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V）短篇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梦，我仿佛回到了过去。梦中的他清晰依旧，醒来时才发现泪水早已湿了衣襟。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可是他并不受同学的欢迎，从头到尾。

　　「你看呀，那个人好冷哦~」

　　「你知道么，他爸爸是个杀人犯，妈妈是疯子……」

　　「不会吧，他看上去不是挺正常的~」

　　「什么啊，你别光看表面，他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家伙的成绩倒不错嘛~」

　　「可不是，你看他那幅蠢样，就知道死读书，白痴一个！」

　　「可能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啊~一下脑子就变成那样了哈~」

　　「喂！杀人犯的儿子，有空帮我做下作业吧！」

　　「你别叫他做哦，没准他发飙砍你两下，这代价可是要命的，哈哈~」

　　我一直很同情他，然后，我发现那不是同情，是喜欢。

　　每天看到他在大家面前沉默寡言从不反驳那些流言诽语，那些时候我都很难过，多少次，我都想站起来大声说不是这样的，可每到这时候他总会用眼神告诉我不要这么做。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甘愿被他们贬低，在我忍无可忍地质问他为何不对那些话做出反应时，他却一身轻松地迎向阳光对我说他不在乎。

　　我被他的满不在乎的口气激怒了。积蓄了很久的怒气全部顷泻而出。

　　我发疯一样地叫着、发泄着，他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没有表情。

　　「YUKI……」他突然唤我的名字，手指撩起我耳边的发丝，动作是如此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渗了出来。「YUKI、YUKI……」

　　我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我不能忍受他的逃避，但当他单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时，温柔的触摸另我无法抗拒。

　　「……」我终于支撑不住，所有的逞能在一瞬间瓦解。

　　抽泣着的自己并不值得同情，我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他让我变得如此脆弱，我心不甘却又没有办法停止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把另一只插在裤袋里的手抽了出来双手捧着我的脸，专注的眼神几乎要灼伤我，我把头别向一边，不想让他看到被他左右的自己。

　　他突然抱紧了我，我思维停滞，忘记了反应，只能任由他越圈越紧，甚至快要不能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重复着再没有别的话语。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隐没在周围的空气中。他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时间像凝固了般，只有身边的风在微微吹动。

　　「KAZUKI？」我以为他睡着了，试探着开口。

　　「KAZUKI？？？怎么了？」我轻轻推开他使我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好让我看清他的脸。

　　我突然僵住。

　　他在哭。脸上残留着泪水划过的痕迹。

　　一直认为他是坚强的人，不会像自己一样，但事实上我却忽略了他所承受的苦。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YUKI，你喜欢我吗。」他突如其来的平静语气让我不知所措。

　　「我——」喜欢。

　　可是我该喜欢能喜欢么？如果这样我就背负了禁忌的罪名，而我，如此不堪一击的我，能够坦然面对么？KAZUKI……我还没有勇气啊。

　　真是矛盾的自己。「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永远的。」

　　不。我不能。喜欢是奢侈的。

　　他似乎是意料之中的表情，可我分明在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丝暗淡。

　　「我知道。」他离开我身边走向通往大楼内部的铁门，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孤单落寞。我的泪水又一次无声地奔涌而出。

　　在听到他关上门的喀嚓声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扇门，注定了某些事情，无法幸福、甚至分离。

　　我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却亲手毁了它。

　　KAZUKI是我的梦，一个遥远的梦。

　　我后来才知道当初他不反驳的原因是他没有资格，他们说的没错。

　　我很茫然，有点被欺骗的感觉。

　　我们还是朋友，经常在一起，只不过谁也没有提当日的事情，那是禁忌。

　　但他从来不带我去他的家，放学后便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我想他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吧？！这个时候才发现，我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并不爱他，只是普通的喜欢。强迫自己这样想，久而久之，也就真的这样认为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我们经常在闲时跑去教学大楼的屋顶，当那里只有我们的时候，我会幻想那里就是全世界，蓝天白云不会阻碍我们，但阻隔它们的铁丝网会提醒我这一切不过是假象，那扇门的另一边，是残酷的现实。

　　有一次在那里休息的时候，我突然送了他一只手镯，晶莹剔透，我觉得很适合他。早就想送他什么了。

　　他看到的时候先是一愣。「给我？」

　　「是啊。喜欢吗？？」

　　「……」他盯着那只手镯看了好久却迟迟不从我手中接过去。

　　「我手很酸诶，你不要就算了。」看着他陷入某种沉思中的样子我作势要扔了它。抬起胳膊右手停在半空，直射下来的阳光使它反射出耀眼夺目的色彩，我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YUKI！！！」坐在窗台上的他一下显得很慌张，看上去像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够到我的右手，片刻的犹豫在我心里划上一道伤痕，我知道自己无力再做什么，我放下手。

