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连刽子手自己都不知道,杀人和为民除害的分界在哪里。
内容标签: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二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苟活,或者惨死。

立意:以小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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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无CP-架空历史-剧情
  • 作品视角: 男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456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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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

作者:小笔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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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刑人


      仲夏雨前的闷热沉沉地压下来,氤氲水汽渗入泥面,湿了午门的青砖红瓦。

      一个男人光着膀子,止不住的汗水顺着麦色肌理分股淌下,头发蓬乱,肩膀不停地耸动,正霍霍磨刀于硎。他的额头左侧烙着一块硬币大小的疤,那是杀猪时被猪后蹄踹出来的。

      “王二狗!死哪去了,耽误了时辰是要挨板子的!大老爷们跟个婆娘一样磨叽……”

      押着死囚犯上街游行示威的解差掐着点也快到了,围观百姓的叫骂声愈来愈近,险些压住了酷吏的怒吼。

      王二狗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扛上被磨得发亮的刀仓促起身,往断头台的方向跑去。刽子手这份差事是他好容易软磨硬泡从宫里当差的三舅爷那里求来的,近来猪疫横行,卖猪肉的行当混不下去了,之后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全靠这份月钱,丢了啥都不能丢了活命的生计。

      他加快速度,挂在身上的汗水让带起来的风一刮,瞬间卷起凉意。王二狗猛一打颤,混进了人流里,冲不远处朝他怒目而视的官爷挤去。

      “还不快点!要我搀你上去吗?”管事的啐了一口,面上的不满与轻蔑顺着两旁微翘的胡须溢了出来,砸在了王二狗的脊梁骨上,令他直不起腰。

      王二狗被人推搡着,以一种屈辱的姿态爬上了断头台,却只能强行把愤恨按捺回肚子里去,因为那个管事是侯府公子房里某位得宠姨娘的近亲,惹不得。他踉跄几步后稳住身子,扶着刀缩肩弓腰,整个人笼在卑微和怯懦当中。

      王二狗听见人群静默一霎,随后爆发出浪潮般的哄笑,男人们骂他是个瘦弱的孬种,妇人们斥他有伤风化。空旷的台前塞满了看热闹的闲人,聒噪得像集市。他这才想起自己赤着上身,早前那件勉强看得过去的襟褂缝缝补补,终于在昨日负担过载罢了工,他如今已没什么体面的衣服了。

      于是,台下的人们仰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正紧紧攥着他的饭碗,神情难堪地占据断头台的一隅,脚下踩的是冲刷了无数遍仍然呈现溅射状的暗红色的石砖。

      少顷,死囚犯的囚车在这种煎熬的氛围下姗姗来迟,他的手被夹板牢牢铐住,皮肉绽开,肩上搭了几根烂菜叶,发梢滴着泔水,全然不见往日的得意。

      人们的嘴里迸发出激烈的咒骂,而后渐渐停息,他们都在等待神圣的行刑时刻,都在热切期盼罪大恶极的报应。

      王二狗瞪着一双死鱼眼,狠狠盯住那张死气沉沉的面孔,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曾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官儿,炙手可热的权臣,今天将成为他的刀下亡魂。过往所受的讥笑,在罪人的首级脱离躯体的那一刻,都会消散于云烟。

      这段日子的霉运——爹娘饿死、妻子的背叛、为了三斗米贱卖女儿、儿子下河捉鱼淹死,种种不幸,统统成了不要紧的事,他从此脱胎换骨,是一个斩杀奸佞的功臣。

      审判的木牌在众目睽睽之下哐当落了地,王二狗颤颤巍巍地举起刀,刀影在地上晃荡着,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雨点,他在倾盆暴雨中暴喝一声,刀柄猛地下沉,血与汗与雨混在一起,连带着头颅,贱了满身。

      沉默的人群蓦然炸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哭声、大仇得报的叫好声,到处沸沸扬扬,竟有几分似过年。

      在他们的见证下,一个素日懦弱的人提刀砍杀了强占良田、恃强凌弱的沽名钓誉之徒。这是一场值得为后世称道的胜仗。
      ……

      此间事了,王二狗顺利地领到了月钱。

      他用结了一层厚茧的手指反复摩挲尚存余温的铜板,切身体会到灭顶的快感。在他的眼中,凡是目睹了断头台之事的人,势必会忘记名叫王二狗的凄苦的前半生,转而产生敬畏。

      因为他杀人了,在官爷面前砍了别人的头。

      以往长期受辱、见不得光的爬虫有朝一日大放异彩,狠出了一把风头,摇身一变披上了人皮,就不会满足于再次湮没人海,而是拾起无中生有的气势,接受虚伪的吹捧,洋洋自得。
      王二狗就是这么一个可悲的小人物。

