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魂行卷

　　——永乐元年，魁星易位，西山异象。

　　奉流离，字沧生，生于十九世纪末。父母不详，随苏州城捡他的老乞丐姓奉原名三七，“颠沛流离”是其对幼年的总结。因缘际会下入道修真，师傅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先天仙骨，天赋极高。至二十一世纪初仍未成为古人，目前是国家级直属机构·特殊宗教事务管理局第二把手，绝对的高等级BOSS。
　　如今理应是他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期，眼下却因为某未知原因正麻烦缠身。

　　最初，他是在阵阵雷鸣声中醒过来的，身旁还有百十口人的哀嚎伴奏……
　　开始仅有模糊的意识和听觉，万分沉重的眼皮却硬是掀不开——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形，自他内丹初成后便没有碰到过。
　　惨叫声渐渐止息，又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绵长的女性尖叫，刺耳犹如锐物划过毛玻璃，余韵不散，对比起来那爆鸣的雷响居然显得非常悦耳了。
　　很痛！知觉极缓慢地回复的同时，全身上下像被厚装甲碾碎般的疼痛也越清晰——就像当年抗战打鬼子被榴弹波及那次，这滋味真的很久未曾尝过了。
　　自从在隐居地被恭请出山，当上干部这十几年过的是出入有跟班、开门有小弟、开打有工兵，平时不是被围在人墙后就是在办公室里干行政工作，连擦伤的机会都不给。
　　恍然间，四周又陷入了死寂，除了能感觉到一点阳光的温度，一切犹若梦中。
　　——绑架吗？
　　奉流离开始冷静思考。
　　——不像。
　　他职位虽然极高，但身份和工作范围均属于机密，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而不普通那伙受压迫对象，平素根本不愿意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最近确实逮捕了某最高戒备级的危险份子，且不说那些个基本是独行侠，不会演出交换人质什么的戏码，退一万步说这来真格了，朝他下手也绝对是扯谈——至于原因嘛……哼！
　　何况目前所有人的眼光都放在灾后重建上——一场毁灭性的天灾，不论谁处在这种环境下皆早已放下敌我，协力拯救才是第一要务。
　　而他最后的记忆，就在马不停蹄地赶往灾源的路上……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重复过无数次清醒和昏迷的循环后，当他终于能审视自身处境时，四周正笼罩在清晨的微熙中。
　　骨头就像生了锈的老机器，稍微一动就发出使人不快的咯吱声，而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似乎有什么物体滑落。
　　艰难地转身一看，是名男子，不知是死是活。因为正背对着他所以也看不清样貌，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衣素服——根据姿势判断，他们之前应是背抵背地盘膝而坐，勉强互相支撑着。
　　抬眼一看，四周零零落落的人体躺了一地，互相间隔几步距离，位置错落有致看起来十分眼熟。
　　“……三重阵……”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粗略观察人们的外观体型，男童三十六名以天罡排布，女童七十二名是地煞无疑，除去他本人尚有七名男子组成北斗七星，巧妙地构成一张环环相扣的天星图。
　　他处所的正好是开阳位置——开阳就是武曲星，有一颗辅星实为双子星。
　　再往远了望去，香案黄符，牲祭幡旗——以他们全真龙门祖师爷的名誉发誓，这摆明了就是个道坛。
　　茫然了半响，被痛觉磨钝了的神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身上的衣物居然是一袭地道的古代袍服！
　　他X的，事情最好不要和他想的一样！
　　仔细检查了一番里外结构、刺绣和缝纫方式……该死的如假包换，绝非剧组能仿造的山寨货！
　　他绝望了，真是无语问苍天——“非法回溯”四个大字极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身为一个极其专业的特殊宗教事务管理局员工，他有义务先向虽然已经猜出真相、却尚未了解设定的读者们解释一下。
　　所谓“特殊的”宗教事务管理局，日常工作范围就是处理“不能用常识理解，无法用正常手段解决，不留官方正式文字纪录”的一切问题，简单来说就是粉饰太平。不管是唯心论者口中的鬼神恶魔，还是唯物论者坚持的外星人入侵，这些不宜出现于正史的各式案件，自古确有专门专业的官方组织予以管理。
