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散记

作者:丸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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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渡


      流红僧遇见老者,是在子规渡。
      一层棉布帘子隔出两个世界。客栈大堂里零散放了五六张桌子,各自围坐了人。
      既有南来北往的商人马队,也有刀口舔血的江湖豪客。五湖四海,并不熟悉,却弓着身子靠着火盆,无聊地扯些闲话来讲。偶尔爆出一星半点的火炭,遽然一亮,急速黯下,更衬的诸人面色苍白模糊。
      老者便是在这一片红尘喧嚣中颤颤巍巍登场的。
      棉布帘子被略略挑起,旋复又落下。只是一时,外头的飞雪劲风便漏了一丝进来,叫靠外头的人一哆嗦,进而更是缩头缩脑,恨不得能跳入火盆之中。
      掌柜略一抬眼,见进来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便懒得开金口招呼。只努努嘴,示意一旁的店小二。后者也疲懒,胡乱比划,显然是随便如何都好的意思。

      老人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想来却也不在意。他脚步细碎迟缓,看着便是不会武的,身形倒也不迟疑,挪动着便做到最最靠里头的一张桌子。
      流红僧举杯欲饮,见老者坐过来,顺势放下酒盏。脚下运劲一踢,将火盆送了过去。
      老者瞧着惶惶然,连忙低下头去看,他便又为老者斟酒,端到面前。
      老人也不客气,抬起头,发灰浑浊的眼中掠过一道光芒,举起杯子就要喝。可不知是否在风雪中走了许久的缘故,身子并手都是抖抖索索的,竟握不住酒杯。
      流红僧在一旁看着,却不出手相助。
      好不容易举起杯,头跟着朝前伸,凑到边缘,一饮而尽。可那烈酒多半却顺着胡子留了下去,渗入衣裳前襟,洇出深色痕迹。
      老者摇摇头,似是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放下酒杯,只坐在那里发愣。可怜又可笑的样子瞧着,如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猫。
      流红僧心下不忍,便叫来小二,上了一碗肉粥,要浓稠的,还得多洒些胡椒,再度端在老者面前。
      只是他不善言辞,诸多作为下来,也只是淡说一句:“老人家,不必客气。”
      那老人再度抬起脸,朝着流红僧嘿然一笑,道:“大和尚,你不是出家人,倒也慈悲心肠。难得难得。”
      声音落得极地,且自相矛盾古里古怪。却似一把重锤,砰地砸在流红僧心上,汨汨地流出脓与血,都是昨日故事。

      流红僧面前的一壶酒,无名老人的一碗粥,仿佛是客栈外的漫天风雪,永无休止的尽头。
      期间迎来送往的好几拨客人,亦有投宿的,久病卧床付不起客房钱,哭着喊着被老板轰了出去……
      等到了掌灯时分,邻桌有群人凑了些银子,从别处唤了歌舞诸姬取乐。一时间隔着一道门板,既能听见久病垂危之人的哀恸嚎哭,也可以听见轻快的舞乐之声,舞姬衣服上缝缀的细小银铃随着节奏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夏虫的鸣唱。
      而歌姬只是短短地唱了个小曲儿,便提着裙摆,娇笑地下了场子,依偎在恩客的怀中嗤嗤笑着,玉手一转,又玩起了双六来。
      老人终究从陶碗上抬起眼,一张面孔直愣愣地盯着流红僧,嘴角带起一丝古里古怪的笑意,缓道:“大和尚,你是个好人。今日既能赐老朽一杯酒一碗粥,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流红僧也别转面孔,仿佛对身边的一切喧嚣都充耳不闻一般,道:“老人家,你恐怕找错人。”作势要走,身形却不动,如被粘在这柳木矮凳上。
      老者却还是笑,堆满褶子的脸舒展开,依旧吓人。
      “你说我认错人,单是这句话,已是输了。少林达摩院首座的得意弟子,虽已是过往,但要错认,却也非易事。”
      身份被老者一语道破,流红僧不怒反笑,心中大石落下,竟觉得轻松愉快。

      原来此人自小就是孤儿,被少林僧人收留,于山脚下做些种菜挑水的杂活儿。六岁那年机缘巧合,竟被当时达摩院首座看中,收了进来,亲自教授佛法武功。
      也是这孩童天资聪颖,只十二岁,却已晓畅佛法,武学一道也颇有造诣。偏偏此时,少林管事的诸高僧闭关,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年长僧人与年轻僧人之间多有破戒的丑闻,却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觉得光荣之外,更学得勾栏中争风吃醋的丑态。
      少年原本就长得俊俏,加上性格腼腆自持,不免多受了几多欺凌。一来二去,便催出心中魔魅来,饶是将无上佛法回转过来念,也似热天里饮了烈酒,无法回避,更无法挣脱。他心中越是苦闷,行为也越是暴戾,无法遏制。终究在众僧出关那日的讲法大会上,出手重伤十数人,抢得藏经阁中版本残破的《无生谛经》,飘然下山。

