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题记——我想，她和我的女友大概有些变态——而爱上她的我的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看着街对面笑得几乎要折断腰的两个女孩，我恶恨恨的掐灭了手中的烟。
　　她是我女友的高中同学，三年的时间我不明白怎么能把这两个“如此”不同的人结合得“如此”紧密——我女友身材凹凸有致、丰满迷人，性格活泼略带点迷糊；而她苍白嬴弱，瘦削而纤细，沉思的双眼带着无尽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有我女友在的时候，她才会展现没有思虑、孩子般的笑容。
　　我不喜欢她！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个城府很深，用冷冷的眼睛瞅人的女孩，她几乎霸占了女友一半的业余时间。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看碟，一起赶午夜场，一起上厕所！！甚至晚上分开了，还能讲一小时的电话。她谈论过的书，女友肯定会买下来，而女友用过的化妆品，肯定也会在她的脸上发现同样的气味。她们拥有一样的口头禅，一样的手势，一个眼神就能互相心领神会。我常常搞不清楚，到底我的女友是和我一国还是和她一国。对于这个如影随形的电灯泡，我不是不恼火的，可是一抱着女友温软的身子，我所有的抱怨又都会消失在湿濡悠长的吻中。
　　有时会问我的女友，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吸引她，让女友那么死心塌地的沉迷。女友答不出来，只说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可以分享一切的朋友来了。当时我就冷笑，那么我往哪里摆？难道我也在分享之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问出来，现在回想，也许感情在久得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个瞬间就已经产生、偷偷的发芽，成长——在心底一块不为人知的地方枝繁叶茂。
　　我一直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人和人之间的冷漠是理所当然的原色。气量相对狭小，喜欢关注琐事与细节的女人在友情上更容易受到性格和情绪的影响。无所顾及的分享，以及无私的关怀只发生在家人和情人之间。因此，女友和她的“怪异”不能不让我愤怒和怀疑。
　　有谁会在大中午顶着太阳跑来砸门，然后往沙发上一横，只为分享一串葡萄。有谁会借给另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宁愿自己天天饿肚皮吃男朋友的，只为了让她去边境旅行，拍照片！有谁会当着一个人男友的面慵懒的躺进他女友的怀里，唧唧傻笑只为了电视里一个根本不好笑的剧情？有谁会当了一千瓦电灯泡，发着光发着热，受尽恶毒目光，仍然不知死的在人眼皮底下四处乱晃？？女友的高中同学简直就是个脸皮巨厚，神经超粗的冷血动物，她的无知无觉让我哭笑不得，抱怨连连。可是女友从来不受理我的申诉，此类纠纷向来是哪凉快让我死到哪里去的架势。如果不是女友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加上我们谈了七年的恋情，我早就抱拳相让，随这两个女人怎么高兴怎么搞了。
　　就在我对她嫉恨到有她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发生了两件事，彻底瓦解了我所有的积怨。我猛然才发现，原来我注视她已经那么久了。我挑剔她那扁平的，没有发育的身材，我嘲笑她毫无修饰的腔调和表情。我厌恶他一头草窝般的乱发，还有让我冷到心窝的眼神。全都成了现世报，来得那么快。
　　我、女友、还有她都是都市人。我从来想不起康德说的那个堪舆美德比肩的夜空是什么模样。或许是长着星星的天空从未赏脸在我偶然抬头的刹那出现。
　　总之，不知是女友还是她的注意，竟然说要夜游城市。工具：自行车，时间：半夜，列席：她、我、女友。
　　哈哈，扯吧。她们哪里是需要我列席，纯粹是缺个保镖就是了。
　　我都七老八十了：不再介意在女孩子面前打个带菜味的饱嗝，不再为一个素不相识、穿露脐装的少女抛的媚眼而心狂跳，陪女友逛内衣店丝毫不觉得丢人，甚至热中的给女友意见。这样心态的男人难道会陪两个小女生半夜在大马路上撒欢。我疯了我才去。
　　她接到了我那个代表哼的眼神，她只是淡淡的垂下眼帘。
　　“想想看，在深夜熟睡的城市里穿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空气安静的沉积在地表上，一动也不动。草坪、灌木、花丛团团紧簇，纷纷驼鹿着芳香。白天闻不到的馥郁的草木气息随着穿行所起的气流，清晰的弥漫。四月初夏风穿过海面，一潮接一潮的心纹在沙滩上低吟。晶莹的星星落在浓黑的天上映出一粒粒深蓝的浅坑。我们是被风催动而自由滑行的帆。”