      其实他所谓的救命月钱连学堂一月的束脩都交不起,这份差事除了让邻里稍稍刮目相看外再无其他。

      所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的他只需要养活他自己便足矣。但袖袋里有点响声总是叫人安心,所以他在闲暇时也常跟着十几个大汉挨家挨户去收虎皮钱。没有人再敢小瞧他不够结实的肩背。

      有时天下太平,王二狗蹲在巷口,饿得前胸贴后背,无比渴望京口午门的叫喊声永远不要停止,这样日复一日地攒起家底,他便可以隔一段日子去大酒楼挥霍一把,再娶一个可心的妻子,衣食无忧。
      他想要属于他的河清海晏。

      因此,当有人找上门来要他追加一刀并递上银两时,他没有拒绝,而是陪笑地送客。等到再次踏上断头台,他不再给跪下的人一个痛快,哪怕他的刀功已娴熟非常。

      出钱的人很多,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王二狗来者不拒。也正因为此,他初步实现了他的设想——混迹勾栏瓦肆。

      可这下一步,一拖就是十年。
      整整十年,可以改变的事海了去了:先帝突发恶疾驾鹤西去,幼主继位蛰伏,外戚摄政。数万万读书人梦断京城,困死在门第这道坎上。

      但这些跟王二狗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依旧照过不误。他在三舅爷的升官宴上逞强吹了一瓶,转头钻进了妓院;又趁侯府那位姨娘失宠时跑去奚落了管事一通,直至浑身舒畅后方才移步戏园。
      整整十年,他吃喝嫖赌一样没落下,养出了一身膘,而京口的午门也确实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血流如注。

      他几乎每天都要拿起那把宽阔厚重的刀,在收割又一条人命后,从深不见底的井里捞来几大桶井水清洗台上的血污。

      周围的泥地变得越来越暗沉,形成一道跨越生死的界限。跨过去的,有去无回;走下来的,凶神恶煞。

      王二狗依然占据断头台的一角,却不再畏惧,他淡然地听完将要斩首的名不见经传的芝麻小官的一生以及触犯律法的条目,随即冷静下刀,处理后续。

      而围观的人们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交头接耳,议论频频,近似茫然地接受这些人所犯的罪名,叫好声迟疑稀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除夕,而后歇了一阵,至二月初复起,官衔由从五品往上升,出现了许多为人熟知的清官。

      叫好声彻底消失了,人们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无休止的谩骂重出江湖,火力反而转移至莫须有的上天——他们甚至不敢当街讥讽官府的糊涂。他们恳求着、怒斥着、缄默着,最后,换了素衣,挂起了白旗。

      但是,忍让和得寸进尺总是像一对双生子一样同时出现。两代名臣徐老徐大学士,桃李名满天下,功德无量,却在晚年不得善终,于三日后问斩。官府的烂账又添一笔。

      局势如同被踢翻的炸药桶,一触即发。正当此时,再次有人找上了王二狗。
      “我家老爷希望三日后走的人出些意外,这是你的酬报。”小厮打扮的人一脸倨傲,把破布袋扔到桌上,本就系得不紧的袋口松开,露出了里面的银钱。

      不知是不是王二狗眼花,布袋里边居然透出一点金叶子的影子。他不敢再细看,犹疑瞬息,一咬牙,用力地笑起来,集合所有的皱纹堆在眼角,恭恭敬敬地送贵人离开。

      什么害怕被人群起而攻之,全都是狗屁。王二狗染上花柳病了,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源源不断的钱和重金请来的大夫。

      他强忍身体的不适,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三日后的行刑。

      然而,这短短三日,却是比饥荒三年还难熬。

      京城里的百姓不肯眼睁睁地看着两袖清风的好官死绝,他们为此放手一搏,万人鸣钟祭血书,官衙门前人头涌动,一时之间满城风雨。身负才学盛名之辈亦不甘心乖乖妥协,明清殿外的太学生早已跪了满地。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一道借由太后之手发布的圣旨以“黔首愚钝,受人蒙蔽,寻衅滋事”的名头处斩了领头人,紧接着,经外戚重臣凭空捏造的科举舞弊案又将大半个太学砸进了权势这摊浊水里头,立志肃清朝堂的人一朝入狱,仕途尽毁。

      人人自危。

      至此,那些奔走的人彻底清醒了,官衙所设的鸣冤钟自始至终都不想让上边的贵人听见,他们自以为背水一战的血书不过是以卵击石。

      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降的救世主,能救他们的只有自己。既然在身为赌徒时无法掀了这张不对等的赌桌,那就成为庄家。

