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情大唐之爱抑

作者:陆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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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寒秋 谁言天家日日欢(下)



      “听闻表兄充任函使往杨家送通婚书,可是有何差池?怎会是眼前情状?”

      贺兰敏之默不作声,似乎想守口如瓶直到咽气的一刻。我暗自揣思,李博乂脸上的每道褶子都夹着怨愤,李晦劝我们不要去见李弘,宫人解释贺兰敏之被打是因犯错而触怒武媚,他自己又亲口说对不起李弘,这几下现状联在一处,只可能是他把眼下大唐第一紧要的差事给办砸了。

      可贺兰敏之是怎么办砸的呢?储君成婚固然是重中之重,但一应流程与寻常人家相差无几。他们今日所要做的是一帮人骑马自东宫至杨府兜一圈,贺兰敏之与窦希玠奉上通婚书,再从杨思俭手上拿回装有答婚书的木匣交还李治,这第四礼‘纳征’便完成了,‘长安明月’虽没正式过门,但在礼法上却是李家的儿媳了。而且每一步都有礼官引导提醒,余下的步骤与二人无关,总不会是贺兰敏之遗失了女方的答婚书?可这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打啊,窦希玠也挨揍了吗?

      我正想寻个工具为贺兰敏之遮阳以免他中暑休克,这时,武媚返回蓬莱殿,一众女官宫娥簇拥着面色阴沉的她,见旭轮与我‘殷勤’的围在贺兰敏之身边,武媚更是一脸铁青似风暴来临,急命宫人把我们带去一旁。武媚正待训斥我们,有宫人快步来报,道是酂国夫人入宫了,将至蓬莱殿。

      武媚的呼吸立时急促,她命人扳起贺兰敏之的头,她厉声问他:“竟敢派人惊动阿婆?!你现知惧知悔?迟矣!好贼奴,你既自寻死路,我岂能不允?打死容易,需将尸身拆裂喂牲畜方尽兴!”

      生气放狠话本是人之常情,可武媚贵为大唐国母,素来矜重,习惯收敛情绪,此刻的斥骂举动简直可称狂躁失态。她自己不觉有异,骂完便高声催促宫人继续打,笞刑改杖刑,再打贺兰敏之七十杖。众人唯唯诺诺,心里都清楚不消七十杖,贺兰敏之必死无疑。

      然而,老天爷却要救贺兰敏之,宫人取刑具的速度不及酂国夫人的脚程快,杨老太太虚弱的卧于步辇,被家奴抬进了蓬莱殿。贺兰敏之听到声响时,他动弹不得,不忍的唤了一声‘阿婆’。

      “敏之!!敏之!”,步辇停在贺兰敏之身旁,家奴搀扶杨氏下地,她萎靡枯黄的脸上老泪纵横:“二娘,你知晓我何其疼爱敏之,今日这般磋磨绫辱敏之,意在催我速死不成!”

      武媚无不憎恶的瞥视贺兰敏之,她鲜见的冷声回应老娘:“阿娘急于救助,必知此次罪过无可宽恕!”

      “为区区一女子!”,杨老太对武媚怒目而视,瞬间,眼角堆叠的皱纹竟也舒展了些许:“你竟要取敏之性命!”

      老娘这话仿佛一柄利刃刺在武媚的身上,她旋即失声痛喊:“储君正妻岂是寻常妇人可比!阿娘大不论理!!我。。。奉劝阿娘,莫为此贼讨情!”

      酂国夫人悲哀哽咽,抹一把泪,她沉声对武媚道:“我绝不乞请!!我求你宽恕阿顺宽恕瑜儿,你何曾依我?!今日,你若念我生养之恩,便宽宥敏之!无论是何过错,你已。。。”,望着孙儿的累累伤痕,杨老太又是不住的垂泪:“毁伤敏之半条性命,足以抵罪!”

      从古至今,不认自己的亲娘老子还配为人吗?怨亲娘这般咄咄相逼,武媚痛心疾首:“阿娘既不论情理,那便依从国法。律疏,十恶之第十,奸小功已上亲是为内乱,遇赦亦不原其罪!”

      ‘围观群众’李旭轮啊了一声,似是明白了贺兰敏之的罪过,而我也终于想通了一切。原来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贺兰敏之从未臣服而是蛰伏,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他终是恨着武媚的,无论是谁被选为太子妃,都会沦为他报复武媚的工具。武媚害死了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便要以百倍的程度折辱武媚,贻笑天下。

      酂国夫人面上的血色愈发淡了,她紧跟上一句:“与我论国法?甚好,敏之可在八议之列?皇后小功以上亲犯死罪,所司先奏请议,得以减赎,况敏之封爵一品、职事三品,岂能轻易杀之?你如实答我,大理寺可知?刑部可知?宗正又可知?难道旁人皆认定敏之有罪?!呵,储君正妻?思俭未接婚书、未收聘礼,其女并非李家新妇,又何来‘内乱’之罪?”

