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作者:弹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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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影·破梦


      一川烟絮,满城风雨。
      话说迦梦还了俗,和陌花儿携手游人间去了后,百年烟雨老寺又空寞了下来。转眼,蛛网就布满梁下,佛案前的灰厚厚积了一层。更多了一些蛇鼠虫蚁,在院子里的草丛中窜行,把这一座古寺,当成了它们的乐园。

      一、
      第二年的夏天,小城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外乡人。
      这外乡人在烟雨寺紧闭的大门前徘徊了一阵,然后抬手叩门。叩了良久,见无人应,便伸手一推……,寺院老朽的木门便在他的手底‘吱呀’一声开了。外乡人楞了一下,抬腿迈进去,见门后院子里草深及膝,一片荒凉,俨然是一座无人的残寺。
      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这时暮色已经深沉。他站在院子里,迎面的佛堂一片幽暗,而身后门外的大街上,下班买菜的小城居民却正络绎不绝,商家灯火依次亮了起来……
      此情此景,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处身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边是古老、神秘、黑暗的世界。
      一边是现代、简洁、光明的世界。

      外乡人没有犹豫多久。他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进了一间僧房。扫去榻上的灰尘蛛网,和衣疲倦地躺了下来。
      一会儿,僧房里便传出‘呼呼’的呼噜声……

      二、
      第二天一早,这个叫水悠然的外乡人来到小城市政的宗教办。
      递上刘副省长签名的介绍函后,胖胖的宗教办主任很热情地迎了出来。他握着水悠然的手,笑咪咪地说道:“上面已经打来电话,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尽力协助。”不习惯这种热情的水悠然往后退了一步。“我需要在烟雨寺住一段时间。”他简单说道。
      “好办好办,您想住多久都可以。我等会就派人去打扫,送去被褥。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情可以直接找我。”
      水悠然接过名片,放入上衣口袋。又和胖主任闲聊了几句,打听了一点烟雨寺的传闻,便告辞出门。

      1、
      这个小城建立在一座大山脚下,范围并不大。但滨临长江,依靠京九铁路。交通便捷,却很是繁华。
      水悠然慢慢地走在街道上,脑海里开始计划在这居住一段时间需要准备的工作。一个人生活总要添置一些物品的。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看着小城的景物。小城的风很净,一路上的市井人声散散地柔和,一点都不刺耳。最后他走进一家瓷器店,买了一个青花的坛子、青花的小碗,和一个青花的细颈水瓶。

      走出店门时,阳光晃了一下水悠然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睛笑了一下。
      他想象着:自己坐在烟雨寺僧房的窗前,用青花坛子盛酒,青花小碗酌一碗,在月色下浅饮,并看着插在青花水瓶中的花儿慢慢绽放,样子一定很古典。
      水悠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小城的人很惊讶,这个外乡人,抱着一个腌菜的坛子,吃饭的碗和装水的瓶子干什么?

      她也在看他。
      从水悠然昨天出现在这个小城,她就预感到‘他’来了。

      于是一早,她就搬一个竹椅,坐在自家店门前。她知道他一定会从这走过,然后一定会看她一眼———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看起来有点懒散,有点笨的家伙。
      她抬头,隔着一条街,向他微笑。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子,但笑起来好看。

      水悠然这时也看见了她。或者说,是先感觉到了身后淡淡的温暖笑意,才转头看见了她吧。
      他有点疑惑,这个不认识的女子,为什么向自己微笑?而且笑得如此熟悉,就象久别的老友。疑惑的水悠然穿过马路,向她走去。然而当他走到她面前,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总不能贸贸然问这个女子:“你为什么对我笑?”
      或许人家不是对他笑呢。

      他抱着他的坛子、碗和花瓶,有点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思索该怎么打招呼。
      幸好这时候她说话了,她笑着问:“你准备用这个坛子装酒,用那个碗来喝,然后看瓶子里的花慢慢盛开,对么?”
      “对,这正是我的打算。”水悠然脱口回答。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城,居然有人可以看清自己的心思,而且是个女子。

