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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笑嫣然(二)
桃夭说“好的乐声是感情丰富的。”
桃夭又说“感情丰富的乐声是得以感染众人的。”
桃夭还说“得以感染众人乐声却并非是好乐声。”
桃夭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两人相识五月有余,彼时魇笑拜师学艺不久,名义上,她得叫桃夭一声师姐,感情上,也就是行动上,她自然是不愿的。
其实看一个人不舒坦就和一见钟情一样,互相不对盘只要一瞬,而后硝烟四起,一场不知所谓的拉锯战在所难免。
那会儿到先生这学艺的人众多,而其中最锋芒毕露的就数桃夭。一支水袖舞艳惊四座,一曲箜篌乐绕梁不绝,听得魇笑又赞又妒。末了,见桃夭面向自己骄傲而狂妄的扬眉一笑,恨得魇笑咬牙切齿,只得捏紧拳头一哼声,“少得意忘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时只道这木是秀的,却不想这木不仅秀,还秀得运气响当当的好。不仅无风来催,更是赞扬不断,乐得桃夭整日整日脸上开花,阳光灿烂。
魇笑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发作什么,便选择对桃夭的春风得意视而不见,背地里独自一人到后山宣泄。从箜篌到古琴,竹萧到横笛,琵琶到二胡...所有能找到的,能拿得动的统统被她带到后山里头一顿折腾。说来也怪,她这半宣泄半练习的一通弹奏下,竟是技艺大涨,待到先生再次验收学习成果时,那一曲曲的乐声竟无人能及。
先生拂着胡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不可支。只有魇笑自己知道,她这是靠弹断了数根琴弦和毁了一支竹萧而换来的,代价大得很。不过,值得。她暗地里高傲地横了桃夭一眼,见后者脸色不佳,心里暗爽。顿觉这天也蓝了,风也清了,花也艳了,一切都明媚了。只想仰天长笑三声,抒发一下“小人得志”般的愉悦心情。
彼时只想着怎么打压对方,怎么将对方踩在脚底下,怎么扬眉吐气风光无限。以至于此等角逐越演越烈,风吹火长,几度燎原。直燎到那宫里头来挑乐师还不曾停歇。
那日两人分坐一方,一音一曲,一萧一琴。在绘出了红尘万丈诉说了婉转悠扬道尽了荡气回肠后蓦然急转直下。两人同时发现天籁之音和仿若仙乐是无法与对方相抗衡的,唯有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方有可能能盖过对方。随,那乐声不复妙曼,越发金戈铁马。你方低沉我更沉,你方嘹亮我更亮。如此全力尽心争斗交缠,惊了树间鸟儿四散逃窜,堂中众人咧嘴捂耳。
两人都觉对方的乐声烂俗不堪,在不屑的同时又制造出更加烂俗不堪的乐声企图盖过对方的烂俗不堪。直叫同窗瞪大了双眼一脸惊悚,气的先生两眼一瞪险些昏厥。她俩却全忘了此刻是在正规筛选,如此一来,大大的不妥。
正将噪音制造得不亦乐乎时,一道低沉轻柔,仿若清泉流过的声线用刚好得以叫全场听清的声音道,“如此,就选她二人吧。”
“噌,噌”两声,桃夭、魇笑一惊一扯,断了两根弦,落了一双下巴,跌碎了满堂眼镜。
魇笑现在想来,觉得当时监考选择的那人委实是个人才,在如此魔音穿耳的情况下竟能违背良心的选了她俩,不是听觉有误就是品味独特。而那人只轻缓一笑,不紧不慢道,“我出题‘塞上硝烟起’,却只有这两位姑娘奏出了‘激荡风雷草木哀,风嘶马啸,山原遍洒征人血’的意境,且如此到位,当是这两位无疑。”
听罢。桃夭惊惧了,魇笑惊惧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惊惧了。恍然大悟的同时不禁汗颜,这题出得着实变态,当局者的品味也是实打实的鲜血淋淋不堪入耳。倒是便宜了桃夭魇笑二人,歪打正着。
所以,桃夭说“好的乐声是感情丰富的。”
桃夭又说“感情丰富的乐声是得以感染众人的。”
桃夭还说“得以感染众人的乐声却并非是好乐声。”
魇笑听着,笑而不答。
所谓得以感染人心的好乐声。就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一个道理。得以感动一人与否,全看那奏来的乐是否对了那人的胃口。在技艺到达一定程度之后,无关于精湛与否,只关乎闻者是谁,并且恰当与否。
至少魇笑一直如此认为。在往后的数年里,一直如此奉行着。