　　她低垂眼帘，悠悠的说话的姿态让我心里一动。这种角度能看见什么？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正在注视的是她深敛的内心世界。
　　“看不出来你还满酸的。平常闷骚，原来好的是这一口。”我头次说出话以后觉得自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不见你凭这个本事找份正经有月薪的工作。”
　　她不做声，冷淡的给我吃了个没趣。我真抬举她了。她真正好的是给人吃脸色这一口。越是将人冷冻出尴尬兼恼羞成怒来，她越在那里斜睨着一双乌兰的眸子自在。
　　那天我还是去了。我驮着女友，他则另骑一辆自行车。好久没有骑车了，上路后我才忽然发现，速度慢下来看到的风景和在车上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寂寥的海岸线，沿途的梧桐开出了串串吊铃一样的紫花。槐树细细圆圆的叶片重重叠叠出一块新绿的云，在灯光里越发的绿，悠悠闪闪的舞动着自己的韵律。路两边的花坛添了写叫不出名的花儿，葱葱浅浅的一片叶儿配着粉紫红的花，开得繁华似锦。果然仍是看不见天空的深，星子的白。但是入夜草木的芳香不折不扣的沁入心脾，令人想大吼一声，满满当当灌满一口新鲜清冷的空气。
　　女友特别来劲，直想上阵也骑自行车，狠狠的冲一把。她却非常沉默，似乎完全没在骑车，那享受风儿袭面的神情让我忍不住希望载着的是她，让她能全身心的沉浸在美好的夜色中，只为了能看见他露出的这个满足的表情。
　　她低低的和女友娓娓诉来。高中时她们怎样为了赶午间休息的那场电影，踩着自行车拼命在民族大道上狂奔，几乎要散架的自行车零件一个接一个的往下掉，这成了永远能让她们笑到过瘾的段子。那时参加电台的节目领到全年免费的电影招待卷，而那个叫欧阳的主持人是个怎么怎么样的胖子。星湖电影院、江边的榕树下，铁索圈的堤岸，七星广场上的风筝，电信局里的篮球场，是记忆里始终清凉、甜蜜、悠然心动的栖息所。
　　她们的高中果然是不同的。两个女生共享了那段放肆轻狂的岁月，成就了包含也只包含了信任的友情。我有些懂了，那两个在遥远的岁月里大笑的女孩浮出眼前。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竟然也沾染了她总是沉迷的姿势，内心世界骤然凌驾于现实之上。这哪里是我的风格！
　　她低沉、温柔、懒洋洋的声音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蛊，让我恍惚，她才是我的女友，我一直心仪的女孩子。
　　那夜我出了很多汗，我为了甩开她，沿着海岸线的大道狂奔。而她紧随不放。女友在黑夜中又笑又叫，她骑得那么快，而我在疲惫中是挥之不去的兴奋。
　　那夜过后，我想，我也许并不讨厌她，只是……她本身实在是讨厌，我才会看不清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周末来我和女友同居的小窝蹭住。
　　一大清早，我被憋起来。浑身舒爽之后，我在清晨模糊的阳光中打量镜子中的自己，虽然穿着短裤，踩着一双拖鞋，头发竟然象她那样乱翘着，一脸胡须，我仍然是个很帅的男人。刚才为了熏走臭味点的烟还夹在指尖，我摆了个百无聊赖的POSE，迷离着眼睛，用烟点着镜中的自己赞扬道：“民吉呀民吉。”然后笑着摇摇头，“你简直帅不可言。”
　　可能是受周星驰影响的缘故，在早晨的厕所里无厘头的把自己赞扬一顿是我自己搞笑自己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反正也没人知道，我这样赞扬自己已经好几年了。
　　可是，我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超级讨厌的电灯泡，而且，因为平常家里只有我和女友两个，我从来上厕所都不锁门！！
　　我听到她的轻笑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比被人看见上厕所的样子还难堪。特别是她那种嘲讽的笑容还留在唇边，我八百年没有红过的脸刹时红得让我直想把脸给摘下来扔水里去冷却一下。
　　我意识到，除非山无棱、夏雨雪BLABLABLA，我永远不可能不讨厌她，永远不可能和她和平共处。
　　如果，我不是负气外出，如果女友和她没有来追，上述的话是会永远成立的，我相信。
　　可是，那天我怒气冲冲的出走，女友一直追我追到火车站。我在店门口的啤酒垛后头看到焦急的女友，以及跟在后面的她，身上该死的穿着一条碎花的连衣裙。