      他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开始好奇地仔细打量:“这是一张光滑细腻的脸,和自己已经染上一点风尘的、粗糙的脸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眸更是妖异地深邃漆黑,仿佛可以把自己陷进去……”
      水悠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2、
      她指了指身边的一张竹椅,示意他坐下。
      水悠然恍惚地坐下了。

      她拂开垂在眼角的一缕刘海,问道:“你到这个小城来,是因为一个梦?对吗?”水悠然闻言一震。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我的目的?”她笑了,并不理睬水悠然的张惶,她把身子往后靠,舒适地靠在竹椅背上。然后把手中的书递给他,轻声回答:“我就是你啊。”
      看见水悠然茫然的样子,她又重复了一句:“我就是你啊。”

      水悠然完全不明白她的话。他接过书,楞楞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精灵,一个神秘的、不可琢磨的女巫。有一些纷纭的、奇怪的、完全陌生的片段,在他脑海地飘飘渺渺地浮了出来,又转瞬沉了下去……
      他感到一些东西在置换,在旋转。他和她,她和他,都在旋转,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或者,谁是自己。
      “我就是你啊。”她又微笑地说了一句。

      三、
      头痛。
      自从街上遇见那个奇怪的女孩后,水悠然开始头疼。隐隐约约地痛,深入脑髓地痛。

      1、
      坛子搁在桌上,里面已经盛满了酒。
      青花小碗摆在一旁,瓶子则放在桌子靠窗的一角,斜插着一枝满天星。

      水悠然舀了一勺酒出来,倒入碗中,一边饮,一边开始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女孩说对了一半,自己确实是为了一个梦而来到这个小城的。
      很小的时候,水悠然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死了,被埋进深深的土里,却还有意识。在土中,他一点点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肤腐烂成水,感觉到蛇鼠、蚂蚁、蜈蚣等小虫钻进钻出,啃咬自己的骨头。然而这些还不是最令人痛苦的,最令人痛苦的是,面对窒息的黑暗的恐惧和压迫感。
      每逢做这样的梦,水悠然总是尖叫着醒来,然后一身冷汗。

      但还有一个原因,女孩没有说出来。———是父亲叫他来的。去年夏季,他开始整理父亲遗物,那些堆在储藏室中的上万册书卷。在一本记载道家符录的书里,他翻出一张棉纸,纸上写着一段话,是父亲的笔迹:

      悠然:当你翻开这本书,看到这段文字时,应该已经有20多岁了。
      我知道你一直为一个怪梦所困扰,有很多事情需要靠自己来解决。去桑县的烟雨寺住一年吧,或许对你破梦而出有帮助。
      去之前,带着这本书先去找你刘叔叔,他是我的师兄,会尽力帮助你。

      2、
      这个小城就叫桑县。
      水悠然想到这,突然记起自己放在包里的那本书。长途车上的颠簸,没有被弄皱弄坏吧?他急忙打开包。还好,书安然无恙地躺在包里。他从包里把它取出来,随手翻开阅读。这本书他带在身上很久了,一直无暇观看。
      以前年幼学剑的时候,父亲也教过水悠然一些道家的吐纳呼吸工夫,以及一些基本知识。所以这书的内容虽然深奥,但他勉强还可以读懂。

      在第九页,水悠然看到一个符录。样子怪怪的,象一弯新月在滴血,傍边的文字介绍:新月符,可驱妖避邪。
      出于好奇,他提笔画了一张,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符挂在了窗上。挂符的时候,他望见窗外,有一个6、7岁的小女孩,正蹲在寺庙荒园的小池边玩水。

      他翻身从窗子进了院子。走到这个小女孩身边。小女孩却仿佛没看见他,依旧自顾自地玩弄水面上的浮萍。
      “你不读书么?”水悠然问道。小女孩头也不抬,脆声应了一句:“我逃课了。”
      “逃课是有技巧的。”水悠然微笑,伸手帮她采了一片浮萍。
      “你是新来的外乡人吗?”小女孩转过头来看着他。“是的,我是新来的。”水悠然老实地回答。
      “你要住在这吗?”
      “要住一段时间吧。”

