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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回首
几上烛火摇曳,堂外细雨淅淅,齐伯侯端起酒杯,为何在这一刻,他似闻到了淡淡的兰花香。
他还记得那是个明媚的春日,慕容宝一脸兴奋地踏进书房:“大燕完了,亡国的贵族全被天王迁到长安,我有个远房表妹也搬来了。伯侯,今日不要读书了,我带你去看她。”
高高的墙头,探出他与慕容宝的脑袋。
早晨的阳光很柔,石子道旁一树白如雪的梨花,花枝随风摇曳,红色的裙裾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少女弯下鬓侧的斜枝,花间浮出半面秀靥。
“喂!你们爬到我家墙头做什么?”一把少年人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个看傻了眼的少年,一惊之下,齐齐不争气地向前跌落下来。
他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对明眸,她似一点不畏生人,嘴角一抹淡淡的笑,将手中的兰花递来:“送给你来照顾。”
淡紫色的花瓣,在暖暖的阳光下,纯朴而恬静,就像她的微笑。他呆头呆脑地接过花,后来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段芙,喝斥他们的少年是她的兄长段秉。
转眼便是夏日。
校场上,他与慕容宝一起操练士兵,天王符坚心血来潮领众臣前来巡视,见到两个鲜卑小将一身鲜甲、英气勃发,就将他们唤至面前,下令比试一场。
他精彩地胜出,符坚大悦,在群臣面前夸赞了一番。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为年轻气盛付出多大的代价。
花前月下,他拉起那双渴望已久的素手,定下了白首之约。
段芙蒙住他双眼,来到后堂,才放手道:“家传宝刀,赠与爱郎。”
他出神地望着那把粗犷却不失优雅的长刀,那种感觉,与第一眼见到芙儿时一样——他遇上了世间最美丽的事物,而她与它都是命中注定要与他的生命融合。
“听我爹说,这刀极有灵性,是把会长鸣的刀。”
院落中,刀光流闪,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嘿,我又上了芙儿的当。”
含笑的秀眸瞪了他一眼:“是你太笨哩。”
次年,他终于获得上战场的机会,被慕容垂任命为先锋大将,征伐大凉。一直闲呆在家中的慕容宝,向他投去了怨毒的目光。
八月,凉国灭亡,凯旋归来的他驱马直奔段府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但是,等待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身躯。芙儿死了,以女儿家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大雨磅礴,他夹着风雨闯入慕容垂的侯府,惊慌失措的慕容宝爬到了父亲的身后。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痛苦滋味,把所有的恨一丝一丝地迫回心底,放手的那一刻,刀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
自此,他对建功立业、复国封将再提不起兴趣。他选择离开,改变姓氏重新开始,努力学着去忘记,用别的女人来填补那份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虚。很多年过去了,伤痛的往事就像远在北方的长安城一样,被拋在后方,变成很遥远和模糊的事物。
但是,这情这仇,真的能忘却吗?如果忘了,那兰花的香为何依旧萦绕不去,如针一般,深入骨髓,生出固执的疼。
齐伯侯的指尖摩挲着鸣鸿惊雷刀冰冷的刀身,动作轻柔,就像在爱抚恋人,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单薄而落寞。
“可怜我那妹子,没等到我们回来就含恨而逝了。唉,若非她当时被那禽兽辖制着,一定会咬舌自尽也不遭受那种污辱。”内室,段秉靠在床头,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
坐在一旁的许洋愤然一击床沿道:“慕容宝竟是这般混账无耻、卑鄙下流的东西,不杀他简直有违天理!”
陆易姚也是一声喟叹,此时方明白为何齐伯侯总予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夏季被他们夺去马市的份额也似不放在心上,好像对马会的生意没有应有的热忱,而与越黛香也只是满足于逢场作戏。原来他根本早已对人生心灰意冷。陆易姚问道:“慕容宝干出这种事,慕容垂难道置之不理吗?”
段秉无奈的道:“燕王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差点要杀了慕容宝。但慕容宝跪地痛哭流涕,说自己年少无知、一时糊涂,发誓痛心悔过。你们有所不知,慕容令死后,慕容宝成了燕王唯一的嫡子,也是段妃留下的最后一点血脉。伯侯当年也是因此,才向燕王承诺放弃报仇。没想到燕王冷了慕容宝几年,还是立他为太子。我看燕的基业,必会败在他的手上。”
陆易姚摇头无语,作为现代人,他对嫡庶有别和嫡子承业极为不屑,但在古代,这却是帝王也要遵循的宗法制度。许洋瞧着段秉好奇地问:“段兄也是鲜卑人吗?”
