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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笑玉生烟
戏词上唱“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儿!张颀心中赞叹,耳边叱骂声却喝破了美景,“大胆死狗奴,大王面前竟敢放肆!还不跪下!”呼喝的是自己贴身随从赵耀,张颀暗自可惜,弱冠男子已姗姗款步,盈盈跪倒,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张颀眯起眼睛,审视跪地男子露在幞头外的、齐整顺滑的金色鬓发,心头涌起一阵失望,“竟是个沙人!可惜了!”
捕捉到皇子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遗憾,蒹葭心头好笑——这是所有人初见他的表情,眼前的德王也不例外。蒹葭扬起头来,柔声恳求,“凤彩为奴婢取管笛,无心冲撞,求大王开恩宽恕!”
这沙人的双眼,真如两泓秋水,流转间便要摄人魂魄。张颀心中狠狠一荡,只疑心自己坠入梦境,方得与这样神仙般的人儿凝眄。停了半晌,他方才克制自己,冷冷开口,“你就是那临阵丢枪的?”蒹葭唇角微微扬起,美人花笑玉生烟,灼得张颀头晕目眩,周身都燃烧起来。
张颀忽然记起,某次筵席之上,白韶华吹嘘佳丽,不知如何表达,涨得满脸通红,最后憋出“笑比褒姒”这个词,惹来全场哈哈大笑。张颀甚不以为然。烽火戏诸侯,与君王是种耻辱。不知怎么,此刻他脑中浮现的就是这四个字。
张颀琢磨帝王之术,认为阿爷诸事深沉蕴藉难以捉摸,惟独于情字上,作了最大的输家。他曾屡屡听阿娘哭诉,但凡提及心上人,阿爷便乱了思绪。这么多年,阿爷穷兵黩武,远征是非边陲,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听说就是为了那位红颜。纵使沉鱼落雁美婵娟,二十多年过去,早已花落色衰了。张颀发誓,此生绝不贪恋红尘,毁于美色之手。在他眼中,花容月貌终是玩物,可以欢乐,却不可沉溺。想到自己刚才心荆动摇,他暗暗羞愧,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蒹葭偷觑张颀,见大皇子乌黑眼珠里慢慢渗出冷意,心头咯噔一下。他每每刻意展露笑颜,对方都会眼神迷离,如痴如醉,眼前的郎君竟与常人不同么?他心中多了几分忐忑,听张颀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蒹葭忙回答,“奴婢姓魏名蒹葭。”声音柔美,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撞入张颀每个毛孔之中,撩拨得肌肤深处阵阵麻痒。
张颀胸腹一阵燥热,暗暗握拳克制。魏蒹葭?今日才刚回宫,孙翱就跟自己提及蒹葭,说要送往不盈殿。张颀隐隐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回想起来,几年前,他就听闻此人大名。因近年忙于出使,一则抽不空来,二则父亲和老师都严禁自己冶游嬉戏,未经奉诏,他也不敢冒然出宫。原来眼前人就是红遍木都城的名优!哎,这般的倾城绝美,美玉团成的人儿,竟沦为内宦,真是焚琴煮鹤,可惜了!
张颀思绪纷乱,默得片刻,忽然轻声笑了,“好大胆的沙奴!我没治你丢盔卸甲疏忽之罪,你竟敢替别人求情?你平日便是这般练习么?”他语音不悦,蒹葭张了张嘴,欲辩解此事与己无关,偷觑一眼那兀自发着抖的司笛少年,却又忍住,横下心道,“此事确与凤彩无关,求大王宽恕!”张颀上下打量蒹葭,嘴角再次浮现嘲讽笑意,“沙国贱仆自身难保,胆气倒壮得很,还敢替人出头!”沉下脸来吩咐,“笞二十大板!”
蒹葭身子颤了颤——又要挨打么?他心头一阵慌乱,思忖着是否继续求饶,无奈德王满脸阴霾,恐自己求饶不成,反而招惹更大的祸患。犹豫间,掌刑宦人已冲到面前。蒹葭脸儿吓得惨白,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且慢!”“怎么?”张颀皱了眉,“不让打么?”又冷哼一声,“或是嫌二十板太少,你想多捱几下?”
