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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剑锋抵在柔嫩肌肤上,是再前进一步便会戳进胸口的局面。
她的双眸直直的看向对面的魔将眼中,缓慢而又坚定的向前迈出一步,鲜血顺着剑身的血槽往回流动,一滴滴落在脚下的漆黑地面。
另一道长长的伤口印在脊背上,渗出的大片鲜血将明黄的衣衫染成了深褐色,远远望去,犹如盛极而枯萎的花。
“你若再向前走一步……”
“说第二遍了,冥破荒,你何时变得这般啰嗦。”
尚未说完的话被拦截下来,冥破荒沉默的看着魂姬,血渍慢慢的浸透了他肋下的深蓝衣衫,变成了一团乌黑。
“我真有些后悔跟你相处那么多,让你变得这么了解我,连我选择走哪条路都猜得出来。”
魂姬曼声说着,依然慵懒的语气不曾有丝毫的变化,不像是在厮杀的战场,倒像是风流一夜的前夕。
“并非如此。吾只有一半的把握,最后还是中了,”魔将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语气略略带着苦涩的味道,“为什么?”
“问我吗?你背叛了自己的心,却来问我。你居然那般老实,去遵从什么对魔界的忠诚,与其说你仍是一个魔物,倒不如说你是一个人啊……”魂姬眯起双眼斜视着他,“迂腐顽固口是心非的人啊。”
“吾并不认为站在了对魔界有利的一面便是对自己的背叛。”魔将淡淡的说道。
“呵,呵呵呵。”连声冷笑后,魂姬凑近了冥破荒的脸,翠绿的双眸如同玉石的海洋将他淹没。
她一字一句,仿佛一生中从未如此认真的说话:“你问我,对魔界有利,对魔尊不利,如何选择?我并没有骗你,对我而言,重楼是我唯一的王,也是对魔界最有利的存在,这一点,从生至死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说完,再也不看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的魔将一眼,只是绕过他,径直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微弱的叹气声从身后传来,冥破荒低低的笑出声来,“吾从来都说不过你……吾也不再拦你,只是结果如何……”
魔将摇了摇头,便消失在空气中,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风吹走,终究没有落到魂姬耳朵里。
她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魂姬转过头去,即刻明白了冥破荒之前所言的含义,却笑了起来。
“冥破荒啊冥破荒,果然是你……不肯有任何的疏忽,也好,太过简单的话,我倒怀疑是陷阱呢。”
她的对面,正站着刚刚来到的锻魔。
他守在魂姬可能经过的另一处道路上,落空之后便赶来此处,这必定是冥破荒的交待,他抽身而去,终究不留给她一点机会。
锻魔衰老的脸上布满了丑陋的斑渍,只是魔界没有任何魔知道他的身手究竟如何。
“真是没有胜算的局面啊,今天可真是要累得够呛呢。”
魂姬缓缓抽出腰间利刃,催动魔力使其瞬间暴长到数尺之长,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将装饰华丽的刀鞘劈得粉碎。
本来,就没有回头路。
“咣”的一声脆响,重楼慢悠悠的支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厚重卷宗,不由得烦闷欲死。他揉了揉眉心,重新打起精神,却根本不记得自己看到了哪里。
被长老们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来凌天阁的偏殿中处理下政务,说白了,无非是让他看看修补凌天阁的各种繁杂名目和支出,其目的之阴暗,其用心之险恶,魔尊暗自咬牙,以后非要找个机会把那些老头子狠狠整治一番。
他在阁中百无聊赖的呆坐了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成,除了不停的打碎砚台。
该死的,根本就看不进去。重楼长长的出了口气。他心中也略觉奇怪,平日里虽说亦是不喜静坐不喜看书,却也并不像今天这般连不到半日的工夫都按捺不住。
他正自出神间,偏殿的大门“砰”的一声被狠狠的撞开,一个身影随之踉跄着跪倒在殿内,鲜血缓缓流出,涂满她周身的地面。
一向妖媚如狐又凶残如虎的魔女此刻毫无生气的倒在地上,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恶战,全身的衣衫都被血浸透,失血过多的脸色侧埋在失去光泽的长发里,显得异常苍白。
重楼下意识的即刻便揽起她的身体,将魔力输送过去。昏厥过去的魔女长睫微微颤动,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又如何会伤成这样?”
