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作者:溟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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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片虐文,转过来~~~原作者是小鸢,首发在xiaoxiangxiyuan
      他缩在柴房外的树下,风雪肆虐的夜晚里只有一袭薄薄棉袍,庭院里来来去去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这是主人抓回来的逃奴,回府后要依律断手筋脚筋然后剁碎了喂狗,虽然说这次救了主人一命,还是从小养大的奴儿,不过这家伙自小不招主人待见,恐怕活命的机会仍然不大。 「唉!可怜啊!」李大夫叹气,他是江南名医,被请来替王爷治伤,实在见不得这等惨事。于是指示身旁的小力:「这儿有点碎蔘,你冲碗茶给他喝去。记着,挑没有人的时候再去。」小力是听话好心的少年,等到月上中天,拿着茶碗蹭到那个浑身血污的人身边,把碗摆在他嘴边。 阿契在迷糊高热中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灌入,他已经渴了一天,喊了两声水都没人理他也就不再喊了,自己抓了地上两团雪咽下了事,现在竟然有人主动喂他水喝,他惊讶之余竟忘了拒绝,任那些热茶通通灌入了自己喉咙。「喂喂!好喝吗?」小力子一走进那人身边,才发现这个家伙眉眼甚俊,一张脸上肮脏不堪,但看起来还是顺眼的不得了。 阿契笑笑,有点羞涩的道:「好喝,就是苦苦的。」小力大笑:「蔘茶当然苦了,你这穷苦人没喝过这等好东西吧。」阿契愣住,过了好半会才抿嘴苦笑,想起自己小时候馋嘴去偷喝大哥碗里剩下的蔘茶,才舔了一滴就被吊起来打的蠢事。原来这茶就是这个味道啊!以前朝思暮想的东西尝起来也不过如此。 「嘿嘿!瞧你美的!」小力子摸摸自己的头。「我该走啦!我师傅说送东西给你要小心点,别招了你家主人的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嘴,看向那可怜的人。 阿契却只是微笑:「嗯,多谢你了。」他笑起来甚美,犹如严冬寒梅初绽,高洁疏离中却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小力马上弄个大红脸,头昏眼花的只想,就算来大姑娘笑起来也没这男的一半好看。他举步欲走,回头瞅瞅那个在雪里瑟瑟发抖的家伙又觉得不忍心,总觉得自己该为他再做些什么才好。「喂喂喂,你等着,天亮前我再去厨房给你摸几个大热馒头来。」阿契点头不说话,他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年越走越远,一边咬牙忍耐身上传来的痛楚。那马鞭抽得极狠,一鞭下去就是血肉飞溅,打得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然后自己跪在地上看血滴滴答答的流,他没有想过要求饶,只是觉得有一点点伤心。当年身中奇毒才逃出府外去等死的,主人后来想必也知道,就算父子情薄主人没认过自己,可是……失而复得一个不太重视的儿子,这儿子又刚刚拼死救了他一命。怎么会打自己打这么狠! 阿契想哭,可是不敢在主人面前放肆,直到被人拖到柴房外丢着,眼泪才默默的流下。曾经有过的一点点天真奢望在冰雪呼号的夜晚慢慢被雪深埋。 阿契在那一刹那就知道等待他的结局唯有死亡。主人不会恩赦私逃罪愆。既然这样,与其受刑而死,不如……。 阿契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幸好自己聪明,在齿缝里预先埋好一颗剧毒的药物,见血封喉,只要咬破外壳,沾上一点点就必死无疑,纵然华陀再世也救不回来。 