“不!不!奴婢不敢!”蒹葭连连摇头,“二十——已经太多了!”他慌乱的模样甚为可爱,张颀慢慢舒展了眉头,似笑非笑道,“太多?原来是责我量刑过重,大大委屈了你?”“也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因为惊急的缘故,蒹葭白皙面孔又逼出两片红晕来。他知道自己若再纠缠笞刑数目,怕又被张颀揪出错来,索性自暴自弃地认命,“奴婢——谢大王开恩!”
眼前玉人,倒是个有趣玩物。张颀露出满意神色,心底盘算,如何寻出他一个短处,再多加个十板二十板的,他挨打的模样,也不知何等的风情万种?心猿意马间,耳边传来蒹葭细细的哀恳声,“蒹葭只求大王,可否……容奴婢晚些受罚?”他一脸羞人模样,瞳仁里充满惊慌忧惧迟疑云云,张颀更觉有趣,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来,“这却为何?”
“若此刻领责,”蒹葭声音越发细若虫蚋,“笞刑完毕,奴婢这司笛怕是做不成呢!”他满脸羞惭,微晕红潮,拂向桃腮红。张颀眼神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勉强正色道,“言之有理,准了!待台上戏词唱毕,再施刑责。”蒹葭轻轻吐了口气,张颀面上却又是一沉,“吹得不好,定要加倍重责!”
蒹葭怔了一怔,意外地笑了起来,“若笛声尚可入耳,还请德王开恩,饶了凤彩和奴婢的罪责。”美人展颜百媚生,当真丰姿千状!张颀暗暗叫好,又觉有趣——这个沙奴有点意思,竟敢跟自己市价?他宽宏大量地点头,“便依你所言!吹得好,我另有赏赐!”蒹葭嫣然一笑,“多谢郎君恩典!”
台上开锣,蒹葭轻轻抚摸竹笛,“咱们这便开始了!”男角裴生出场,标榜“惟亲诗书,不近酒色。”李氏千金满面含春怨深闺,“往日夫妻,夙缘仙契。”这是点绛唇。笛声响起,不需抬头,蒹葭也能想像众人脸上的惊喜。教坊司里吹奏弹唱的少年,如何堪比红遍南国的名优?他一边将李千金因为胆怯而飘忽的唱腔扯回来,一边想着,少年黄门不懂得双头花同心带连理枝,又怎能吹出日日盼鹊桥的情思?
如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幽幽青天来阔的苦愁情丝,蒹葭是明白的。其实,与笛相比,蒹葭更喜欢箫。师父曾对他说,“低头吹箫,是对天地敬畏,而横弄管笛,是与万物依偎。笛悠扬,箫低沉,笛歌咏,箫忏悔,笛是牧童牛背上的轻歌,而箫是拂过游子思乡泪的月光。”师父逝去的那些日子,他远赴北国,雪山脚下吹箫,满目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间,仿佛他孑然一人。那刻骨痛,那孤独苦,都化作一声声低沉的呜咽,在天地间徜徉飘荡。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挑!”他终是体味了这句唱词的胸怀、气度、哀伤和苦痛的挣扎。国破山河在,霜雪重压下仍辗转挣扎的人们,究竟是为了重拾山河,还是为了胸膛里那颗因为不甘而拼命扑腾的心?人有时候,非要做点什么,心才能够安宁,虽然所行所为,也许不过飞蛾扑火,或者自欺欺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师父这样做了,他也必须这样做,否则,到达幽国那刻,他如何直面师父,直面爷娘双亲?
台上千金立在墙头,张望官家少年。“凝眸端相,何来这翩翩俊郎?”张颀心头猛地一震——本该惊喜跳跃的笛声,为何钻入他的双耳,却荡开一片愁深如海?物随心转,境由心生,莫非缘于自己满腹愁苦,所以听到的也全是哀伤之音?张颀沉湎戏台,原为摆脱尘世繁冗,寻些快活慰藉,然而,触目总是生憎,对景无非惹恨。他的身份角色,注定那雾蒙蒙的哀愁如影随形,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撕扯不开。张颀暗自叹息,循着乐声望去,远处吹笛少年,眉梢口角也萦绕着淡淡愁绪,仿佛夜空斜挂的瘦月,又似寂寥闪过的流星,他也活得不快活么?
