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水

　　九月微凉，天清气爽。如水如往常一样背着一个厚重的书包去图书馆档案管理处做事。昔日的同学们大都已经离开，面对物是人非的校园，她已经失去了从前的好奇，每天只是从东门经过名人雕塑园，看一眼旁边的假山喷泉，径直走向教室或图书馆。
　　图书馆有一台连网的电脑供她使用，她会在做事之余，悄悄上上网。有时候遇见新月在线，她会和新月畅快地聊上一整天。这么多年，虽然身边也有诸多的朋友来来往往，然而最能无话不说的还是中学时候的闺中密友新月。反反复复的校舍生活里，她会异常想念和新月手挽手在一起逛街、吃饭的日子，而现在，只能是在网上和她分享喜欢的音乐和书籍。两个人一旦聊起来，就会依依不舍的舍不得离开电脑片刻。
　　如水说，式微偶尔会给她发来几天长长的短信，像汇报工作一样跟她讲在西藏的工作和感受。他似乎并不开心。他说在那个山乡财政所里，他一日三餐和住房都享受的是所里正式公务员的待遇，只是每日让他值班，闲着喝茶、看报纸，并没有参与实际工作的机会，甚至连每月他们忙碌的财务报表，他都没有得见过一眼。他觉得越是想要靠近真实，他们越是对他心存戒备。
　　同在他乡小镇上班的新月对式微的处境深表同情和理解。对于外来的力量，他们一开始都是有戒备心理的。新月说，这太正常了。因为他们看惯了来来往往如过客一样的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不会在他们的地盘上呆很久，为他们带来什么实实际际的利益，却可能将他们的根底刨出去让外面看个清清楚楚。假以时日待与他们相处和沟通融洽之后，这种情形就会有所改观。
　　式微的室友，也是新月的好朋友士坤却是在八月份去了一家国际NGO驻昆明办事处做了扶贫项目顾问。新月说，士坤是在NGO的工作很快就如鱼得水，唯一的不足就是他的英文不好，不能够独立接待国外NGO的顾问同事，一些工作还得依赖翻译。新月和如水谈起士坤学英语就觉得开心，因为他对英语好像是一副天生智残的样子，发音读不准，单词总是记混。陪他学英语是一件让新月既无奈又捧腹的事情。考四级英语的时候，他报了几个培训班，考了三年都没能PASS。倒是把培训班老师授予的口才和技巧学了个通透，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地，让人忍俊不禁。
　　雨琼则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家乡法院的公务员。
　　只有冯沉近来少有联系。自从如水临走前那次，新月和室友在宴席上一起将冯沉灌倒，新月再也没有见过冯沉。她永远记得她向他举杯那一刻，他的眼神，有恳切，有无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她体会到他的难受。她知道，姐妹们一人一杯的轮番攻击，他很快就要被灌倒了。但是她没有阻止，也没有推却对他的举杯。看着如水和他的亲密，她油然而生起一股汹涌而来的心碎和冷漠，她那一种心情也许早已感染了她身边的姐妹。如水不会喝酒，她试图以茶代水替冯沉饮下，室友们却都不依不饶地阻拦。最后他只得喝下。终于，在姐妹们有点恶作剧似的花枝乱颤的笑容和举杯下，他脸色苍白，再支持不住了。如水扶着他去外面歇息。而新月则招呼室友们纷纷离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新月一直倔强地拒绝着打听关于冯沉所有的消息，而如水见新月只字不提冯沉，她也就不多问。在关于冯沉的事情上，两个女孩始终以一种骄傲的姿态对峙。如水是心思单纯地做他们共同的朋友，而新月则因为内心的伤痛和倔强拒绝承认对他的好感。在感情的路上，她已经留下残缺的一笔，此生恐怕再也无颜面对他哪怕作为普通朋友的情感。她无形地在逃避他们，逃避自己。
　　然而工作是她另外一个新天地，她却是乐意和如水分享快乐的。从一开始签约，她就是颇受雁南二中亲睐的新秀。七月份二中黎校长来昆时，还特意打电话给她，叫她去吃饭，并将她的行李预先拖托运到了二中。于是，在她只身前往雁南报到时，有了轻松看风景的心情。
　　雁南地处滇南边境，群山隽永，湖水秀丽。二中所在的地段却是原野辽阔，平坦通畅，犹如高原上的一块璞玉。新月一到学校，就认识了几位风华正茂和她一样刚到学校的新老师。他们都被分配到高一年级任教，是雁南二中一支崭新的队伍，也是雁南二中企盼多年的一股新鲜血液。