阿契舔舔嘴,几乎是带着期待咬破药壳,无论死后的世界如何,他都不畏惧。因为从记事以来种种疼痛、欺凌、悲伤、失望如影随形,人世实在不足眷恋。就算做孤魂野鬼,我武功这么好,跟别的鬼打架抢地盘我也肯定赢呵。雪花飘落,十七岁的少年阿契无声无息的死去,脸上犹带有调皮的笑容。「你着急什么!那兔崽子命硬得很呢!」肃王兆瑞披着貂皮袍子,不太情愿的被自己的结拜兄弟拉到柴房边。宋呈一看地上不成人形的少年脸色顿时一沉,怒道:「打孩子是这样打得吗?当年他下落不明你担心的要命,现在找回来倒往死里打,你就不怕孩子难过。」肃王冷笑:「中了毒不吱一声就逃,府里灵丹妙药一堆也不开口要,我就那么刻薄,一颗药也舍不得给他。」说着恨恨不已,想起当年自己心里那份难受愧疚,几天几夜没睡好,更气小兔崽子轻贱性命,父母给的命是这样子玩的吗?宋呈语带不平的讽刺,「只怕阿契就是这么想的,不然谁放着亲生老子不求,还跑去苗疆找人救命。」他蹲下身来,摸摸少年身上只剩下一点微温,阿契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阖,嘴唇冻成了青白色,身上狰狞的鞭痕都被雪气冻得僵白。 「兆瑞,你自己瞧瞧,你看着难道不心痛?下大狱也没这么惨。」肃王握紧拳头,恨铁不成钢道:「凭一人之力格杀十二名刺客,我有大批侍从暗卫护着,要他傻不愣登去拼什么命?老子从小教他审时度势,就教出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么?」宋呈哭笑不得,「他还不是怕你受伤,一时情急忘了也是人之常情。你话没说一句抡起鞭子就打得血流成河,他恐怕被打死了也不知道你在担心他。」兆瑞被这几句开解逗笑了,语气稍和。「算这小崽子有孝心,不过我没冤枉他,光凭私逃出府的罪名,十顿鞭子都是轻的。」宋呈只能摇头,父子冤家啊!「把袍子给我,孩子冷晕了,怕是要发一场大病。」肃王以脚踢了阿契两下,发现少年毫无反应,连□□一声都没有,看来是真昏迷不醒了,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嘴上却骂道:「身上有内力不运气御寒,跟老子置气是吧!看来是皮子痒了想挨家法。」一边骂着却把身上上好的灰貂袍子解下来盖到阿契身上,想抱他又觉得尴尬,反而抬头看了宋呈一眼。宋呈憋住笑:「谁生的儿子谁抱,我可没福气生出这么个俊俏的小儿郎。」肃王自己也笑了,「阿契长相随他娘,眼睛闪得像天上的星星似的,贼亮着。太聪明了,我不狠着点管教怕他要反上天呢!」抱起的少年身子犹有温热的气息,就是身量太轻了,肯定在外头吃了很多苦。肃王兆瑞终于有点舍不得,想起阿契跪在屋里一言不发任他打的样子,连哭叫一声都不敢,也觉得自己对他太凶了点。其实这儿子被调养得文武双全了,以后不妨对他宽容些,让孩子认祖归宗,偶尔也宠宠他,小时候给他一颗糖就高兴得蹦蹦直跳,圆团团的脸蛋笑得春光灿烂,两眼放光看着自己依恋极了,后来长大了这种温馨时候越来越少,性子乖顺是乖顺,就是一点不亲近。 「后悔了吧?」宋呈叹气:「以后对他有耐性点,瞧他中了剧毒生死边缘都不敢告诉你,孩子有多怕你你还知道?他现在大了,武功精进又天资聪颖,你让他入家谱,在王府里也有自保之力,至少让他抬头挺胸做人!」 「是是,大哥说的都是。他入家谱的仪式器具早吩咐长史置办完全,衣服也做了一堆,就怕这小崽子穿不来呢!」10楼