段秉点头道:“我们鲜卑一族主要有四大部落,一是靠近高句丽的宇文氏;二是辽西的慕容氏;三是朔方以北的拓拔氏;四是我们段氏,原据幽州一带。四十多年以前,宇文氏和段氏皆亡于慕容皝之手,我们也就作了燕国的臣民。”
许洋心忖原来段氏是从辽东半岛迁入到中原,不知为何后来又跑到云南大理去了。
几道黑影晃过窗外,三人立即警觉。“我去瞧一眼。”许洋霍然起身,翻出窗户。
马儿的嘶鸣声和兵器的交击声自马厩的方向传来,陆易姚摸上腰间的无形,与齐伯侯方要出门去助阵,便见许洋神情轻松地回来:“几个偷马小贼,全给我打跑了。”
陆易姚不敢马虎,又详细的问了两句才放下心来。
数日前,他们趁着夜色弃舟登岸,撇开慕容宝的军队后,穿过太行山来到西麓的台壁县。此处已是山西境内,但因亦位于黄河之东,所以十四世纪以前被称为“河东”。河东西临关中,现在名义上仍归氐秦,实际上则是无人管的地带。
翌日清晨。
许洋和齐伯侯走向客栈对街的一家食肆,准备买些早点回去,吃饱后再继续赶路。两人于棚下随便挑了张空桌,正欲坐下,一把清脆悦耳但口气冰冷的女子声音响起:“这张桌子是我们包下的。”
两人没有立即循声去看,事实上他们刚才入店时,已然注意到这名女子的存在。女子容颜皎美,身形高颀,梳男子发髻,一身战甲,英姿飒爽,任谁都会忍不住瞧上两眼。但其引人注目之处还不止如此,陪着她的三十名年青汉子占坐五桌,人人身形健硕,携带着弓盾刀枪等各种兵器,一行人颇有气派。
两人不欲计较,于是另觅了张空桌,哪知女子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这张也是我们的。”
齐伯侯冷哼一声,许洋却觉得有趣,转身走过去,笑嘻嘻地盯着女子寒光流转的一对凤目道:“还请小姐明示,这里哪张桌子是你没有包下来的?”
女子向店侧栅篱后的鸡圈瞥了一眼:“那张正合两位。”如葱纤手指向圈内一张摆放着两只缺口陶碗的废桌。
与她同来的众男子立即纵声哄笑,充满嘲弄的味儿。店内其他食客也凑热闹地笑成一片,就等着看接踵而来的好戏。
齐伯侯神色冷漠,相比于女子的挑衅,他似乎更在意其他食客的反应,锐利的目光忽然停在靠近路边的一张台子上:围在桌边的五个大汉正静静地喝着茶,对食肆内正在发生的“闹剧”显得非常漠然。
许洋也未出言反讥,在宛乡镇受过教训后,他再不敢为逞一时之快,惹来事端。不过,他虽忍下了这口气,却按不住好奇心,于是好言好语请教道:“我们与姑娘素昧相识,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女子许是见他态度谦和,神色略微缓和,抬起美眸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这才发觉眼前的男子生得俊伟潇洒、气度不凡,她不禁有些愕然,语气却依然不善地问:“你昨夜为何伤了我的手下?”
许洋一怔,视线扫过女子的一众跟班,瞧着其中两人的身影有些眼熟,顿时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笑起来:“昨夜派人偷马不成,今日又来兴师问罪,这理怎么全让姑娘给占了。”
“胡说!”女子一脸怒气地从座位弹起来。
她的一干手下纷纷抄起家伙,随之而起,许洋当即成了“众矢之的”。
“你们几个吃完了就滚蛋,还霸着桌子干吗!”齐伯侯的声音蓦地自另一隅响起,立即将许洋这方欲来的风雨化去。
本要动手的众人全看了过去,只见齐伯侯正在轰赶五名正在饮茶的大汉。那几名大汉体型彪悍、身携武器,显然也不是什么善主,但在齐伯侯的厉声喝斥下,脸上全变了颜色,隐忍着怒火乖乖地让出座位。
这结果大出其他客人意外,目睹齐伯侯霸道至此,看热闹的人均下意识的垂低头,不敢与他凌厉的眼神相触。就算是女子的随从们,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整间食肆顿时静得鸦雀无声。那几名大汉脸上最是无光,扔下银子便要离去。
“慢着。”齐伯侯突然又喝住五人,冷冷道:“谁让你们走了!”
