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故人迟

　　皇后第二日驾幸华府，梨落却称病不见。无奈之下，皇后只得一个人穿过重重廊院。到了庭竹轩，梨落披着雪狐毛缀领的袄子，坐在林中等她。石几石椅相当的冰凉，梨落手里暖了一只錾金的铜手炉，罩着半新不旧的素花丝绒的套子，垂着眸子用铜签子拨手炉里的灰。
　　“阿姊”她唤道。梨落抬头，见是她来，轻柔地笑了，拍拍身边的石凳，唤道：“离儿，来这里坐。”隆冬时，竹林里的小阶上积了一层薄雪。她怕湿了衣角，迟疑着没有上去。梨落看着她，半响笑了：“若离儿怕湿了衣服，那便到小筑里坐坐吧，只可惜这难得好天气了。”
　　她拢了袍襟，缓步下了几步石阶，立在洛离面前。一霎时，竟仿若镜像。二人是双生子，洛离却是柳眉杏核眼，远看极肖似，近看却是梨落多了三分风流。
　　进了内室，解了大红猩猩毡的毛氅，洛离露出一身金线织成的凤袍来，衬的得梨落那罩了素纱绫的缂丝梨花滚金的裙子，素的简直成了窗外的一枝承雪的寒梅。看的洛离心酸不已“：阿姊，你怎么穿的这样素。华家又不是什么寒门，一年赏赐的金银玉珠都是论车载的，怎么供不得你穿金履银不成？”
　　乍不知洛离什么意思，梨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服，提起衣角揉揉滑腻的料子，梨落笑着摇头：“我哪有那个福分铺张，这身衣服做工已经是相当考究，我平素也没什么穿红挂绿的嗜好，这样就很好，你不用担心。”
　　“唉”洛离叹了口气，脸上少见的露了愁容“恒哥哥说你受了重伤，我来看看你，你可还好么？”
　　梨落低头看着手炉上的花纹，什么都没说。半晌，摇摇头：“不太好。”洛离本以为她会再说什么，却没想到，只是一阵又一阵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姊。”终究是洛离打破了沉寂。
　　“嗯？”梨落抬眼看她，“怎么了？”
　　“阿姊，你有什么愿望吗？”洛离摇她的小臂，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牵动了梨落的伤口，她轻轻“嘶。”了一声，微微皱眉忍了下去，良久，轻声笑了笑：“离儿，我终不过是个小女人罢了。要说愿望，当然是有的，可我最希望的，其实是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就好了。”
　　愿望很简单，却很难达成。平平安安，也许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是简单的。可是对于站在波卷云谲的权利顶峰的他们，却太难了。钩心斗角，倾轧反复。哪怕是帝王之尊，也无能为力，也不能保证自己所爱一切平安。
　　“阿姊，你在担心君儿？”洛离低声问道“华大人那样欢喜这个孩子，他应该不能怎么样吧。”
　　“是啊，君儿早慧。不怕卿哥如何，而是怕会有什么人要暗地里使绊子啊。”梨落伸手抚在火炉的刻纹上，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道。忽而，扬声向外唤道：“莲姐姐，烦你煎一壶毛尖来。”
　　茶色极浅，浮了一层白绒。紫砂的小壶里釉了一层茶锈。层层叠叠的好看。抹开盖来，梨落轻轻抿一口，旋即就放下，盘着腕上的金丝檀木的佛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姊，对不起。”“……”
　　“我当时不该那么冲动的。”“……”
　　“如果不是我，阿姊你也不会成了这样。”
　　梨落忽然抬头看她，修长眉眼间温柔恬淡：“离儿，都过去了。便让他过去吧。”
　　“不，阿姊！”洛离崩溃的哭出来“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离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让你来么？”梨落从袖里摸出一条雪白帕子来，沾干洛离面上的泪水：“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来，都要和我提这件事情。我当初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也不可能后悔了。木已成舟，离儿，悔之晚矣。”
　　她的袖口里散出淡淡的药香来，混着檀香木的宁神气息，好似是受冰雪洗净了的冷香：“天行有常，有得有失。”她轻轻揉着洛离的头，却没有揉乱她的发髻，还顺手划了下她的鼻尖：“离儿，有什么好哭的，都是做皇后的人了，还哭，不羞么？”
　　洛离果然不哭了，眼睛却还是潮的，小鹿一样无辜的紧。梨落看着她笑：“我听说你在宫里手段了得，能在众红樱绿柳之间立于不败之地，离儿你也不易。”
　　“手段了得不敢，听恒哥哥说，她们没一个有离儿漂亮~”洛离嘟起嘴来。她本来长得就是巴掌圆圆脸，又加之保养得极好，看上去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梨落笑着伸手要去捏她脸，却忽然皱起眉头咳嗽起来。一时不慎，打翻了茶盏，素瓷的茶盘里一时洒满了茶汁。
