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与春风

　　夜晚，汪宅一片静谧，我轻手轻脚穿过二楼漆黑的走廊，来到正对楼梯的大姐房门前，轻叩。
　　不出我所料，门很快便开了，大姐深夜尚未眠。
　　“绿萍姐姐，是我。”我扑向过来开门的大姐怀里，放软声音道。
　　“白英，你怎么跑来了？这么晚不睡觉，母亲知道的又该担心了。”大姐的声音犹带一股涩意，似乎是哭泣过后的沙哑还未散去。
　　我皱眉，紧抱住她的腰越发往她怀里蹭：“绿萍姐姐，冷。”
　　大姐果然紧张地一把将我卷进温暖的房间，塞到床上紧好被褥：“出来也多穿件衣服啊！这么冷的天，感冒了又是没完没了。”说完伸手拧开床头的小灯，晕黄的光在房间内铺撒开来。
　　我靠在大姐身边在被子里小幅度摩挲着冰冷的脚，心里却因为姐姐话语里明显的担忧之意而暖暖的，拉过大姐也把她裹紧被子里，微微笑道：“绿萍姐姐你才刚刚国中结业，怎么跟妈妈一样唠叨啊！”
　　“小坏蛋！”大姐哂然，揉揉我的头。
　　我默默感受了一会儿身上和心中双重的疏朗暖融之意，片刻之后才启口述出已然在心底酝酿过了的词句：“绿萍姐姐，你刚刚在哭吗？”
　　大姐缓了一会儿才回应我：“嗯。”
　　“很难受，对吗？但其实，父亲并不是故意——训斥你的。”我尽量寻找着一些不太激烈的措词，努力不让大姐更加失望难过。
　　因为实际上，在那场发生在晚餐时间的家庭风暴中，父亲那一贯保持君子温谦的脸上，自我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出现了那么可怕的突兀的凶狠，甚至连向来强势的妈妈都怔立当场，而这一切的凶狠都是冲着大姐而来的。
　　“我知道。”又是一句迟来的回应。
　　我抬头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琢磨着大姐此刻的神色，那张总是带着温柔又疏离笑容的美丽脸庞上布满了不甘和挣扎。
　　不甘，挣扎，我懂，我了解。
　　不可否认以及毋庸置疑，父亲爱他的每一个子女，甚至包括他几乎不想面对的我——至少他从未想过要丢弃我，仍然尽职尽责地供我吃穿养育我长大。
　　然而在这样的爱的前提下，父亲作为一个人，他所喜爱的欣赏的真心想要疼爱的却从来都不是大姐和我。
　　父亲尽职了，但同时也偏心着；他爱憎分明着，还是尽力掩饰了。
　　这段时间妈妈的焦急和父亲出入宴会的频繁隐隐让我嗅到了一些不安的气息——最大的可能便是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而进入青春期的二姐又开始与大姐不断冲突——即使最后总是大姐善意地妥协，父亲心中积郁许久。
　　今晚两位姐姐关于参加T大附高圣诞节舞会的争执不下成为了导火索，引爆了父亲的临界点，而大姐那极少出现的毫不退让的形象也顺势成了父亲怒火的冲泄点，于是噼里啪啦地闷棍敲打过去，打懵了一家人，也伤害了大姐。
　　最后仍是父亲重拾了他的君子情怀，便柔劝了两句敷衍过去。
　　父亲可以敷衍过去，大姐却是决计难以潦草而过的。
　　从带着记忆成为婴孩便开始了与绿萍姐姐的相处，至今十个年头，我从来都知道她那副完美淑女的表面下也是一颗多么敏锐易感的心灵。在这个表面细风煦阳、暗地波涛汹涌的家里，大姐总是可以很快察觉到各人的心思，然后用自己优异的表现让妈妈舒心，让父亲展颜，让二姐自在，让我安心。
　　我在心中微微叹息：“绿萍姐姐，今晚陪我睡吧！”
　　“嗯。”大姐回身搂紧了我。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大姐轻柔的呼唤中醒来的，匆匆起身披上姐姐的外套便蹑手蹑脚出门，仍是很不凑巧地在走廊上撞见了正从我房间急急跑出来的妈妈。
　　一望见妈妈那盈满担忧焦急的眼眸，我就彻底服输了，示弱地解释了一番，又连带着撒娇讨好，这才让她舒展了眉头。
　　待洗漱完毕，便下楼用餐。
　　白漆木长桌上，父亲汪展鹏首座，妈妈李舜娟居右侧，我在妈妈下方，两个姐姐绿萍、紫菱按长幼之序坐在我对面——这就是我今世的家人们。
　　有今世，便有前生。
　　回溯记忆中的十年之前，那些曾经也鲜活过的场景画面已然有些模糊了，惟有关于从前的女友疯溺琼瑶的时候逼我看过的一本名为《一帘幽梦》的书——一本以我现今的家人为主角的书——以及以其为原本的电视剧的记忆不曾褪色。
　　初来此间的时候，我是彻底懵了的。
　　带着记忆，进入到一个小说世界，并且是那样的身体，我也不可接受过，一度拒绝奶粉企图自毁——那种极限的空虚、迷惘、惶恐和孤独完全压垮了我曾自以为足够坚韧的精神。
　　而为了挽回丈夫的心强撑着生下我的舜娟妈妈也曾被我的身体异常打击到过，然而母亲的天性终归是让她抛开了最初的排斥，甚至可能是那时候被父亲背叛过的脆弱尚未复原的心忽然在我这个婴孩的身上找到了慰藉——她开始日日夜夜抱着我哄着我，用两位姐姐从未吃过的母乳亲自哺育我。
　　仿佛我意外地举动击中了这个向来要强并且也确实坚强的女性的心里最为柔软的一处，她几乎对我倾注了所有的疼惜和怜爱。
　　并非单方向的，舜娟妈妈当时那样的举动也成功而巧合地安慰到了我的心，让我难以缓解的负面情绪积压有了好转，并且从开口第一次喊出“妈妈”这个词语开始，我便真正决定了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至少琼瑶的一帘幽梦世界是那样的狭小和片面，而我可以拥抱的世界无垠无际。
　　这样一个说服自己暂且逃避的借口在我见到了并了解了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时候，也渐渐实现了它的价值——我并非在一个只有几个家庭的世界里生存，我的家人并非纸上的假想。
　　我开始真正以小孩的身份从头活过，重新体验人生，体味相同的和不同的人生元素。
　　然而让所有的东西完全刷新并不代表这个世界的汪家不按照故事里的情节走下去，支离破碎。便是这样的隐约担忧，让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一遍遍回想从前看过的内容，女友的评论，那些我曾经一言以蔽的东西现如今现实价值厚重。
　　想到这里，我从餐盘上抬头望了一眼对面漂亮文雅的大姐和娇小可爱的二姐，故事里二姐的结局尚算圆满，过程也是不堪，大姐最终离婚独立，却依然失去了那么多，而妈妈，我转头，妈妈重视的家在原来的故事里完全毁灭了。
　　这些结果我不想看到，但目前为止我还完全想不出具体怎样的行为才能阻止所有的悲剧，甚至我还会忧心可怕的蝴蝶效应。
　　我轻吐一口气。前世的我是个过得简单幸福甚至有点冒着傻气的人，今生却有点向着忧郁王子发展的趋势。
　　“白英，又在发什么呆？”妈妈温柔地把我从自怜小剧场中唤醒，顺便递过一杯温牛奶到我面前。
　　我略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紫菱姐姐现在跟绿萍姐姐一个学校了，那谁该是T大附中的校花呢？”
　　全家人额挂黑线，齐齐望向我，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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