      “阿娘!如此丑闻不堪入耳,岂能交由外臣商酌?!”,武媚被气的眼睛通红,只差没掉眼泪:“虽未成礼,可册书已颁,天下尽知杨氏女乃圣人钦点东宫主母!左右,请夫人移玉!”

      酂国夫人死死的抓住贺兰敏之的手,那架势,啧啧,恨不能焊在一起。宫人哪敢去碰这九十高龄的病秧子,一个个的都劝酂国夫人息怒,哄着老太太向武媚服软。是闺女是晚辈不假,但毕竟是皇后啊,该给的面子不能少。

      “真若施刑,我愿与敏之同受杖子!横竖失了敏之,我别无指望!二娘,我生你养你从无亏欠,你各般苦楚我亦明了,来日泉下相见,阿娘无怨。”

      老娘以死相逼,武媚一时难以发作,她忽而笑了,俯瞰地上连理枝般的祖孙二人,悲苦发问:“为何这般欺侮弘儿?弘儿自幼便视你为亲兄长呀!!”

      “多谢姨母抬举,”,贺兰敏之唇角匿着不屑笑意,他满不在乎道:“敏之身世飘零,不敢以储君手足自居,只因敏之粗通诗书。。。勉强中用,又是外家表亲彼此熟知,故蒙太子错爱。”

      武媚强忍泪水:“弘儿仁善纯良,从未害人,你如何忍心对弘儿下手?!”

      “哈哈哈,敏之今日方知姨母并非铁石心肠,”,贺兰敏之颇为自得,出言张狂:“亲睹姨母痛不堪忍,敏之死亦无憾。”

      酂国夫人呵斥他住口,老太太软了口气,愧疚的仰视武媚:“事已至此,万幸尚未成礼,此事。。。只需你求至尊开恩,二娘!!”

      说着话,酂国夫人竟颤巍巍的行跪礼,众人大惊失色,武媚本能的去扶老娘,杨氏泪如雨下,辛酸不已:“二娘,我行将就木,残生所盼唯敏之安康顺意,你需应承一事,将月晚嫁与敏之,此后敏之既是甥子更是女婿,必敬你顺你,往日种种怨尤,今日一一终了!”

      武媚闻言怔忡,手一松,杨老太太便跌跪在地,众宫人呼啦啦的全部跪下,齐声恳请酂国夫人起身。我下意识的望向贺兰敏之,他的表情也是分外诧异,从前他仅仅是和我开玩笑,杨氏便非常生气,她又怎会存了这种心思,她当真相信成为我的驸马便是贺兰敏之的护身符?

      四目相对,我不知贺兰敏之心中如何盘算,但我清楚我自己是抗拒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奸圬准太子妃一事,而我与他结为夫妇可以在酂国夫人死后继续保护他,既是一桩善举,我会听从安排,可眼下,是他害李弘尊严扫地沦为笑谈,我实难容忍,更后悔先前对他的同情。这样想着,我不自觉的避去旭轮的身后,借以躲开贺兰敏之的注视。

      武媚醒过神来,她又是愕然又是愤怒,面色没比病重的老娘好看半分:“阿娘失心迷窍不成?!莫以此事与我谈笑!”

      杨氏俯下老迈病弱的身躯,她不敢触碰贺兰敏之的伤口,轻轻的抱住他的头,她万分疼惜:“是啊,我失心迷窍方敢开口啊。二娘,饶恕敏之吧,或是。。。我往御前跪求至尊?”

      三千怒火在武媚胸腔翻腾滚涌,她手压于心口处,好一会儿无法言语,只静静注视着绝望嚎啕的老娘。宫人皆不敢起身,大气不敢喘,日头再是毒辣也只得坚忍。

      “阿娘与敏之还家即可,此事。。。此刻告终。”

      酂国夫人未觉惊喜,她早就料到了武媚的选择,吩咐家奴把贺兰敏之抬上步辇。

      酂国夫人的情绪柔和了一些:“你既宽宥敏之,我别无余念。”

      武媚心累到了极点,看也不看老娘:“未料阿娘与我。。。母女情份反为诈术取代,罢,我今向阿耶在天之灵起誓,必不追究,还请阿娘回府安心静养。”

