　7、
　　夏去秋来，冬过春至。

　　这天，芦儿象往常一般来给鱼喂食，他把食物抛入水中，突然看到水面上冒出了许多泡泡。这是鱼和芦儿约好的暗号，表示它有话要对芦儿说。
　　芦儿四顾无人，赶紧弯腰探臂，把大铁笼子拎出水，早春冽寒的河水，冻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铁笼子里玻璃鱼缸内的鱼倒是悠哉悠哉，似乎一点也不怕冷，而且长期待在笼子里不动，还变胖了许多。
　　“有什么事儿？”芦儿把大铁笼子搁到一块隐蔽的河石后，跳着脚、搓着手问鱼。
　　“我要离开这了。”鱼的第一句话就让芦儿大吃一惊。
　　“你怎么离开？难道你有钥匙了？”
　　“你别管，反正我要离开了，向你道个别。”鱼摇头晃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真的要离开了吗？”芦儿将信将疑，追问道。
　　“真的，而且离开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再回来。”鱼点点头，诚挚的模样令芦儿不得不相信它说的是真话。

　　“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想想分别在即，芦儿不禁有些留恋。
　　“这个……或许……可能……有再见面的机会吧，我会想念你的。”仿佛受到芦儿的情绪影响，鱼的语气也变得伤感了。

　　8、
　　是夜，春雷连绵，彻夜不绝。

　　隆隆的雷声中，熟睡的芦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道闪电击中藏鱼的河面，河水分开，大铁笼子里的鱼在电光下越变越大，越变越长，最后挣破大铁笼子，化做一条巨龙腾空而去……

　　清晨醒来，芦儿赶紧跑去河边。
　　他从河水中拎出大铁笼子，发现其内空空，鱼果然已经不见了。

　　9、
　　听完芦儿，不，现在的小芦先生讲完这个离奇的、带着童趣的故事，时间已近日暮。
　　“我讲的可是真事儿。”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小芦先生站起身，一边强调声明，一边向我告辞，他的老婆儿子要回家了，他得赶回去为他们准备晚餐，他现在不再是一个孤独顽皮的孩童，而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关心孩子的爸爸。

　　目送他的背影缓缓走下河堤，我转过身，看见堤下的柳树畔，一条鱼正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在黄昏的斜阳下，就象一只肥硕的银汤勺。
　　离它不远处，一群顽皮的孩子正尖叫着追逐打闹而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