张颀呼吸开始急促,一颗心伴随少年抑扬的笛声起起伏伏,莫名涌出阵阵烦躁。他忽然不愿再听下去,怒道,“够了!”伴随他喝止的霎那,笛声中陡然掠过一股杀气,张颀只疑心自己听错,笛声已戛然而止,如同被钢刀猝然斩断,几个余音兀自颤颤巍巍,飘渺在花间水边。吹笛的沙国男子收手,面色慢慢转成煞白。
张颀静默无言,全场鸦雀无声。迫于场上无形的压迫,男子终于跪倒,全身微微颤抖,如同空气中那几个游离的颤音,又仿佛停落海棠花丛振翅欲飞的彩蝶。张颀玩味着沙人的慌乱,终于得到一丝满足,他无声笑了一笑,抬脚离开。
德王脾气怪异,喜怒无常,大家倒也不觉奇怪,只战战兢兢尾随其后。走近园门,赵耀迟疑着请命,“郎君,那乱闯的奴婢还捆在台下,该当如何处置?”张颀停住脚步,淡淡言道,“放了!”赵耀一怔,有些吃惊地望向张颀——以德王的脾性,怎么会轻易宽宥犯错的奴婢?赵耀探询的目光令张颀很不自在,他再次开口,有些不耐烦,“带那沙奴回去!”
张颀回到不盈殿,皇后殿下早已传话,请他前往含德殿——含德殿乃东宫正殿,位于道注池的正北面——张颀换了常服赶去,妹妹漪公主早已笑脸盈盈等在那里,因为母子兄妹久未相逢,李皇后为儿子准备的瓜果点心,整整排满十几张案几,众人喜笑颜开,一起用完午膳,张颀方才跪辞。
出含德殿东行,前往观眇殿,那里是皇子读书所在。太傅孙博早已峨冠博带,恭恭敬敬等候在殿门口。孙博女儿嫁给张颀,封为苓妃。所以,孙博既是张颀的老师,亦是他的泰山大人。因为张颀数月外出,孙博认真考究他宫课温习进度,只到酉时方才结束。走出殿门,张颀瞧了瞧天色,吩咐前往凌泽殿。
按照从前惯例,成婚的皇子当移出玉玄皇城,在木都城另行造府居住,因为皇帝子嗣稀少,张思新图热闹,并未宫外建亲王宅院,依旧安排张颀皇城内居住。如今皇城东边,张颀居住不盈殿,张漪居住昭穆殿,再南端,便是秦韵文居住的右介园。右介园毗邻内朝,只需跨过道注池上的反复桥,便能抵达张思新的日常寝宫微明殿。
凌泽殿乃张颀妃子居住的殿堂,内里分布着诸多院落。其中,正堂院所乃云妃居所。云妃是云国郡主,云国太子云飞扬的嫡女,张颀的正妃,她虽地位尊崇,素来却不受夫君宠幸,夫妻数月未见,张颀猝然驾临,云妃惊喜之下满面局促,手脚皆无处可放。张颀倒温言跟她聊了两句,转而去往苓妃院中。孙博女儿苓妃,很得张颀喜爱,师妹等着师兄归来,早已望眼欲穿。晚膳过后,两人缠绵一番,更漏已过戌时,张颀打着哈欠,吩咐备轿回不盈殿。苓妃心中委屈,却不敢多言,眼巴巴望着夫君肩舆走远,惆怅不已。
回到卧房,重又更衣净面,张颀啜着淡淡春茶,漫不经心问道,“那个沙奴呢?”赵耀睡意朦胧,一时没听明白,迟疑之间,殿下面色又已阴沉,赵耀回神过来,“关在后院,芊草园也收拾好了。”张颀沉吟着,“查过底细么?”赵耀答道,“他父母双亡,从小跟随师父学戏,后来师父死了,他在木都再无亲眷,作艺人操持魏紫堂,与孙常侍所言大抵相同。”张颀凝望窗外灿然月色,默然好一会儿,方轻声吩咐,“带他进来!”
蒹葭迈入门槛时,房中陡然亮起光华,张颀只疑心院中的皎皎月光,也被沙奴随手挽了进来。玉人款款跪倒,带起一阵香风,中人欲醉。张颀挥手屏退众人,赵耀双脚钉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张颀,不肯离去,“郎君,沙奴畜生心性,需提防他咬人。小的请命,留在郎君身旁侍候,以保万全。”张颀心下好笑,“这弱不禁风样儿,如何咬人?我倒是想咬他两口。”挥了挥手,赶走满屋侍从。
房中一片寂静,蒹葭周身仿佛月晕般透出阵阵光芒,他垂首不语,宛若一个白玉团成的姣美人儿,浮于朦胧如水的月影中。张颀暗暗吐出口气,“今夕何夕!”拾起案上的玉如意,缓缓探出,点在蒹葭的下颌,迫他抬起头来。沙人肤若凝脂,比这玉如意还要雪润几分——粉容嫩,只怕风儿弹破,原来便是这样的。张颀满意地笑了,声音却带着与笑容不协调的怒意,“今日吹笛,你心猿意马,我很不满意。你怎么说?”