      “这个地方,以前是大和尚住的。”小女孩又低着头,不看他了。“大和尚是谁?”水悠然感兴趣地问道。
      “大和尚就是大和尚,他跟小狐狸精姐姐走了。”
      “小狐狸精?”
      “大和尚走了后,这儿就闹鬼了。所以没人来了。”小女孩不理水悠然的疑问,自顾自说道。

      水悠然笑着问她:“这儿闹鬼,你不怕吗?”
      小女孩回答:“以前怕,但后来跟姐姐夜晚来了许多次,没有发现什么,就不怕了。”
      “你姐姐夜晚来这干什么?”水悠然越发地觉得好奇。“她来练剑,这儿宽敞,又没人打扰。不过有时她也来这发呆。”小女孩漫不经心地回答。

      3、
      小女孩离开院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目送她从一堵矮墙灵活地翻出去后。水悠然也转身向僧房走去。
      走到窗前,他一抬头,愕住了!
      那张刚画的符上,爬满了蚂蚁,密密麻麻的一层!

      四、
      水悠然没有动那些蚂蚁。
      坐在窗前,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暮色黯淡了身边景物时,他已经有点微醉了。没有吃晚饭,他和衣倒在床上休息,渐渐睡着……

      1、
      半夜11点多钟,小城起风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刮进来,把案头的那本唐诗选集翻得乱响。

      被吵醒的水悠然睁开朦胧的睡眼。
      他突然发觉,窗外的那一轮圆月,竟然是血红色的!血红色的月亮射出蒙蒙的血红色光芒,十分诡异地挂在寺庙的檐角。
      水悠然揉了揉眼睛,以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悄悄从床上坐了起来,刚准备起身穿鞋,忽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声音,就象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似的。

      他马上警觉地翻身躺倒,微眯着眼睛,做出熟睡的样子。
      通过眼皮的缝隙,他看见一样东西攀上了窗台。血色的月光下,水悠然看得清晰,那是一只白骨嶙嶙的手。
      一会儿,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然后在两只手之间,慢慢慢慢地,浮出一个光秃秃的颅骨上部。

      水悠然摈住呼吸,看着这头颅渐渐露出。
      先是黑洞洞的眼睛,凹下去的鼻骨,然后现出白森森的牙齿,微微张阖的颌骨……,这骷髅转动着脑袋,向屋内张望。
      水悠然的手心满是冷汗,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蹦起来逃跑。
      这时新月的血色仿佛更浓重了,象水波一样在空气里浮动。窗外的白骨突然扭头望向血月,口中发出‘嘶嘶’的低吼。
      随着这低吼,院子里的各个地方,泥土开始裂开,更多的枯手从缝隙里伸出,努力地往上攀爬。

      就在这时,窗上的那张符忽然烈烈振动起来,蒙在符上的蚂蚁,象雨点一样纷纷坠落。符中透出淡紫色的光芒,这光芒围着符上下流转,最后渐渐汇聚成一点,如流星急电一样射出……
      正照在白骨两个黑洞洞眼眶之间。

      白骨痛得长嘶一声,一下子缩到窗下去了。
      院子里那些纷纷往上爬的怪物,也刹那定格楞住,然后各自匆匆钻回土里。

      2、
      良久,月亮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庭院里又恢复了初夏夜晚的清幽,有虫声在阶草下鸣叫,风也停了。
      水悠然卧在榻上,浑身衣襟被汗湿透。

      五、
      昨晚的情景象一场噩梦,这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水悠然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窗外察探。窗外,被清晨露水湿润的泥地一如往常,完全不象有什么怪物从这爬出来过的样子。
      院子里的其它地方,也土地平整。

      水悠然抱膝坐在残破的荷花池边,陷入思索和迷茫中。

      1、
      “你昨晚遇见鬼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把水悠然惊醒。他回头,看见昨天遇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肥猫站在身后。
      “你又逃课了?”水悠然笑着问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昨晚遇见鬼了吗?”小女孩依然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遇见鬼?”水悠然抬头警觉地盯着小女孩。
      “我姐姐说的。”小女孩得意地回答。

