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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蒙尘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莽烟荡荡的杀场,天地间战意无边,连悠悠浮云也被夕光涂抹出血色。
乱军如潮,汹涌而至。
虞陵纵马抢上一处斜坡,挽紧缰绳回身望去,只见四周战旗飞舞,箭矢如雨,迸溅的鲜血与无数刀光汇成一片,生生铸成人间修罗场。
右肩传来一阵剧痛,那里早些时候被一支铁脊箭透骨而入。中箭一瞬他立刻摘弓在手,用弓胎击飞后来两箭,随之展臂引弓,在间不容发的空当崩开铁弦,雕翎如紫电破空,登时取下敌人性命。
虞陵偏头咬住箭杆将它一口拔出,没理会汩汩鲜血,甚至来不及皱一下眉头便再度驰马冲入血肉翻飞的人群。
此刻血迹已渐渐干涸,凝在他血渍斑驳的铠甲上,敌我两难分。
西边天空上的晚霞正用力燃烧,那抹鲜亮的红色宛如正不断挣扎的生命。
就在此时,耳旁忽然出来鸣金收兵之声。
“将军打起仗来总是这么不要命。”胡子花白的军医官一如往日般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轻柔利落,片刻不停。
虞陵一笑也不作答,手中不断把玩那支染血的铁脊箭。
“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唉,说什么也没用,还请将军多多爱惜自己。”老军医叹口气,为他用力扎紧绷带,弓着背慢慢收拾起药箱来。
待他出了帐篷,虞陵站起身,来到帐子的角落处将铁箭掷下。它落下的时候碰到一柄泛着寒光的弯刀,敲出当的一声。
角落里堆积的都是些险险要了命的凶器。
横刀,眉尖刀,陌刀,戟刀,匕首,短剑,马枪,步槊,铁弩……曾几何时,这些铁刃也曾在阳光下闪烁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带着嗜血的欲望被带上疆场,可如今只能瑟缩在这狭窄帐内的角落里,如同它们的那些主人一样,暗暗生锈,腐朽,暗暗死去,不为人知。
虞陵沉思俄顷,揭开帐帘走了出去。
早有校尉伫立一旁,见到他直迎上来,轻声道,“将军,今儿个还是要巡营么?”
虞陵点头,“那是自然,这个月都是咱们当值。”他的声音低而清朗。
离他最近的校尉脸上现出犹豫之色,“可是将军您……”他止住不言,目光胶着在虞陵包扎密实的肩头。
虞陵哦了一声,“不要紧,皮肉之伤而已。”说着便向前走去。
他身材挺拔,生得一副好模样。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总仿佛蒙了层灰,任什么也无法将它们拂拭得清澈明亮。这令士兵们会猜测他们的将领是否遇到过些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
夜风如刀,刀刀入骨。
虞陵刚从营房中走出,被冷风一激禁不住打个寒战,这天是一天冷似一天了。
一股寒气袭进铁甲,他的小腿又开始熟悉的酸胀起来。倒也不是多么严重的毛病,只是在风霜凛冽的冬天里两条腿常常要疼上整晚。
见他神色忽而不豫,身旁的校尉不禁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瞧出担心的神色来。他们素来敬爱这位偏将军,虽然他沉默寡言,但永远身先士卒,从不会躲在士兵身后,而且光明磊落赏罚分明,就连最老最滑的兵油子也打心底里服气。
双腿如坠铅,虞陵一皱眉,忽地想起月余前在定波城头,简子跃问他那一句。
素晖,你可后悔么?
“我已没有力气去想这些。”
透着薄薄寒意的星夜中,他淡淡答道。
那些星星,俯瞰这尘世变迁,沧海桑田,不知它们为何能如此不动声色。
咬紧牙关,他带领几名校尉转向下一座兵营。
巡营完毕已是月上中天,虞陵回到自己帐篷,却见有人正盘膝坐在矮几旁,正对着清荧荧的油灯出神,听到他踏入帐中的响声,扬头道,“你伤势怎样?”