　　他现在的状况，用官方术语表达是“回溯”，民间通俗点的说法就是“穿越”。再深入一点解释，“非法回溯”特指某人逆流回到过去时空的行为。
　　虽还没搞清前因后果，这种情形稍带脑子的都猜到问题出在这个道场——
　　“……主……主人？”
　　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唤从下方传来，把奉流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似乎也刚醒来的男子全身绷得像快要断弦的弓，战战兢兢地爬到他脚边跪好。
　　——怎么，他现在样子看起来很恐怖吗？
　　虽然不管是下级还是对头都对他有着一定程度的敬畏，但是被人害怕到这种程度却还是第一次。
　　奉流离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正是原本在他身后那人。
　　虽同是白衣，用料却是最普通的粗棉布，跟奉流离身上的精致白绸明显差了一个档次——这人身份地位应该不高。
　　“……你是谁？”
　　听到他的问话，对方明显吃了一惊，一抬头却又惶恐地整个重新埋了下去——男子的眼神很奇妙，既有对上位者毋容置疑的忠诚，其中混杂着不可抑制的恐惧。
　　“……属下云影卫丁辰……”幸好他还记得老老实实地回话。
　　不管怎样，能替他提供线索就行，现在能问的暂时就只有这人了，不然这方圆百十里地，除了居中这片空地周边都是原始深林……视线所及，不意外地在某些人体上发现了尸斑。
　　“这个阵……是什么意思？”
　　“是……夫人为主人招魂的……”
　　说到“招魂”二字，丁辰又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招魂……？”奉流离的表情瞬间冻结了，忍着不适一步步踱向祭坛。
　　木架的矮台上果然有一名女子，呼吸微弱得几乎没有，还能看出曾经花容月貌，如果忽略眼角那新添的细纹和满头霜雪的话——逆天改命总得有代价的，折点阳寿也算是一命抵一命。
　　稍微试探过脉息后他便冷淡地撒手不理，转而专注于研究阵台。
　　奉流离本是龙门之下隐仙派入道，讲究的是自身修炼养气之法，不过方术在道教历史中可以说是息息相关，秉持着科学家的精神他对符箓阵法还是素有研究的。
　　关于此阵他确实知道一点，虽然完整的阵图至后世已经失传，属于秘阵中的高度危险品种，正式的名称已不可考，俗名叫做“点将台”。
　　顾名思义，这阵法本是用作召唤特定人物的魂魄，让其到指定处投胎用的。其危险在于，即使这个人已经转生现在活得好好的，但用他好几辈子前的身份来招魂，那人在短期内还得再死一次，并到法阵指定目的地转生。
　　被召唤者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拒绝反抗的能力，其阵之歹毒还曾经被他戏称为“点菜台”，没想到这回被点那盘菜却是自己。
　　不过按理来说，这阵法只能用于让古人重生在当下，最初的发明者原意是要让失传的知识和技术重现，没想到这女的居然能召唤到未来去了。
　　就他看来，误打误撞的可能性比较高，估计是从残缺阵图上经过改良，但……明显还不完善。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魂魄不会被招错。
　　根据这种阵法的威力，相对的要求会非常苛刻。为了确定对象，禀天书对被招魂者的生辰死忌之类个人信息的要求极细微，生卒的确切年月日、时间地点不用说，为了提高准确率，身高、身上比较明显的胎记伤痕、死因等，甚至所有名号、代号——简单来说就是曾经正式使用的身份标识，越详尽成功率越高。写错或者写不全的，只要对不上号阵法就不会生效……
　　虽然还能勉强集中心神在阵法里，实际上他已经完全出离愤怒了——
　　他的房子、他的车子、他的存款、他的收藏，就这么统统都没了！
　　套句网游流行的说法就是回档了。
　　估计玩过网游的人会比较有心得体会，如果把100级作为满级计算，他等于是从99级瞬间被回档到10级，这该是什么滋味？
　　网游至少还可以打投诉电话，有骂客服发泄和追回数据的权利——现在那肇事者还昏迷不醒着呢！
　　再看看他现在的身体，挂掉恐怕不止十天半个月了，既有夫人便不是童子身原装货了——虽然比0级的婴儿高那么一点，但明显是配错点的废物，还不如删号重练！
　　一想起好不容易成型的内丹就这么打了水漂，饶是他这混过百年、潜心清修得半点脾气没有的老油条，也忍不住想直接死回地府再投一次胎罢了。
　　“……丁辰。”
　　奉流离撇了一眼安安静静地跪在木架子下的小青年，虽然他现在有找人撒气的冲动，还是得先解决一下实际问题。
　　“如果说……夫人的招魂失败了，你准备怎么办？”
　　他不打算完全隐瞒这个小侍卫，虽然假装失忆才是最简单的做法，毕竟他还打算重新修炼，将来难免会有些异常举动，与其用一个个新的谎话来继续掩饰，还不如先让他适当了解一部分——而且他隐约意识到，这个人恐怕还有很重要的用途……