      “你姐姐还说了什么?”水悠然对这个小女孩的姐姐感到满心的好奇。
      “她还说,你会没事。”小女孩放下怀中的猫,坐了下来。“能介绍我认识你姐姐吗?”水悠然摸着小猫的脑袋,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们早就认识。”小女孩转过脸,偏着脑袋,古怪地看着水悠然。
      “我们早就认识?”水悠然拼命地搜索脑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位神秘的‘姐姐’。“是啊,你们早就认识。”小女孩突然爬起来,抱起她的小肥猫,向门外跑去:“我要去上课了,今天不逃课。”
      “喂,等等,你叫什么?”水悠然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我叫婆婆。”小女孩跑到门口,转身面对水悠然做了一个鬼脸,回答。

      2、
      “情况越来越神秘了。”水悠然苦笑一声收回视线。自己的梦、血月亮、夜晚的白骨、神秘的“姐姐”,究竟哪一点才是破梦的关键呢?
      百无头绪,百思不得其解,水悠然索性不再想了。他站起身,掸去肩膀上的落絮,向门外走去。

      在拐角的小摊子上,水悠然胡乱吃了一点早点,然后来到市政的宗教办。正在水池边洗茶杯的胖主任看见水悠然,放下手中杯子,很热情地迎上来:“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好。”水悠然犹豫了一下,笑着回答,开门见山地询问:“你这有烟雨寺的寺志么?”胖主任皱着眉头想了会,拍了一下脑袋,说道:“我抽屉里好象有一本复印稿,是迦梦大师留下来的,你拿去看吧。”
      说完,胖主任进屋,拿了一叠装订好的纸张出来。

      水悠然伸手接过这叠纸张,略微翻看,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行文清秀迥劲,想来就是那位迦梦大师的手迹了。水悠然把书放进怀里,和胖主任又闲聊了一会,便告辞出门。
      站在门口的街道上,水悠然抬腕看了看表,9点35分。现在回寺尚早,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城,他打算四处逛逛。

      3、
      顺着一条巷子,水悠然走到小城的公园湖边。
      湖边的堤上有许多摆地摊做买卖的人,很是热闹。他在卖旧书的摊子面前翻阅了一阵,挑选了几本书籍,然后便随意地站在一棵柳树下,看一群老人下棋。正当水悠然渐渐被棋局所吸引,和围观者一起脸红脖子粗地大喊“跳马”、“吃车”的时候,一阵熟悉而又奇怪的感觉突然从他背后袭来。
      他猛地转身。

      他看见,自己身后,堤对面的另一棵柳树下,不知何时,悄悄站着一个女孩。这女孩正是水悠然昨天见过的,古怪地对他说了三句:“我就是你啊”的女子。
      此刻她安静地望着转过身来的水悠然,眼眸黝黑深邃。

      水悠然也疑惑地望着她,她的眼眸里有一种东西,使水悠然挪不开视线。两人隔着堤,互相凝视着。
      偶尔有行人骑着自行车,快速从他们之间驶过,但那些行人一进入到两人的中间,就仿佛变成透明的了,无法隔绝她和他的目光。
      恍惚中,水悠然感到对岸火车站大钟的声音,身边观棋者的吵闹,慢慢地变得遥远飘忽……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给我这种极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不!这种感觉不仅仅是熟悉,是什么呢?就象是一个人在看自己的影子。不,也不是的……”
      水悠然在心中迷茫地问着女孩。

      良久,女孩忽然移开视线,转身向堤下走去。清醒过来的水悠然楞了三秒,也匆忙挤出人群,紧跟过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追上女孩,和她并排走着。“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女孩侧着脸,微笑着看他。初夏斑驳的落影,从婆裟的枝叶间洒下来,使女孩的侧影显得十分柔和。
      “我真的不知道。”水悠然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至少现在应该知道。”女孩轻轻叹了口气,眼光眺向远处的烟雨寺檐顶:“我就是你啊。”

