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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章一
大约是自从那次七夕外出回来之后,白愁飞便觉得似乎有些什么东西盘亘在心口,每每在面对苏梦枕时,舒展不得。尤其是听得他惯常的咳声时,便想起那老妪之言,随即产生对那人淡然一笑置之、依旧在楼中冗务中周旋而从不顾及病体分毫的,出离的矛盾。
诚然,他知道苏梦枕的病,是如一只潜伏的恶虎,森利的爪牙便对着他的喉咙;时时刻刻如无常的手般,扯着这人每一分的生命。
生死,对于每一个江湖人而言,无疑是看得很透的。
恩怨仇杀,刀口舔血,他们过的本是这种日子;就算不是他的病,他们也都很心知肚明,以苏梦枕的身份,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虎视眈眈的杀机未必少得到哪去。权势、利益,世人争来夺去的,无非绕着这二字,把自己伪装得有多清高,亦不过一张叫人作恶的嘴脸而已。
所以白愁飞从不屑掩饰自己的追求;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所要的,就是要站在世人臣服的顶峰,而不是一辈子当个副手。
所以他进金风细雨楼的目的一开始就规划得很明确:风雨楼将成为他实现野心最佳的跳板,至于苏梦枕……他叫他“大哥”,叫他“楼主”,心里却是处心积虑地盘算着怎样取而代之。苏梦枕势必不会将楼子全然交付予他,即使苏梦枕许了他这个副楼主;但那没关系,从来白愁飞所求的东西就不是靠别人舍予的,他,自会用这双手来夺。
病来如山倒,苏梦枕这一病,倒的只会是金风细雨楼。
而到那时,他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在金风细雨楼立足站稳,他这个副楼主自然会义不容辞团结众人,力挽狂澜,让风雨楼不仅在京师活下去,还会真真正正地成为京师武林的“群龙之首”。小石头散漫无羁,他这个“副楼主”再进一步……是实至名归,顺理成章。
这该是他最乐见、最不费吹灰之力的走向。
可是七夕之后的一天,王小石忽地笑着对他说,二哥,能看到你这么关心大哥实在是太好了。
关心……?是在说他,关心苏梦枕?笑话,当时他毫不犹豫地讥讽着回道,你病成这样二哥我自然也会去“关心”你。王小石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瞧着他,转身溜也似地走了。
当时……事后反应过来,他低头;王小石盯着的,就是他手中这碗树大夫开的方子、他端着的药吧。
碗中褐色的药液泛着浓稠的苦味,热气犹自袅袅,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心中有些念头蠢蠢欲动,像压抑已久的小兽啃噬着,翻腾着,让他停了下来,望着平静的液面皱眉深思。如果,只是如果……以苏梦枕的警觉是否会发现?
——然而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做。端好药,稳稳地迈上楼阶。
至少现在,他在金风细雨楼的苦心经营尚未有明显的结果,所以,苏梦枕必须活着。他是这样说服自己,将忽闪而过的念头抹去,心下稍安。
门是半掩的,象征性地叩了叩,不等回应,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苏梦枕披着厚重的毡衣,半倚半卧在铺着狐裘软垫的长榻上,垂眸看案上的文书,眉蹙如刀。一身清爽的雨过天青色,相较之下越发显出那身躯的单薄来,就如同陷在座中一般;面前条案上还堆着厚厚一叠待理的事务。
“大哥,药好了。”简单地招呼一声,径直走过去将药碗放落,人却停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莫不是楼子里出了什么麻烦事?”
他在苏梦枕面前向来直来直往,礼节简略得可以,本来以为苏梦枕心里至少也该颇有微词,可苏梦枕却如同深知他个性使然般,常此以往也不在这方面计较。苏梦枕闻言抬头,扔开手中文卷,向后仰去揉着眉心答道:“哪里。楼子里有你与三弟协同坐镇,自然稳妥得很。”
“那是……?”心下约莫明白了两三分,白愁飞皱着眉,倒也就趁势问个清楚。
“六分半堂。”短短一句,苏梦枕徐徐睁开眼道,“雷损道婚期将至,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姻亲将成,至少应先合作拔去关七的迷天盟,也催促风雨楼为亲事早做准备。”
呵,不愧是老狐狸。心里冷笑一声,他随口道,“一来拖延时间,二来坐守渔翁之利,雷损的算盘打得倒精。这一嫁女儿……可是无限生机啊。”思及雷纯,他心里便有些隐隐的闷。那个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女人……何况,她很聪明;不,简直就是太聪明了,却还能作出一副玉洁冰清纯纯美美的样子……以为天底下男人看见了都会拜倒在她罗裙之下吗?啧,那她真是太低估别人了。但是,苏梦枕与雷纯有婚约,这是甫入金风细雨楼苏梦枕便亲口告知他们的,而且,他还在他们面前直言不讳地承认:“我爱她”。那时候他很是不屑,原来苏梦枕这样的人也免不了俗,一个女子便让他缚手缚脚、在与六分半堂的对峙中平添许多变数。可是这段不短的时间下来,白愁飞看到的苏梦枕依然是对六分半堂步步进逼处处不容情的,似乎……未曾因为心爱的女子属于敌对的阵营而犹豫毫分。
仰望苏梦枕居室的那扇窗时,他想,究竟是因为苏梦枕无情,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深?苏梦枕的心里除了有偌大一座金风细雨楼……还有什么?