　　我笑了。「开玩笑的啦。喏，拿去。」我把手镯套在他的手腕。

　　「谢谢你。」他竟然显得很腼腆。这是我不曾见过的他。

　　「好见外啊。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心口不一的我们，让我觉得好悲哀。

　　我看着他，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但又不能真正做什么。

　　「怎么了？YUKI？」他的关心在我看来更多的是一把利刃直刺入我最弱的那一处。

　　「没什么~只是有点冷。」我往里走了两步，真的很冷。

　　「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朝大楼内走去。

　　一瞬间，我感觉我们好像在交往。

　　因为他的手很暖和，使我有了恋爱的错觉。

　　现在我就一直想，如果当时自己也握住他的手就好了。

　　可是神不曾眷顾我，一不留神，把什么都失掉了。

　　他的成绩很好，一直靠着学校替他减免学费和颁发给他的奖学金支撑到现在，我知道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请教他各科的问题几乎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只有我自己明了，当他的呼吸离我只有几公分远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时间能为我停留。

　　「KAZUKI，这道题怎么做？」

　　「KAZUKI~帮我分析下这句句子的语法好吗？？？」

　　「KAZUKI……今天的化学好难哦……」

　　…………

　　「ね～KAZUKI，我这次的数学测验有93分诶~~~在班级里还算不错的说~」

　　「是吗？呵呵，YUKI进步很大，以后也要努力啊。」他像奖励小孩子似的摸摸我的头，一下子似乎全身的热量都聚积在顶端，他的手也许具有某种魔力。

　　「那你呢？我要看！」

　　「……我不知道放哪里了……咳咳……不用看了，跟你差不多……」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瞥见他零乱的书桌一角露出的破绽。

　　我趁他不注意眼明手快地抽出那张试卷——「你没说实话哦。我就知道。」

　　我早料到了。但我还是假装生气地望着他。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让着我。我越来越害怕，自己就如此沉溺他隐约的关怀中。

　　「咳咳……我说了不怎么样的……你——咳咳！！！！！」他竟因为咳嗽而说不下去，我不能抑制自己的担心。以前不曾看见他这样，亦或是自己没发觉？我不敢想下去。

　　「没事的。只是一般感冒引起的，马上就会好的。」他察觉到了我的反应，轻描淡写地说。

　　「有吃药吗？」

　　「当然，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那……KAZUKI要小心身体哦。」我宁愿相信他所说的，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又怎能释怀？

　　只是听到他所说的「没事的。」。

　　但是事实再一次告诉我，我错了。

　　在我在学校形影不离地陪着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越来越坏。

　　他缺席旷课的次数日渐增多，而且每次来的时候总是脸色苍白，人也瘦了好多。

　　我很想送他回家，却又不敢开口。之前已有过，他很慌张地恳求我不要去，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坚持。

　　我不想再看到那样让我心痛的表情。

　　可是尽管我不停地说他不会有事，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我，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它不会为他而停留。

　　可以说是有先见之明？多么另人悲哀的先见之明。

　　一天他放学回家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望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影，我真的有好几次要冲上去扶住他，但我还是忍住了。

　　最后他在穿越了一个十字路口，在一间破旧的房子前停住，我躲在不远处的墙边观察。

　　隐约看见他握着钥匙的手在颤抖，我想也许他要承受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喂！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背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人声，同时肩膀被重重地敲击了下，我腾地转身，一张戏谑的脸孔正对着我。

　　「啊……」我想回头看看KAZUKI，可那家伙的手支在那边的墙上，妨碍了我的行动。

　　「你给我让开！大叔！」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他的表情让我不自觉地心生厌恶。

　　「哟~小弟弟~我可不是什么大叔哦~我们——」

　　我哪有时间听他胡扯把自己引向某个不祥的深渊。我双手用力一推，他一个踉跄差点倒地。

　　我只希望自己别被他发现，不管那人在原地叫唤，我往来时的路向回跑。

　　我不知道这样跑走，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也许命中注定我与他，就这样分隔两地。

　　第二天在学校我试探了他，似乎是不知道的样子。我松了口气。

　　却在同时，自己却忽略了那更重要的事，完全没有预料。

　　相遇的日子是如此的短暂，梢纵即逝。

　　一夜之间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突然失踪了。

　　我奈不住去看的时候，房子里早已没有人气，除了那张窄小的木板床和地上散落的纸片，再也没有其他事物。墙上的油漆已经大片的剥落，我看见细密的灰尘在窗外射进来的光线中静静地飘动。

　　我心底涌上一阵酸涩，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样破旧的地方竟然会是他的住所。

　　望着房间中的一切，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真的好像一个梦，美丽却虚幻得残忍。

　　冰冷粗糙的地板印不出我的脸，可是垂下头的我却看见了自己空洞的双眼。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为何当初我多珍惜他一点？我为自己的懦弱而哭泣。

　　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么？这是我唯一想问的。

　　如果真的是我所想，我或许还能骗自己一切都已到尽头，时间会冲淡这一切。

　　然而我又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某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门口出现一个陌生人，山本老师被迫停止了讲课。

