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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阙廷
十二,血染阙廷
嘉靖三年。京城。
南京主事桂萼与张璁揣摩圣意,上奏称,当年遗诏只言上京继位,未曾提及过继之说,因此皇上还应以兴王为父。“本生”两字实属多余。世宗大悦,唤桂萼张璁两人入京商讨。杨延和愤然辞去首辅一职,世宗同意归休。一瞬间朝廷哗然,大臣纷纷反对。
世宗朱厚熜本想以不变应万变,搁着奏疏不理。却不料,二百二十余官员到左顺门集体下跪示威,其中包括六部尚书,六部侍郎,都御史,翰林等。朱厚熜让太监去劝退,结果却被“义正”驳回。无奈之下,朱厚熜只好下令锦衣卫逮捕首领丰熙、张翀、余宽、黄待显、陶滋、相世芳、毋德纯等八人入狱。
但杨慎、王元正并没有因此散去,不仅禁跪示威,进而撼门大哭。又有一百三十余人从之。一时之间,声震阙廷,宫门撼动,大有破门而入,强弩逼近之势。朱厚熜下令锦衣卫收录名字并尽数锁拿。史称“左顺门事件”。
次日,朝廷之上朱厚熜宣布凡参与者,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杖三十。共有一百八十余人受各杖刑,一时之间血肉横飞,哀声遍布。其中十七人先后卒。
朱厚熜迎回父亲牌位放入太庙,不再添加“本生”二字。然杨慎等人继续上书,言圣上此举有缺。朱厚熜怒,下令再次逮捕杨慎,王元正,刘济、安盘、张汉卿,张原、王时柯等七人。并责令次日再杖三十。
陆炳到诏狱的时候,一行人正被锁拿入狱。陆炳站在杨慎牢门外,看他有气无力的趴在地上。又见他身后渗血,便唤了狱中大夫。一会儿,有人报,大夫说杨慎伤口感染。陆炳再次到杨慎牢前,就见大夫在为杨慎敷药。十日前被打的伤口,在这捕抓过程中又涨裂开,再加上满是尘土,看上去暗黑中翻着鲜肉,还渗脓水。那哪还像人的皮肉,分明是捣烂的蟠桃踏糜的石榴。杨慎虽然与他政见不同,但终究也算是一个朋友,便进了牢房,探了一下杨慎的额头感到有些烧烫,道,“你还好吧。” 杨慎素来风流,虽然现在形象有些不堪入目,但见了陆炳,又不禁要调戏一两句,缕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凤眼一挑道,“怎么,见你家公子这么狠心,也心寒了?”
陆炳道,“锦衣卫只负责听命于皇上,不妄断政事。” 杨慎对陆炳回答嗤之以鼻,道,“锦衣卫难道不是食君俸禄?” 陆炳道,“如果你要谈经邦纬国的大道理,我可没功夫奉陪。” 杨慎道,“别那么容易生气。去,帮本少爷倒杯酒来。” 陆炳真的拿了一杯酒来。杨慎趴在地上帮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喝下去,道,“士有节,陷困仍持守。” 陆炳见杨慎神色依旧谈笑风生,有些心下佩服。
傍晚的时候,又有人偷偷传了讯给陆炳,说杨慎高烧有些晕沉。陆炳再次到诏狱,唤大夫来问。大夫答,“现在倒无妨,只是明日若再受廷杖,恐怕凶多吉少,非死即伤。” 陆炳走过去看杨慎,就见他面色涨红,面带微笑,若不是趴着凸显出来的伤口,只看他的面容,还以为他不是大牢中,而是醉卧在什么千年古迹上。
陆炳进宫见到朱厚熜,直接道,“杨慎身体不适。明日之刑可否延缓?”朱厚熜皱了一下眉头,看着陆炳道,“大殿之上,我已严令求情之人同罪。你非七品以上官员,不在殿上,不曾知道,我也不怪你。只是这话不必再说就是了。”
陆炳道,“你并非想取他性命,又何必苦苦相逼,争在一时?” 朱厚熜厉声道,“我苦苦相逼?苦苦相逼的不是我,是他们。我不过是想唤我爹爹一声父亲,他们跪的跪,哭的哭,闹的闹。是他们逼自己到那个田地的。”
陆炳道,“杨慎也是一代才子,你就当是怜才好了。”朱厚熜道,“廷堂之上那么多翰林出身的,不在乎少了一个杨慎。”
“杨慎,” 陆炳叹了一下,咬着自己嘴唇轻声道,“他——不一样。”
朱厚熜看着陆炳,这两年关于陆炳与杨慎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不少,但总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今听陆炳道出,朱厚熜握紧手,压着怒气道,“你趁我还没有发火之前退下去吧。我就当什么话也没听过。”
陆炳看了一眼朱厚熜,知他压着怒气,又不想无功而返毕竟那是生生一条人命。陆炳又咬了一下嘴唇,跪下道,“就当我求你好吗?这些年,我没有求过你任何东西。这次,就当我求你。我不求你免了他的责罚,只求你就缓了这廷杖,可好?”