      直到离开蓬莱殿,酂国夫人也没说一个谢字,然而这件事情,贺兰敏之委实罪无可恕。亲情固然是世间最可贵的感情,却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碎裂、弥补,我也衷心希望,贺兰敏之能够珍惜外婆拼命为他赢回的一次生机。

      暑气如流火,武媚有孕在身,晒了半天又大动肝火,已是苦撑,眼见酂国夫人等消失在宫门外,武媚脚下虚软,被宫人扶着入殿歇息。旭轮与我端水送药,武媚的脸色却不见回暖,直言腹痛,命速请医官。

      片刻,李治与医官几乎同时来到,医官为武媚诊脉确保母子平安,药童宫人自去煎药,他夫妇单独谈话,我们都退出了大殿。

      阿憨受了气,奔到我脚旁求抱抱,欢欢则像个得胜将军,即使我已背起阿憨,欢欢仍攀着我的衣裙,后腿发力,全身站立,举着前爪来挠阿憨,势要痛打落水熊。

      旭轮唉声叹气,他帮我拽开了欢欢:“先前有心襄助武敏之,真真愧对阿兄。”

      我道:“不知者不怪。你我合该安慰阿兄,可阿兄此时必然无意见人。”

      顾及酂国夫人的身体,帝后特赦,贺兰敏之捡回了一命。适逢大旱,罢婚的借口便是天象异样云云。有胡僧在昆明池结坛祈雨,礼部、太常寺、光禄寺等相关衙门备了香烛彩灯牲畜等,弄的热热闹闹的,引得长安士民前去围观。

      李弘宠辱不惊,仍是那勤勤恳恳一心为民的太子,可纸难包火,那日的始末渐渐传开了,众臣聚在东宫等候送函的正使,临近吉时仍未见人,派去找寻的一路宫人来报,道在杨宅外遇到了贺兰敏之,他亲口说准太子妃是自己的情人,请大家免走这一遭。何止无耻,简直恶毒至极。

      酂国夫人的健康状况每日愈下,李治改封岳母为卫国夫人以示礼重亦是对妻子的抚慰,我们也几乎隔日便往杨府探视,只不过,便是当着外婆的面,李贤兄弟也不屑于正视贺兰敏之,酂国夫人自知理亏,逢我们登门,便不许贺兰敏之留卧侍奉。即使偶尔狭路相逢,我们只当他是一股熏天恶臭,匆匆避过,心中怨骂。

      各府妃主贵妇为取悦帝后,争先恐后的登门探病,她们难进起居院,多是在前堂与武媚派来管事的内职女官说几句话,若男宾登门,便由贺兰敏之与杨家儿郎接待,都是酂国夫人亲兄弟杨缄的儿孙,往日与贺兰敏之最是亲近,如今却是想躲却躲不了啊。

      这天是重九,旭轮与我一早就到了杨府,我将一枚茱萸囊放在酂国夫人的枕旁,笑说是我请宫人做的,宫人姓柳,柳同留,愿为酂国夫人延寿添福。

      家奴搬来隐囊为酂国夫人垫高肩背,方便她与我们说话,老人拉着我的手欣慰笑道:“月晚孝顺心善,何人不喜不爱。”

      说了一会儿话,旭轮服侍外婆用药,杨老太太面露倦意,双目似闭似睁,我们便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卧房,却见贺兰敏之负手立于廊下,他转身,三人面对面,他莞尔一笑,像是特意为等我们。

      旭轮不满的哼了一声,贺兰敏之稍俯身,他拨了拨我鬓边红彤彤的茱萸果,笑问:“太子忙于公事?”

      我诧异瞪他:“惺惺作态!真若牵挂我阿兄,你又怎会。。。哼!卑劣!”

      “你竟。。。”,可能是发觉我长大了记仇了轻易不会被骗,贺兰敏之顿时敛了笑容:“月晚视表兄为恶人?”

      旭轮鄙夷的反问:“难道你是善人?!”

      旭轮拉我要走,贺兰敏之虚拦我们:“代我转告五郎,是杨氏自愿,非我强之。我欲见五郎。”

      我和旭轮没有商量是否转告,但在后来见到李弘时,我们默契的未提此事。贺兰敏之说的话不值一信!他践踏了李弘的尊严,哪来的脸面求见李弘!