　　全班的眼睛都聚集到前门口。「铃木校长，您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这个班是否有个叫YUKI的学生？」

　　我意识到几乎所有的目光从门口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站了起来。

　　「你出来一下。——山本，你继续吧。」

　　我不想去猜发生了什么事，我害怕想象到最后，是毁灭。

　　「你跟华月是好朋友吧？」校长坐在办公室的桌前问我。

　　「呃……是啊。」

　　「他的奶奶刚才从乡下寄来一封信。」我早注意到书桌上那封已被拆封的信。

　　「这……」

　　「他的奶奶叫我特别转告你，华月……他已经死了。」

　　我的时间到尽头了。脑中一片空白，记不起任何事。

　　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过于痛苦的心让我一度忘记哭泣。

　　早应该有觉悟，梦的另一边是破碎，孤独的破碎。

　　从校长那里，我知道了他那时因为病情加重便搬到了很远乡下的奶奶家，小时候她就是他唯一的亲人。KAZUKI叫她不要通知学校。

　　本来只是一般的感冒，却因为他过度疲劳和压力却得不到缓解，再加上不及时治疗而转成慢性肺炎，太晚了，尽管医生尽了力，却还是无法挽回。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听他讲这些话的，因为我早已泪流满面。

　　失去的感觉是如此痛苦而真切。过去不曾经历，因为那时的自己不懂得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幸福。

　　现在，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时候正好离联考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我思考了很久，决定不去看他，因为我不想放弃学业。

　　他曾经那么努力的教过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于是我放下了所有的包袱潜心学习，而他温柔的声音却还是时常在我疲倦的时候出现。

　　放榜的那一天，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独自站在录取榜的一边，我只想对他说，我做到了。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就去了一趟KAZUKI的家乡，他奶奶的家。

　　与我想象中的一样，那里很安详，淳朴的乡风让我不由的心情放松了些。

　　乡里的人都称KAZUKI的奶奶叫景子婆婆，我也就这样称呼她了。

　　她是个很慈祥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很喜欢她，也难怪KAZUKI会视她为唯一的亲人。

　　寒喧了几句，我道明了来意，她似乎早以预料到，并不觉得惊讶。

　　「你是YUKI吧，华月经常叫你的名字，病情稍微转好一点的时候还会把你们的事情告诉我呢。」她坐在塌塌米上，沙哑的声音中透露着惋惜。

　　「是吗？」

　　她略显粗糙的手抚上我的脸。「真的跟他说的一样啊……」

　　景子婆婆的眼光已无法集中，看似迷朦的眼神望着我，我清楚地看到皱纹一条一条，刻在她的眼角，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

　　「景子婆婆……」我想安慰她，可又无话可说。

　　「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她颤抖的声音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甚至想说我不要了，我害怕那些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被挖掘出来，再一次看到我所犯下的罪。

　　可我不能。那样对他不公平。

　　景子婆婆的手中拿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物品，还有一封信。

　　「这封信是我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找到的，至于这里面的东西，你自己打开看吧。」

　　我打开了。尽管我早已想到里面是什么，但当我亲眼看到它的时候，还是无法制止那奔涌出来的悲伤，眼睛瞬间模糊了，变得好重。

　　那只手镯上沾有血迹。不再是雪一样的晶莹，暗红色在表面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一直都带着它。剧烈的咳嗽伴有鲜血，一次在他捂住嘴的时候血从指缝中流出不小心滴在了上面，怎么弄也弄不掉，最后一刻他叫我把他给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泣不成声。

　　「……」景子婆婆叹了口气。 「我想他也许是不想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要知道，他是我最爱的孩子啊……」

　　无言。

　　狭小的房间内只有时钟单调的声音寂寞的回响。

　　我默默地把手镯套在了自己的左手。

　　后来，我请景子婆婆带我去见他。

　　他的墓在离她家不远的一座小树林中。

　　我不希望他看到我仍是以前那样脆弱，所以我没有哭。

　　长眠的地底阴冷潮湿，我不太相信他会在那里。

　　城市的烦躁已经污染了他，至少这里的人们会守护他的，但愿他不会觉得孤独。

　　尽管我有很多后悔，但这又何尝是我能改变的。

　　站在墓前的我，内心竟很平静，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不知道你呢？

　　KAZUKI，我真的很爱你，只是我们的时间错了，环境错了。

　　还有懦弱无知的我，也错了。

　　看了那封信，我发现他一直都知道，被拒绝的那一刻，被爱的那一刻。但时间已经过去，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止某些东西的一去不返。

　　终于明白，梦无终止。只要不要忘记那些过去，就不会觉得孤单。

　　「不要在意这样的结局，尽管它本没有结局。」他在信中如此写到。

　　我想告诉他，我不在意，真的。

　　我只是想让自己和他相信，我活着，就是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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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itten by aki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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