      又是这句话,已经是第四次了!
      水悠然决定,今天不管怎么样,也要问个明白。把这个迷团解开:“你为什么老说你就是我?其实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分明是两个人。外貌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也不同!”他质问道。
      “你是不是经常做一个怪梦?”女孩却话题一转,不正面回答水悠然的问题:“在这个梦里,你是一个死人,被埋在土中,但却有意识。能感觉到肌肉一点点地腐烂剥离,五脏被那些蛇鼠、蚂蚁、蜈蚣钻攒噬咬,对么?”女孩幽幽地问道。
      水悠然一下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女孩。自己的噩梦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滋味并不好受。然而水悠然心中的震撼,却不仅仅是这些。
      她究竟是谁?怎么对自己的梦如此清晰?

      3、
      “你不用那么惊讶地瞪着我。”女孩被水悠然合不拢嘴的样子逗得‘扑哧’一笑,但神色转瞬黯淡。“其实这个梦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真实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压迫感,对么?”女孩盯着水悠然的眼睛,低声但清晰地说道。
      “你不是人。”水悠然嘶哑着嗓子,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人。”女孩疲惫地笑了下:“我和你一样,都是人。而且我还和你一样,都做同一个梦。”

      女孩逼近水悠然,继续说道:“但我梦得比你更深,我甚至梦到自己慢慢化为白骨,在一个月光如血的夜里,从泥土里爬出来,攀上一扇窗棂,然后又被一道符击中……。”
      “你果然不是人!”水悠然觉得自己快到崩溃的边缘。他摇摇欲坠,又往后退了一步,扶住街边栏杆。眼前女孩清澈秀美的一双眸子,渐渐幻化成昨晚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他大力地摆摆头,才摇去幻觉。

      女孩不再逼近了,她怜悯地看着水悠然:“其实我等你好久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这来,来找寻‘自己’。”
      “我也在找寻自己,我也要破梦而出!”女孩突然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你也要破梦而出?”水悠然的声音仿佛梦呓一般。
      “是的,我也要破梦而出。我一个人破不了这个梦,我们一起才有希望。”女孩热切地望着水悠然。

      “我们?”
      “是的,我们。”
      “可是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你。”
      “我不明白。”
      “我慢慢跟你说吧……”

      六、
      青花坛子里的酒,只剩下一半。然而水悠然并没有醉。
      讲了一下午故事的敏,却终于受不了屋子里的酒气,她站起身,踱到窗前,推开窗户,伸出手指,轻轻抚摩水悠然挂在窗上的那道符。“这个破符,把梦里的我,打得好痛。”敏笑着说。
      “你的意思……”水悠然依然沉浸在敏刚才的描叙中:“它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它?”
      “嗯。”敏背对着水悠然,点了点头。

      “真是奇妙啊。”水悠然看着敏纤细的背影,心中感叹。
      造物弄人,想不到自己灵魂的三分之一,居然是这样一个外型柔弱的女子。

      “现在看来,你的感应能力是最强的,不但能够持续在梦中感应到它的变化,而且你还能够感应到我的变化,甚至与我6岁那年的大病,你也感应到了,包括我来到小城。对么?”水悠然继续总结着。
      “大约是吧。”敏停下抚摩符的动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说道:“或许它的感应能力才是最强的,毕竟它是我们的灵魂本体。”“你是说,它也能够感应到我们的变化?”水悠然吃惊地询问。
      “是的。”敏肯定地回答。

      “如果那样,对它来说不是太残忍了?被深埋地下,烂成白骨,却还时时能感应到地上的繁华,漫漫煎熬。”水悠然叹了口气,又仰脖饮下一碗酒。“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残酷?”敏突然转过身,眼角有点点的泪光:“明明是一个活泼泼的人,却要夜夜忍受死尸腐烂压抑的感觉,你明白吗?我都快疯了。”
      “我明白,我也快疯了……”水悠然放下碗,怜惜地看着敏,轻轻回答。