虞陵解开甲胄挂到一旁,摇摇头,“不碍事。”
灯光颤悠悠漫上那人的面容,只照到他英气迫人的脸上一双眸子其亮如星,正是右翼护军简子跃。
简子跃笑道:“就你嘴巴这么硬,记得以前咱们去落雁楼被抓到,当时伯父说只要你认一句错就不上家法,可你这家伙偏偏犟着脖子不吭声,连累我也挨了一顿好揍。”
原来虞家世代书香,到了虞陵之父虞况这一代已做到太子太傅。虞况身居高位越发谨慎,既恐子弟跋扈惹是生非,又怕教导不慎沦为纨绔子弟,是以家教极严。身为虞氏子弟,就是偶尔存了踏马京城的豪情,也免不了被一顿板子砸得心灰意冷。
虞陵行二,生就一副活泼跳脱的性子,少时读了几首艳诗靡词,不由动了好奇之心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燕莺蜂蝶”,不想连落雁楼的正门都没摸到,便被家丁逮个正着。虞况大怒之下,亲自抄了藤条打得儿子皮开肉绽。孰料这小子被打发了性,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怎么也不肯认错,真把个虞况气得头痛欲裂,索性将他倒吊在树下饿了好些天。
简子跃自幼在虞府长大。他是虞况的外甥,安定将军简冬的幺儿。简冬镇守西南,边关苦寒,而妻子身体又欠佳,未免对幼儿多有疏忽,是以简子跃还不到五岁的时候便被交于妻家抚养。
虞况一来与其有通家之谊,二来与简冬也是相交极厚,自然对他的儿子一如所出,一视同仁。可怜简子跃虽然耿直本分,却也不得不常常和虞陵一起吃板子,挨竹棍,无他,谁叫他总是与虞陵“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说穿了不过是打打掩护而已,虞况对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说,显然已被气晕了头)。
此时虞陵听他提起旧事,不由莞尔,“好啦好啦,这话茬你一年总要提起个八九十次,我听得耳朵也起茧子了。”只在此时,他眸中那层黯淡才豁然消散,流出如水的清华之色。
简子跃呵呵一笑,“我才是以德报怨,来,送你件宝贝。”说着眉飞色舞,把手上一件物事递了过去。原来是把一尺半长的短剑,通体皆墨,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质地,剑鞘上半点花纹也无,只是入手冰冷,寒意直浸到骨子里去。
虞陵心下暗暗称奇,将剑口褪了半寸露出剑身细瞧,见刃口也是一般的颜色,乌沉沉恍如吸落满室光华,任一荧灯火如何跃动颤抖,却是不曾为它留下半点光影。他翻来覆去看上好半天,却不见半点纹理字迹,不由更是惊讶。大凡名刃,或在鞘身或在剑脊都刻有剑名,如龙渊泰阿,便是普通佩剑云纹玉石之类的缀饰也总是免不了的,如这剑朴素一至若斯的,当真是生平未见。
虞陵心思稍动,抽出短剑朝地上一挥,只见短剑嗖的一声没入地面,真如切豆腐一般,连剑柄也埋进大半。这下惊诧至甚,要知他这一剑手上并未发力,而北地冬日冻土坚硬,寻常刀剑就是用尽全力也难以插入数寸,想不到这宝剑之利竟一至若斯。
简子跃眉毛一挑甚是得意,“如何?这才真是运气好,想不到军械库里也有这等宝物。”
虞陵反手拔出宝剑,反复摩挲许久才道:“看样子倒似湛铁,果真如此那的确运气太好。”
简子跃吃了一惊,他素知虞陵见识广博言无虚发,然而让他就此相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湛铁,却也不易。
虞陵端详剑身,剑刃虽自土中抽出,竟是丝毫不染泥垢,冷森森迫人心肺,他凝视片刻才还剑入鞘道:“传说岚明大师生平不过铸了一短一长两柄剑,便心血历尽而死,长曰痕日短名湛铁,痕日么,你倒也知道,”说着顿了一顿接下去,“至于湛铁,却是从未有人见诸世间,都说不过他人杜撰而已。我记得只有《剑器行》里约略提过,说是此剑一尺三寸长,剑身如墨全无纹理缀饰,取的是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的意境。你看这剑年代久远,形容也相似,若它还不是湛铁,恐怕世上果真没有湛铁这剑了。”
原来痕日曾为靖国边关嘉平天守将年拓之随身佩剑,九年前年拓之获罪灭族,嘉平城旋即被破,后虽靖以倾国之力夺回边关,此剑却已为燕国主帅烈光所得,靖人多视此物为国耻,虞陵也不愿谈及。
简子跃听得出神,皱着眉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样的绝世利器怎么会在军械库?若不是我今天起兴去翻找西边那个军械营,这剑怕是永远不见天日。”
