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流年

　　有一种病你可能听过，它叫骨癌。
　　书上说，骨癌发生在12-20岁左右的年轻人，以原发性骨瘤为常见，50-60岁的，以转移性骨癌及多发性骨髓瘤转移较多。
　　卓贤患病的时候，22岁，我们大学毕业那年，她说，骨头疼，晚上比白天更疼，我们所有人都傻，以为她是被毕业论文折磨的，她们系的论文，有名的变态。晚上睡不好，骨头疼很正常是不是。
　　后来，我跑去看她，没走几步，就摔了两跤，我说，咱去医院看看吧。卓贤摇头，说最近老重影，可能是睡不好。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压迫神经血管。那时候卓贤已经拿到了德勤的offer，前期口试面试电话测试一大堆。后来又天天趴在图书馆和电脑前，写什么鬼论文。
　　医生说，高度恶性。6月的时候，马上要答辩的日子。
　　我只要一个感觉，五雷轰顶。
　　医生说，说不好是什么原因，可能是骨骼过度生长、慢性炎症的刺激、也可能是遗传因素。姚在景破口大骂，放什么屁，我们家哪来的癌症遗传。
　　医生瞪了在景一眼，意思是，这家属真够没素质的。
　　医生还说，应该有食欲不振、发烧，肢体运动受限制的症状，没去检查过吗。
　　卓贤惨淡的笑，只问，有活着的可能吗。
　　医生说，会尽快进行手术，切除肿瘤。又问卓贤，必要时要进行截肢手术，能不能接受？
　　这个问题的程度就是死了以后，是否还要鞭尸的问题。
　　论文答辩的时候，卓贤亲自去了，她跟着宿舍的同学一起去答辩，当时掰掰在深圳校区读研，听说她病成这样，也跑回来了。
　　大概我跟卓贤太熟了，虽然知道她很优秀，但是因为没有距离感，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光辉的印象。以前觉得她学金融完全是浪费头脑（拜宝扬的误导所致，我那时候一直觉得金融是一门以研究吃喝玩乐为主的科目），但是那天，她站在讲台前面，说很多我完全不了解的东西，从容自信，侃侃而谈，那个样子的卓贤，我此生都无法忘记。
　　在住院的那段时间，卓贤的父母都来北京照顾她，沈聪把他们家在北京的空房产借给了他们。阿姨每天四点多就起来，熬鸡汤给卓贤，赶着6点半到7点的早饭时间送过去。
　　万幸的是，卓贤的病长在四肢骨，转移慢一些，也相对容易治疗，手术切除了肿瘤的软骨帽盖、包围帽盖的纤维组织和全部基底。手术以后，卓贤的精神状况明显好了一些。
　　沈聪时间比较宽裕，因为之前就被保了研，不必像我和RDK一样为了糊口去上班，RDK跟他说，有空便来瞧瞧卓贤，她一定怕得很。
　　卓贤没让大公驴知道她得病，电话里说，你以后别缠着我了行不行，很烦。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卓贤流眼泪，那算是少数的一次。
　　她后来偶尔会问我大公驴跑到广州以后的状况，然后跟我说，傻瓜一个。
　　许巍有首歌叫《故乡》，卓贤有段时间经常放着听，然后说，我真想咱们那儿，特别想回去当老师。
　　我笑。因为卓贤曾经大义凛然地跟我说过，我姚卓贤要是去当孩子王，我就是猪。
　　让卓贤说出这种话自然是有原因的，我大学时曾经教过一个很夸张的学生。当时上完第一节课，我就知道这位极品学生为什么会连换五位家教了。“老师，能不能写一下光合作用的反应式？”“同学，我们在上化学，不是生物。”“化学啊。”他扫了一眼需要配平的有机方程式，“那老师这里安一个‘假鸡（甲基）’好不好啊？”顺手在方程式上化了一个男性生殖性。
　　这件事我回来就转述给卓贤听了，然后她就说了上述的豪言壮语。
　　卓贤也笑，知道我在取笑她，问我，你还记得咱们学校的文盲校长吗？
　　我说，哪里会不记得，我们高中校长不仅文盲，而且还音盲，其经典程度绝不亚于我的初中英语老师，她会把爱国主义热情念成爱国主义Se Qing，佯嗔念成羊癫，瞠目结舌念成堂目结舌，出现辛辛学子类似的话，那更是常见的事。
　　卓贤说，等她的病好了，一定要回去再会会我们伟大的校长。又指着高中毕业时语文老师老吕的致毕业辞说，真幸运，咱们这辈子还碰到了这样的老师。其实老师这职业，真是能让别人记住你一辈子的职业。
　　卓贤问我，你说如果我死了，会有多少人记得我？
　　卓贤还说，你说我还能结婚吗？
　　在景有一次很郑重地把我拉出来，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姐喜欢那个沈聪，你知道不知道？
　　我犯愣，然后反应过来说，知道。
　　我一直觉得在景的爸妈很有福气，生这样一对女儿，以前在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太妹，但跟卓贤的关系一直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从不介意别人拿她跟优秀的姐姐比较，反而总是无条件的维护她。这样豁达的性格，一定是很幸福的家庭才能养出来的。