      可是他们明白的太晚了。三日转瞬即逝。

      三月下旬,晨光熹微,断头台外三里人满为患,鲜艳的发簪尽数褪去,草帽之属不见踪影,全场鸦雀无声。

      台上的王二狗昂首挺胸,竭力避免与任何一个人的对视,为了镇场,他甚至穿上了崭新的襟褂,但似乎收效甚微,毕竟几千号人的哭声若想要摧毁区区一个人的虚张声势简直易如反掌,他脚边身着惨白囚衣的将死之人都比他显得从容得多。

      日头稍攀爬一些,官爷抖了抖手里的宣纸,一字一句地念着徐老的平生事迹,一桩桩,一件件,陈述明晰。王二狗余光瞥见左侧的身影微微前倾,仿佛想要再听得清楚一点,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响起一道虚弱但不急不缓的声音:“元朔十一年,北上访谈春耕,万顷良田悉已运作……二十九年,提税减获准,圣上亲拔……去岁,因僭越受贬,赋诗二首于后院……”

      人群的哭声越来越大,王二狗有些听不清了,他终于斜侧过身子,正儿八经地打量起这个年逾古稀的老翁,他的面上干干净净,只有鼻翼两边延伸出的两条很长很深的皱纹,牢狱之灾并没能使他苍老多少,他的双手交叠于腹前,腰板挺直如松,眼神透着平静。从他身上,王二狗找不到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他像是接受了对家胡乱安在他身上的罪名,又像是完全不在意,从头到尾。

      官爷花了小半个时辰念完了徐老冗长的一生,然后,同之前的无数次一般,把手中的木牌轻轻一抛,行刑开始。

      围观百姓的哀戚在这一刻到达最高峰,他们不顾官兵的示警,一齐上前,伸出无数的臂膀,意欲解放即将被迫害的圣人,震天的呐喊犹如真龙的嘶吼,透过厚重的不可窥视的宫墙,撼动了金碧辉煌的殿堂。君臣为之惊怒,却没有收回成命,他们的反击是使用一切手段进行镇压。

      因此,在场的兵卒纷纷亮出了刀剑,双方陷入了僵持。

      王二狗慌忙后退,不知所措间,徐老开口了。

      “够了。”沉稳且深含威势的声音穿透人们的耳膜,气氛略缓。

      徐老已然浑浊的双眼半阖,他停顿片刻,好似在笼络思绪,而后叹声说:“元朔三年的兰台水患,我……曾盗走了一家四口仅剩的米粮,致其饿死于室,因而对于这种离开我是没有怨言的。”他卑身而深切忏悔,“我的一生都在为这个不可饶恕的过错赎罪,苟活而今,我累了。”

      人群彻底寂静下来,他们仿若看到台上的圣人伟大身躯的轰然崩塌。

      徐老没有提起他所做的任何一件造福四方水土的功绩,独独自叙了他这一生仅有的罪责。

      有且仅有,却让他穷其一生,再也无法以清白自诩。

      行刑的沙漏重新流逝。王二狗紧绷的肩线松弛下来,他拖着疲软的步伐缓慢上前,将将抬刀之际又侧头直视死寂的人们,他想到了那满满一袋的银钱,想到了大夫对他命不久矣的断语,他看向地上的老人。其实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他心里只是模糊不清的一团,他也不懂是怎样的愧疚可以压得人一辈子喘不过气,可他并不希望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也不希望上边的官爷都像他的三舅爷一样趋炎附势、见钱眼开。

      王二狗莫名软了心肠,一刀送走了徐老。随着头颅落地,他转身下台,任由人们哀嚎着涌向徐老的遗体。

      远处的高塔倏然传来一道悠长的悲鸣,那是塔尖的古钟在追悼一位逝去的伟人。
      ……

      王二狗凭着一时的好心成全了徐老,可惜福报并没有降临,反倒是祸患敲响了门板。

      槐序清明时节,他重病卧榻,视线掠过窗棂,漫天的纸钱沿长街飞扬,火光簇簇,衬得铅灰的天幕黯然失色。他怅然失神,一队捕快陡然闯进屋来,不由分说扣住他就往外拖。王二狗因着剧烈的病痛发出惨叫,哆哆嗦嗦问其缘故。捕快粗声道:“连坐!”

      一系列刑罚来得迅速且令人措手不及,及待王二狗被下了判决时,事情的首尾才得以大致摸清。

      他的好舅爷私贩盐铁一事败露,株连九族。

      新任的刽子手在一旁舒络经骨,准备拿下他行刑生涯的第一刀,王二狗则跪在断头台上,形容狼狈。台下百姓久违的叫好声穿云裂石,震耳欲聋。

      依然是同样的木牌,依然是同样的人,王二狗闭上眼睛,在巨痛袭来、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起义厮杀。

      一个动乱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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