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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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是有多久了，他已记不大清楚。仿佛很长时间都是如此，早上醒来，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头脑昏昏沉沉无法思考。像是太多太多沾满了水的棉花堵塞在脑部，纠缠不清，不断不断逼迫他下沉。下沉。
　　他的房间布置简单，不算宽敞的单人床，其左侧是挨着窗户的书桌，书桌上放着很多书，一盆小小的仙人掌，玻璃杯，台灯。他没有足够的钱添置多余的家具。更何况，他不是极其勤快的人，因此日用品也是尽量简化，既可免去收拾的困扰又避免房屋拥挤。但总有些东西是不论他搬到哪儿都会带着的。大箱大箱的书，仙人掌，玻璃杯。长时间独居使他对身外之物保持着一颗温润的心，翻阅，观望，触摸它们的时候能感到内部知觉的变化。这所带来的微小快乐超过一切盛大繁华。关乎意义关乎真实。
　　他在床上醒来。缓缓直起身来，甩了甩头，慢慢张开双眼，表情极不情愿。可能不能说是不情愿，而是极其费力。是这样的。最近每天晚上做同样的梦，醒来后大汗淋漓，仿若经过剧烈运动，疲惫不堪。于是起身，穿着宽大的睡裤，光着身子，从书桌上拿了玻璃杯，到满满一杯水，咕哝咕哝喝了下去。
　　一束阳光打在床上睡过的折痕上，枕边的书是翻开着的，停留在17页。是《西方哲学史》。巴门尼德。他说：那么现在存在的又怎么能够在将来存在？或者说，它怎么能够得以存在？如果它是过去存在的，现在就不存在；如果它是将来存在的，那么现在也就不存在。因此就消灭了变，也就听不到什么过渡了。

　　他把窗户打开，把仙人掌移到阳光所在之处。这是早上起床继喝水后的第二件事。屋子是用便宜租金租下的单一居室。他住在三楼。隔壁也住了多户人，有躲计划生育的年轻夫妇，有如他一样的外来谋生者，有很多的面孔，并且时常变换。他住在三楼，视野并不算开阔，空气也并不十分新鲜。但他的房间有个靠东面的窗户，和早晨的阳光直通，是最令他满意的。
　　他去公共浴室洗漱。双手捧起冷水拍脸，用宽大的毛巾上下左右画圆擦拭，从脸部到脖颈。然后他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肤色黝黑，胡茬丛生。是苍老的模样了。他定定看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苍老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毫不犹豫从面容到心灵摧毁了他的青春？
　　但他终究来不及细想，他得换上服装。去谋生。去工厂上班。

　　正值夏天。这是个炎热的繁华的南方城市。只有在清晨的时候，才有稍微片刻的宁静。此时歌舞升平的夜生活者正在为第二天的通宵达旦储备能量，白日工作的小资白领或农民工也还未张开惺忪的睡眼。他平日里也是能赖多久就赖多久的懒虫，但偶尔也会早起。因为睡不着因为不想睡因为不小心醒早了。总之，偶尔的不刻意。他还是大早早地就起来。
　　醒得老早的时候，会发现和每天急冲冲奔向工厂的一些不同。太阳才冒了个尖，空气微凉，带着湿气，这个租房密集的小区有难得的古老村庄般的静谧。他会站在阳台上，伸伸懒腰，做几个深呼吸。那时候的他，总是认为，一天可以这样过，是美好的事。相信接下来的生活大概也会像如此早晨般安详乐然。即使夜晚加班回来，疲惫不堪，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着度过的早晨，幻觉扩大，也会觉得，恩，空气可真是好的。
　　上班的路上会有沿街叫卖早餐的小摊贩，他会买个烧饼，边走边大口大口吃着。他从前总是认为自己时间是多着的，除了上班下班的任何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受控制。他可以一个人走很长的路，也能在书店晃悠掉几个小时。可是却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很久很久没有享受食物带给他的快乐。吃饭也像工作一样，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
　　这其实是个奇怪的圈子。日以继夜拼了命地工作，因此耗费掉时间，精力，然后可以获得面包牛奶，面包牛奶补充了精力，再用于工作。
　　他想，只不过是消耗生命以维持生命。
　　从住所到工作的地方只需10多分钟。他却一分钟不到就把大大的烧饼吃了精光。像是不愿继续这并不令人愉悦的工作。此时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他能明显感到氛围里的声贝莫名高了一个调。这调并不具体。如若浪潮，一阵一阵将他环绕。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作为见证者感受到了这不断闹腾起来的喧嚣，还是他就在喧嚣里，成为喧嚣的一部分。

　　喧嚣。
　　哦，喧嚣。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商业闹市。繁华喧嚣。
　　他看到她，在人群里明确地识别她。她的浓密厚实如海藻般的长发，她削瘦的有点发育不良的身材，细小微长的眼睛。这些，她曾在网上告诉过她。她着紧身白色T恤与极短黑色雪纺裙。简洁打扮却令人过目不忘。可她却并没发现自己的美，表情淡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毫不理会周围人的侧目。
　　这样不自知的美反而使得美更为完好无缺而灵气逼人。
　　他想过无数次他们相遇的场景。他们事先约好，在咖啡馆，公园，游乐场。她会告诉他她穿一双大红色鞋子，以便他能明确辨认。他会说，哦，那我手拿一份报纸。我把它摊开，你肯定能一眼认出。
　　可是此刻，他遇见了她。这一切并未事先被告知。
　　她站在人群里，在对面的马路上，红绿灯下。她挎个亮黄色的包，塞着耳麦。她就要走过来，随着人潮走过来。他也要过去，他们将擦身而过，到彼此的对面去。他开始紧张，要不要，我到底要不要在她走过身边的时候叫住她。叫住她，对她说，嗨，我认识你。可是，她会认得出我吗。他会说，哦，是你呀。他会这样说吗。
　　绿灯了。
　　他却站着一动不动，他动不了脚，只得看着她低头朝他走来。斑马线过了一半时她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他。呆若木鸡的他。她直视着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径直走到他身旁。
　　她说：你是在等我吗？

　　你是在等我吗？你在等我吗？是在等我吗？等我吗？
　　他抬起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几次的梦转千回。他看到她从人群中从马路对面走到他身旁。
　　她问：你是在等我吗？
　　他微笑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剧烈的阳光仿若瀑布从天而泻。强光刺激，他把眼眯起来。想要用手挡住。可是突然周围人潮逐渐退去，她也消失在这片如幕的白光之中。这是座空城。没有她。没有人。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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