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１、
　　小玛葛汀有一头浅绿色的短发，这在普瓦图的赫贝小镇上极其罕见，传闻中，魔鬼的头发也是同样的颜色。因此，大人们都远离、并且憎恶她，就连孩子们也不爱与她玩耍，见了她，就远远地朝她扔石头，只有收养她的波特爷爷待她如己出，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说起来小玛葛汀和波特爷爷在一起生活已经有十二年了，坐在门前的旧橡木箱子上，波特爷爷经常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这样对小玛葛汀回忆往事：“小玛葛汀，你知道吗？那一年我把你抱回家时，你还没有一只猫崽大呢，蜷缩着小小的身子，浑身沾满泥浆……”

　　小玛葛汀无法理解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抛弃在沼泽地里，那是一片潮湿、荒凉、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土地。难道他们不爱我，还是因为我真的是一个魔鬼？小玛葛汀总这般思索，当然，她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除了乱想，小玛葛汀的另一嗜好是翻看一本画册，这本画册用珍贵的黄绫包裹着封皮，里面所绘的全部是同一种动物：马头、鹿角、蛇的身躯和鱼的尾巴，还有老鹰的爪子。
　　画册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男人送给小玛葛汀的，当时，这个穿着宽大长袍的奇怪男人和小玛葛汀同在沼泽地里的一棵大树下避雨。那天雨下得很大，天空中电闪雷鸣，仿佛末日即将降临，小玛葛汀完全不清楚男人是如何出现的，似乎突然之间，他就站在了自己身旁。他对惊诧的小玛葛汀温和地微笑，并伸手轻轻抚摩她的头顶……等雨停了，他从怀里掏出画册送给小玛葛汀，并告诉小玛葛汀自己叫做列子，来自遥远的东方，画册里的动物叫做龙，它是东方大陆上的神秘动物，可以变大变小，可以飞天遁地，还可以吐出水火。

　　小玛葛汀羡慕龙，这份羡慕源自孩童质朴的好奇，也源自她的孤独。
　　孤独的人总爱幻想自己是强大的，孤独的孩子也不例外。

　　２、
　　这天，小玛葛汀又坐在沼泽地里的大树下欣赏画册，看得入神时，耳畔传来一声惊讶的轻呼，她猛然回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两个人与送她画册的列子一样，也是黑头发黄皮肤，而且也穿着一袭古怪的长袍。其中浓眉大眼的小男孩，身高和小玛葛汀差不多，而那模样秀气的女孩子则身材修长些，应该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们紧紧盯着小玛葛汀手中的画册，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你手中拿的是龙之画册吗？”小男孩近前用小玛葛汀能够听懂的当地语言，向她询问。
　　“这是我的！”小玛葛汀后退一步，把画册紧紧抱在胸前，大声地回答，她非常害怕画册被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抢走。
　　“当然是你的，但可以告诉我们是谁送给你的吗？”象是看出了小玛葛汀的紧张和担忧，秀气的女孩子伸手拉住小男孩，自己上前对小玛葛汀说道，她有着柔美动听的嗓音，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是列子给我的。”小玛葛汀略微放松戒备，告诉女孩。
　　“列子？！”小玛葛汀看到小男孩和女孩子迅速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惊喜之色。
　　“他现在在哪里？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吗？”他们一起大声询问小玛葛汀。
　　“不能。”小玛葛汀摇头：“我只是在这棵树下遇到过他一次……”

　　３、
　　第二天，小玛葛汀再度进入沼泽，她看见那棵大树下搭起了一座帐篷，昨天遇到的女孩子蹲在帐篷前烧水，小男孩则在远处的沼泽地里跳来跳去，他脚步轻盈地踩在吵闹的沼泽青蛙头顶，同时不断弯腰拾拣地上枯枝。
　　他们也看见了小玛葛汀，愉快地向她打招呼问好。除了波特爷爷，从来没有人向小玛葛汀打过招呼，更不用说礼貌地问好，这让小玛葛汀受宠若惊，她愣了片刻，方醒过神来回礼。
　　“请过来喝杯茶吧。”女孩子热情地向小玛葛汀招手。

　　“这就是茶吗？”盯着面前杯子里载浮载沉的几片绿叶，小玛葛汀觉得很是好奇，它们让水变得清香，真是神奇的东西。
　　“它叫做茶叶，在东方，我们的家乡，它还有许多品种，主人列子最喜欢喝我煮的茶了。”女孩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坐到小玛葛汀对面。
　　“你们在寻找列子？”小玛葛汀抬头望着女孩子，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们是他的仆人，他总是乘风四处游荡，我们便四处寻找他。对了，我叫做汶，我的弟弟叫做鲛，你叫做什么名字？”
　　“我叫玛葛汀，不过大家都叫我小玛葛汀。”小玛葛汀有些羞涩地回答。

　　慢慢品尝着茶，从来没有交过朋友的小玛葛汀和这个来自神秘东方的女孩子就这样坐在帐篷前闲聊开来，她们越聊越投缘，一直聊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小玛葛汀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回家。她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这就是交朋友的感觉吗？她想，心中暗暗喜欢上了女孩子。
　　显然，女孩子也很喜欢小玛葛汀，她赞扬小玛葛汀美丽聪颖，并邀请她明天再来一起喝茶。