　　女友在电话亭处给我打电话，我一直没有接。我看见她奇怪的伸手去抓女友，只有一步之遥，可她却象抓不住一样。她开始全身打颤，我看不见，不过却可以感觉得到。这种战抖一直烙在我的身上。然后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手和脚都僵直在半空。我看见她掀起的裙子下白色的内裤，该死的全马路的男人大概都看见了。他剧烈的以一种正常人无法模拟的幅度抖着。口吐白沫，失去控制，没有意识，没有尊严的倒在路上。我从头到尾就象和她一起进入了幽冥，动弹不得，甚至听不见女友尖声的惊叫，只看见女友手足无措的张着嘴。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羞耻的空白。
　　一个老人喝道：是癫痫，掐人中就好了。然后不嫌脏得掐着白沫中她的人中。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悔恨。这种恨意让我到现在也无法正视。我恨自己没有接住她，我恨自己让她无助的耻辱的倒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恨给她掐人中的不是我。为了这种深刻的悔恨，我在梦里，上千次抱住了她纤细的身躯。那天的我拿头撞墙，撞出了一个包。可是却取消不了她在我眼前倒下的那一幕。如果没有那一幕，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原来执拗的深爱着一个自己万分讨厌的人。
　　停止抖动以后的她没有马上醒来。虚弱的呼吸让我们立刻叫车把她送去了医院。原来她还有心脏病！这样的发作每一次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我知道她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手脚震颤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不是你的错。”女友安慰我。我想我在她眼中一定脸色发白，写满恐惧。
　　“你早就知道她的这个病。”我问女友。
　　“是的，高中一入学她就发作过。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比别人晚上学，所以她没有朋友，除了同桌的我。”
　　“你同情她才和她在一起的？”
　　“不管刚开始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些年了，我只知道，我拥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给她。”
　　“包括我？”我还是涩然的问出了口。
　　女友扑进我怀里。“有时候这么想，可是，你们能和平相处我就已经偷笑了。”
　　“哼，你要是不想我们双双被对方气死，就少让她在我跟前晃荡。”我分不清是违心的还是真心的说这句话。
　　“其实她内在很深，也很有趣，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乏味。”
　　我不答。女友丰满的身体契合着我，可是我承认，我想拥抱的是她，在我意识之前就已经这么想了。每次我打量她身体的眼神大概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否则，我怎么知道她的肩膀这么单薄，让人直想揉进身体里。
　　女友去张罗医院以及通知她父母的事情，我则留了下来。
　　她苍白的皮肤，配着修长浓密的睫毛，额上几缕湿发，让人分外的怜惜。
　　伸手碰碰她的手臂，千万点感官集中在指尖。为什么要生病，她在我的心中是那样倔强，那样的倔强，原来越是这样的生命越是易折。
　　“痒……”她说，慢慢的醒来。
　　我只顾痴痴的看她。
　　“很难看是吗？”她气馁的说，仿佛战败的将军。
　　我想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说。
　　“你不必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不起你来个180度的大转变。”她仍旧是得人憎的口吻。
　　可惜她不明了，我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我很感谢你，有了你，她就不会因为我的离开露出寂寞的表情。”
　　“别说这样的话。”我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柔情，清清嗓子。
　　也许是刚刚在生死一线搏斗过，她卸下了平常坚硬的盔甲。
　　“阿茵是我唯一的朋友，象我这样普通，甚至是不正常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赢得阿茵那么厚的友谊，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纯粹因为我这个人。我的感觉只能用受宠若惊来来形容。你不要恨我霸占你的女友，你和她可以一生一世，我和她也许只有瞬间。““因为这个病，所以你搞得自己象流浪人一样的生活，既不要固定的工作，也不要其他的朋友和爱情？拒绝整个世界？”