      隔日,武媚又一次驾临杨府并宣见众医官,李弘人虽未到却派了东宫药藏丞蒋义隆随行探问外婆的病情变化。义兴蒋氏擅医道,多人在朝供职、编纂医书,譬如蒋义隆的父辈蒋孝璋便是早年的尚药奉御,还给高僧玄奘看过病呢。其实,帝后早已派出兵马寻访神医孙思邈,长安内外都找遍了,却未能觅得仙踪。

      主事的是侍御医之一的刘神威,看官职便知此人是侍奉皇帝的,他是孙思邈的高徒,入宫已是数年。几个司医、医佐充任副手,一起为杨老太太斟酌药方。

      依刘神威的见地,杨氏是油尽灯枯,今日始汤、丸、酒、散皆吃不进。武媚的座前设有一道纱屏,她在北,众医在南,我们这些儿女并女官分立东西,她与医官互不能见,我却可以看清两方的情绪变动。

      刘神威等人近年照顾酂国夫人并非未尽全力,虽说生死有命强求不来,但眼前的孝女可是大唐的皇后啊,谁能镇定应对,甚至有人不时的紧张擦汗。

      武媚一直缄默,只耳听女官与医官们一问一答。母女之间虽有龃龉,但武媚理解老娘的爱孙心切,何况他与母亲妹妹做的那些丑事与酂国夫人并无干系,如今慈母命悬一线,武媚自是又痛又急。

      “臣敢请殿下,”,刘神威边说边躬身一礼,异常拘谨:“早做铺排,以免大。。。大事置办不周。”

      待医官退下后,武媚派女官速回宫请示李治,便是刘神威所说的‘大事’。这正堂的气氛肃穆一如死水,武媚掩目抽咽,李贤欠身递了一条帕子。自曹惜娘有孕,武媚因恼李贤与自己的想法相左,总以冷漠对待,而李贤却认为是母亲过于严苛,固执的不肯主动认错服软。

      武媚接过帕子拭泪,看清是李贤,她别过脸去,又是一串莹泪洒落:“唉,养儿育女究竟何用。”

      刹那,李贤眼眶蓄满了泪水,他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个身份不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而是母亲的儿子,当这大千世界在李贤眼中只是一片混沌虚影时,他便记住了一方踏实且柔软的怀抱,无论长大之后的他多么渴望拥有自己的天地与志向,却难以抵赖他对那个怀抱的深深眷恋,李贤清楚,无论何时,能完全容纳他的只有那个怀抱,纵是他恶行累累、被天地所弃,他始终是母亲的儿子。

      耷拉着脑袋,李贤哽咽着说不出话。两年多的隔阂与疏离,都只为母亲的这句责备,即便随之而来的是咒骂是捶打,他也甘之如饴。

      武媚听清了儿子的愧意,她抚了抚胸口,稍平情绪,揩着泪轻声吩咐:“携光顺拜见阿婆,阿婆挂念重孙。”

      “是!儿遵令!!”

      杨府在太极宫以东,安定坊则在太极宫以西,李贤为使母亲顺意,往返皆骑快马不坐马车,所幸李光顺这个年纪的孩童对世间万物怀揣着好奇心,沿途虽颠簸,孩子却不觉惊怕,反而以为有趣,李贤抱儿子入堂时,光顺犹兴奋的与父亲咬耳朵。

      武媚是头一回正视李光顺,她平静的看着乖巧行礼的长孙,眸中生出些许温柔:“鼻胆略宽肥,面貌因之添了一分粗笨,月晚亦然。”

      大家齐刷刷的看向我,李显忍不住偷笑。我不好意思的捏捏鼻子,心话这可不能怪我,你看李治那鼻子,再看城阳公主还有薛顗的鼻梁,都是遗传惹的祸呀。

      众人一起往后宅探视酂国夫人,老太太精神不济,已经无法像前几日那样一一唤出我们的名字。李贤教导儿子行礼,酂国夫人指着光顺喃喃念叨‘可是阿曹?’。

      李贤觑着武媚垮下的笑脸,颇为难的回答:“呃,曹阿姐卧床静养,明日必登门问安。”

      杨氏唔了一声:“待阿曹诞育麟儿,莫忘与我一会。”

      李贤一愣,曹惜娘已然不在人世,外婆期待的这‘一会’。。。晦气啊。

      武媚对老娘说:“定然。”

      少顷,当大家以为酂国夫人又陷入昏睡时,她却忽然哀恸泣道:“二娘,饶恕阿顺吧,阿顺命苦福薄,诞育伤身,若扈从岱岳,恐阿顺中道而殁,亡于异乡之人,其魂难归故土。”

      李显凑近一些,他焦急的提醒外婆:“姨母于四年前中毒身亡。”

      “姨母。。。”,酂国夫人半睁开眼,浑浊双目凝视李显:“你是。。。敏之!敏之!及早逃离长安!我难护你周全!纵我撒手人寰,你切莫归家吊唁,你若涉险,我泉下难安!”