      自此之后,流红僧便不持戒。头发长出,只留寸长,却又穿着僧袍,以当时妓女常穿着的红色旋裙代替袈裟,披挂着招摇过市。众人见他疯疯癫癫,不僧不道不俗,暗自觉得好笑,便以“流红僧”三字赠与,年深日久,就连其本人也不记得法号是什么了。
      老者见流红僧脸上阴晴不定,知其必然被往事所裹挟。也不着急了,身子一歪,咳嗽一声后,背过手去,只拿一双灰眼睛瞧着他。那其中满是笃定,仿佛他不开口,流红僧却必会答应所求一般。
      “你既痴迷于武,又曾出手重伤自己的恩师,令其终究郁卒而死。走到这一步,不如放弃一切,反而能够翱翔于天地之中,悠游自在。这旁人眼中的邪道,或许才是你此生可循的正道。”老者不知是何来历,一字一句看似平平道来,却充满蛊惑人心的力量。流红僧想入定不听,却偏偏做不到。
      “只要你替我完成此时,我便将西域光明宗不传之秘卷交付于你。”说此话时,老者的神色倦怠而平静,从容得仿佛不值一提,而并非自己是个疯子。

      两人便这般对峙一般,最后不知不觉,伏案而卧。
      次日醒来,只觉得店中十分明晃晃亮堂堂,也就更能瞧清楚店小二那居高临下,不耐烦至极的表情。
      老人伸足一个懒腰,又歪斜着身子嗽了一声,方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瞧着流红僧,道:“看来外头的风雪已是停了,我们也该乘早赶路。”浑不将自己当做外人。
      流红僧原是不太会说话的,此刻心中既揣着往事,又端着好些个疑问,搅在一块儿,更像是被猫趁夜叼了舌头。无奈之下,只得抓了抓寸长的头发,闷道:“走吧。”但不知棉布帘子一挑,八荒六合,要向哪儿去。
      子规渡对着越光湖,也算是南北分界了。
      此刻下了一夜的雪,天又极冷,湖水虽深,湖面也算是堪堪封冻。便有当地人拖出粗糙的雪橇,让獒犬拉着,送南来北往的逆旅之人。
      流红僧原本也打算叫上一辆雪橇,却被老头扯住,懒洋洋道:“我不愿做那个,你背我过去吧。”
      他心中愤懑,心念一动,就已有一股极热的内息自丹田窜上,只冲头顶,眼白也转为红色,随随便便叫人看上一眼,都觉得可怕。
      但老者却神态自若,身形微动,已软绵绵地趴在流红僧背上,絮絮叨叨地念道:“你恰是壮年,又是那不传之秘《无生谛经》的唯一传人。我不过是要你背着我过去,然后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便会将一个惊天秘密传授于你。自此之后,不出三五年,你就会成为武林第一人。运气好的话,更是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倒好,如今用这么可怕的神色瞧我算什么?想要吓死老人家吗?”
      一番诡辩说辞,自是噎得流红僧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勉力入定,将那恐怖相按下,流红僧垂下头去,只道:“我背你过去,然后你就告诉我,那个惊天秘密是什么。”
      对此的反应,是老者一掌拍在流红僧头上,笑且骂道:“大和尚,原来也会耍滑头。”

      过了越光湖再走上二十里,便入玉州地界。
      此处码头林立,分别沟通内陆运河与出海口,故而虽然寒冬腊月,却是人流如梭,舟楫繁忙,看得出是依托商业而繁华富庶的首善之城。
      虽过了河,老者却依旧赖着不下来,还非常熟门熟路地询问道:“玉州城繁华。昨日苦寒受累,今日是否去住个好些的地方,顺便吃一餐好的。”对此流红僧的反应是眼睛又一瞪,继而驮着老者大步朝西城走去。
      彼时国朝寺院多集中在城西,流红僧挑了一家门面小而旧,香火却不错的寺院。径直找了知客僧,告知自己能够抄写佛经与徒手刻碑。在展露惊人修为后,同一脸震惊的方丈谈妥价格与吃住条件,这才在客房安顿下来。
      房间虽小,却也干净,蓝色的被褥洗的发白,却没有不洁净的气味。
      老者也不客气,自是挑了较好的位置,盘腿而坐,一手撑脸,又将流红僧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还道你江湖名气响当当,却也得憋屈地留在此处筹措盘缠?”
      流红僧并不回话,只埋头将客房又细细打扫一遍,烧开热水,冲开了茶砖,点出一杯一口气喝了,放才道:“如今安顿下来,你也可以同我说明一切了吧。”
      老者我出乎意料地坦率,背转过身来,将上衣朝上撩开,露出一整片背脊同上面三言两语的短句,道:“大和尚,只要替我找到女儿,我便将这光明宗密卷传授于你。”