　　“不完全对。“她淡淡的微笑，没有了往日的冷漠。”在我的心里身体无法承载。里潜藏着巨大的热情和野心。大得我的身体无法承载。““你那么吊儿郎当的，原来还有野心。、”“我忽然觉得轻松。
　　“魔女的条件里，未知说，自由两个字其实是自己生存的理由的意思。要想获得自由，就得伸张自己的观点。可是这个充满人的社会，人人都在制度和他人的制约之下，所以说，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别人的白眼，权力的压制，意志的无法伸张永远是我过于强烈的野心和热情的大敌。除非，我既不去听，也不去看，放弃名利，甚至是一般人的生活，我才能保持自己纯粹的世界，热情和野心在这个世界里是平静深沉的海洋。我只是个失败的逃亡者。”
　　“看不出来，你超自恋呢，竟然为了自我放弃整个正常的人生。“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与她平常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不管我自不自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凝视着她，我忽然发现，我对她的全部怨恨都已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令我更为害怕的欲望。从我意识到自己爱她那刻，我所有的爱意都肆无忌惮的转换成了感官上强烈的需求。
　　她眼里的一丝笑，一个抿嘴，因劳累而耷拉的肩，单薄的身体，盈握的细腰，都不是我喜欢的特征，可是现在却让我追逐，让我发酵，力量从眼神、面皮、从手指里变成热量透出体外。
　　也许只要一个拥抱，或者让我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哪怕一秒钟就能让我降温，但也许我一旦抱了她之后□□就再也不听指挥，沉沦于欲望之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爱她的灵魂才想占有她，还是早就想占有她才假装自己爱她的灵魂，但我想我是疯了，莫名其妙受蛊惑着，从来没有想要一个女人想得这么强烈，想得浑身发痛。
　　那段日子过得很混乱，我只要看见她就开始和心中的野兽搏斗。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有时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再说。可是两个女孩形影不离的屏障保护了我们三个人的身心。
　　终于，有一天她要远离了。她的决定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她只爱我的女友，我是被抛弃，哈哈，或者说，从没有被拣起过的石子。
　　走那天，我和女友送她，她冲女友和我笑笑，那么温暖。
　　“谢谢你们给我的关爱。可是爱会让我软弱，会让我贪婪，需求不断，会滋生出我拼命克制的自恋、专横、神经质以及欲望，我不想向自己的欲望交出□□，惟有保持心灵清明，我才能感到幸福。”
　　狗屁，狗屁，我在心里狂喊，爱就应该欲，有野心就应该有行动，可是，我知道，她是对的，她的身体承受不起我以及世俗定义的幸福，而且，就算她拥有这样的幸福，那也不是我能给她的。
　　她看着我，似痛苦，似快活。我想拥抱她，可是我没有，因为那之后绝不会仅止于拥抱。和她不同，我不会去为难自己的欲望。我没有拥抱她，虽然拥抱她我也绝不会后悔，但在我的爱和欲望之间，两个女孩子温暖的友谊隔断了一切。
　　她走之后，欲望的蛊渐渐消失了。寂寥中，我才体味到欲望之下的爱意。也许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我就爱上了，所以，我才会那么讨厌她出现在我眼前。
　　再往后，我的记忆开始模糊，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对她有过欲望，也不记得，她是否跟我说过有关野心的话，也许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
　　再后来，某天早上，我起晚了想到刮胡刀没有充电，拿起来一用，竟然电力十足。已经是我老婆的女友冲我一笑，继续抹她的洗面奶。我突然发现，和女友的生活就叫幸福。
　　至于她……
　　总有一天，她下的蛊会随着我的老去，感官的衰退而消失，可是，在那一刻之前，我不会忘记，我曾经那么强烈的爱过一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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