      这属实是医学奇迹啊,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居然能将李显推的后退数步。

      “阿娘!”,李显向来对生病、药物等反感甚至是惧怕,他惊恐的望向武媚:“阿婆莫非。。。”

      “信明!信明!”,突如其来,酂国夫人仰面向着空中激切的呼嚷:“是我纵溺二娘,方害死阿顺、瑜儿,而今敏之危在旦夕,我无颜见你啊。尔等细听分明,我愧见先夫,待我过身,不与先夫同穴合葬!”

      见老娘神志不清仍不忘责备自己,武媚不禁颦眉,她面色深沉,缓缓的欠身一礼:“至尊恩赏之权可杀人,却。。。难救阿娘性命,阿娘恕儿不孝。”

      武媚这一刻所承受的痛苦是我们任何人都难以感同身受的,她从未背弃母亲,甚至因顾及母亲的安危而忽视了爱子李弘遭受的莫大屈辱,但母亲居然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将这个女儿除名了,濒死之际,母亲惦在心头的是那些以怨报德、深深伤害过武媚的人。

      武媚伤心绝望的离开内室,李显几乎是后脚追着她逃了出去,光顺伏在李贤怀中啼哭,李贤劝不住,只得向外婆告辞,带着儿子匆匆离开。

      杨府家奴端着汤药不知所措,我接过来,蹬掉鞋爬上床去,舀了半勺喂给杨氏,她果然喝不进,至多二三滴进了嘴巴,棕褐的液体顺着她唇角滑去颈下。

      这并非我第一次送别至亲,死亡于我并不陌生,我不害怕却为离别而伤心,留给亲人相处的时间只能以秒来计算了。前世阿婆弥留之际,也曾似酂国夫人这般,唤着我阿公的乳名,说自己要去找沈家的小阿哥,让我给她梳头洗脸,还要在手腕戴一串茉莉花镯,漂漂亮亮的去见阿公。

      “阿婆莫怪阿娘,”,我继续喂杨氏服药,也继续拿帕子清理她皮肤上的药汁:“阿娘尽心尽力,可阿婆年事已高,着实。。。着实。。。”

      酂国夫人端详我眉眼,她笑意慈和:“瑜儿大不懂事,岂可怨恨姨母?速速归家,阿婆庇护瑜儿。你我女子一生所求唯良人相伴,杂念乱心费神,戒之忘之。”

      清楚杨氏再不可能清醒,我黯然泪下,旭轮代我接了药盏,他耳语道:“阿婆自身无力吞咽。你且去劝慰阿娘,或歇息片刻,我在此服侍阿婆。”

      “唔,也可。”

      出了卧房,雷雨已转为淅沥小雨,时近霜降,每一阵骤起的风都令人全身颤栗。我自言天冷了,宁心便要解自己的长袖衫子给我遮风。

      宁心勉强识得一些字,许多规则道理并不懂,譬如人之贵贱,譬如生老病死,但张娟娘这番良苦用心于女儿却是好事,在宁心的认知里,有一个称为父亲的男人常年在外州公干,不知归期,母亲有些古板且严厉,而阿姐也就是我是对她最好最宽容的人,所以她也以善良回报我,自然而然。

      我制止:“不必如此,随我回房添衣。”

      “嗯。”

      因往来频繁,杨府为我们各备了房间,可供随时歇息,常用物什也都齐全,便在酂国夫人这进院落的后一进院。回房,我给宁心也加了一件锦背,我计划去见武媚,宫人道是他们片刻之前回宫了,听武媚与李贤提及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大抵是与酂国夫人的身后事有关。

      旭轮还没忙完,二人便在杨府四处走动杀时间,却意外的听到微弱的呼救声,继而目睹了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施暴者在我推开门的一瞬停止了罪恶,他错愕的瞪视我,受害者则趁机推开了他,我想喊住她留下指证,她却与我擦身而过,掩面逃离了。

      秋日冷风骤然灌入房内,一道道纱幔随风卷动着横飞着,这房中未燃烛火,因而光线晦暗。我的心跳的极快,头脑也莫名晕涨,也许是因它太过丑陋,也许是我第一次目睹刁风弄月,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贺兰敏之提起雪白的吴绫裈,他坐在床侧,似笑非笑的问我:“为何未随皇后还宫?”

      我思绪稍镇定,两三步冲到他面前,挥手便掴了他一掌:“赵家表姑是我阿兄心仪之人,为何事事针对阿兄?!”