      老人自称是西域光明宗宗主,自是前任。
      而他急流勇退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修炼密卷不得法上了根本,真气反噬,眼看就多少时候好活了。
      听到此处,流红僧已是大感不解,不由地打断老者,道:“我姑且信你乃是光明宗主。可这魔教不传之秘同少林无生谛经又有何关系?”
      “罢罢,你中原武林认定凡是从西域来的就是魔教,此等想法也有百年,光靠一人一代,怕也解释不清。老朽只告诉你一件事。昔年初代光明宗主,便是从少林破出,你可相信?”
      见流红僧一脸木然,显然是不信的,老者又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虽说是佛门清净地,可这里头的龌龊想来你是比我清楚,否则你师父对你有再造之恩,若是但凡能够忍受一些,依大和尚你这顽石一般的脾气,也不会冲出山门,又做出如此令尔等中原武林所不耻的事吧。只是我宗派初代也是赤子心性,原是在藏经阁中潜心佛学,觉今人对佛法理解多有谬误,便天真地指出,你想,后果会如何?”
      “如何?”虽隐隐能够猜出几分,流红僧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倒也简单粗暴,不过是乱棍打了八十,然后又被扔回藏经阁中。”
      “你未曾亲眼见过,又隔了百年只遥,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言下之意,仍是不能相信。
      老者啐一口,低声喝道:“糊涂!这些是宗主写在密卷最前头,以表明前因后果,如何能够作假?”见流红僧不在反驳,便觉得有几分得意,自顾自地到了一杯白水,就又说了下去。
      “自那之后,宗主便动了西去弘法的念头。他原本心思单纯,只道佛法西来,那想必是西方更接近本源。奈何心中烦闷,竟不可消解。思前想后,终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法。宗主本来就是藏经阁僧,遍阅各种经卷。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耗费心血,委托前人某位武僧,做出一本天衣无缝的《无生谛经》来,将其混在洗髓,易经之中。初代宗主可以说是武学上的奇才,他动足心思伪造出来的经卷,很难叫人瞧出破绽。只是这《无生谛经》中隐藏了重大的缺陷,越是少林内功深厚者修炼,到了后期,越是容易走火入魔。但是却不会死,而是会成为一个神智全失,力大无穷的怪物。发作起来,敌友不分,但凡是眼前之活物,只想毁灭。“
      说道这,老者像是觉得十分有趣,脸上的笑意竟加深了,道:“大和尚你瞧瞧,你们总说我光明宗是嗜血残忍的魔教。可老朽却觉得先代宗主十分可爱。他受了莫大委屈,却从未想着要如何害人性命。“说罢,又看流红僧一眼,那眼风中所包含的情绪似讥诮似怨毒,叫人十分难以招架。
      流红僧只觉得胸口发闷,回想起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又觉得老者说得很有些道理,难以反驳。同时却觉得,自己自从遁入红尘中后,也历练的好些年,此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未免有些懊恼,只得粗声粗气道:“后来呢?”
      老者却不愿意了,脸朝上扬起,涩声道:“这茶楼说书的还得在精彩之处停一停,讨些赏钱才愿意说下去。大和尚倒好,仗着同我先代宗主有几分渊源,竟敢差遣老朽!你还不曾答应我去寻人,我为何要说下去?”
      语气自是不客气的,还有尚未完全退去的,属于霸主的傲娇。但流红僧转念一想,觉得老者说得很有道理,又可怜他如今武功尽失,垂垂老矣的模样,也就不在逼迫,
      只道:“赶了大半天的路,想来也是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当即也不愿在多做理会,转身出门,去往院落中准备抄经与刻碑的用具。