五名大汉又惊又怒,立马掣出了兵器,盯着齐伯侯严阵以待。
许洋也摸不着头脑,正欲走过去问个明白,耳边却先响起女子的娇斥:“你们两个小子什么人,竟敢这般撒野!”她显然是看不过去,又来出头。
许洋见乱子已经捅出来了,便回头笑呵呵的道:“姑娘这发的是哪门子火,难道你和那五人是一伙的不成。”
“大胆!”怒喝声出自女子身旁的一员手下,“大小姐,待我们去教训一下这两个无耻狂徒,让他们给你磕头认错。”
眼见对方要上来,许洋一边骂自己多嘴,一边握上剑柄暗自防备。
这时又是齐伯侯传来话道:“小洋过来,别和宇文姑娘斗气了。”他说话时并未回头,目光紧锁着那几个大汉。
女子大吃一惊,她的名字为宇文菁,此趟是从关中来河东一带为慕容冲筹措粮草。虽不至于隐藏身份,但亦不欲张扬。却不知为何被这男子一眼识出,她看向齐伯侯,这方发觉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许洋则喜出望外,他当然不愿为点小事大动干戈,连忙赔笑道:“宇文小姐,在下先去助老齐一臂之力,回头再来赔罪叙旧。”
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侧耳一听,马嘶靴声沿街响起。
齐伯侯再不理那五名大汉,高声喊道:“各位若想保命,请立即离开,这一趟由本人请客。”
众食客也已闻得蹄声,大家都是长于乱世战火,不待他说便一窝蜂地拥离食肆,作鸟兽散。老板接过齐伯侯抛来的赔偿金,也领着伙计迅速寻后门逃命去了。
许洋几个大步赶到齐伯侯身边:“到底怎么回事?”
齐伯侯道:“那五人是盯梢的,来的很可能是太行会的人,他们是河东最大的帮会,看情形已经投靠了慕容宝。”
许洋面色一变,问道:“慕容宝的大军会否也赶来了?”
齐伯侯摇头道:“太行山如此难行,我相信燕军至少会落后我们两日的时间。你速去通知易姚带上段秉,我们看看如何突围。”
许洋还未抬脚,破空声响起,斜对面屋顶乍现一排排□□手。
两人立即滚向两边,就势掀倒桌子,挡在身前。箭矢几乎全部没入桌台,只有两支漏网之箭,擦着台沿投了过来。许洋刚要挥剑去扫,一个盾牌抢先为他挡开来矢。别过头一看,竟然是宇文菁。
“你怎么还没走?”许洋的语气有些焦急,“这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小姐速从后门离开吧。”
宇文菁神色镇定,目光投向两丈外的齐伯侯,问许洋道:“他究竟是谁?怎么认得我?”
许洋眼睛瞄着对面的箭手,心忖宇文菁真是大小姐作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追问这个与保命无关的问题。他只好答道:“他以前叫慕容伯侯,现在姓齐了。你们都是鲜卑人,世界这么小,认识也不稀奇。”
宇文菁蹙着眉想了片刻,琥珀色的眸忽然生出光彩,笑道:“原来是伯侯大哥,他离开长安时我才十一二岁,已经九年了,我几乎忘记了他的模样。”
许洋又拖来另外一个桌台来挡:“现在可不是什么认亲的良辰,大小姐还是快撤吧。太行会的大军转眼就到。”
“谁说我要走了!”宇文菁横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你们怎么惹上了太行会?”