　　在我心里，比起爱情，卓贤显然重要一百倍，那时候的沈聪，因为卓贤，对我而言变成了太过奢侈的事。
　　在卓贤再次入院的时候，我只有在很早或很晚的时候才能去看她。那时候我在学校租了一个床位，每月300块，天天坐公车从城西挤到城东，素面朝天地往返于单位和宿舍，回来躺在硬板床上，腰都不是自己的，记得高中时老师天天说，等你们念大学了就轻松了，潜台词是你们也就苦苦现在，可是回头看，那时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头。
　　RDK总是像摸小狗一样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娃。
　　有天晚上，沈聪突然打电话给我，“我在你楼下。能不能下来一趟？”
　　那时候并不是很想见他，自从知道卓贤的心意后，我已经很少再见他。“有事吗，要熄灯了。” 我有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就是如果自己不承认就没事，鸵鸟心理让我不至于太悲观，这么多年能吃能睡，实是获益良多。
　　“有。”他说，“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就几句话。”
　　沈聪就站在宿舍楼下的车棚里，半倚着旁边的自行车，他笑，“见你可真不容易。”
　　那次见面，是我和沈聪第一次单独见面。我们认识两年多，第一次这样尴尬，大冬天里站着，却没什么话，我搓着手，“什么事？”
　　问了却跟没问差不多。我们彼此了解，不会有莫名其妙的误会，他来他走，我都很清楚原因。
　　孙燕姿有首歌叫《我也很想他》，说的是两个好朋友爱上同一个男人的故事。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真是恶俗，但是后来明白，因为接触差不多的一群人，好朋友爱上同一个男生或同一个女生，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却只能跟他说，“你不要说。”
　　对于卓贤，我亏欠良多，总不能，连她喜欢的男人也一并抢了。宝扬说我总是理智有余，感情不足。我以前还觉得她偏见，但我平静地跟沈聪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深深地觉得，我身上真的严重缺乏了一种东西，就是爱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我真的爱沈聪爱的无可救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艰难开口，“你知道我来找你，并不是很容易。”
　　我点头，知道他说什么。沈聪跟我在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人，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对不相干的事和人很有礼貌很亲切，对越在乎越上心的人，反而语气随意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明明就站在我眼前，但却遥不可及。
　　沈聪说，“你决定了？”
　　我点头，“决定了。”
　　三个字而已。这么多年，我习惯了隐忍，那一瞬间，终于进化成忍者。
　　宝扬后来知道，痛骂我一番，“你不跟他，卓贤也跟不了他，你是傻瓜啊？”
　　我闭上眼睛，我确实是傻瓜。
　　此后，卓贤住院又出院，出院又住院，反反复复，但病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恶化下去。医生说失掉手或腿并非是可惜的事，年级轻轻，失去生命才令人惋惜,何况义肢与复健现在也很发达。多么直白的言外之意。
　　卓贤从知道得病到过世，一共一年零七个月，中间做了三次手术，包括一次截肢手术。受尽了折磨，从怀有希望到不断失望，始终坚强面对。她说，不得不坚强。这样说话的卓贤，让我心如刀绞。
　　卓贤对我说，帮她照顾在景，照顾父母。
　　她走后没多久，RDK也出国了，我开始第二份工作，沈聪读第二年研究生，宝扬回天津考了律证当了律师。我们这些人，在两年之中被老天乾坤大挪移一番后，重归平静。RDK走以前，叫了我和沈聪吃饭，味同嚼蜡。
　　此后，我和沈聪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联系。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永远也填不上的缺口。
　　我的床头，放着大四那年，跟卓贤和RDK以及沈聪四个人的合照。似水流年，如今我们几个各自散落天涯，只有照片中东倒西歪的笑脸，证明我们曾那样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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