      我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但贺兰敏之好像并不觉得脸疼,既不还手也不骂我。

      “不可面视表兄,”,他随手披了汗衫,试图推我背过身去:“女子需顾惜名节。”

      这话从他贺兰敏之的嘴里说出来,当真能令人喷饭,我继续踢打他:“坏人!天下第一号坏人!”

      他推着我的脑袋将我推后了两步,我胳膊短,使劲伸展却碰不到他分毫。

      “月晚为赵氏鸣不平?可赵氏对七郎不即不离,月晚以为赵氏究竟是好是歹?赵氏于五郎是益是损呢?” 贺兰敏之的态度无所畏惧,便愈发的可耻,令人憎恶。

      我骂道:“赵娘子是对是错干你怂事!莫说毁其名节是为帮我阿兄!”

      我还没说完,却被宁心拉住:“我怕,阿姐快走!”

      我这才留意这间卧室,杨府家奴似木俑陶塑般一动不动的跪在角落,已是见怪不怪,我分神思考原因,心瞬间凉透了,准太子妃,皇亲外戚,他全然不在意她们的身份,肆无忌惮的作恶,更别说那些被武媚派来的女官内职,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恐怕也不敢提一个字。

      为一己私心,贺兰敏之究竟伤害了多少无辜女子?这不是无羁风流,这是自甘堕落,是自取灭亡!

      没人敢堵我的嘴,我大可继续痛骂他,可我知道这毫无用处,他不会放在心上,我忍不住嗤笑,指他说道:“似你这般无耻之尤,上帝开眼,当以天火焚为灰烬。”

      贺兰敏之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神骤然变了:“表兄素来爱护月晚,月晚竟如此。。。毒咒表兄?!”

      直到走出很远,我才发觉自己后背尽是后怕的冷汗。贺兰敏之那五味杂陈的眼神在我脑海挥散不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结束的太快,宁心精神恍惚,只晓得自己目睹了一件坏事。

      “阿姐,方才究竟。。。”

      “无事,”,我揽着宁心的肩,默默向天祈祷似这般罪恶要永永远远的远离我的小阿妹:“方才无事。”

      “可赵。。。”

      “哎呀,我说过无事呀,快快去寻四哥!”

      若是由我做主,贺兰敏之必须受到严惩,但考虑武媚已向酂国夫人立誓,猜测武媚不会因一个赵子嫣而让老娘抱憾而终,而且,一旦我将此事公之于众,李弘和李显一定会伤透了心。忍了两日,未闻常乐公主向李治讨说法,知赵家或者说赵子嫣本人有意隐瞒,我也不得不保持缄默。

      但贺兰敏之也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儿,杨思俭托酂国夫人的子侄们传话,说自家女儿怀孕了,教贺兰敏之速速托媒提亲,然而,贺兰敏之却并不想为自己的罪行负责。

      武媚听杨知庆说罢,立刻问道:“夫人可知此事?”

      杨知庆不过十七八岁,人生阅历基本为零,何况面对的又是武媚,难免畏手畏脚,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敢告知酂国夫人,估计贺兰敏之这个肇事者也没提。

      武媚又问贺兰敏之为什么不在府中侍奉,杨知庆道是酂国夫人今晨精神尚可,说想吃鹿肉,贺兰敏之便带了家奴,一行人入上苑猎鹿去了。那附近山林茂密,常见野兽出没,百姓猎得了会卖给上林署换钱,权贵们懒得打猎时就可以直接买回新鲜野味。

      午时前后,贺兰敏之回府,鹿被送进庖室料理,武媚命他尽快向杨家提亲。如果杨氏女没怀孕,贺兰敏之挨五十大板那天便是‘结案’了,但既然杨氏女有了孩子,由贺兰敏之娶她过门,这件丑闻才能彻底的宣告终结。

      贺兰敏之梗着脖子,冷冷的说:“敏之心有所属,不敢应此婚约。”

      武媚的脸色本就难看,见他公然顶嘴,因而愈发恨恼:“今时今日,你终身大事自是由我做主,我非是与你商酌!”