许洋苦笑道:“追杀我们的是慕容宝,太行会是他的爪牙。今日此地凶险,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别无端的牵连进来。”
“原来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宇文菁冷哼一声,劲头反倒来了,“我正要找他算帐呢!在长安的时候,他没少奚落侮辱冲哥。”说完再不理会许洋,转身去指挥她的手下进行还击。
许洋再抬头时,只见对面伏有□□手的屋顶受到火箭的攻击,全部燃烧了起来,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敌人纷纷跳下来保命。
这轮火箭正是陆易姚的杰作,他收起弓,领着三马横冲过来。许洋和齐伯侯一起飞身上马,武装上弓盾。
整条街行人绝迹,食肆的后门首先涌入三十名敌人,太行会主力军近二百人也从街道两头奔至,一举堵住了前路。齐伯侯对宇文菁道:“菁丫头你应付后门的敌人,若有机会就立即突围,他们未必会死命拦你们。”
宇文菁也知此乃紧要关头,道:“我一旦扫清后门,你们也要跟来逃命,切勿逞能。”
许洋心忖为保她安全离去,他们自然要往反方向走以把追兵引开,不过嘴上却保证道:“大小姐只管走,我们随后就来。”
许洋和齐伯侯对付从前街涌来的敌人,陆易姚帮着宇文菁清除后门的敌人。
“那叛徒也来哩!”许洋眼尖,一眼看到立在对街指挥的姜柯。
齐伯侯眼中杀机大盛,他指着一高一矮两个立在姜柯身边的人道:“那矮而微胖的中年汉子即是太行会的二当家严磔,瘦高的男子是三当家唐开闫。”
许洋笑道:“不多不少,正好咱哥仨一人一个。”他朝着姜柯大喝道:“你这无耻鼠辈是否被老子打怕了,怎么今天只知道躲在别人的身后,有本事再和我过两招。”
姜柯也算狡猾,任许洋如何激将都无动于衷。这时陆易姚回头道:“大小姐折了两人,余下的全撤了。敌人没有穷追,只是将后门重新围住。我们暂且试着从前街突破吧!”他说完便用桌子堵住食肆的前门,也往前街杀敌去了。
三人小有突破,但因街道狭窄,每有进展又立刻被敌人重新围住。陆易姚心想决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他沉声道:“最强的一点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一点。”
许洋和齐伯侯心领神会,三人忽然杀了个回马枪,然后趁势夹马腾空而起,直越过四、五名敌人,往姜柯等三名指挥的所在地扑去。
敌人未料到他们的马儿如此神勇,立时阵形大乱,三马落地处的敌人被迫得四散退避,就算有赶来护主的,一时间也失去攻击的重心。
陆易姚距姜柯最近,拍马直冲过去,哪知被老练的姜柯旋身闪过,坐下的马儿收不住蹄,一下子错过了良机。陆易姚不觉一阵懊恼,却见身前的段秉突然一撑马背,侧身飞出,手握长戟向姜柯迎面戳去。
姜柯心中大骇,虽歪头避过,却被一把扑倒在地。段秉扔掉戟,用尽所有力气掐住他的脖子。姜柯亦奋力反抗,右手试图扒开段秉的手,左手则用铁锏猛敲其背脊。
段秉的双目红得可怕,他咬着牙一再地收紧双手,直到姜柯再无力挣扎,彻底的断了气,他仍死死地卡着姜柯的颈。
齐伯侯手中的鸣鸿惊雷刀一声悲鸣,如奏响挽歌,四周的敌人无不心胆俱寒,他一刀劈落挡路的严磔,飞驰向段秉。
段秉费力地微睁开眼,反手抓紧齐伯侯送上的双手,现出说不清是满足还是不屈的最后一笑:“老大,我,我……”话未说完,喉咙“鼓”的一声,就此断气。
齐伯侯心如刀割,怒恨不断地在腔中膨胀,是他连累了芙儿的大哥,害死这位一直义无反顾地支持他、比亲兄弟还亲的好兄弟。老天何其不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因他而亡,还是死在同一人手中。若他不能报此仇填此恨,还有何面目独活于世。
一支冷箭贯入他的右肩,他连拔也未拔,纵身而起,就这样拿着刀冲入敌阵,不躲不闪,见人就杀,毫无成法可言。
陆易姚和许洋亦感凄然,段秉早有求死之心,他最终手刃仇敌,也算死得壮烈无悔。可对齐伯侯而言,却是绝无法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纵使杀了慕容宝,也势必留下永生的遗恨。
少了姜柯的指挥,又失去了二当家严磔,谁还能挡浑身是血、手持会哀鸣的宝刀、宛如被惊醒的地狱魔神般的齐伯侯。唐黎晖挨了许洋一剑后,当即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太行会的人马狼狈退去,齐伯侯不发一言,抱起段秉,一个人如游魂般走在血迹斑斑的长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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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笔下比较涩,这章写的就像意大利小组出线一样,磕磕绊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