　　“阿姊你怎么了？”洛离惊慌的去扶她。梨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半天缓过来，觑一眼茶盘，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拭去唇边的血渍。
　　“阿姊，你到底伤到哪里了？怎么成这样了？”
　　“不妨事，咳～咳～”梨落皱着眉头，抬手扶了盏子“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毛尖了”
　　“阿姊煎这一品茶，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洛离揽了袖子，理那几个盏子：“阿姊，我晓得阿姊欢喜的不是它。”
　　“你既然晓得。呵，也难为你还记得。我欢喜那红袍，阿染也欢喜，可惜茶色太艳，茶味也太足了，委实是不敢再喝了。”
　　“我晓得，毛尖力气不够，坠不住□□，味道也遮不住那种涩气。”洛离摇摇头“只可惜他华染了，那般风流标致的一个才子啊。”
　　“我怕的不是某一日我被下了毒，我已经是这样了，怕的是谁对君儿心怀不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几个能惦记上我的，只是担心君儿步了阿染的后尘啊。”
　　梨落苦笑着叹了口气“想当年阿染也是名动京师的风流才子，只可惜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任他曾有再大的名气也无可奈何。毒发身死，再世的扁鹊也救不回来。”
　　“阿姊，你是在托我身后事么？”洛离盯着她的眼睛。“阿姊你还年轻，不能轻易的就挺不过来了。想想君儿，想想阿娘，想想你家华大人。阿姊，你不能想不开啊！”
　　“呵～”梨落低笑了一下。
　　“帝王心啊，帝王心。”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狡兔尽，良弓藏。离儿，你不懂。如今江山已稳，这个国家不需要什么将军了。”梨落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杯酒释了功臣们的兵权，让他们归隐田园。而我们出身影营的人，在战场的存在，终究只是个影子罢了。影子永远不可能站在台前。离儿，你不要多想，但阿姊能苟活如今，委实已是难得。”
　　“阿姊，你不要这样想！你是我的阿姊，恒哥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洛离又悲又急，猛地从锦墩上站起来，动作太猛，险些将梨落碰倒在榻上，梨落受此一激，扶着木榻便又是一阵咳嗽，满口都是血腥气。
　　好容易缓过来，见洛离慌张的神色，梨落苦笑：“好，好，我不想。你别这样急，我们说些旁的吧，君儿要下早学了，仔细让他听见。”
　　梨落扶稳她，示意她坐好。“好好坐着，别让君儿看见，他的皇后姨母不端庄的样子。”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里的宠溺满的要溢出来。
　　安抚了几句，垂花门外忽的一通乱响，有少年人的笑声和几个仆妇的唤问：“小公子下早学了？书背的怎么样啊？夫子怎么说？”
　　“下了下了，夫子说我背得好啰，阿娘起了吗？前两日炽莲姑姑说父亲回来了就能见阿娘。”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夫人在内室和娘娘……嘿，小公子！君哥儿，君哥儿，你慢些跑。”
　　“阿娘～”门哗的被推开。一个红袍的少年扑进来。一下子拱到梨落的怀里。乌檀发顶在她的身上揉的乱糟糟的。梨落被闹得一阵笑，又喘得咳嗽起来：“君儿，你别闹了。可折腾死为娘了”冶君这才从娘怀里爬起来，站好了。
　　十一岁的少年已经相当高。梨落坐在榻上，得微微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少年是一双继承自她的桃花眼，瞳色却不是像她一样的点漆一样的明亮乌黑，而是和他父亲一样温和的深褐色。
　　“君儿，你来，让姨母看看，都长这么高啦。”洛离伸手拉过冶君来。三揉两揉，给他揉到身边坐下。
　　“君儿，我上次来这里，你才有我肚脐这么高，怎么一下子蹿成这样？你上次还说让姨娘生个妹妹陪你玩，可是姨娘生不出，你不然来宫里，我叫那几个皇子陪你玩，好不好?”洛离笑着取了箟子梳他的头发。冶君听的红了脸，忙摇头“姨母取笑了，我那时小，不懂事。”
　　“呀，说的和你如今大了一样，不还是个毛孩子？等下我回宫，把你也带回去玩，好不好？”洛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乱摇，抿着嘴笑着说“你娘亲肯定是答应的，就去三天，到时候我让羽林军送你回来，行不行？”
　　冶君求救似的看向梨落“娘~”
　　梨落却一反常态地微笑着点了点头。临了，揉他刚整齐的头发：“君儿，进宫去可别误了学业，也让那些老学究们看看我家君儿的厉害。”
　　她的眼睛里有不舍，还有当时冶君尚看不懂的很复杂的东西，后来有一日梦回，他才明白那是对他的疼惜和对生命将逝的无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