在宫里学习成长的日子平淡无趣又危险。乐师不比其他,虽勉强算得潇洒,却因没什么地位,也需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同在先生那里学艺时不同,那时大伙儿一锅闹腾,一道走街串巷的玩闹,回来一道被先生责罚。即便小吵小闹也不会过了三天,三天后气消了,该玩该闹该闯祸的,仍旧一道。
这里却不同,大家说来都是一处的,明里暗里却少不了较劲。有福不同享,有难不同当,放到外头那表情倒是清一色的相像,无比虚假。如此无滋无味,日子便越发难熬起来。
魇笑同桃夭还是一如既往的互不相让,却也稍有收敛。说来也怪,从前互不相让惯了,哪天要是没跟对方较过劲,还觉浑身不自在。
这日整日没见着桃夭踪影,魇笑便觉得饭也吃不香,琴也练得无趣,忍不住稍一打听,才知道桃夭因着弄坏了琴室最中央的那尊箜篌而被责罚思过两日不许吃饭。魇笑忽然想到那日她路过琴室,在窗缝里看到另一姑娘偷偷摸摸在那尊箜篌上不知做了什么,现在猛的一想起来在脑中溜转一圈立马明白了。
她曾和桃夭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想到在这会儿给验证了。明明该幸灾乐祸,心里却半点高兴也无。
夜里辗转难眠。见周遭人都已睡熟,索性爬起来偷溜去厨房摸了一圈。等到再回过神,抬头一看,竟是到了桃夭被罚思过的地方。不禁苦笑,想,自己这是做什么?脚却不由自主的跨步向前,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寻了扇没关严实的窗悄悄翻了进去。
屋里头很黑,只窗缝里透进一丝丝的月光,惨白的横过黑暗,说不出的凄凉。
魇笑感觉桃夭缩在墙边抬头看自己,斜斜一线的月光照到她身上,划过半垂的眼,却是无星无月。魇笑觉得自己是该笑的,两人斗了这么些日子,现下看到她如此狼狈应该是要笑的。
她确实这么做了,勾起一边唇角,连带牵扯另一边上扬,抿紧朱唇,笑得空洞而讽刺。
桃夭什么都没说,魇笑也不打破平静,只是一站一蹲的互相看了许久,便好似跨过了所有的时光,回溯到最碰见的那一刻——
“你还是如此令人不悦。”
“彼此彼此。”
而后两人都笑了。无声的笑刺透过黑暗,破出一条浅淡流转的光,直直对上了对方的眼。幽夜里有星光沉淀,飘忽闪烁,渐沉渐深,掩盖入一片迷雾蔼蔼,反涌上一片浓郁黑暗,无星无月。这双隐忍闪烁的眼,何其相似。
后来回头想想,觉得也没什么,这两年来的较劲不止,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虚妄。只是......
“只剩冷馒头了,关小黑屋里头可别给饿死了,没人替你收尸。”魇笑不客气的嘲讽了句,翻窗而出。窗外月光正满,皎皎一片银辉,皑皑一地无暇,心情便忽的澄澈通透起来,只觉得,这下定是能睡个好觉了。
实则并不是良心发现,也并非觉得她可怜,或说一时冲动也不为过。只是想着...这厢要是少了你这个得以毫无顾忌互相较劲的对手,那该会是怎样一种无趣啊。
那个毁了箜篌而嫁祸的女子和我这个冒了风险翻窗去送冷馒头的女子。那会儿都不是站在你这边,而我与她唯一的区别——会嫁祸与你的,是敌人;会公正较量的,是对手。只一线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夭夭我问你。”魇笑看着满目桃花盛开的十里长街,莫名的想到了刚被选为乐师时的事,“那会儿你在小黑屋里见到我,想的是什么?”
桃夭想了想,道:“人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都来送馒头了,怎的不送两个热乎的呢。”
“......桃夭。”
“在。”
“你今儿个就蹲街边当回乞儿吧。”
“......笑笑,啊,喂!不带这样的,笑笑.....笑笑......”
长街还是那条长街,桃花还是继续翻飞。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边,一女子蹲于地面不顾形象的抓住前头另一女子的裙摆。街边众人侧目,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其实大家都知道。说与不说皆相同。就像你把我当做对手,所以你会来。而我在小黑屋里关了一宿,脑中所有人轮转一遍,最后想到的也就是你或许会来。因为你是我的对手。此生独一无二,此生惺惺相惜。
女孩儿间的友谊有时来得莫名其妙。互相看不顺眼是莫名其妙,忽然间推心置腹也是莫名其妙。只需要一个转折,一个支点,世界便瞬间被颠覆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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