朱厚熜盯着陆炳道,“君无戏言,求情者同罪。你下去吧。我可以当没有听到。”
陆炳依旧跪着。
朱厚熜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杖你?”陆炳抬头看着朱厚熜,眼睛毫无波澜。
朱厚熜看到陆炳无畏的眼神,连道,“好,好,好,这是你……”最后“逼我”两只字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下去,而改成大声叫道,“来人,传锦衣卫和廷杖。”有两个锦衣卫持着廷杖进来。
朱厚熜看了一下陆炳,吩咐道,“把长凳也抬进来。”又有两锦衣卫抬来了长凳。朱厚熜道,“把他给我重”这个重字才出口,朱厚熜就后悔了,但皇上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又不可以收回去。只好接着道,“打,”左思右想才叹息道,“打五杖吧。”
陆炳听到这里心也灰了,看了朱厚熜一眼,便脱了外衣,解了汗巾,自己趴到长凳上褪下后面的遮掩。该怎样受廷杖,陆炳还是知道的。只是心下有些凄然,朱厚熜终于还是拿身份来压他了。那次在王府是误伤,而这次朱厚熜却真心要计量了。也许像父亲以前说的,他终究是世子,是主子,是皇上,而自己终究是伴读,是侍卫,是奴才。有人喊了一声行杖,陆炳就觉得那声喊把以前的点滴一下子都勾销掉了,只有自己在这里伶仃的受刑。正是孤躺春凳无动弹,众持廷杖有起落。红堆落日刀千仞,碧撼凉风又一杖。然而心中的痛又更胜过这杖落刀割。
朱厚熜见陆炳单单的趴着,离那次他趴在王府刑房,已经整整四年过去了。依旧是同样的白衣黑发,依旧是那个弱质少年。那次见他后面被打得如火如荼,就对自己说要好好待他,没想到刚刚过了四年,他又趴在了那里。朱厚熜不忍看陆炳被打的样子,把头侧开,但关切的目光却又溜回那玉肤上不忍移开。就见那里,一下是,竹撼烟丛滑,花烧露朵干。二下是,乍红萦急电,微白露残阳。三下是,江光摇夕照,柳影带晚霞。四下是,横木陷花从,乌紫似墨染。五下是,碧耸新生竹,红垂半熟桃。这一下下也同时落在了朱厚熜的心里,就算陆炳跟杨慎真的有什么,自己也不该这样对陆炳。大不了打完杨慎之后,就把杨慎发配边远,他们两个也老死不会相见了。自己有什么不能原谅陆炳的?为什么要这样对陆炳?朱厚熜最后见到他后面红叶青苔遍落的样子,口中已无力再说一个字了,只是挥挥手让执刑的锦衣卫退下。
两个锦衣卫把陆炳拉起来,陆炳匆忙系了一下汗巾,就按到地上跪下。谢主隆恩这四个字,陆炳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其他人走了,整个屋子就剩下高高在上的朱厚熜和下面跪着的陆炳。陆炳心如死灰,垂头看着地上。
坐在上面的朱厚熜见陆炳连抬头看一下自己都不愿意了,内疚悔恨心痛交织在一起,久久的不知道说什么。
时间停止在了两人中间。很久很久,朱厚熜才开口,“有一句话,我只问一次,也只说一次。” 朱厚熜看着陆炳慢慢道,“小炳子,你也要像他们那样逼我吗?”