　　４、
　　接下来的交往中，小玛葛汀和这对姐弟关系越来越亲密。
　　一有空闲，她就会溜出家，跑到沼泽地里找他们玩耍。当然，遵照她和姐弟俩的约定，她没有将认识他们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波特爷爷。

　　晴朗的日子，小玛葛汀经常和姐弟俩一起深入沼泽，帮他们采集生长在那里的各种植物，然后洗净、晒干、装进口袋里储藏起来。
　　姐弟俩告诉小玛葛汀，这在他们家乡都是治病救人的良药。

　　如果碰到下雨的日子，不能外出，小玛葛汀则和他们围坐在帐篷中。
　　这时候爱说话的弟弟鲛，总会讲述许多小玛葛汀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奇闻趣事，这些奇闻趣事里有没有脑袋，把肚子当做脑袋的妖怪；也有日夜不歇追逐太阳的巨人；还有海中巨鱼化为大鸟的传说……经常逗得小玛葛汀悠悠神往或哈哈大笑。
　　偶尔，小玛葛汀也会主动对姐弟俩说说她遇到的有趣事情，比如她在沼泽深处看到的恐怖巨穴、比如波特爷爷养的小狗和镇上的野猫又打架了……

　　有时，文静的汶亦会教小玛葛汀认识一种十分复杂的方块文字，她说那叫做汉字。
　　不过小玛葛汀从来也没学会过。

　　５、
　　时间晃悠悠地过了半年，不知不觉到了九月，小玛葛汀马上要迎来她十三岁的生日。
　　往年，小玛葛汀的生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她从不期待。但是今年，她早早地就开始盼望了，因为新交的好朋友汶和鲛告诉小玛葛汀，他们会送她一件生日礼物，在她生日那天。
　　至于是什么礼物，却一直神秘地保密着，让小玛葛汀心痒难熬。

　　幸好小玛葛汀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生日这天，她从汶手里接过一个包得十分严实的包裹，怀着喜悦和兴奋的心情，她一层层慢慢解开，当解去最后一层时，她不禁雀跃欢呼。
　　包裹里是一套绿色新衣，古怪的花纹、奇特的款式，尽显飘逸和神秘的美。

　　小玛葛汀实在是太喜欢这件礼物了！当着汶和鲛的面，她便立刻穿上了它，并原地旋转着，臭美地问道：“好看吗？”
　　“真好看，就象长安城里的公主。”汶赞叹。
　　“长安城是什么？”小玛葛汀对汶的话感到好奇。
　　“那是我们故乡的一座繁华都城，它方圆数百里，人口上千万，不管白昼和黑夜都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站在一旁的鲛骄傲地告诉小玛葛汀。
　　“居然有这样神奇的一座城市……”小玛葛汀停止旋转，她无限向往，暗暗发誓一定要去长安城看看，在有生之年。

　　６、
　　老波特在赫贝镇里生活了一辈子，他善良、忠厚、老实，举止规规矩距，每个星期天必去教堂做礼拜，是个虔诚的上帝信徒。不过，他从不相信小玛葛汀是魔鬼的女儿，虽然镇上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老波特认为。

　　但是最近老波特的信念有些动摇了，因为发生了许多他看不明白的事情，首先是小玛葛汀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奇怪的画册，整天宝贝一般带在身上，一有空闲就拿出来翻看，老波特偷偷瞧过一眼，画册里画的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狰狞怪兽！
　　再后来，老波特发现小玛葛汀经常外出，问她去了哪里，却又笑而不答。要知道，内向的小玛葛汀以前可是不爱出门的，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呢？难道真是魔鬼的召唤？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令老波特害怕和担心的。
　　最令他害怕担心的是昨晚，小玛葛汀居然穿了一身奇特的衣服回家。那衣服的颜色和款式充满了邪恶，一看就是魔鬼或异教徒的服装……

　　所以今天清晨，待小玛葛汀一出门，他便悄悄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小玛葛汀蹦蹦跳跳，还高兴地唱着歌，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老波特的跟踪，她出了镇子，径直往西，进入了沼泽地。

　　老波特远远跟随着小玛葛汀在沼泽地里东转西转，他发现小玛葛汀对这儿竟是极其熟悉，这让老波特愈发不安，因为传说中，魔鬼多半爱藏在沼泽深处。
　　最后，老波特看见小玛葛汀终于停在一棵大树下不走了。

　　藏身暗处，老波特瞧见小玛葛汀对着树下的一个帐篷大声喊叫：“汶、鲛，我来了！”随着喊声，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从里面钻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一左一右拉住小玛葛汀的手，叽叽喳喳地亲热交谈。
　　“原来不是魔鬼，只是两个孩子。”老波特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又呆呆定住了，脸颊肌肉抽搐。因为他发觉，这两个孩子黑发黄肤，外貌和普通孩子很不一样，是他未曾见过的，并且他们身上也穿着那种邪恶的服装。