      “呵,昏姻事大,子侄晚辈无权擅做主张,”,贺兰敏之跪地叩首,他微微笑道:“然姨母神色严厉,既是皇后命令臣子而非家事,便请殿下恕臣。。。抗令。”

      我给武媚端了水,劝她不要动怒,武媚啜了一口水,她看向故意找茬儿的贺兰敏之:“姨母或皇后,家事或公事,你必得迎娶杨少卿之女,所谓心仪之人,你大可纳其为妾。”

      贺兰敏之咬牙:“倘或敏之不愿委屈心仪之人?如若姨母强迫敏之与杨思俭结亲,敏之愿纳其女为妾。”

      武媚清楚贺兰敏之不会让她痛快,他一切言行都是出于报复心,她瞥他一眼,十分不屑道:“我无暇与你废话!杨氏腹中骨肉乃你所造业债,你岂可不认?!再若推诿,我定将你二人流放三千里。”

      好家伙,当世刑分五等:笞、杖、徒、流、死,可见流放之刑仅次于死刑,而流放又细分为三等: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被判流刑的犯人到了目的地需服役一年,啥脏活苦活都得干,然后落地为户,除非大赦,甭想着回老家喽。

      贺兰敏之闭嘴,终究他不是武媚的对手。

      一个时辰后,酂国夫人吃了贺兰敏之亲手猎得的炙鹿肉,望着拥在床前的三世儿孙至亲,杨老太太满意而笑。忽然,她牵了我与贺兰敏之的手叠握一起,与武媚默视彼此,她并非迫使武媚选贺兰敏之为驸马,而是最后一次提醒女儿保证贺兰敏之的安全。很快,酂国夫人平静的故去了,武媚迅速拉开我的手,带头哭别慈母。

      整座杨府犹如淬染霜雪,远望满目皆白,连片的挽帐翻飞风雨中,呼啦,呼啦,好似群鸟离巢时发出的振翅声响。老娘生前信佛,武媚自请了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入府做水陆法会,众僧身披袈裟,盘坐蒲团,口中诵念超度亡灵的经文,气派更彰显孝心。

      李治以刑部尚书卢承庆摄鸿胪(寺)卿监护丧礼,尚书(省)右丞皇甫公义等人充任副手。李治不能亲临杨府,敕命宰相戴至德持节吊祭,已是无上哀荣,更遑论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及诸亲命妇挤满了杨府的前宅,换言之,凡流内京官悉数到场,男宾女客无不致哀哭嚎,声达云霄。

      李光顺被人教导着跪地行礼,小身子不住的扭动,一心向往灵堂以外的世界。孩子并不理解我们因何悲哭,太过年幼的他尚不懂什么是再难追回。而在酂国夫人的房中,还留有半卷《大宝积经》,武媚尚不及誊抄完毕。从未见过武媚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无力的蜷缩在玉榻上。李弘双膝跪地,头埋进武媚怀抱,哭的不能自已。

      “为何爱慕之人却要让与七郎!为何无奈迎娶之人使我沦为天下笑谈!若因儿身在储位,恳请耶娘今日将儿废黜!儿甘愿让位与六郎!只求携子嫣远离长安!!”

      “你欲舍弃耶娘?!!”,闻言,武媚周身大震,她蓦的撑臂坐起,她的怨怒比面对贺兰敏之时更甚,她毫不留情的举手挥向李弘:“大唐皇太子岂可因一女子而辜负臣民?!当知此言必骇动九州!你何来资格谈让?!储位是尊荣更是使命!至尊册你为储,寄天下与你,你竟这般。。。背弃君父?李弘,我话与你知,储位要争要夺,绝不能让!李建成,李承乾,李忠,你欲效仿阿谁?!”

      旭轮的脸上写满了同情与恐惧,他小心翼翼的关上虚掩的房门,拉着我快步离开。对这个无意间撞见的秘密,我们默契的选择即刻起将它遗忘。

      是夜,武媚小产,没能保住胎儿。她安静的躺着,一声痛也没喊,李治殆不胜哀,他寸步不离的陪伴爱妻,却是无话安慰。李弘脸侧的指痕几不可见,他临门却不敢进,不住的流泪哽咽,他认定是自己害死了那未出世的手足。

      她是武媚,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从李世民后宫名不见经传的才人成为辅佐紫微的皇后,间接影响着一个万邦来朝的强大帝国。她本身就是传奇,她是这尘世间所谓不凡之人的代表。她早已习惯佩戴名为‘坚强’的面具,同一天,永失慈母,引以为傲的长子想要抛弃她,无辜的小生命不幸离去,纵然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锥心折磨,犹不肯被人看清她的软弱,她始终是屹立不倒的大唐皇后。

      我的视线转向中庭,明崇俨在焚化符纸,为他的皇后殿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明博士,”,我第一次主动接近明崇俨,接近这个知悉我来历的异人:“此符。。。是为祈福?亦或赎罪?”

      他盯着烈烈火焰,清俊的侧颜在火光中时明时灭:“人只能自救,尤其是心伤,皇后此次。。。并无罪过。”

      我道:“可是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每一天都活的很累,像是在赎罪,只是。。。赎什么罪呢?他们生来便有罪吗?”