      第二日却是天好,老者也不再要流红僧服侍。自顾自地洗漱穿戴整齐,自顾自地前往膳房用了馒头与素面,便踱步回来流红僧刻写碑文的小院之中,坐于廊下,云淡风轻地开口:“大和尚,今日天气却很好。”
      的确很好,阳光柔和,风也不大。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能够安心赚钱养活自己的日子。
      老者却不在说那先代宗主的故事,也不说密卷如何,当着流红僧的面吐出一口黑血,用茶漱完口,便道:“我的时日不多,余生只希望能够再见女儿一面。”
      光明宗典出佛教,后继者却背离,糅杂了西来的景教与拜火教教义,自成一派。认定人生今世如幻空之花,虽无必要执着,但须得遵从本性,好好度过。
      老者原为西域某小国王子,被大妃所厌弃排斥,于是被命令携黄金秘宝与绝色舞姬,东来献舞乐于国朝。私下则同瀚海沙漠中的盗匪勾结,务必摘取这位王子的首级。
      也是命大,老者为光明宗教徒所救,带回雪山之中细心照拂休养。三个月中他突然参悟,于是放下前尘过往,王子的身份同虔诚信奉的佛教统统抛却,皈依光明宗下。因行事稳妥干练,不久便被提拔为宗派之中的重要人物,更能协助当时的宗主参悟开派之人留下的密卷。
      二十年后,一朝登顶。而光明宗也是在他手上发扬光大,当时西域四十六国,莫不臣服,其中也包括老者昔年的母国。
      “红尘中人,无论如何勉力修行,一旦跳出那个清净的环境,也就再也无法持定本心。”老者一手抚着膝盖,眼眸深邃,发灰的颜色仿佛是冬日冰封的越光湖面。
      “本宗开山之人,活到最后,心中却是想着要回到你们中原来,得到少林师尊的原谅。他怕那伪造的《无生谛经》害人,于是想方设法写了增补的密卷。却又怕教众知道后,人心惶惶,于是又说那是无名洞窟中发觉的上古之密,唯有宗主才能修炼。无数人觊觎这个位置,挣得夫妻离散,兄弟反目爬上来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成了死人手上的新的玩偶。
      “一旦开始修炼,就再也无法停止。又怕体内真气反噬,不得不将目光瞄准中原武林……”老者慨叹,“我一辈子也走了这条路,临到头来,才发现不过如此。”

      发现身体异样,面容开始极速衰老,是在四十岁以后。
      之前这位光明魔头总仗着自己还是盛年,幻想有朝一日可以不通过《无生谛经》,另辟蹊径,达到一个武学上的巅峰。
      但终究失败。一日复一日,无论如何徒劳挣扎,却日益感到力不从心。
      不得已,只得将宗派事务交给早已选定的继承人打理。
      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五年前已笃定心志终生不嫁。她既能放弃世间女子所执着的最大幸福,终此一生,能够给她快乐的除了权力,便是自身力量的不断突破。

      老者卸下一切,自我放逐。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能往何处去,于是就回到出身的母国。
      往昔金碧辉煌的宫廷仍在,而令他畏惧的王上与大妃,曾经在宫廷歌舞中惊艳出场,让他暗自钦慕不已的舞姬却早已不见,之留存在记忆之中。
      这才想起,那是十年前,野心勃勃的自己所下的命令——自己既然是光明宗宗主,便以历代先师为父为母,故国也不再需要皇权,只需要一心供奉便可。率领联军,亲自拟定计划,攻破王都,将曾经恨之入骨的人废黜为庶人。
      而这座宫殿却在刻意整饬之后,成为光明宗最大的圣殿,日日夜夜,盼望着至尊宗主的驾临。
      他却一次都不曾来过,只到现在,孑然一身,方才能够捧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坐在金银交织的王座上。
      轻纱飘落下来,上面织就了天魔女柔美的身段。老者恍恍惚惚地看了许久,陈年的回忆似黑方之香,被点燃后凝起细密的白线,摇曳地让人想起——这世上,似乎还有一个亲人。