　　“果然是魔鬼！”老波特喃喃自语。
　　“我一定要救出小玛葛汀，她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我不能让她被魔鬼迷惑！”

　　７、
　　揉着涨疼的头，小玛葛汀晕忽忽地从床上爬起来，她隐约想起，昨晚喝了波特爷爷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后，自己就一下子睡着了。
　　“糟糕！睡过头了，我还答应汶今天一起去采药呢。”小玛葛汀望着窗外高悬的太阳，慌张地穿好鞋就往外跑。

　　她跑到街上，看到许多人都往镇中心广场方向走去，这些人一边走还一边议论：“你听说了吗？这次抓住的可是两个黄皮肤的小魔鬼呢。”
　　“黄皮肤的小魔鬼？真可怕！”
　　“是啊，多亏老波特发现它们躲在沼泽地里，并及时通知了教会……”
　　“教会打算怎么处置它们？”
　　“那还用说，肯定是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听到众人的议论，小玛葛汀心里一惊，他们所说的黄皮肤小魔鬼，莫非就是汶和鲛？小玛葛汀不敢继续往下想……

　　小玛葛汀跟着众人，很快来到镇中心广场，这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她艰难地从人群里钻到最前面，抬头一看，发现绑在火刑柱上的两个人果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汶和鲛，他们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迷了。而波特爷爷则手持火把站在一旁，正准备点燃木柴。
　　“爷爷！”小玛葛汀失声尖叫，她扑过去，想抢下波特爷爷手中的火把。

　　可是小玛葛汀的目的显然被老波特看穿了，他略一侧身，就让过了小玛葛汀，并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令她动弹不得。
　　“我亲爱的小玛葛汀，难道你想亲自点燃木柴，烧死这两个魔鬼吗？”老波特脸上微笑着，手掌却悄悄捂住了小玛葛汀的嘴。突然，他高举火把，大声对围观的众人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们之所以能够抓住这两个魔鬼，完全是小玛葛汀的功劳！是她告诉我沼泽地里有魔鬼的。所以，小玛葛汀她绝不是魔鬼的女儿，哪有魔鬼会出卖魔鬼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们以前真的误解了这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一直被当做魔鬼的女儿。”
　　“……”
　　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在广场上此起彼伏，人们交头接耳，投向小玛葛汀的目光也纷纷变得柔和亲切起来，虽然还有许多人怀疑，但老波特保护小玛葛汀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然而此时，被老波特紧紧抱住的小玛葛汀却欲哭无泪，她看见绑在火刑柱上的汶和鲛睁开了眼睛，用鄙夷的目光望向自己。鲛更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仿佛不屑再多瞧她一眼。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有出卖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呀！爷爷，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小玛葛汀想大声喊叫，在汶和鲛的面前辩白自己，可是她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请上帝宽恕它们的罪孽！行刑开始！”
　　对面高台上，身穿黑长袍的小镇牧师手握圣经宣布道。

　　８、
　　多年之后，老波特坐在门口的旧橡木箱子上，衰老的他神情呆滞，即将去见上帝，一条掉光了毛的老狗静静地伏在他脚边。

　　老波特闭上眼眸，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天惊心动魄的情景……
　　熊熊烈火在众人面前被点燃，吞噬了绑在柱子上的两个孩子，他抛掉火把，抱着小玛葛汀往后退。忽然，他的手掌一阵巨疼，被小玛葛汀狠狠咬了一口。他疼得松开了手，小玛葛汀趁机挣脱他的怀抱，竟一头扎进了火堆！
　　众人惊呼声中，他慌忙伸手去拉，却只扯出一片破损的衣角。

　　大火越烧越旺，他愣愣地站在火堆外，手里攥着那片衣角，绝望地以为小玛葛汀一定被烧死了，然而就在此时，大火中突然传出惊天动地的三声吼叫，只见火星四溅，铜制的火刑柱轰然倒塌，三只巨大的黑影从浓烟里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因为靠得近，他瞧得清晰，那三只巨大的黑影，一只是翅膀展开来足有一间房屋那般大的绿色翼龙，另两只，则是他在小玛葛汀的画册上看到过的狰狞巨兽。它们在小镇的上空飞舞盘旋着，最后一起往东方飞去，消失在云层中。

　　老波特知道，那只绿龙一定就是小玛葛汀变得，因为那浅绿的颜色……
　　至于另两只狰狞巨兽，后来一个路过小镇的吟游诗人告诉老波特，那也是一种龙，不过是遥远神秘的东方大陆上的龙。
　　“可怜的小玛葛汀，她一定和她的伙伴们去了东方，希望她在那边活的快乐！”老波特微弱地自语。

　　这时，小屋前的路上，远远走来一位妙龄女郎……
　　女郎径直走到老波特身前，抬手摘下头顶的羽毛毡帽，披散下一头美丽的浅绿色长发。

　　“爷爷，我回来了。”她微笑着说道，蹲下身子握住老波特搭在膝盖上的双手。
　　“小玛葛汀，是你回来了吗？”老波特惊喜地睁大浑浊的眼睛。
　　“是我回来了，爷爷，您瞧，我还给您带来了长安的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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