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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铃声在乱草没膝的荒野上单调地回响着,那无机的声音散在撩拨起草浪的风中,连三月原本通透温暖的阳光也蜷缩了一般失去了慵懒的味道,薄薄附在大地上……\"
春天晴朗的上午,打扮朴素但整洁的少年坐在公园白色的长椅上。他是那种长相平凡的人,有太阳香的棉衬衫,藏青的V领毛衣,磨洗得发花的牛仔裤,微乱的头发在橘栗色的阳光里满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味道。身边的背包被大开的书本撑出了边角的轮廓,他一边默默念着后面的句子,一边在阳光的阴影中写下些什么。
\"……铃声止了,风却仍在草叶间穿行,空气里有被春日晒过后膨胀开去的味道,\"他停下来,纯蓝钢笔笔在原地留下小块的印渍,远处有小孩子隐约的嬉闹声。他继续写着,
\"‘你来了。\'仿佛与来人极熟稔的语调平和得叹息一般。
铃声起了。
剑划过身体,撕开骨肉的声音,在忽然的风里变得模糊。
‘你恨我么。\'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
‘五百年前。\'\"
弗厄图车站,附近并没有以此为名的道路或建筑,候车台阶上只有一座和那个古怪名字并不相称的白色不锈钢风雨棚,这个不起眼的车站上唯一可称得上特别的也许只有那棵大树。
青黑色的树干上钉着的铭牌已经被锈迹蚀去了一些,勉强可以辨认的仅仅剩下这棵树已有了四百年以上的树龄,见证了诸多世事沧桑之类而已。然而这棵许多人都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真正引人注目的原因却是这春寒料峭三月里,树上已满枝满枝雪一样洁白的花朵。那骄傲得耀眼的花儿映着古树的枝干,在晴空之下汩汩溢着光的细流。
由公共汽车带来的孩子,从母亲背后跑出来,立在树下,满眼都是漂亮的光芒。赶路的家人走上来扯着孩子的小手,不死心却要离开的小孩指着白花烂漫的树梢,急急地叫着:\"鸟--!鸟--!\"
而那枝上立着的,却是一位少年。
穿着青色古式短衣的少年,有着如果人们看得到,一定会想起某种小动物的湿润明亮的眼睛。而他也像只鸟儿似的在树枝上跳了跳脚,轻盈得那雪片花朵一样。
\"老头子,这些花你要怎么解释?\"
长发墨青的人扶着树干侧身坐着,面对少年的质问笑而不答。
\"青帝不是早就不许你开花了吗?这里的土地和空气都变得这么差了,你这个老头子活太久痴呆了还是急着超升啊?这么冷的时候还开这么一大树,亏青帝还特地唤我来盯着你,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跟他老人家交待啊~~!\"
那人没有岁月痕迹的脸上,灰绿色的眼睛含着似乎从很深的地方发出的微笑:\"小青,他早知道我是劝不动的,怎么会怪你。\"
\"不要叫我小青,好恶心~\"少年赌气地别过头去。
绿色的眼睛仍是笑着。
……
\"喂,老头子,\"少年沉默得无聊,便仰起脸,花朵间好像有光落下来,\"他们都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在这么烂的地方,每一年每一年都开花,等他……\"
\"都已经,五百年了啊……\"
\"‘五百年么……有这么久了。\'
他用力喘着气,血从伤口涌出来,打在草叶上,却马上化了尘土。
铃声动了动。剑又指近了他的下颌,刚沾上的血沿着剑身淌成一股,在森白的金属上泛起诡异的光。
‘告诉我,\'持剑的女子一身火红的喜衣。他努力抬起头,渐渐模糊的眼睛看不清逆光下的面容,‘为什么会这样?\'
‘你恨我。\'
‘为什么?\'
他怔了一下,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这五百年来他一直在这里,每天每天都在等着这一刻,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发痛的头脑里只有这片似乎无边的草海和‘弗厄图\'这个古怪的名字。他隐约记得某天艳得眩人的阳光,漫天漫地洁白如雪子的花儿,铃声和微笑的残片,那雪亮的剑,风,金翠的草浪……那个名字,谁的名字?他的?她的?谁?哪里?什么?为什么?
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醒来时只有这一片草原?为什么要等她?为什么她要恨他,恨到五百年之后还要在这里举起那原本属于他的剑?