　　“怎、怎么会？！”丁辰闻言剧震，反而忘了初时的惊恐，盯着他半响才喃喃自语道：“可这明明是夫人从景大夫那里求来的……明明已经依照夫人的吩咐……”
　　“景大夫是谁？”奉流离压抑的语调里隐隐透出危险，原来陷害他的竟还有从犯。
　　丁辰眼神涣散地跌坐在地，随着奉流离的缓缓逼近，机械性地往后挪——明明是之前恐惧得牙关打颤还要努力靠过来的人，现在却把他当做瘟疫一样。
　　一时冲动把话给讲死了，忘了就目前来说，如果这人拒绝合作，他会相当烦恼——奉流离思考着挽回的余地。
　　“我就老实跟你说了吧……即便是同一个魂魄，我现在却算不得你原来的主人了。”
　　“……为什么？”丁辰依然僵硬着，却因为这句话慢慢又有了反应。
　　“用你们的说法……我是已经喝过孟婆汤了的，即使夫人逆了天改了命，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他不再往后退，奉流离便俯身抬起他的脸，分辨着那黑曜石似的眸子里细微的感情变化。
　　“事实上我已经转投仙界，跳脱凡尘俗事……若非如此，凭你夫人那胡来的阵法，早就魂飞魄散了……”
　　奉流离小心挑着措辞，在企图说服对方之余，尽量不去提及来自未来之类扰乱历史的事——这就是公务员的悲哀，总不能知法犯法是不？
　　“即便是回来了，前尘往事却全然不知。再离开也是不能了，往后的一切也不知何去何从……事实上，现在我很需要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丁辰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表情恍惚，眼里尽是茫然。
　　“不懂吗？那就想清楚罢，如果觉得这已不是你要效忠的人……要走便走。”
　　话是这么说，但根据奉流离的推测，凭古代某些人眼里对尽忠的理解，是不会思考主人对错的绝对服从，当然也不会具备这种独立判断能力——按这人之前的表现，明显也是属于愚忠一类的。
　　丁辰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不知哪里来的恶鬼就好，他的想法很单纯——
　　“属下驽钝，主人就是主人，丁辰愿誓死追随！”
　　奉流离也松了口气，古代人死脑筋这一点……有时候还不错。
　　“那好……先陪我看看那边的阵法。”
　　奉流离转身往用人摆成的天星阵走去，丁辰亦步亦趋地跟在三步之后。
　　“这都是些什么人？”
　　“回主人，是按夫人吩咐寻的阳年阳月阳日午时生的男童与阴年阴月阴日子时生的女童，其余由夫人从侍卫中挑选。”
　　“哦……那你的生辰是？”
　　“属下是孤儿，并不知晓。”
　　“岁数呢，也不知道吗？”
　　“虚岁二十二。”
　　“嗯……竟还是童男？”奉流离惊讶地一挑眉，他以为普通人自是有正常生理需要的。
　　“……已不是。”丁辰虽还努力维持着一号表情，声音却已泄露出窘迫。
　　“可知夫人凭什么挑上你？”
　　“凭筋骨。”
　　闻言奉流离开始上下打量丁辰的身体，宽肩长腿细腰窄臀，骨架匀称修长，用现代人的说法是模特身材、典型的衣架子，伸手细细拿捏着量度骨骼比例，没想到竟然是——
　　真阳龙骨！！
　　如果再辅以纯阳的生辰，便是完美的元阳之体，仅次于那传说中的玄奘三藏！不仅是修仙的好苗子，还是绝好的补阳之物——奉流离的眼睛里不自觉地迸出一丝绿光。
　　可惜啊，不是童身了，不然抽他点血给自己输上几回，就可以把现在身体上的阴气去了，内丹马上就能恢复原状。
　　就着抱伏在丁辰身上的姿势往不远处的法台望去，他突然又有了新发现。
　　“丁辰……”
　　“属下在。”奉流离的拥抱让他有点不自在，丁辰还是僵硬着答了。
　　“这些人对坐的方向如何？”
　　“除了主人以外，皆面朝西。”
　　“原来如此……”一开始他以为这个天星阵是点将台的一部分，没想到却是错了。
　　这天罡地煞围绕着北斗七星，在北斗七星里，丁辰居主星位，他于辅星处，这阵势就是要把他隐藏在双阵的保护下。
　　看来点将台的内容，仅仅在那台子之上，而部分物品在发动时得不到保护已被雷电击毁——看这不顾自身安危的做法，倒也是个痴情的女子。
　　可惜以结果而论，她算是彻底失败了，好不容易招回了丈夫的魂魄，竟然已是隔世。
　　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尸体均有烧灼焦黑、碳化痕迹可寻，周边没有火源，应死于雷电无疑。
　　其余七名侍卫身体均卷曲佝偻着，表情似笑非笑，很让人毛骨悚然，全身衣衫内外湿透，不像给露水打湿那样只湿着地那面，竟像是冻死后被太阳一晒，遇热蒸出的水分。
　　奉流离默默地回头望了丁辰一眼——阵开之际大阴冲阳，九天玄雷本是为了击散阴气，全被天罡地煞阵挡了，北斗七星是第二条防线，如果没有真阳龙骨，估计他已经一起躺在这里了。
　　现场除了他们三个，再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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