他想知道,非常想;甚至于希望有朝一日,能逼出那个答案。
无论是看着苏梦枕为了他的梦大义灭亲,还是苏梦枕为了他的爱袖手天下……无疑,都将是非常有趣的。带着一丝阴暗的恶毒,他在伤树稀疏的黑影下负手看天,唇角带出半弯残酷的笑意。
天空中半轮明月皎皎,他的白衣就在那样的夜里沾染了尘土,再也不是坐看云端纯粹的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的欲望,一步步拉扯着他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他的心底开始蔓出了黑色的阴影,那是魔鬼的蛊惑,偏执的根源,却只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简单的夜里。
他想要打破,想要逼近;却忘了,他赌的原就是一个把握微不足道的局,所谓的结果,他承受不起。
踏错一步,便步步皆错。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他,只能输得万劫不复,没有余地。
“嗯……二弟认为当如何应对?”抿唇,苏梦枕坐起身来问道,眼神忽然明亮。
呵,能在这时候问他,苏梦枕心里必是早有自己的计较,怎么……还会征求他的意见不成?索性脱口而出,“自然是顺水推舟,早作准备。”
“哦?二弟也如此认为?”慢慢起身,苏梦枕看了他一眼,——他在那眼神中辨不出情绪,更不知道苏梦枕是否决定了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心中兀自冷笑,他便直说开了去:“大哥与雷小姐的婚约京师人人皆知,三番两次推延了已是落人口实,陷金风细雨楼于不义;况且——大哥与雷小姐两情相悦,如此又可牵制六分半堂,有何不好?”苏梦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的试探般,这种感觉就像横在心头的一根刺,让他很不舒服;于是苏梦枕的每一句问,他忽然都很想针锋相对。
慢慢沉吟了片刻,苏梦枕微微有些诧异地望向不似往日沉着谨慎而明显有些浮躁了的白愁飞,想起他与雷纯泊舟同来京师并白愁飞暗慕雷纯的传闻,看此情景倒叫人略略信了几分。便笑笑:“此事改日再议吧;针对迷天盟,总归也是迟早的事。”
苏梦枕将话头截然打住,白愁飞心里纵然焦躁也只得把反讥悻悻地咽了回去。而苏梦枕转身来到案边,端起药正要往唇边送。
“慢——”猝然唤出声,苏梦枕回头,淡淡地看着他。
那种洞若幽焰的目光,莫名地、让他心寒了一下。
“这药凉了——”走过去接下药碗,他回身向门外走,掷下一句,口气生硬,“我去叫人热过。”
那道目光钉在他身后,随着他急急远去的身影动了一下,像一潭寒水,深不见底、
越过条案来到窗边,苏梦枕望着夕阳,沉默。
伤树的枝叶在温凉的暮风里簌簌作响,楼下匆匆离开的白衣,在橘色的余晖里扯出一道斜长的影。
方才看着苏梦枕倾盏饮药,他忽然有种错觉,也许,苏梦枕真的很相信他的兄弟……
这,会是他致命的死穴;只因为他说过,苏梦枕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苦水铺一战已将他的致命伤暴露得一览无余: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所以连古董和茶花那样的庸人,也可以在背后给他致命的一刀。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那真的是苏梦枕重情重义,只是他太懂得人心,也太会收服人心,对自己的权威,也相当地自信;殊不知,人心本就是最难料的东西。
自以为能算准人心的人,最后都会一败涂地。
击败他……其实很容易……
又是这样的念头惊雷般地闪现出来,他陡然一惊,压抑表情,下意识地看向苏梦枕。
他正端着药,看也不看地就要喝下。
如果,让毒药随着那药液流进他的身体……
蛊惑般的念头蜿蜿蜒蜒地爬进心底,逼仄的空间让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背后,冷汗湿衣。
打败苏梦枕,自己就将站上顶峰,——光是想想这样的结果,已然让他兴奋地喘不过气。苏梦枕的命,对每一个江湖人来说,都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慢慢地掐紧手指,指甲在肌理里烙下一个个弯月形的痕迹,痛感丝丝密密地泛上来,如同一只利爪攫紧了他的心脏,每一分的起伏、跳动都是他不可控制的震颤……
不可——!
闪电般劈开意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地在苏梦枕面前毫无防备地失态若此,他不保证苏梦枕看到几分,又猜出几分,——可是这样的一步倏忽,很难说就会要了他的命!
这,太不冷静了;这种错误,对他来说实在是低级得可以。
除非他已经明了,原来苏梦枕于他,已经是一种超出理性的吸引;一点点地蚕食他精密计算的心里,摧毁着他层层垒筑的心防,——心魔由内而外地滋生,他在与苏梦枕博弈,更是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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