　　艾紫叶是个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的彝族女孩，她脸孔别致，身材高挑。新月第一次在校门口见着她就记住她了。巧的是，紫叶和新月住在同一套房间，又都上同一个班级的课程，新月教语文，紫叶教数学。因为紫叶相恋多年的男友和新月是大学校友，听说新月来自南大，紫叶就对她产生了一种爱屋及乌的敬佩和亲近之感，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来往亲密的朋友。
　　和紫叶一道儿来二中的几位师大校友，都是些随和有趣的人，有两个还是新月的同乡，他们都叫紫叶为艾艾，只有新月叫她紫叶。新鲜的生活环境和相似的志趣是他们很快就融为了一个小集体。
　　九月十日是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教师节。学校为迎接新老师的加入，特意举行了一场湖边烧烤宴。新月一袭白色长裤，配以黑色紧身露肩背心，长发高束，看上去休闲时尚，她像一只矫健的蝴蝶穿梭和忙碌在湖边，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紫叶她们几个来自师大的女老师，身着一贯保守的长裤T恤，语笑嫣然、谨慎自若地与老教师们共餐。
　　晚上是舞厅聚会，新月和紫叶都是喜爱热闹的人，早早就去到舞厅等候。紫叶换上了一套粉蓝色束腰长裙，秀发轻挽，宛然一位窈窕淑女、绝代佳人。音乐响起，喜欢跳舞的紫叶就高兴地牵着新月的手走进了舞池，新月怯怯地迈开了并不熟练的舞步。紫叶的步伐多变，各种舞姿脚步无不熟练于心。随着紫叶的携带新月渐渐放开身心，快乐地舞起来。两个女孩旁若无人地在舞池中央翩然起舞，一曲终了，引来老师们阵阵艳羡的目光。有爱玩的男老师按耐不住了，上去相邀，拆开了两位美女舞伴。
　　新月退出舞池，来到唱K的老师中间。钟素颜是新老师中另一位个性迥异、语言风趣、个性开朗的女孩，喜欢穿冷色调的宽松服饰，黑、白、青、灰是她常穿的颜色，配上她白皙的皮肤，倒将她落拓不羁、潇洒自如的个性显露无疑。美中不足的是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明显的痘痕，却成为她自我解嘲、逗乐诸君的一种方式。素颜从业中文，机敏智慧的她堪为他们这个小集体中的第一辩才。诸君斗嘴时，来自上海的柯南就常常以回上海给她买化妆品的玩笑娱她。不过素颜和柯南他们口才了得，对唱K的话筒却是喜欢霸占而不得要领，他们你一词我一句若有如无、似会非会地唱了一气。直到话筒转到新月手中，众人才听出一点艺术的味道来。一曲王菲的《人间》唱得众人心若游太玄，又一曲许茹芸《城市的月光》让夜色都安静了下来。
　　素颜兴奋地鼓着掌，一首接一首的为新月点歌。似乎要把喜欢的歌曲都让新月唱遍。新月不好意思霸着话筒太久，两曲唱罢便将话筒转与他人。其实，雁南是民族地区，许多老师都有一副不错的歌喉，不过新月听来，他们演绎出来的歌声中总是缺乏一种打动她的元素，她想那或许是来自不同文化底蕴的感觉吧。
　　九月过后，师生的状态就步入了正轨。
　　新月和素颜同授语文，一样地嗜书，成为了一对惺惺相惜的知音。她们经常分享彼此的书籍、教案、心得，遇见难以把握之处时，就去听取对方课堂。
　　一天，新月想看看素颜的自学课文怎样讲解，于是去听了素颜的一堂课。素颜讲解期间，窗外有值班老师走过，同学们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素颜轻嗑黑板几声，微笑着说道：诸位帅哥，你们看哪儿？看我！学生们立刻转回头来，看着素颜一脸难测的笑意，认真听讲起来。素颜详细地介绍了作者和写作背景之后，便让学生自由讨论。没想到，学生们都自觉地分组围坐讨论和做起笔记来，秩序井然，最后各小组竟争相发言，总结得精彩纷呈。每一位起来发言的同学都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无惧无碍，畅所欲言。
　　新月想，这在她的课堂是绝难实践的。素颜担任着班主任，她的课堂是以严肃与幽默并存的课堂气氛，和细致入微、内容丰富的讲解方式取胜。而新月缺少素颜这一股震慑班级的魄力，她的风格是以轻松和谐的氛围和晓畅明白、趣味多样、便于理解和记忆的启发式教学见长。她以生动有趣的讲解和互动博得学生的喜爱，若放他们自由，她都想象得出来那样的讨论，会是多么散乱的结果。
