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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杀
青梅杀
我与未央,竹马青梅。
未央是我幼时的玩伴,性格倔强,说到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男孩子们玩游戏,骑马打仗,赢了的便做新郎官,从女孩子里面挑新娘。那一次未央头破血流却战胜了所有的男孩。他骑着一根破旧竹马,大声宣布:
“我要阿然!”
我是他的阿然。男孩子一起起哄,女孩子把我推上前。不知哪里觅来的一块红布做了盖头,土杯泥碗权当了金樽,盛着的清水自然假做了玉液琼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拜的是村口两棵老槐树。未央牵了我的手,挑开盖头。
是被打扮过的容颜,哪个姐妹去家中偷来了胭脂,研搽在面颊上,浓淡不免有些不匀,一根竹簪是草草削就的,勉强绾住了发辫,额头上仿效时行妆饰贴了一瓣刚采的黄花,被盖头拂落了,恰恰粘在眉心,巧笑颦兮,人皆惊艳。未央仿佛呆了呆。便有周围孩童叫道:聘礼聘礼!
未央想一想,从怀中摸出一颗绿豆大种子,按在我手心里。
“这是我从山上采来的种子,阿然你收着,一定可以种出好大好白的花儿来的!”
此后我二人嬉戏村落,同伴常以小夫妻戏呼之。家长亦欢喜,索性定下娃娃亲。
好单稚好纯真呵。
这样的生活延续到十五岁,少年的未央出镇子去探亲,回来时是雨夜,大雨瓢泼,山路泥泞,我不放心,撑了一柄油纸伞在村口候他。
半晌中夜。远远看见山道上一副稚嫩肩膀,踉跄走回。顾不得雨湿衣裳,扑过去扶住了,见他面上有伤,衣衫扯破,一副狼狈景象。我惊问未央你怎么样。
大雨从他的头发上淋漓而下,似乎还有淡红痕迹。未央沉默许久,方道:“我被人抢了。”
村人皆知,附近山上有一伙强人,想来未央出去探亲,手中不免带些许礼品,就此被劫。我心脏抽痛,搂住他肩膊低声抚慰。他衣裳凌乱,隐约闻及浅淡泥水味道,夹杂我头发上湿透的竹叶清香。
“阿然,为什么他们要抢我?我素不曾招惹于他。”
“人善被人欺啊未央。我们终没有他们那般强悍凶恶,敌不过的。忍了罢。“
未央默然无语。半晌说:“阿然,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受欺负。”
他说话的时候,那眼神令我无端一冷。我担心他生事,要拖他回去,他忽然反手抱住我。两人立在滂沱大雨里,竟忘记避让雨水,油纸伞亦跌落,拥立至天明。
看看二人长大,未央的父母已经商量起完婚事宜。但就在下聘当夜,一伙悍匪杀进了村子。
哭喊声,凄厉的风声。刀光。雪亮的电光。漆黑的夜,嫣红的血。我在村子里惊慌逃避,却被死尸绊倒,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一张狰狞面孔,刀疤纵横。
“小丫头,跟大爷回山寨去吧。”他的手伸向我,途中却忽然飞了起来,断手喷了我一身的血迹。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同时听见了土匪的惨呼。
未央提着一把土匪用的马刀,站在我旁边,身上溅满鲜血,脸色惨白。他向我伸出手来。
“阿然,快跟我走!”
他抱我上马背,我触到他染血的手,心里忽然极度害怕。我怕这样子的未央。
那一夜是屠杀的一夜。整个村子都死了,毁了,焚了。只有我们两个逃了出来。
我们躲在深山里。没有食物,就杀了仅有的一匹马,采摘野菜。天气寒冷,我们都只有单衣,未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一天,我从梦里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收检杂物,少了那把马刀。
临近晚上,未央才回来,带了一个包裹,打开,是并不合身的两件棉衣。我们胡乱套上了,生起火煮食马肉。借着摇动火光,我看见未央所穿的棉衣胸前,喷溅血迹大片大片,已经凝固成黑紫色。
后来未央经常出去,回来时候便有新的衣服,新的食物,新的首饰。我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但是未央却并不在乎。
再后来,未央说他认识了几个朋友,要和他们去外面闯荡,说我女孩子不方便,给我留了足够的银钱用器,将我安置在另一个村子里。
我衣食无忧,却从此很少见到未央。他每次来探望我,只是匆匆来去,放下一些银两而已。我对他越来越陌生。他总是鲜衣快马,腰下带刀。
直到有一天,我在河边见到一个小女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昏倒在河岸上。我救她回来,安抚治疗。
“姐姐你见到我爹爹妈妈没有?”女孩清醒之后问我,我摇头。
“我和爹爹妈妈在路上遇到一伙好可怕的人……”女孩抽噎起来,向我描述。“他们个个都骑着马,都有刀!他们放了火,爹爹妈妈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掉进河里……”
我心里一寒,女孩的话语,勾起我最可怕的回忆。
血。火。刀。枪。
而我有更不好的预感。我搂她在怀抱里,帮她梳头,给她食物,问她当时那一伙强人的详细面貌。
当夜女孩睡在我隔壁。她彻夜哭泣,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终于不能继续入睡,起来抱膝至天明。
再后来,我单身牵马,风尘奔波,辗转找到未央。
未央的样子,我应该是最清楚的,可我却几乎不认得他了。他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一道刀痕。我忽然想起那个雷雨夜企图伤害我的马贼。是的,他们的眼神何其相似。
未央。未央。你也已经是纵横一方的悍匪了吧。
“阿然?”未央看到我,十分惊讶。“你缺什么东西了么?我正说给你去送钱呢。”
“我不是要钱。”我缱绻微笑:“未央,我们有一个约定,你还记得么?”
“什么约定?”
“婚约。”
未央显然惊异,但随即回神,纵声大笑,拥我入怀。他的胡子扎痛了我的左颊。
我们在当夜完婚。
真正的红绸盖头,真正的银碗金樽,真正的玉液琼浆。未央挑起盖头,露出我如花容颜。我的手里举着那一盏交杯酒,他一饮而尽。
“真像小时候。”我悠悠叹道。
“呵呵。”未央醉眼迷离:“小时候?我都快不记得了呢……”
“以前拜天地,你曾经给我一颗种子。你说,无论什么东西的种子,种下去,都会长出来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物事的。你还记得么?”我低声说:“未央,我能再种出来一个你么?”
外面忽然雷雨交加。雪亮的电光中,我看到未央惊愕凝固的脸。我把小小的银匕首从他心口小心地拔出来。光亮如新,不染血迹。
暴雷霹雳,震耳欲聋。
在漫漫的大雨里,我一个人在后园,麻木地挖着坑穴。然后我把未央抱进去,看着那一捧捧泥土覆盖了他的脸。
陌生的脸。
我要努力了。努力浇水松土施肥——我一定可以,可以种出一个从前的,一尘不染的未央,种出那朵纯洁的雪白花朵,那些好单稚好纯真的日子。未央你要听话,你一定要快点长出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啊。
你会长成我记忆中的模样罢。长成那个单纯稚嫩的少年。那时候——
就让我们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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