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故人迟

　　梨落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炽莲心疼的不行，连带着一想起华墨卿便是气的牙痒。期间华染几次带着华墨卿来看他，明里暗里嘱咐他交给梨落的各式新奇玩意来看他的落姐姐，却都被炽莲挡在了门外，只能每天可怜巴巴的板着窗子向梨落房里张望。
　　一连两月，梨落才勉强能下了床，被炽莲扶着在屋里走走。见华染扒着窗子，渴望而委屈的看着她，不由被逗笑了，忙唤他进屋，又是揉又是哄，还喂了好几块白糖糕，小孩子这才收起满眼的潮，将怀里兜着的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全塞在梨落手里，便欢天喜地的跑了。
　　炽莲见梨落的病已好了大半，熬药用的药材也只剩了七零八落，她平素不是爱麻烦人的性格，于是温了一罐药在炉上，细细嘱咐梨落千万喝了，这才打点了银两下山。
　　山路崎岖，炽莲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走的也慢些。她下到山腰的时候，被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襦裙，撞到她之后，道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得罪便跑掉了，匆忙之中，她没看清姑娘的脸，只听得一串银铃声滚远了。
　　她没多想，毕竟哭着来求佛祖保佑的事并不少见，于是理了理被撞散的衣襟，继续下山。
　　梨落自炽莲走后就披了件纱衣想到兰园看看，才刚出了院门，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粉红色衣裙的小姑娘跑过来，在他身边，不知怎的忽然一个趔趄，几乎要跌倒了。梨落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女孩正好抬头，梨落看清她的脸吃了一惊：“洛离，你怎么哭成这样子？”
　　洛离抹了把眼泪，看清她，呜咽着抱住她的腰身：“呜呜呜，月娘姐姐，我来找我阿姊。”梨落吃了一惊，抿了抿唇，轻声哄道：“你先别哭，我们进去说。”
　　洛离抽噎着点点头，跟着梨落进了小院。梨落让她坐在石椅上，掏了帕子沾她面上的泪水，汗水温声问道：“什么事呀，怎么哭成这样子？”
　　洛离想来是哭了很久，气息不稳，时不时还会打个哭嗝，梨落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勉强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当朝太子，名唤赵恒。是一个文武兼备的美男子，和洛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皇后也有意让洛离及笄后嫁作太子妃，但是皇帝知道洛离还有一个同胞姐姐担心洛离嫁入皇家后，花家又将梨落许配给其他高门，使未来皇后母族的权势太盛，导致未来外戚专权，影响皇室的命脉。于是下了死命令，如果洛离要嫁作太子妃，花家就必须将梨落送入影营；若不然，皇帝便下令大选太子妃，洛离只能嫁给诸亲王。花家主，洛离和梨落的母亲花澜接下圣旨后沉吟良久，最终没有选择送去梨落，洛离闹了一场，她只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影营何其艰苦，就算是男子去了都不一定能幸存，何况梨落自幼体弱，若去了，近乎是死路一条。今日洛离又和母亲大吵了一架，花澜怒极，斥洛离嫁作亲王妃又如何？为什么偏要自己一母同胎的姐姐去送死？洛离一气之下独自跑出了府门，亲自要来问一问她阿姊的想法。
　　梨落取了一盒药膏来抹洛离红肿的眼睛，微凉的手指轻轻按揉着发烫的皮肤，温声道：“乖。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洛离却“哇”的一声哭的更响：“都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哭呢？”
　　梨落沉默了许久，轻抚洛离的头顶，轻声道：“离儿当真喜欢那位太子爷？”
　　洛离当然点头：“我和恒哥哥那可是两情相悦，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读书也是一起，打架也是一起，养一样的叭儿狗，所有人都说我们会成亲呀！”
　　梨落的手指僵了僵，然后问她：“那你阿姊若是果真没了命又怎么办呢？”
　　“可是她不是本来就活不长吗？娘亲天天唉声叹气的，她天天病，躺在床上也没事情做啊，我的嬷嬷说她命里就带凶，就是我娘硬拖着她活嘞。”
　　大概是童言无忌最伤人，梨落收回手，日光照的她脸颊近乎透明，明明是仲夏了，她却周身发寒，她退了两步：“所以，就该死吗？”活不长，就该死吗？
　　她没有要洛离的答案，几乎是狼狈的，她跌跌撞撞的从小院里逃出去了，顺着山路游魂一样下山去了。
　　洛离奇怪的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这位漂亮姐姐怎么突然就跑走了，生了气但又不识路，只能坐在那等她回来。但等了好久，都没有人来。