蒹葭眼神掠过一阵混乱,动了动唇,呜咽着求恳,“郎君恕罪!”张颀盼着跪地沙奴出声争辩,自己便好藉机骂他强词夺理,多加些责罚,没料沙奴如此乖顺,不给自己可乘之机,张颀心头又是好笑又是失望,言语里愈加不满,“白日你不是一身傲骨,替人强出头么?”“奴婢不敢!”蒹葭垂下眸子,满面温顺,“奴婢谢大王开恩宽宥。”
张颀不理会他恭顺讨饶,冷哼道,“你当众答允,错了加倍领罚,又自信满满,与本王市价,你那英雄气概,如今都去了哪里?”“奴婢不敢,我只是个唱戏的,”蒹葭低声嗫嚅,“哪里敢亵渎英雄二字?”张颀哈地笑了,向上举了举如意,抬高蒹葭的视线与自己相平,他对视着沙人晶莹灿烂的双眸,怡然自得,“我今晚心情好,且由着你说个数目,该打你多少板子?”
蒹葭双颊腾地红了——他竟要自己报出笞责的数目?天下之大,哪里去找这般羞耻的事情?张颀从蒹葭的眼神里瞧出一片惊恐,暗自得意,“快报上数来!”蒹葭樱桃红绽的小口翕动几次,委实吐不出一个字来,张颀轻描淡写笑道,“你既不肯报数,我只好替你作主,”假意想了一想,“索性挂个整数,打上一百大板!”
“别——”偌大的数目吓得蒹葭魂飞魄散,捱板子这种事情,怎么也能凑整?“一百大板,奴婢定然活不成了,求大王饶了奴婢吧!”他梨花带雨,满脸的楚楚可怜。张颀越觉称心快意,暗忖孙翱居然给自己寻来这么有趣的玩意儿,下次倒要好好谢他一番。
“一百嫌多?”张颀漫不经心道,“那就杖八十!”“八十也多了!”性命攸关,蒹葭顾不得羞惭,扬起早已酸涩的脖子,犹豫着报出一个数字,“二十,就二十,奴婢谢郎君恩典!”“你果然懂得讨价还价,”张颀嗤笑一声,“且不论利息,加倍责罚去了哪里?”他平日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今夜美玉少年噙泪跪在面前,张颀心情陡然轻松,暗想,“幸而屏退左右,我这番无赖话儿若被隔墙听见,当真是做不得人了。”
蒹葭也没料到,德王为定下笞刑数目,竟然与自己展开拉锯。蒹葭素来清高不凡,对平常琐事不屑一顾,此刻为了几下板子,市井般讨价还价,羞人答答,又惭又怕,只恨不得一头钻入地洞中去。奈何眼前局面总要了结,自己切不可松懈,倘若一个失守,落下的就是加倍的皮肉之苦,自己从小怕痛,原捱不起那么重的板子的。别说百八十下,便是二十大板,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煎熬。想从前魏紫堂何等高傲逍遥,如今沦为宫奴,天天挨打受骂,还要低声下气磕头求饶,死之可忍,痛之难受,真便是如此了!他自怜自艾,双目一阵酸热,含在眸子里的愁苦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两串晶莹珠子划过蒹葭雪白肌肤,流光溢彩,慢慢坠地,张颀的心倏忽软了下来,他撤回如意,索然寡味。张颀原本预备今晚玩弄沙奴一番,逼他侍寝,可满腔的恶趣味,却被少年这两串眼泪消融了。想自己一品亲王,却以欺辱小小沙奴为乐,着实有些过了。
冰凉的玉如意终于撤离下颌,蒹葭可以稍稍低头,他喘了口气,抚摸着酸胀的脖子,兀自泪落涟涟。房中静了好一会儿,张颀柔声开口,“别哭了,我不打你就是!”蒹葭惊得再次抬头——“孙翱将你送给我了,”张颀自嘲地笑了一笑,“以后你就住在芊草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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