      当他舍弃了所有的身份与名字。不再是小国王子,也不再是魔教教宗后,突然想起自己同广袤的世间,其实尚有联系。
      “那是多年前的事,诸国国王为了庆贺我的生辰,送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其实谈不上绝色,但却有种江南女子,温柔如水力量,叫人着迷。我非常宠爱她,甚至默许她为我生下了女儿。可是最终她还是无法适应西域苦寒的环境,遇到了朝廷的大赦后,就求我让她离开。”
      “带着女儿一起?”流红僧觉得奇怪,一般而言,似老者那样的身份,都会要求留下同自己有血缘那一部分。
      “是我要求她带着女儿离开。”老者自嘲地一笑,“她原是家世清白的官宦家女子。若能孑然一身入关,凭其父亲昔日的交情,攀附上权贵安稳地终此一生并不困难。但若是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
      两者突然一时无语,双双陷入沉默之中。
      半晌,流红僧放下手中刻完的石碑,沉声道:“行事狠辣,不留余地,自此,我信你是光明宗主。但既然事已至此,你为何又执念于被抛弃的女儿呢?您有如何知道,她是否想见你。”
      “谁说我要见她,”老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看一眼,人也好墓碑也好,一钵黄土也罢。看一眼,若是我自觉能够放下,也就足够了。”
      “为人父母者,对于自己的子女,又如何能够只看一眼呢?”流红僧劝道,却不知为何想起自己那不曾见面的父母。

      自记事起他便活在菜园子里,日日夜夜为一群光头簇拥着。人小力弱,却被指使着做着做那。日后虽蒙达摩院首座拔擢,但师父脾气急躁,偶尔疲懒拉下功课,非打即骂。
      有不少夜里,他也曾抚摸着身上鞭挞的痕迹,默默想到:“自己是否曾经倚靠在母亲怀里,香甜地吮吸乳汁?又是为何,父母能够如此决绝地放下自己,不曾留下只字片语?若是今日高堂俱在,那自己的人生,是否又会不一样?”这些疑问,都曾是孕育了心魔的温床,如今想来,流红僧却对眼前的老者,与他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女儿,生出些许的同情来。

      “江湖上要寻人,须得到断水楼去打听。那儿消息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知道个大概。”换了一块石牌,流红僧运指如刀,且说道。
      “你我一为恶僧,一是魔头。断水楼何德何能,能收下吾等的脸面与名字?”
      “那就没办法了,只得上京去找。”流红僧想了想,“十多年前国朝已是太平盛世,要犯下流徙重罪,多数得是京官。”

      抄经刻碑收入微薄,加上得负担两人生计。等到了京城,已逼近年关。
      京师重地,平日宵禁,但从腊月二十九日晚起可夜不闭户,日日欢歌不休。
      流红僧与老者身无余钱,凑不了热闹不说,更住不起客栈。幸而一朝繁华之地,有容乃大,在城北寻了处传说中闹鬼的废弃宅院住下,也好过露宿街头。
      老者生于锦绣,虽然宫廷阴谋倾轧,但衣食上却无短缺,而后统领光明宗,受西域诸国朝拜,奉若神明,更是居于众人之上。如今却随着流红僧住在此处。幸而人生这一世也算走到尽头,偶尔想想光明宗教义,也就能够安之若素。
      流红僧心中所感,则更是微妙。
      自玉州到帝都,老者内伤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本人倒是不在意,还笑嘻嘻地道,说是曾经听闻苗家蛊毒对遏制内伤反噬有奇效,他便孤身一人远赴苗疆,以一人之力破苗寨,夺了寨中至宝的帝王蛊,一口气服下。如今想来,那帝王蛊应还是在体内,随同脱缰莽撞的真气一道报复自己。
      如此这般,身体便日复一日衰落下去。流红僧雇不起车马,只得如在子规渡一样,背着老者前行。他虽一度入魔,但毕竟性子宽厚。这一路走来照顾老者,也渐渐忘记他魔教教宗的身份,内心深处竟涌动出某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来——道是若自己身生父亲仍在,不知是否如眼前这无名老头一般。这般做想,心肠更软,一路上殷勤服侍,更着意打听那位虚无缥缈的女儿下落。
      等到了帝都,一番忙碌张罗,等安顿下来,已是大年夜了。
      流红僧不知从何处整治了一顿吃食,有酒有肉,香气扑鼻,明明知道老者同自己吃不下这些,却还是摆了满满当当一桌,两人面对面坐下。
      听着巷子深处传来的爆竹声,面面相觑。
      因在室内,流红僧又将火盆挑得极旺,故老者仅着单衣。
      他一伸手,便露出密密麻麻满是字迹的双臂。
      上头所纹写的,便是光明宗初代宗主留下的密卷。传至老者这里,已毁弃所有纸本,除现任宗主内心默念以外,便只剩此处。
      流红僧也不知老者用了什么邪术,只道他气息越弱,纹饰则越鲜明。
      这些日子除了出去探听老者女儿的下落,他便是被要求留在房中,默诵密卷。