      明崇俨捏着一道符纸无声的诵念,当他松开手时,那道符纸遂飘悬在风中,不坠亦不燃,赤色画箓在我这凡人眼中便是乱而无形的天书文字,藏匿着道门玄之又玄的灵妙神奇。

      “求生即是罪,”,他看向我,那道符纸也缓缓的飘向我:“是人的原罪,如果你想活下去,便要夺旁人的寿数。”

      我摇头,自信道:“我当然不想死,却也没有害人之。。。”

      符纸骤然起火,距我的面庞不过二寸,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明崇俨澹然一笑:“撒谎,扪心自问,皇后失子时,你是否暗自庆幸?你宁愿成为太平,也不想沦为籍籍无名之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原该燃为灰烬的符纸仍是一团橘色火焰,跳动在我和明崇俨之间,我默认他的话属实,那火焰便自动熄灭了,灰烬扬入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我的心魔,再不可能被第三人知晓。

      明崇俨仰望夜空:“所以,公主这一生也注定是要赎罪的。”

      我望他,又望向夜空:“不,我不会害人。”

      闰九月,李治追赠已故岳父为太原郡王,酂国夫人自是被追赠王妃,依她生前所愿,她的万年福地位于其父杨达的坟茔附近,没有与武士彠合葬。

      也是在这天过后,李治眼疾加重,愈发不能视物。众医官谏言绝不可操劳过度,此后,更多的时间,李治于内宫休养,而武媚责无旁贷的挑起重担,她悉心开导李弘,更加勤劳的辅佐丈夫与儿子。

      一入十月,久违的大雪光临长安城,平地三尺余。回顾这一两年,水患,旱灾、蝗灾,粮荒,关中尤甚,有价无粮。眼下,我最喜欢的雪又冻死了好些百姓,由官府出面殓葬,长安附近的几个州县甚至有尽失双亲无力自养的孤儿,只得被外人收养。真可谓多灾多难,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大唐距惊变频发的‘剧情’为时不远了。

      “月晚素喜雪日呀?” 见我不时的皱眉,旭轮不禁疑惑。

      我摇头,呵一口暖气揉搓双手:“霜雪冻人致死,我不喜欢雪啦。”

      时近除夕,李旭轮年满十岁,有了专属他自己的寝宫,便是他出生的含凉殿,临着太液池,我们的距离更远了。我夜里来见他,被冰碴滑倒了两三次。二人临窗赏雪,但我的心情并不轻松,自从酂国夫人过世,旭轮似有重重心事,我问也问不出,大抵是过于伤心吧。

      “何不喜雨?”

      “雨水过剩将致涝灾。”

      “呵,月晚竟如此忧心世间疾苦?”

      我出其不意的捂住旭轮脸颊,他因寒气哎哟一声,我窃喜:“是呀,因见哥哥捧卷叹息,我取来翻阅,方知哥哥是同情世人之苦,你我。。。同气连枝,我亦发愿山河无恙。”

      “女子宜少读书,”,旭轮笑着把我的手捉进怀里,那暖意直抵我心房:“能谋善断未必是好事,只恐驸马生厌呢。”

      “哼,我何必顾虑驸马是喜是厌!”,我偎着旭轮,看早已冰封的太液池为茫茫素色覆盖,心知此刻的温馨终将是余生的奢念,我留不住眼前风景,更留不住他:“哥哥,月晚依旧爱雪,若是与哥哥共赏。哥哥可有偏爱?”

      “四时风光各有其美,”,他默了默,温和的回答我:“我并无偏爱,若有月晚伴赏,四时皆爱。”

      【09-10-201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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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8月10日(2020)更新:
    本章内容基本没有改动
    内乱罪的正确解读应是:和小功以上亲戚婚娶,以奸罪论处,还得流放离婚,并不是r-a-p-e的意思
    小功之亲:(同姓本家)曾祖父母、叔伯祖父母、堂叔伯祖父母,未嫁祖姑、堂姑,已嫁堂姊妹,兄弟之妻 (外亲)外祖父母,母舅,母姨
    关于杨氏的死,按旧唐书,本年八月,帝后回到长安,九月荣国夫人病薨
    但按本人墓志(武三思撰,李旦书),是八月二日崩于九成宫的府第
    她的封号变动如下:应国夫人(武士彠封应国公),代国夫人(女儿封后),荣国夫人寻改酂国夫人(显庆五年)
    卫国夫人(病入膏肓),鲁国夫人(追赠),太原王妃(与夫同追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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