虞陵叹口气,“世上不见天日的东西多了,又何止一柄湛铁?总之你好好保管让它大展神威才是。” 说着将短剑递还简子跃。
简子跃缩手不接,“说给你了就是给你了,别跟我啰嗦。你也知道我不惯用剑,再说这个也不见得就逊给了湛铁。”说着一拍腰间佩刀逐影续道,“你学的本来就是剑法,再说一直没有趁手的家伙,还是你留着。”
虞陵和他愈命的交情,当下也不多推脱,笑道:“你怕不是专程给我送剑来的吧。”
简子跃坐得久了,捶捶腰站起身瞧着他嘿嘿直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刚刚大帅找我过去,让我明天去接替宋克己回关押运粮草,我看这仗他还是要打下去。”
虞陵听了怔怔的不出声,半晌长出了口气,慢慢的道:“打下去也罢打不下去也罢,咱们当兵的总是要奉令行事,你作粮草官也好,倒不用担心口粮周转。”
简子跃横他一眼,“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倾一关之力而出,到现在正主还没见着,才勉强和人家打个五五开,眼看着要入了九,北风刮得这么紧,粮草跟不上不说,还冻病了不少人,大帅那意思还要往前走,唉,我看是难,难,难啊!”
他连说三个难字,沮丧之色溢于言表。
虞陵默然不语。
靖与燕两国一南一北对峙数百年,靖之嘉平关,燕之火焰天均是易守难攻的天险重地,相隔四百余里,中间以莽莽平原为障将两国隔开。
年拓之为督疆大吏时,嘉平兵精甲于天下,然而年帅既殁,边关将士大多左迁,不过两三年间昔日名将风云流散,十万精兵也被抽到各州各路,留下的空缺则以南部各军补充填塞。而换防来的南卒不耐苦寒,冬日作战不力,已为靖边关大患,此次北伐便有不少兵卒病倒。
简子跃郁郁的道:“我已劝过大帅,唉,何止我,有多少人都劝过他,却都不听。平叛,平叛,说穿了不过是让皇上开开心罢了。”
虞陵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口,低低的道:“你小声些,少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简子跃好不耐烦,“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小。”
虞陵只是苦笑,他深知统帅江恺虽然不是什么天生将才,却也不是糊涂妄为的小人,如今敢这样领兵冒进,只因情势逼人而已。
月余前燕将王镇领兵来犯,折了嘉平数千兵将大胜而返,此事本已颇伤颜面,更要命的是这王镇原本是年拓之手下重将,只因主帅枉死才一怒之下反出关去投了燕国,这次更堵在嘉平城门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这话传上朝歌,皇帝自然龙颜大怒,把江恺狠狠斥责了一番不说,更勒令其择日平叛。前有年帅殷鉴不远,后有皇旨高高在上,江恺万般无奈之下,明知凶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关平叛。
众人也知个中情由,本以为不过例行扫荡燕国前哨部队就可回关,不想这越走越远,如今简子跃要回去督粮,看起来这仗是要打下去了。
虞陵思忖片刻,已琢磨出个大概。看如今大帅如此行事,恐怕是朝廷上派了什么人来监军。江帅原来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下势成骑虎进退不得,为了不掉脑袋,也只有一力向前。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单单一个王镇已是不好对付,若是烈光亲来又如何?那年未弱冠就便以七千骑兵大破靖国十万铁甲军的燕国第一名将?
虞陵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个寒噤。
如今这数万兵卒就如枮板上的肉,任人随意切割。
他向帐外望去,仿佛透过重重帐幕,看到此时无数酣然入睡的士兵,不日后便将成为北国冰原上的枯骨。
可怜永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虞陵摸着腰间的湛铁,但觉寒冷之意砭入肌肤,连心底都结成了一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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