      “我这一生杀戮太多,戾气太重,临近死期,却仍不知自己会是个什么死法。但多数会尸首不全,不得善终。大和尚你背下这密卷,替我了却心事后,天大地大,自由来去也可。”
      流红僧却心道:“若是被光明宗知道自己有了这密卷的破解之法,如何会仍由自己随心所欲呢?”脸上不由地露出嗤笑无赖的表情,老者望见,一脸褶子聚拢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却不多言了。
      一时间酒酣耳热,流红僧略加整理,突然道:“断水楼前些年出了个叛徒,名唤风云儿。最是视财如命,只要是捧了金银到她面前,断没有探不到的消息,找不到的人。”
      老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问他们连客栈都住不起,流红僧去哪儿筹措钱财。
      “前些日子我去问她,如今总算是有了结果。”——即使是在若干年前,遭流放的京官之女,大家闺秀带着身份不明的孩子归来,也算是特征十分明显的一桩艳闻了。只不多年深日久,有些线索会在刻意隐瞒之下变得暗淡模糊,所以还得动用断水楼的风耳眼线。
      “如何?”流红僧说到此处,总算激起了老者话语中的半点热意。他已苟延残喘太久,到京后的每一日,仿佛都是从死神处乞求而来。
      对于生命仅剩的热诚,则都维系在一名从不曾谋面过的女儿身上。

      而流红僧的叙述则是不疾不徐,仿佛是在回馈老者当初叙述往事时的态度。
      “据风云儿说,京中官宦家的女子若是犯下不贞端的罪行,母亲与所诞下的子女都会被送往伽罗山天妃宫中。母亲还好,子女则只能有名,不得称姓。年少则留在天妃宫中清修,希望可以消弭生而携来的罪孽……”
      “糊涂!老朽的女儿最是金尊玉贵不过,比起王侯之女亦是不让,何来与生俱来的罪孽!”老者忍不住出言打断。这或许并非父爱,而是始终无法放弃的,属于魔教宗主的骄傲。
      流红僧默默地望了老者一眼,既不解释,也不安慰,只继续缓缓道来:“待成年之后,这些‘罪之子’们就会被驱逐下山,自谋生路。只是他们无法同京中任何一家清白子婚配,也无法得到母家的庇佑,所以绝大多数只能操持夜郎,仵作的下贱营生。略有姿色的女子,则是没入教坊之中,终其一生,载浮载沉而已。
      “只不过令爱是个异数。”流红僧话锋一转,道,“其母亲原在京中有相好的男子,后虽天各一方,各有命数,但最终还是在天妃宫中重逢。母亲爱恋自己的女儿,唯恐其日后不幸的命运,于是不惜以命相搏,自戕于昔日情郎面前,以示忠贞不二。那男子震动,心软之下就收留了您的女儿为义女。只是当时小姑娘已五六岁,早已懂事,无论如何百般亲近,也是养不熟了。所以早早地改头换姓,隐瞒原本的身份送入宫中,侍奉明妃。去年的时候又被安插进入金吾卫里,官拜统领。”
      流红僧一气说完,吞下半杯茶水。眼见老者咳嗽数声,又是吐出一大滩黑血来,继而须发张开,显然是无法控制体内奔突的内力。
      “从一介贱籍至金吾卫统领。好!好得很呐!不愧是老朽的女儿,这一世,他是要大有作为的。”
      心中愉悦,不可遏止,竟往前探出身子,一下又一下,拍着流红僧的肩膀。
      “大和尚,你这般精明强干,很是不错。倘若你我早些相遇,我还是光明宗主,必然是要将衣钵传授给你的。哈哈哈哈哈,如此一来,无生谛经同密卷合二为一,天下无敌,还怕尔等武林中的秃驴牛鼻子们么?假以时日,天下尽在吾掌中!”
      便狂笑不止,又复饮茶饮酒,吐出斗升的黑血后,又是狂笑,不可自抑。
      流红僧方才觉得不妙,出手如电,封住老者几处穴道。
      老者则翻出大大一个白眼,这才不甘心地倒下昏厥,但嘴角仍有笑意。

      此刻,流红僧才能看到仿佛有几率经脉涌动似地自老者的四肢百骸汇聚到百会穴。
      他行走江湖不是一朝一夕,近日来同风云儿这聒噪的女子也打了好几次交道。登时便明白——想是老者极度兴奋之下,情绪牵动,再难遏制体内躁动乱流的真气,当时为平复内伤吞噬的帝王蛊也暴起发作……
      思至此,流红僧不再迟疑地撩开老者衣襟,果然见到浑身纹饰的黑色字迹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发胀变黑,同时扭曲着,每一字的边缘则隐隐镶着一群金边。
      人既已不像人,那便是要为幽冥鬼府所接收了。
      老者已时日无多,但他的愿望则还不曾实现。
      几乎是下意识地,流红僧将老者扶起,翻过身来,以掌抵住背心,源源不绝地输入真气。