待魂姬甫一醒转,重楼便皱眉问道,心头的阴影如同夜枭的凄厉鸣啼刺进头颅,幕天席地的黑暗终是降临。
“咳、咳咳……”
内脏的碎片混着血沫顺着嘴角流下,魔女痛苦的咳嗽着。喘息间,她断断续续的微弱话语几不可闻,然而欣喜之意却怎么都隐藏不住。
“我居然杀了锻魔,哈,哈哈……”
重楼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手臂也随之松了一松,魂姬吃力的抬头望着他,“能将我再抱紧一些吗,这样属下才有力气……告诉魔尊所有的事。”
若是以往早已将魂姬推到一旁,只是此时的境况令重楼有种奇异的不忍与怜惜,便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同时也将魔力更多的输入魂姬体内。
魔女细白的手指轻轻的扶上对方坚实的胸膛,仿佛是克制着身体各处不断传来的剧痛而紧紧握住,尖利的指甲陷进肉里,滴滴的淌出血来。
她虽低微却清晰的话语,将所有不详的幕布统统扯开,重楼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荒谬到可笑的梦。
但这不是梦,他知道,再冷酷的梦,也比不过现实的残忍。
魂姬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她拼死到此所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似乎已完全没了力气,手掌无力的摊开在地上,粉白的指甲沾染了斑斑的血迹,寸寸断裂。
“为什么?”重楼忽然问道。
为什么?自己从未给她过任何的回应,一丝丝的温存都无,作为高高在上的王,他甚至完全不曾了解自己属下的心思究竟怎样,他只是相信他们不会背叛,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何在。
魔女的双眸开始失去焦点,仿佛陷入了最甜美的幻梦中,也只有在幻梦中,她才能得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拥抱。
“哈……谁都不知道……我是真的爱着你啊……”
她发出干涩的笑声,带着些微的得意。
一向是甜言蜜语的谎言,到头来却成了真心话,用最真实的心意编织的谎言,才最能骗人。
无论是生气还是欢喜,她脸上从来都挂着最动人的妩媚笑意,重楼有些茫然的看着魔女,忽然无端觉得,她分明是在痛哭。
「其实在我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便喜欢上你了。自我学会欢愉和诱惑这样的事来,所想的从来都只有你啊。每次都用真话来骗你的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陷入弥留状态的魔女喃喃的动着嘴唇,最终却只说出了一句话:“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重楼沉默着,他的脸被淹没在泼墨般洒落的漆黑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他轻轻的吻了下魔女冰冷的嘴唇,将她平放在地上,旋即转身而去,背影映着永恒不变的血月之光,是魂姬眼中最后的景象。
撤去了所有伪装的表情,她娇小的五官看起来竟有些天真。
爱即地狱。
迟了,终究是迟了。
遍体鳞伤的女子用手撑住了头,泫然欲泣的脸上是浓重的悲哀。
在无祀山外看到玄霄的一瞬间,沐风的灵魂便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求苏醒过来。红尘客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放空了心神,将身体的主导权交给花神,纵然是残缺不全的神识,在如此强烈的执念驱使下,也会做出令人惊讶的事吧。
红尘客的灵魂安静的待在已不受自己操控的躯壳内,看这命运会将她们带到怎样的境地中去。
紧跟着头也不回便冲进无祀山中的玄霄,沐风却像是撞上了一座透明的墙壁。
无论灵力强弱,她总归是仙神之体,一眼便看出那山被笼罩在极强大的力量之中,然而那股力量却古怪得紧,竟容不得她踏入分毫。