      “昨晚是它第一次爬出地面,我相信是因为你的来临,对它造成感应吸引,所以它才想爬出来,我只是不明白,它为什么能够爬出来?以往我在梦中感应到它的情况,都是被泥土压得动弹不得。”敏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换话题。
      “这个我知道。”水悠然接口:“因为每年的7月14、7月15、7月16三天的子时,烟雨寺上空阴气最重,同时因为阴气笼罩的关系,从寺里看月亮会变成血色,这时,地底的鬼物也能够毫无障碍地爬出泥土。”
      “你怎么知道这些?”敏好奇地问道。“因为这本书。”水悠然翻开一本书,把其中的一段话指给敏看:中元节三天,子时夜,烟雨寺阴气湿重,天现血月,妖物出土。

      “这是什么书?”
      “这就是前任主持迦梦大师撰写的烟雨寺志。”

      水悠然把书收起,抬眼望着敏,说道:“今天正是7月15日……。”

      七、
      中元节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地停了,小城又陷入夜的安静。
      一泓月光,清澈如水地笼罩着小城。

      在烟雨寺残旧的荷池边,水悠然和敏坐在佛堂的檐影里,各自沉默着。
      “悠然,离子时还有多久?”敏突然问道。
      “还有一个小时。”水悠然看了看表。
      “如果它出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实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水悠然转头看着敏,敏也正在看着他。

      “我们都是它身上的灵魂,因为它的死亡,而分裂出来,你投胎为一个女子,我投胎为一个男子。”水悠然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们就象是它的孩子一样。而它就象是我们的父亲。”
      “或许是母亲。”敏撇撇嘴,纠正道。

      水悠然不想和敏争论这个话题。他抬起头,看着月亮,自言自语:“人死了应该灵魂都出窍,为什么它三魂只走了两魂,还留着一魂身上呢?”
      这其中的秘密,或许只有它,才能回答吧。

      1、
      起风了。先是微微的一丝夜风拂过池面,吹起几圈涟漪。然后转瞬风就大了,把敏鬓边的长发吹得飞扬。
      淡淡的几缕黑色雾气,从草叶间飘起,在风中慢慢扩散开来,弥漫在烟雨寺的上空。乳白色清亮的月华,在这雾气里,竞隐约带着丝丝若隐若现的血痕。

      “子时到了。”水悠然站起身。
      他和敏一起抬头,看见头顶的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已然血红!

      血月照射之下,周遭的景物变得分外诡异。两人不自觉地靠近了一点。
      这时,僧房窗外芭蕉树下的泥土,缓缓地裂开一道缝……,从黑黝黝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枯手,这只白骨嶙嶙的手攀住裂缝的边缘,骨节凸起,显然正在用力。
      水悠然和敏都屏住了呼吸,盯着这奇异的一幕,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依然惊骇。剧烈心跳中,敏悄悄靠近水悠然,握紧他的手。水悠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反手握紧。

      这时候缝隙里,另一只枯手也伸了出来,紧跟着,一个骷髅头颅探出。这骷髅缓慢地从泥土里爬上来,佝偻着腰,趴在窗台上,向僧房内张望。
      窗棂上的符,已经被特意取走了。
      骷髅张望了一会,伸手把窗台边书桌上那本唐诗选集抓出。血蒙蒙的月光下,敏和水悠然两人发现,这骷髅双手捧着书,居然做出阅读吟哦的样子。

      “那是我的书,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站在池边树影里的水悠然,忽然开口说道。
      骷髅猛地一下转身,由于动作幅度过大,它差点摔倒。它扶住窗台,稳住身形,用黑洞洞的两个眼眶盯着敏和水悠然,颌骨上下张阖,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认得我们吗?”水悠然小心翼翼地问道。骷髅摇了摇头。
      “那么,你看到我们时,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骷髅定定地看着水悠然,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敏,良久,它缓缓点了点头。