　　而素颜却颇为佩服新月的才华，她听过新月的好多次课。因为不受中文专业的限制，新月的语文课显得没有那么多艰涩的字词正音和文章作法的探索，而是注重学生对文学兴趣的培养和一种对语言文字的领悟能力。听新月的每一堂课都像在听一个起承转合衔接紧密的故事或者是欣赏一段精彩纷呈的电影。新月能歌会画，一手漂亮的字体落在黑板上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学生喜欢看她写字时潇洒而流畅的手势，喜欢模仿她的语气津津有味地阅读课文。在上古典诗词的时候，还能常听到她领同学们的咏唱诗词的歌声和欣赏到她精心准备的视频材料。
　　在教研组语文评课学习活动中，素颜和新月两人就从众人当中脱颖而出，成为校方新宠。而他们高一的别科新老师，也都获得了学校的褒奖。于是，在众多闲暇的课余时光，他们齐聚一堂，在柏杨和桃树掩映的红墙瓦舍中，把酒谈天，意气干云，过着自在逍遥的教书生活。红墙外经常能听到他们欢笑的杯酒之声。
　　石连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来自湘南师院的新老师，他性格开朗，相貌含有一股逼人的阳光和英气，喜欢穿的蓝色牛仔和白色T恤，像一个长不大的男生。他热情好客，能烧一手好菜，在校园圈子中博来一个大厨的名声。于是，稍有空闲，素颜和柯南就菜篮满载，邀来诸君齐聚柯南和石连小院共饮。而新月、艾艾也就不客气地姗姗来临，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来蹭吃蹭喝。来了两位美女加入，众人的气氛立刻就显得不一样了。
　　八九人的热闹宴席持续两个小时，众女收拾停当之后，大家便三两成群的摆开阵势自娱自乐起来。有时下棋、玩扑克、分享柯南母亲从上海邮寄过来的零食特产，有时听歌、看碟、上网，玩个尽兴而归。
　　一天，石连跟新月谈起一个她从来不愿再想起的名字。原来工几次应聘二中都为黎校长拒绝。石连是工辗转介绍到二中来工作的，他是工高中同学的哥哥。不过他和工之前并不熟悉，也不了解新月和工的过去。新月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仿佛工在她身边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她不知什么时候，麻烦又会降临在她周围。
　　日子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个多月，新鲜和快乐多于忧愁。
　　新月和紫草的邻居是两位早她们三年工作的男老师老李和小贺。据说，在新月他们来到雁南之前，小贺是学校里公认的一号帅哥。
　　学校里的老师住在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师们相遇都要问候一声的。李老师也教语文，他对新月的好感仿佛是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当他腼腆地对新月暗示这一点时，新月有一些慌乱。她委婉地拒绝了他几次单独的邀请。
　　但是李好像并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
　　一个周末的晚上，李和另外几位男教师又来邀新月去烟湖游玩，他们以尽地主之谊为由，联防攻击，直说到新月再拒绝就显得不合乎人情了。新月只好答应着。第二天，新月不容商量地约了紫草和素颜他们几个一起来叫李老师同游烟湖。李看到新月突然约至的诸多游伴不免难堪，因为他没有准备这么多人出游的车辆和食品。情急之下，李老师也招来了几位和他要好的年轻老师，临时去超市购足果品同游。一行人，实为新旧两派，各怀心事地凑在一起，有一点别扭地乘公车向烟湖进发。去到烟湖需要转乘游艇，因为队伍庞大，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人带头和掏钱付费。两边的男士争着掏钱，新月和素颜们只有在上车和上船时享受到女士优先的待遇。
　　这是中秋的清晨，烟湖风景秀丽，安安静静地卧在山间夹缝处，犹如一个躺在母亲怀里酣睡的婴儿。见到这么清新美丽的景致，人情的别扭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众人渐渐地敞开胸怀各自寻伴在海岛上欢乐起来。