      元月十五,花市灯如昼。
      现下太平岁月,天子最看中与民同乐。入夜掌灯之后,便会协皇后与诸位皇子公主,登临丹凤门。
      低头早已聚集的数千百姓仰头张望,见一时间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不由地目眩神迷,一时间俗世中的烦恼事统统忘却,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久不见太平天子!”又或是“万岁万岁万万岁”。继而热泪盈眶,数行泣下。
      这边天子志得意满,陶醉于自己的治世之功里;百姓心中也荡漾着某种别样的情绪。
      待天子摆驾回宫,众人散去,已是二更天后。
      此日帝都夜里仍不设宵禁,东南西北四集中俱设有关灯花市。黔首布衣与高门子弟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一夜之后又不知会多出几多人间故事。
      但这些同流红僧都没有关系。
      此时他肩背老者,自隐居的破屋中出来,沿着纵贯小巷一路奔走,至南市的梧桐道上才停下脚步。
      再往前去便是朱雀大街,连同皇城。任何人不经奉诏,不配铜鱼符的,金吾卫擅闯者可先斩后奏。
      但老者要见女儿一面,则不得不冒险潜伏于此。
      “你的女儿随养父家姓秦,名自衣。师从‘京城第一人’门下,刀法独步,如今官拜金吾卫统领。虽说仗着几分明妃的面子,但也是靠自己的实力。”事实上为了搞清秦自衣巡逻路过此地的时间,这些天来流红僧夜夜外出打探,虽竭力隐藏气息,却还是有好几次,差点为这位女统领所察觉。
      “老朽的女儿,自然是要这般出色的……”老者声音细若蚊呐,往往说着说着,口中就喷出血沫,将流红僧披挂的绯红旋裙染做红褐色。
      “不多时她便会路过这里,你只能瞧上一眼。我们……”话说着,流红僧二中便已听见“嘚嘚”的马蹄声。金吾卫值勤的时间总不会错,应当是今日观灯人太多,以至于晚到了街口。

      这些日靠着流红僧渡气续命,老者得以保灵台清明,神智不得以全失。
      经脉虽不曾断绝,四肢却是无力,连吃饭洗漱也需人服侍,如何能够催动内力!
      故而流红僧将其背于身上,并未多加注意。他料想老者即使心中有念想,但凭这副残破身躯,也再难有所作为。
      金吾卫三人一排,黑衣银甲,跨棕红色马匹,缓缓而来,
      为首一人,则红衣金甲,暗夜之中仍依稀瞧出眉目细致,显然是名女子。
      如此装扮,乘夜而来,往皇城中去,当今朝内,只得秦自衣一人。

      “大和尚,老夫纵横一世,临到头来却只能俯于人身上,远远地瞧自家女儿一眼。如此窝囊的样子,你万万不可对外人说起,否则我便是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奇怪,明明是气息垂危,老者话中却隐隐透出孤注一掷的感觉。
      流红僧心道不妙,背上陡然一松,眼前一花,老者已经舍身扑出。
      猛然间,形势突变。
      他匿在暗处,原本不为那对金吾卫所见,此刻却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心!”
      当即惹来金吾卫全员注目。
      那秦自衣何许人也,只一个挥手示意,众人纷纷勒住马匹,铿锵之声顿起,刀已出鞘。

      昏暗夜色里,远处灯火浮动。
      连成一线烧来,点燃老者的眼眸。
      灰色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如冰上的起舞的鬼火。
      便是这样一双瞳,在看见秦自衣沉稳地举刀相迎之时,化作了越光湖水。
      女子英气勃勃的容颜,便是最美的月亮。

      秦自衣自接任金吾卫统领一职来,从未遇见这样的对手。
      出手迅疾,却有势大力沉。肉掌兵刃甫一交接,她心知自己已不是来者对手。
      但无论是出自对宫中那位明妃的忠诚,还是对于自己纯然的骄傲,她都不允许自己在此处退却。
      “谁都不许上前!”亲自衣沉声令道,表情更是凝重。
      “呵,女娃娃表情好得很呀。”她听见暗袭者轻佻的语气,心中更增恼怒之意。
      刀锋映着华灯与夜色,微弱的光线自老者脸上一掠而过。
      秦自衣被下一跳——世上竟有如此丑怪之人!手上刀光更盛。心中却想,觉不能让此人惊动圣驾!
      而她的亲随中有想不顾命令,策马上前施以援手的。
      但流红僧不知何时,已从旁斜出,衣袍猎猎,手一挥,已将众人拦截。