　　梨落站在花府富丽堂皇的大门前，沉默的看着那朱门大锁，妆金的牌额，门前的立马桩，然后她苦笑一声，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洛离等的都要睡着了，门轴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红色的影子飘过来，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洛离今天哭得久了，即使眼睛已经消了肿，却还是酸疼的。她迷迷瞪瞪的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高挑的身形，不是日前见的那个消瘦的白衣少女，她鼓着脸颊很不高兴：“我被人扔在这里了，她突然就跑掉了，我也不认识路，只能坐在这里等她。”
　　炽莲见她是个小孩子，玩心大起，不由得伸手去捏她脸颊：“小妹妹啊，你怎么跑到这来的？叫声姐姐，我带你去找人啊。”洛离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小下巴扬的多高：“吾乃花氏嫡女洛离，你是何人？随便捏我脸！”炽莲被打了也不生气，洛离娇蛮的模样让她狠狠过了一把在梨落身上过不了的瘾，花家这两个姐妹性子是天差地别，梨落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少言寡语，心思藏的深，全不像洛离性子浅，想什么说什么，一逗一个准，分外好玩。
　　直到她过足了瘾，才晏晏的笑问洛离：“你说是谁把你丢下啦，我们的小小姐这么有趣，让我看看是谁这么没眼力见。”洛离方才被她逗的炸了毛，扁着嘴闷声道：“是月娘姐姐……”炽莲便笑了：“是小阿梨啊，那便不稀奇，她向来就是这样子，你做什么招惹她了？”
　　洛离便叨叨的又给她讲了一遍，炽莲开始还是笑的开心，后来便皱了眉头：“你说你来找你阿姊，不曾见到，单见了月娘……你不识得她是你阿姊？她那样疼你，不是一言半字能招惹的，你到底说了什么？！”炽莲脸色冷下来便很有些摄人，洛离被她吓到，喏喏的都说了。
　　洛离于是人生第一次挨了耳光，气怒的抬头时就见炽莲眼睛都红了，咬牙骂她：“打的就是你，你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亲姐姐去影营送死，我不打你打谁？不打你打谁？那可是你的亲姐姐，一母同胞，你是多狠的心，你蛇蝎的心肠啊！”
　　洛离被她一通骂的慌了神，捂着肿的发烫的脸颊，努力忍下眼角冒出的泪花，支支吾吾的一个劲儿对不起。炽莲努力压下火气，低声哑着嗓子道：“你快回去找你母亲，她或许有办法。”
　　洛离连忙点头，二人便一路快马加鞭到了花府。仆役们都欢生叫着：“小姐回来啦！”洛离噔噔噔冲进书房，对着花澜就叫：“娘亲！阿姊！阿姊她。”
　　花澜今日一整日见不得洛离急的心肝都要上锅煎了，见她回来，是有惊有喜，却听她提到梨落心下又沉了几分，忙问她怎么回事。
　　洛离本来就慌，在加上急，是越急越慌，越慌越急，后来干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只是叫：“娘亲！阿姊！影营！”
　　花澜怔住。马上反应过来，霎时如入冰窟，她高声朝外喊：“快！快！备马！去皇宫！”
　　正是兵荒马乱，花澜连摔了几只茶盏，那些千金之功的精致漆盏在青砖上碎成了一文不值的木片，炽莲红着眼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哎哟，花家主，您这是在做什么呢？难不成有谁给您送了好消息啊？”一道尖细的声音忽然远远的从正门那里传了过来，是宫中的老公公，身后跟着几十个宫廷近卫抬了数十厢红漆木箧，正笑吟吟地踱了进来。
　　他捧着圣旨，花澜便自知已无可奈何。脸上失了血色，摇晃了几下，跪下又想站起，却还是没有能成功。
　　“花家主，接旨吧，这可是大喜的事儿啊！”花澜咬了咬牙扣，叩首接过圣旨。
　　“是，谢主隆恩。”她起身看着几个小黄门忙里忙外的将聘礼堆了小半个院子。末了，对上公公谄媚的眼神扬声道：“管家！封十两黄金，谢过公公！”
　　老宦笑着收了，这才带着一帮应侍回宫去了。
　　“多么昂贵的赏赐！”炽莲站在花澜身后冷笑一声：“你们花府做得好买卖！”花澜哑口无言，他甚至无颜面对这个目无尊长的小辈。只能试探似的道：“莲姑娘，你看……”炽莲咬着牙狠狠地瞧了她一眼，大踏步出的府门去，在门外，她转身面对着红漆雕花的大门，嗤了一声转身就走，一眼也不回。
　　等到炽莲回到那间熟悉的院子里，已是月明星稀，她摸黑走过后院的时候，脚底忽然一阵钻心的剧痛，一个不稳倒在地上，手臂也被划烂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勉强爬起，拔下了扎穿鞋底的锋锐事物，眯起眼睛，好容易才看清那是一块陶片，不远处还散落着几块相似的碎块，以及一只已经熄灭了的铜炉，炽莲沉默了许久，在漆黑的夜色里，她的身子颤抖了几下，抓着那片还带着血的陶片，对着已经焦黑的，被烧干的，一直到烧干都没有人喝了的药渣痛哭失声。
　　淋淋沥沥，旱久了的土地终于得到了水源，天边隐隐传来了雷声，有更多的水滴落向地面。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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