‘我……我也忘了……\'
更多的血化在风里,女子手中剑柄上系的银铃一阵脆响。
‘不过……\'\"
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尖叫起来,他伸手关掉闹铃,夹在指间的钢笔因为忽来的晃动滴下一大块墨水。赶紧把笔盖好,又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手忙脚乱一阵后,未完的故事在年轻人无奈的轻叹里被塞进了背包。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低声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便条纸,起身向车站走去。
\"是啊,有五百年这么久了。\"
\"五百年了……她……”树精顿了顿,一口气缓缓吁了,“一定也很辛苦吧。\"
少年眯起眼看向他的方向,那细长的眼眉间平静的味道仿佛能叫时间凝止,而那浩浩天地也只是这寂寂的一株碎雪。
忽然他想起那些关于他的种种传言,人们说那些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灼痛天空的花朵而只是为了一个尚不知事的\"他\"的一句话,他们说他为了那个还来不及摘下自己的第一朵花就夭折了的孩子,五百年来挣扎在这个贫瘠的地方,每年都在最早的时候开出满满一树的白花,等着,一直等,等早早离开了的他,回来。
\"老头子,那时候……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
\"我忘了。\"
风声。
五百年,也许真的是太久了。
一个人类出生,死亡,转世,再死亡,再转世,不停地变换着名字,性别,身份,经历,一碗孟婆汤,便记不得前生,见不了来世,在奈何桥上卸了一切,匆匆来去……五百年,对神仙来说也许只是一个孩子长大的一瞬,但妖精和神仙是不一样的。青帝的使者瞥了一眼枝丫间的人,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竟隐隐作痛。
只是为了那第一朵小白花么?
不知觉间,树下已聚了一些孩子。他们拿腔拿调地大声说着话,眼睛里满是干净的光。
树精倾下身去看那些仰起来的圆圆香香的脸,他们闹着,他看着,他们笑,他也笑。
\"真是个老头子。\"帝使索性坐下来,于是有几片白瓣掉了下去。
\"不过,总有一天,小青,\"孩子们的笑声铃儿一样摇起来,他绿色的眼睛累了一样缓缓合上,\"你会明白的。\"
会吗。
\"……不要叫我小青,你这个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守备范围超广的变态老头子!\"
\"他的眼底只映出那一团火红,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血还在不停地散开,他坠得那么慢,仿佛要追过那五百年的等待。
五百年前,这三月的草海上到处是雪一样的花儿。而她就在那儿,小巧的发髻上落满星星点点。那一天她唱着没有人教的歌,风把她断断续续的年轻的声音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从草海的那一头带来一个疲惫的旅人。
她那样唱着,而他只是走到近处静静听着。她的歌唱给风,给大地,给草木。白衣胜雪,衣袂飘曳。风在歌声里流转,突然之间,一个弧。
她捧在胸前的花儿就落了一地。\"
公交车急煞了一下,车厢里一片抱怨。背着书包的年轻人从身边欧巴桑的高跟鞋下抽出脚来,腼腆地笑了。
\"对不起。\"
\"乘客们请注意,下一站,弗厄图。要下车的乘客请准备下车。\"
人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抬头看向车窗外面,阳光里孩子们鸟儿一样追逐嬉闹。他下意识笑了笑,眼光又投向空气中的某个地方。
\"然而他是一个旅人,他要越过草海去一个以‘弗厄图\'为名的地方。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有没有人居住,是繁华的都市或者平静的乡村,然而他要去。他把拈下的最好的白花插在她的发间,低低地说,那是我的母亲和坟墓,很深的地方里有一种快要撕裂身体的叫喊,他叫我去。
我等你。
唱歌的女子留了下来,旅人的剑留了下来,原本是一双的铃儿留了一只,在仿佛无边的草海上响了很久。
很多年以后,铃声不再。旅人的剑斜斜插进她老去的身体,一身火一样的喜衣把惨淡的夕阳染得冶艳异常。\"
\"弗厄图车站到了,请下车,开门请当心。\"
呆坐了不知多久,腿已经麻得不行了。青帝的使者支起身子,俯身看见树下那些渐渐散去的孩子和行色匆匆的人们。
他们……
突然他叫了起来,挥出手臂想揪来身后的树精:
\"老头子,你看!快看啊!是不是那个?!他来了!他回来了!\"
穿着藏青V领毛衣的少年从车下来,背着包匆匆走着。
\"他回来了!就是他对不对!我知道的,他回来了啊!\"
\"快看啊,老头子!快看啊!\"
挥出的手臂什么也没有抓到。
\"老头子……?老头子!\"
\"‘不过……\'\"他走下车,眼角撇过站牌,把手里的活页便条纸收进口袋,紧了紧包带向前走去。
是这里……前面应该有一棵很大的树吧。补课那家的大人说过了树再走上十分钟就能到了。
这样慢慢想着结局一边走过去,时间应该还不算赶。
他把口袋里的便条取出来再看一遍,又向前走去。
\"‘不过……\'
铃--
他突然抬起手来,努力想抓住什么似地向前伸去。风把他的血溅上女子姣好却已经模糊了的脸。伸出的手腕上,一串银铃响了起来。
铃--
刹那她的表情变了。他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打在自己脸上。
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想,也许是因为……\'
他的声音沙哑得那么陌生,然而她已经跪坐在他面前。
长剑重重落在地上,金属的声音响成一片。
‘我也曾经,爱过你吧。\'
‘可是……’ ”
突然身后一阵喧哗,年轻人停了下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路过了那棵大树,而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回头,眼里满是巨大的古树骤然落下的花瓣。
\"可是为什么,我们都忘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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