      他突然就明白了老者的心思。
      年少孤勇,逼迫父亲自裁,也驱逐或许能够深爱的女子。他这一生饶是如何壮烈,却免不了惨淡收场。一切皆是自己做下孽缘,怪不得他人。
      但与其天涯路短,不知死于何处,化作一把枯骨。还不如死在自己女儿刀下。
      眼前突而模糊,想必是上元灯会那绚烂烟火的灰烬进了眼底。

      秦自衣与老者缠斗不休,瞬间已过五十招开外。
      黑夜之中难辨面容,但能听出老者的气息已散乱。攻势虽如潮,但秦自衣却能轻松避过。
      拳怕少壮。
      只是一瞬的功夫,却已瞧出破绽,挥刀迎上。
      这便是金吾卫,也是她的人生。比别人坎坷数倍,所以一朝登顶,就再也无法爱惜羽毛,也无退路。
      秦自衣却不知,天涯海角,惟此眼前一人,与她血脉相通,命运相仿。
      但彼此却从未,同时也再也没有机会可通晓心意。

      刀锋至处,却无挥砍血肉的充实与柔软。
      触及一团虚空,老者便这样停留与半空之上,蓬然化作一团尘埃。
      长街当风,众人来不及有和反应,那团尘埃已被遽然吹散,恻恻然若有叹息。
      流红僧与金吾卫众人皆目睹此景,一时间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秦自衣面上虽能镇定收刀入鞘,一双妙目却盈满不可置信,银牙要紧,低声吐露二字:“妖异!”
      下一刻已翻身上马,拨拢鞍鞯,朝着流红僧道:“抓住那贼人,许是那妖异的同党,千万不可让他跑了。”

      因那一晚事有妖异,流红僧虽被关入大牢,却是刻意避人耳目,低调行事。
      房间也是单独的,若不是他自己开口,狱卒都不敢上前搭话。就怕这药僧双目一瞪,射出一道闪电,然后人就化作一团烟尘,扶摇九天。
      这倒也好,流红僧趁这段时日,将无生谛经同光明密卷融会贯通,自丹田融合两股咋看截然不同的内力,融合后上冲百会,下贯涌泉。一寸寸修复历年来累积的内伤,这才发现老者所言非虚。
      内心却还存着善念,心道:这原本就是光明宗的东西。等自己能够出去了还得往西走一趟,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知,再将两部卷宗合二为一。如此一来,世间少了两部恶法,多出一部善典,自己也算又做了一桩好事。
      等到秋风咋起,牢里提出一批死囚斩了,流红僧也终于蒙大赦,被放了出去。
      但秦自衣却不愿这般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于是才出牢门,有被金吾卫提堂。
      朱红匾额下,女子魏然端坐,左右手边尽是七尺昂藏男儿,脸上或敬或畏,断无不服桀骜的神色。
      想来老者在天有灵,不堕地狱的话,看着会十分欣慰。
      他曾令西域诸国臣服,他的女儿亦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从泥沼中爬出,克服世间种种不平等,傲视群雄。
      殊途同归的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他们都选了一条艰难的路来走。
      秦自衣本是有满腹疑问,但见堂下这怪人,头发披肩,衣衫褴褛,邋里邋遢,只顾低着头长宣佛号,又不免皱眉。
      她的身世虽然含糊,却总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出身,见不得这般破败的景象。
      耐着性子问一句:“籍贯何处?”
      见流红僧久久不愿做大,腹中火起,黑丝绒织金披风一掠,秀眉皱起,道:“夜闯皇城,是为重罪。念和尚你无知,打三十大板后逐出京城吧。”
      当即左右呼喝,行动利索,一拐将流红僧推倒在地,五色威杀棒也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仓促之间,流红僧也忘记运功抵抗。
      只是一颗头颅高高扬起,杂草般的枯发垂落眼前,将秋天澄净的天空染上几分灰黑。

      不知西出阳关,天空是否依旧如此,无边无际。
      “西域出生,无父无母,飘零世间一孤魂。”
      秦自衣耳边传来一声熟悉喟叹,她侧眼再看堂下之人,却早已低下头去。
      灰败一片,面目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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