      “忽觉惆怅烟波里,轻弹剑刃,袖舞月华,浮生一醉渺如蚁。隔帘莫问窗后人,都是微梦深几许。微梦深深深几许?烽烟遥淡,落日黯然,唯剩流光照飞絮。再寻南柯已无痕。年年笺上题新句。”一直默不做声的敏,突然念出一首词。
      这词念得突兀,落到水悠然的耳朵里,却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听过。而骷髅的反应,更是激烈。它松开抓住窗台的手,摇晃着向两人走来,口里嘶嘶声大作。水悠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把敏扯到自己身后。他大喊一句:“你别过来。”
      骷髅闻声止住脚步,口里的嘶嘶声却依然大作,似乎在不断地问着什么。

      “你念的是什么?”水悠然低声问身后的敏,眼睛紧紧关注着骷髅的一举一动。
      “是我梦里面,它经常背诵的一首词。”敏轻声回答。
      “那么说,也应该是我们前生经常背诵的?”
      “嗯。”
      “难怪我觉得那么熟悉。”

      “你的话我们听不懂,你会不会写字?”水悠然向骷髅做了一个写字的手势。骷髅受到提醒,立刻蹲下身子,用自己尖削的指骨在泥地上划出一句话:“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背这首词?”

      2、
      敏抽出被水悠然握着的手,从水悠然身后站出来。她静静地盯着骷髅,回答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谁吗?”
      骷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在地上划字道:“不知道。”
      “深埋在泥土的岁月里,你是不是经常梦到自己以一个小女孩和小男孩的眼光在看着外面的世界?”

      骷髅身子一震,用黑洞洞的眼眶望着敏,手下划字:“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敏回身指了指水悠然:“就是你梦中的小女孩和小男孩。”
      “而且在我们的梦中,也经常梦到你的情形,梦到肌肉腐烂成水,无至尽的压抑和黑暗。”水悠然接口道。
      骷髅低下头颅,在地上划出两个字:“痛苦!”

      “是的,是痛苦,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敏盯着骷髅,一字一顿说道:“现在,你还不知道我们是谁吗?”她忽然冲过去,冲到骷髅的面前,俯视着蹲在地上的骷髅:“我们就是你魂魄的一部分,在你死后,各自投胎成人,但因为你自私地不肯死干净,让我们还彼此保留着莫名的感应,忍受这非人的折磨和痛苦!”敏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
      水悠然叹了口气,他走到敏的身后,扶住敏的肩膀。

      蹲在地上的骷髅,在听完敏的话后,楞了数秒,然后大力摇摆着头,颈骨互相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它在地上接连划出三句相同的话。
      “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死不了,孩子们,你们以为被埋在土中,与蛇鼠虫蚁为伴是很快乐的事情吗?我早就想死,早就想去重新投胎做人,可我就是死不了啊。”它飞快地在泥土上划字,划痕深深。

      “为什么会这样呢?”水悠然看着地上的字迹,疑惑地问道:“当年我们是怎么死的。”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有语病,死的只有一人,怎么能说“我们”?幸好此刻没人去注意他话里的语病。
      “当年。”骷髅把黑洞洞的眼眶转向水悠然,它在泥地上划道:“烟雨寺很大,我是寺里负责接待的僧人。城中驻军的将军,有一位夫人,经常来寺里烧香拜佛,一来二往,就和我熟识了,夫人的命很凄凉,是被将军抢来的良家女子。每回拜完佛后,都爱和我坐着叙说一番心中悲苦。也是我佛性不坚,渐渐对她由怜生爱,终至不可自拔……”
      水悠然和敏,静静地站在骷髅面前,看他讲述这段往事,一段三者之间共同的往事。

      “我们在这庄严的佛寺中,私密地幽会,彼此爱得越来越深。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城里终究还是传出了风声。我们惶恐之下,就决定私奔。那天夜里,我们商定在城南门口会合。子时,我悄悄溜出僧房。不料刚走出门,就被将军带着一个道人将我拦住,他们把我杀死并埋到这棵树下。”
      写到这,骷髅停下划字,思索了一下,才继续写道:“说来奇怪,当时我死亡后,感觉人一分为三,前两份都飘荡着进入夜空,第三份刚要脱离躯体,却被一股阴冷的气息压了回去,然后跟躯体一起迅速被埋入土中。伴着躯体腐烂,日日煎熬,生不如死。”