这话打在陆炳心上。陆炳猛的抬头看着朱厚熜。自己什么时候也跟群臣一样,用这种跪求的方式来逼朱厚熜了?原来自己也成了逼迫他伤害他的人群中的一个了。原来自己也伤害了朱厚熜。陆炳缓缓站起来,不愿自己再成为一个逼迫他的人。但他终究打了自己,不也当自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吗?陆炳抬头又看了朱厚熜一眼,旋即就放下眼帘,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出了房间。
朱厚熜见地上空留陆炳脱下来的外衣,心道,陆炳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空着了很久,吩咐太监唤一个擅长棒伤的太医去诏狱中陪伴杨慎一夜。
次日,杨慎等人按旨再次被杖三十。而随后,另有旨,杨慎发配滇南,顷刻动身。
陆炳送杨慎到京城郊外。马车上,杨慎趴着,陆炳坐着。杨慎道,“此番一去,后会无期,兄台保重。” 陆炳道,“万事难料,说不定隔几年,皇上又招你回来了。”
杨慎道,“你不懂,皇上恨我至极。他让太医照顾了我一夜,不过是我罪不至死和你求情的功劳。但他也不忘了让司礼监韩昌乐监刑,刑毕又命我顷刻离京。这不是恨我入骨?我有自知之明。” 陆炳讪讪然。
杨慎不以为意,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你又何必为我凄然?” 杨慎见陆炳的样子,不禁又逗他开心,道,“你可知韩昌乐外号叫什么?叫油西瓜,他见上是咧嘴就笑不乐也乐,见下是撇嘴冷面颜如死灰。你看像不像西瓜皮翻向上盖向下的样子?” 杨慎用手弯着自己的嘴角做出向上向下的表情,陆炳不禁一笑。
陆炳跳下马车。就见车轱辘在风尘中越走越远,天地中飘着杨慎大声的吟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杨慎居滇南三十余年,最后卒于戍地,作诗词无数,其中单怀归的就有上千首。又及,在外游荡的孤魂野鬼木兰再次读到“支离散木甘时弃,攀折荒亭委路尘”,“梦里身回云阙,觉来泪满天涯”这样的句子不禁泣下。)
陆炳这几日一直称病,休假在家。陆松下朝回家,让仆人唤来陆炳,直接问道,“你与皇上之间怎么了?”陆炳从来没有听父亲这样问过,想了想只好答道,“他是君,我是臣而已。”
陆松道,“你称病在家。他在大殿上发火。你们之间还能没什么?他待你从来就不一般。”陆炳道,“哪里不一般了,我不也被廷杖了。”
陆松倒觉诧异了,陆炳被廷杖的事情并不曾有人谈起,而且陆炳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按理没有被廷杖的说法,廷杖是对朝中大臣的刑罚。难道是陆炳在私下中被责罚了?但儿子他是天天见,如果真的被廷杖了,哪里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能站能做。不禁纳闷的问,“几下?”陆炳道,“五下。”
陆松心下了然,不禁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儿子,道,“你还记仇不成?” 陆炳倒没有回答。
陆松,故意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奇怪了,我从小到大,罚过你的次数也不少,没见你哪次事后记恨的。我打你,你倒不记仇;他打你,你就斤斤计较了?以前在安陆的时候,你受罚了,他便找借口留你在王府,我还道你跟他比对我这个父亲亲近。今日看来反倒不是了。你原来心中还当他是个外人。”
陆炳听父亲直接点破他与朱厚熜之间的亲昵,有些愣在那里。
陆松又道,“五下廷杖。亏你现在还是锦衣卫,你难道不知道廷杖的规矩是二十到一百之间。五下,算哪门子的廷杖?” 陆炳不说话。陆松最后道,“我不管你是真的看不清,还是假的不明白。反正你今天下午去见皇上,明天也好好的做你的侍卫,不用再这样无病呻吟的窝在家中。”
傍晚,朱厚熜在乾清宫的东暖阁看奏疏,就听报陆炳递了一封密函进来等回话。朱厚熜拿那密函在手还没打开,就道,“快宣他进来。”见太监跑出去,朱厚熜打开陆炳的密函,里面一张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只不过中间夹了一朵梨花。朱厚熜想着梨通“离”一时之间竟唐突不安起来。
一会儿就见陆炳进来。朱厚熜禀退左右。等众人退下,朱厚熜拉陆炳到案前。陆炳一言不发,也任朱厚熜牵着他。朱厚熜见陆炳不说话,心中千万个问候也不知从何说起,正好见案台上有一碗刚刚送过来的桂花羹,便端了起来,舀了一小勺送到陆炳嘴前,轻声道,“你素来喜欢吃甜的,我天天吩咐他们做,你却不来。”
陆炳红唇轻启,含了一勺到口中,轻抿细咽,眼睛却飘到别处,就是不看朱厚熜。朱厚熜喂陆炳吃了两口,帮他擦了擦嘴,拉他到了里面的软塌旁,解了他的汗巾,又推他趴到软塌上,拉下他的衣服,露出后面润滑的肌肤。见上面五条紫黑的粗杠赫赫然的控诉着自己前些日的残忍,朱厚熜叹了一声,用手抹了药在手上,柔柔的抚过陆炳的后面。一切都弄好了,再看一下确定没有遗漏,最后轻轻帮陆炳把衣服拉好。又叹了一口气,朱厚熜问道,“你决定了吗?”