　　看着一波清澈见底的湖水，新月不禁蹲在岩石边上掬水为戏，伸下双足与这一弯清凉亲密接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不知何时，新月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声音。李老师在她旁边的岩石上蹲下来。新月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便自顾玩水，没有再说什么。见新月冷淡地样子，他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有趣的话题来使气氛不那么僵硬。两个人安静地呆了一会儿，新月便说要回去看他们玩牌。李便和她回到了热闹的队伍中。在哪里，他们已经不分派别男女，热烈地玩起了扑克。见新月和李老师过来，便谦让给他们玩。李和他们玩了起来。新月却不爱这热闹，便去和石连他们烧火烤鱼。虽然是做自在无心的事情，却总感觉到李追随着她的目光。她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他看去。
　　在岛上呆到下午两点，该玩的玩了，岛上能走的地方也都踏遍，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新鲜的玩意，便打道回府。
　　十月一长假，学生们都兴奋地归家去了。李老师和贺老师他们来请新月她们吃饭。新月叫了紫叶和平时要好的几位老师一起去了。那天晚上，两个小群体的老师们热闹地碰杯喝了许多啤酒和白酒。贺老师说话频频针对紫叶，在座的都看出他对紫叶有意。而李的眼光则不时停留在新月身上，旁观的人也似成人之美地制造机会让他与新月共饮。轮番觥筹交错之后，他们都喝多了。离席时，新月注意到一个令她脸红心跳的细节：李竟然将她喝剩的茶杯端起来啜饮。
　　老师们是陆续回到学校的。当新月和紫草回到宿舍时，她们中一个女老师急冲冲地跑来告诉她们，说石连和李老师他们几个打起来了。新月和紫草一听大骇，循着吵闹的声音跑去。果然，石连和今晚一起吃饭的男老师们正争执不下，眨眼之间，石连竟然和李从宿舍打到了外面的草坪上。有家的老师们大多回家去了，留校的大多是未成家的年轻教师。两边的人都气势汹汹，她们几个女孩根本劝解不开。
　　不知谁惊动了挺着怀有身孕大着肚子的教务主任过来。主任虽然是一介年轻女流，但是她一出声，他们也就停了手。主任厉声训了他们几句有辱师风的话，众人又劝说了几回，纠纷才散了开去。
　　听在场的老师说，李老师从外面回来时经过新月的门口，看到石连四仰八叉地躺在新月的床上，便问他在林老师房间作甚。石连是喝多了酒的，恐是没听见李的问话，仍是躺着不动。李见石连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便径直走进去拖他出来，厉声问他为何赖在她房间里不走。两人语气不善，便冲突起来。
　　风波之后，李老师再也没有约过新月。再见面时，只是点头微笑，大家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
　　石连受了些皮肉之伤，额头的疤痕过了很久才褪去。其实，新月和紫叶都知道，石连追求的是紫草，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躺倒在新月房间。十月一长假回来，没有人再提那次尴尬的事件。而意外的是，紫草和贺老师竟然成了情侣。
　　原来，紫草十月一回家，发现和她相恋多年、考取老家公务员的男朋友已经和她另一位留在家乡的同学走在了一起。本来因为工作地域的关系，两人已起了纷争，见他背叛在先，紫草无话可说，心痛欲绝地回到了学校，与追求她的小贺迅速成了情侣。
　　紫草的变化使得追求她的石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灰意懒，郁郁寡欢。然而，淡淡青天，风高路远，有的人欢笑，有的人失落，青春染红了校园里的杜鹃，日子一样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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