      3、
      “怎么会这样呢?”水悠然和敏互相疑惑地对视一眼。“是感觉被一股阴冷的气息压了回去?”水悠然慎重问道。“是的。”骷髅在泥地上划字回答。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水悠然偏头询问敏。“我分析,很可能是那道人对我们动了手脚。”敏也不自觉用出“我们”这个词。
      “那怎么办?”骷髅焦急地划字。

      是啊,怎么办?三“人”大眼瞪小眼,按理说,人死魂魄就会离开,但现在它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白骨了,还怎么死?
      “能不能请人来把它身上残余的一份魂魄离去呢?。”敏提议。
      “能做到吗?而且……”水悠然犹豫地看了看蹲在地上的骷髅:“而且一旦离魂后,它将再也没有意识了吧?”
      “这样的意识,我情愿不要!”听到水悠然的话,骷髅飞快地在地上画出一行字:“太痛苦了。”

      “那好吧,我们去找人。”水悠然转身而出,但刚迈出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去找谁呢?天下间又有谁懂这个?”
      “你不是会画符吗?难道不懂这个?”敏希翼地抬头看着水悠然。“画符是从我爸爸留下来的书中学会的,我已经翻过这本书,里面没有讲述怎么破法、离魂的。”水悠然苦笑着摊开手:“而且,我爸爸也死了。”
      “对了,我爸爸说刘副省长是他的师兄,或许他有办法。”水悠然眼中神色一亮:“明天我们进省城找他好了。”

      “不用找了,我已经来了。”寺庙的门忽然被一人推开。

      4、
      进来的人50多岁模样,身材略胖,穿着一身浅灰色西服,笑眯眯的圆脸。“刘叔叔 ̄!”水悠然高兴地喊道。
      “悠然,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来人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已经站起来的骷髅身前。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骷髅一眼,忽然躬腰行了个古式的揖:“我代师门向先生赔罪。当年把先生封住的人正是我派一位被逐出师门的前辈。”

      水悠然和敏一下楞住,想不到其间还有这些渊源。看来,水悠然的父亲早也知道,所以才叫水悠然来这破梦。
      而骷髅听到刘副省长的话,脸上骨骼莫名牵动,看不出是恨是怒还是悲是喜。良久,它仰起头,仿佛叹了口气。

      “先生准备好了吗?确定要把最后一魂离去?”刘副省长直起腰,轻轻问道。骷髅定定地看着头顶的星空,那轮血红色的月亮正被一缕浮云遮住。它看了一会,忽然望向水悠然和敏,空洞的眼眶,居然泛出一丝温柔的神采。
      他们,说起来也是它的孩子呢。
      在即将消失之前,它忽然发觉,这世上值得留恋的东西其实还是蛮多的。不过它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两个和自己有深厚渊源的孩子。
      它冲眼前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八、
      十天后,小城唯一的一家妇幼保健医院门前,水悠然和敏再次不期而遇。
      “嗨,你来干什么?”坐在马路边沿的水悠然微笑地看着眼前女子,他和她有着深厚的渊源和莫名的亲切,这种亲切,是超越肌肤和血缘,深深根植在灵魂深处的。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走累了的敏毫不避嫌地靠着水悠然坐下。

      “出来了,快看。”这时水悠然突然拉着敏站起身来,只见从医院里走出一对夫妻,其中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清澈无邪,好奇地四处张望。偶尔他的眼光遇上了马路边的一男一女两人,便再也不曾移开。而这一男一女两人的眼光,也正深深深深地望着这婴儿,一直望着他被父母抱着,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为止。

      “我们的弟弟,原来很可爱啊。”水悠然双手枕着头,懒懒地靠着街树。
      “当然,比你可爱多了。”敏笑着接口。
      “有我可爱吗?”
      “当然。”
      “真的?”
      “真的。”

      “哎呀,不好!”
      “怎么了?”
      “我可不想天天做尿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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