陆炳以为朱厚熜问他是不是决定原谅他了,便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嗯听到朱厚熜耳边犹如晴天霹雳,被轰炸得久久不能回魂,他决定走了吗?要永远的离开自己吗?是自己伤他伤得太重吗?过了良久,朱厚熜才沙哑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可以去送你吗?”
陆炳听得是稀里糊涂,转向朱厚熜问道,“走哪里去?”
朱厚熜黯淡道,“你不是决定走了吗?”
陆炳奇声道,“走哪里去?我明天还要做侍卫呢。父亲大人严令。”
朱厚熜一听犹如被人从地狱一下子拉到天上,轻飘飘起来,腾云驾雾得不知如何是好。稍稍抓回了点正常的气息,才小心翼翼的求证道,“你送了梨花过来,梨不是通离吗?”
陆炳随意的奥了一声道,“我在家院中,随手采了一朵花。只是想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朱厚熜才意识到是自己意会错了,但不知陆炳是故意还是无意。看到陆炳偷偷的笑着,朱厚熜有些佯怒,一手随意的拿起那密函,准备拍到陆炳身后,终究不忍,而是蹲下把头枕在他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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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对于身边的人的疼痛,我们才能够感受;而对于别人的感受,我们总是有些轻描淡写。一次一个朋友对我说她年过九旬的姥姥过世了,我当时还搬出若年过九旬无痛无病的离开就是喜丧来安慰她。现在看来,恨不得穿了时间的隧道去掐死自己。
又及,“大礼议”这件事情其实是一个皇帝与大臣的较量。如果大臣能够退让一些,以后的世宗也许就不会那样的刚愎自用,以折煞大臣为乐趣。至于这件事情本身是对是错,我用王守仁的一句话来概括好了,“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这是他的学生问他对大礼议的看法的时候,他回答的话。也就是说这本是权势之间的较量,一群人闹哄哄的,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不过吵着睡觉了。后面一句说的是这些人的吵闹其实与民并没有多少关系。
又又及,两方面的人我都很佩服。当然看的人可以说我“骑墙”。杨慎他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为此愿意在已经接受了一次廷杖之后,还愿意跑出来说自己的观念。这里没有所谓识时务的说法,这种东西在我看来是气节,让我感动。皇帝他当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为了他幼年的那份回忆他愿意对抗所有的力量。他对父亲拳拳的尊敬和爱意,不得不让我感动。那是一个十三岁就失去父亲的孩子啊!历史的中很难再找到更多的痕迹,我就举一件事情吧。在嘉靖十八年的时候,世宗改未央宫为启祥宫,以纪念他父亲的出生之地。那时候世宗三十三岁。想想看一个十三岁就失去父亲的孩子,在整整二十年之后,还惦记这那份感情,那么这中间的二十年,思念是怎样蚕食他一点点长大的心?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最后的话,今天特别郁闷,因为写那个后面的第十四章的时候,把自己给写吐了,锦衣卫的活果然不是人做的。把一个它们中最简单的刑罚过程一点点的形容出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去吐了一场。真是晕倒。尊重历史也不用与自己过不去,但是也许历史本身就是让我们学会面对残忍吧。结果百度发第12章又发不上去,于是就想着百度的帖子干脆不更新算了,反正这个文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是为了逼迫自己学明史的一份作业,否则自己很容易不坚持下去。好在百度之后又了河虾器,也还好。晕倒,一般每章我会在自己手上放两天,主要是为了改错。可是写好了十四章,我真的很想就扔了,看来自己其实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深深呼吸一下,去看自己的专业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