沐风用尽所有方法,也无法进入那山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玄霄没入障眼的结界之中,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明明知道那是不祥之地,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焦急、悔恨、惭愧、怨愤……所有的情绪汇集起来,如同疯长的藤蔓带着剧毒,焚心似火。
她不断冲撞着无形的结界,明知是徒劳,却也不肯放弃。或许此刻只有这样的举动,还能稍稍平息一下内心极度的不安。
沐风将头靠在透明的结界上,眼泪被高空的大风瞬间刮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该怎么办,怎么办。
「消去仙神之力,以凡人之躯便能穿过这层结界。」
如同微风拂过树枝间,极轻的声音乍然响起。沐风如梦初醒般蓦地的站起身子,惊惶地看着四周。
空无一物。
「不必再找了,本座与汝相距甚远。本座正与汝之神识沟通,汝心中所想,本座即刻便知。」
「……你是谁?」
「天女,汝与本座曾有一面之缘,本座乃九天玄女。本座要告知于汝的是,此山乃是封印了蚩尤魔体之地,此刻玄霄进入其内,便是受其蛊惑而去解开封印。倘使他放出蚩尤,不仅天下大乱,他自己亦是性命不保!」
「什么?!」
「汝乃仙神之体,无法靠近无祀山。唯有如本座方才所言,汝才能进入其内。」
「可是凡人之体又如何能抵得住那封印之力?」
「无妨,汝只需在穿过结界的那一瞬将自身的灵力封锁,本座自会将汝送入其中,待到穿过之后便即刻恢复自身灵力即可。只有一点汝需明白,凡人之躯脆弱无比,穿过结界所需时间虽只一瞬,却可令汝之躯体受到极大的伤害,不知汝可有觉悟承受那般强烈的苦楚?」
「只要不死,什么都可以。」
「甚好。」
心念的交会只在一瞬间便完成,沐风再度睁开双眼,一洗之前的慌乱,已是沉静如水的坚毅卓绝。
她看了看暂居的这具身体,心下有些歉意。她一介幽魂终将散去,最后还是要红尘客来承担这惨痛代价。但此时此际,一切都必须抛诸脑后,亏欠的,只等来生再还。
风过无声,她念起封锁灵力的法咒,凭空踏出一步,如是入炼狱火海,却决绝不悔。
待她接触结界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推入无尽的黑暗中。
虽然只是一瞬,却漫长的像是耗尽了一世的力气。
如同全身的骨头一齐折断,或是皮肤被火钳寸寸剥离,头骨生生的被揭开,眼眶痛得几乎要炸裂。沐风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只因知道一旦松开,必定是再难抑制的惨叫。
也还好只是一瞬。九天的神力令她迅捷无比的穿过了结界,之后法咒效力随之消散,灵力自然恢复。
她大口喘息着,冷汗淋漓,顺着湿透了的长发往下滴,数处肌肤皲裂开来,小股温热的血液慢慢的浸透破碎的衣衫。
但这一切,都不如她飞身到达山内时,所看到的那一幕而带来的痛苦。
绝望如同飞羽皆沉茫然无际的弱水,一层层漫溢上来,终将她淹没。
羲和一动不动,他不敢抬头,生怕撞到那人的目光,生怕看到那人的表情,他不敢去想那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早知会有今日这般状况,也数次臆测过会是怎样的情景。却未料到当真到了此时,恐惧如巨大冷酷的妖兽将他的心脏一点点扯碎吞吃。
他实在高估了自己。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连那人一丝丝的责难都无法承受,如果当真让他看到那痛恨甚至是冷漠的眼神,只怕自己是会崩溃的吧。
或许会在崩溃之前杀了那人,也未可知。
“我都知道了。”
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清冷声音响起,纵然依旧敲冰戛玉般低沉动听,却令羲和猛地一震,随即绷紧全身,一点点僵硬地将头转到那人的方向。
他强迫自己与玄霄对视,再怎么绝望,他也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逃避都是最差的选择。
剑灵甫一接触到玄霄平静的望向自己的目光,便微微战栗起来。
“羲和并不奢求您的原谅……主人,不……玄霄……吾只是……”
“我不会原谅你。”
铡刀终于落下,宣判已然降临,羲和张了张口,嘴唇蠕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玄霄看着剑灵毫无血色的脸,冷冽目光忽的一晃,笑意如一朵破冰的莲花,于千年寒冰上凛然绽放。