      「呵呵呵!别忘了六艺轩的点心,这孩子爱吃的紧吧!」兆瑞又好气又好笑,「连地上掉的点心也捡来吃,活像乞丐似的,还屡说不改,要不是我狠下心来擂一顿,这坏习惯怕是要带到今日。」两人说说笑笑,想着日后要给阿契的种种礼物疼爱,那小子好哄的很,真不知道会多开心呢。肃王怜惜地摸摸阿契那张小脸,真是冰坏了呢!连鼻子也冻成冰柱。一定是重伤后寒气入体昏迷了,两个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这小子连动都没动一下,看来病得可挺重。肃王的手摸过冰冷的鼻翼,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停下手再探鼻息,眼睛突然睁大,他不敢相信的一再伸手试探,手已经微微颤抖。他大喊了宋呈一声,神色间有掩不住的慌乱不安。 「大…大哥,你…你来…看看。」 「怎么了?」宋呈跟兆瑞几十年交情了,还没看见他这么失态的时候,整个人抖个不停……。宋呈立刻把手搭上去一探鼻息,又慌忙凑到胸口去听阿契的心跳声,瞬间神色大变。 「大…大哥…怎…怎么样?」兆瑞语不成句。 阿契他…还…活着吗?宋呈答不出话来,面目如生,犹有余温,但人是确确实实已经死去,就在片刻之前。而且…他沉重的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悸,阿契的耳朵里,慢慢流淌出漆黑中又带有艳绿色的毒血,这种毒…这种毒…他在江湖上耳闻过…苗疆至毒,名为「生何欢」,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如果阿契不是死于他杀,那这孩子死前该有多么绝望伤心,才会吞下这等绝对无救的毒药,来表达他心中血泪般的控诉宋呈睁开眼睛,眼里已有泪光。他不敢去看义弟兆瑞,两人见识相仿,他堆敲的出的道理兆瑞怎么会不懂?孩子好端端的又为什么寻死?事实的真相多教人心惊悲痛,如果他的推测属实,那……。 阿契一死百了,兆瑞这一辈子只怕难以安心度日,要留下永远的悔恨了……。那一边,小力提着刚从厨房里搜刮来的大食盒,怀里拽着蒸笼里拿来的胖大馒头,正朝柴房走来。他今晨天还未亮就跑到厨房去要早点,他师父李桢医术闻名天下,就连随肃王爷出行的王府大师傅也对他师父闻名已久,那是小力要什么给什么,厨下熬的梗米鸡粥、刚炒好的五色丝,连馒头里都给剖开刷上一层甜腻腻的桂花蜜,用来讨好小力这小小孩。小力毕竟年纪小,好奇心强,忍不住向大厨师打探「那个被丢在院子里的哥哥是谁?」没想到这大厨师挺好嚼舌根的,一问就问出段血泪史来。阿契是出身不明的孩子,不知是王爷和外面哪里的女子生下来的野种。两岁多了才被带进王府里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是当奴才养大的。这孩子很被王爷厌弃,才叫阿契的,取的就是「弃」字的谐音。王爷特别厌恶他,阿契没有一天不挨打,窗课做不好挨一顿,功夫没练熟再挨一次,又没亲娘护着,谁敢去拦。宽和慈蔼的王妃更是嫌弃他,说是阿契玷污皇室血统,背地里下令一天只给他一餐饭,年纪小的孩子最怕饿,阿契饿急了就去捡地上掉的点心吃,被王爷撞见,一顿戒尺手几乎打烂。 「那是给狗吃的,你要不要脸?」王爷怒骂道。阿契跪在地上委屈辩解:「我…饿……」,「饿了就可以不顾身分不顾廉耻了?」骂完又拿板子劈哩啪啦打得屁股开花,厨子复述这悲痛的惨案,讲得口沫横飞,小眼睛发亮。后来阿契那小子就不敢捡地上的东西吃,厨子乐呵呵的道:「有天我起夜,发现阿契竟然躲在院子边拔草根吃,吃得小肚子又鼓又胀。我看他可怜,就没去禀报。不然不又得是一顿好打。」小力听得心里发酸,拿起蒸笼里的馒头就往没天良的胖厨师身上丢,直把谈兴甚浓的大厨师打得一头雾水。然后又顺手多拿了好几颗大馒头,气鼓鼓的迈开大步往阿契哥哥这边来。 「你们是谁……」一进那破落小院,就发现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其中一人抱着可怜的阿契哥哥,威严的脸上悲凄哀痛,泪水滚滚直落。御寒的貂袍盖在那青春年少的身体上,阿契的身体仍然一直冰冷下去。致命穿肠剧毒让他毫无痛楚顷刻毙命,「生何欢」没有解药,一沾无救。 阿契在死后没有如愿成为孤魂野鬼,牌位进了肃王府的宗祠,穿着肃王府世子的袍冠下葬,葬礼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肃王竟悲痛至晕厥。