“吾虽为世人斥作疯癫狂乱,却知道谁是真心对我。”
“我从未怪你,又何来原谅之说。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永远都不会是真正的想要害我。”
向来桀骜暴烈的剑灵怔怔的看着对面的魔那浅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艰涩的扯了扯嘴角。
他终于明白,与妒恨互为一体两面的爱欲将他心魂折磨的再难熬,也比不上此刻的悔恨带来的噬心之痛的万分之一。
赤发红瞳的剑灵单手紧紧的捂在脸上,大滴大滴的透明液体从他指缝中漏出来,争先恐后的掉进火海中。
白衣的男子安静的望着几乎失声痛哭的剑灵,眼中复杂神色瞬息万变,他心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说,翻江倒海之情不亚于羲和,只是他知道,唯一绝对不能失去理智的,就是自己。
玄霄眼角瞥到不远处看戏般飘忽而立的幻影,半透明的面容是熟悉的英俊霸道,熟悉到胸口的疼痛一阵阵的抽搐着,几乎要泛到嘴里,带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与重楼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形五官,眼神中却藏着重楼绝没有的深厚心机,不知是历经多少漫长岁月才积淀而成,简直到了可怖的程度。
如同沉在深海之中,模糊的意识无意中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只是零碎的片段,但这已足够,之前偶尔莫名生出的古怪感觉也都有了解释。
玄霄曾听重楼讲过魔界过往之事,再加上天下谁人不知的上古战事,渐渐清晰的事实从无数纷杂的乱线缠绕中浮现出来,不必言明,答案已自呈现在眼前。
他心中有种久违的愤怒。被埋藏在记忆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的片段又再闪现,那种被人欺骗的痛恨,被人背叛的煎熬,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境地却无法有任何作为的无力,时隔久远天日,终重见于眼前。
之所以发生当年那样的事,他可以选择用涉世不深、年轻气盛、骄横自傲的借口来形容那时的自己,纵然心内始终觉得耻辱,当更光明的目标出现在眼前时,他可以选择新的道路。
而时至今日,他已成魔,力量比之从前更不知强大多少,却依然要面对这样的境况。这一次,他没有别的选择,别的退路。
前番乃是苍天所负,此回又待如何?命运的怪圈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始终绕不开的这个结局,简直如同梦魇。
纵然不是他的错,他却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的发生与己无关。从重楼将他自东海之上带回魔界之时,他于这一切就再也分扯不开。
重楼……一旦眼前这怪物成功,自己还能否安然存活已是问题,更遑论去阻止他吞噬重楼的灵魂?最后的结果,想必是这怪物主宰重楼的身躯,而重楼的灵魂被吞噬干净,泯灭于世间。
即使在这命运之轮中,重楼身为蚩尤肉身之转世,魔界之尊者,与这将至的浩劫并不能完全脱开干系,但若非自己,他也不至于在毫不知情时便将自身牵扯进来。
是否这六界之中,只要是和自己有牵连的人,便得不到好结果?
极凶之命,煞气入骨,断亲绝友,万劫无期。
玄霄紧紧地咬着牙,强烈盛大的忿怨之气如电般流转于四肢躯干之中,正如以不可撼动之力被源源不绝吸到封印上的灵力般,无法停止,无法消除,唯有继续。
全身的灵力愈是消减,暴戾之气愈是炸裂般的蔓延整个心魂。
他缓缓的阖上双眼,再度睁开,已是如最深的地底漫烧出的大火,猩红的瞳孔如同屠戮过后的大地,红莲徐徐绽开在涂满了鲜血的泥土上,灵魂在炼狱中哀嚎不休。
纵然如此又何妨,终归是一死,即便灰飞烟灭,也绝不能再将重楼拖进这无尽的劫难中。
他微微一笑,似是已下了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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