然而这关阿契什么事呢?烧给他的香烛冥纸火总点不着,摆在桌上的山珍海味他生前一口没吃过,在灵前慈爱悲伤的父亲于他陌生至极。死亡,就是解脱。 --END-弃子前传一、昔日朱门北风凛冽,吹在身上是一种刺骨的冰寒。在京城里一座高楼大院,越过雕梁画栋的繁华景致,夜风吹进了一处偏远的小院落,关严的门窗内,依然有丝丝冷气从窗缝间伺机而入。已经三更天,整个天地间已然沉睡,静谧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声,只有几抹人影在黑夜里轻步而过,那是王府里负责巡夜的家将护卫,正在履行他们的职责。然而这个偏远的小院落里,深夜灯火未灭。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里摇曳不定,低矮的书桌上,裹着厚重棉袍的小小身影兀自伏案疾书,他的头垂的极低,手里拿着雕毫毛笔,正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在宣纸上写着。那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字迹一丝不苟,古朴流畅,在在显现出写字者的用心努力。小小的孩子整个身子几乎趴伏到桌面上,仔细一看,他是整个人跪在椅子上默书,因为跪着书写,只得吃力的驼背弯腰,以一种辛苦的姿势费力练字。小孩儿的名叫阿契,他咬紧嘴唇努力的写着,脸上那种坚忍痛苦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成熟的不像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倒像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人。好不容易一张白纸写满,阿契轻轻嘘了一口气,将纸张安放一旁,拿起桌上还有微温的白水,虽然喉咙里干渴如火烧,阿契仍然没有喝水。只是舔舔干涩的嘴唇,还是忍耐的将温水倒入砚台里,将冻结成冰的墨再次研开,准备再写下一张。如果能有多一壶热水就好了,阿契心里默默想:这么冷的夜里,多想有杯热茶喝,还可以拿热水擦脸,擦擦已经冻僵的脚趾头。阿契开始期盼等会儿天亮时上书房的时光,那里的炭火总是烧得足足的,课间还有点心可供取食,先生虽然对他严厉了些,阿契却很喜欢他,因为那是整个府里少数会对自己好好说话的人。 阿契握紧了笔,颤抖着再抄一次大学,那些句子已经像刻在心上似的清晰,背错一字,罚抄十回,先生说这是惩戒自己对窗课轻忽;阿契一边抄一边淡淡的笑,就多抄几回吧,抄得越多背得就越熟,那明儿爹考较自己时就不会出错,抄书总比惹爹爹生气好。爹他喜欢聪明懂事勤勉上进的孩子,阿契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坚毅的表情,他一定要做一个让爹喜欢的儿子。清晨的曙光照进端王府南方,大器辉煌的素书轩里,不复平时里诸小儿齐聚上课温书的热闹,反而冷冷清清的只有阿契一个小孩儿。 「先生,少爷们呢?」阿契心中诧异,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问道。教书的西席刚过而立之年,相貌清瞿,略带儒雅之气,名唤温士绅,是这两年来才被端王聘请到府中,他瞪了阿契一眼,斥道:「其它人不来,你就可以躲懒了吗?」 「不是的,阿契不会这样想的。」他仰起小脸看着温士绅,万分认真,「今天是什么日子,府里好像特别热闹,阿契不知道所以才请问先生啊!」温士绅怒道:「今儿是王爷寿辰,你怎么不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小孩没被王爷承认,但王爷待他不薄,恩许他读书习武,这孩子却连亲生父亲的生辰也遗忘了,全无对父母的孺慕之思,实在是不孝至极。 阿契一听呆住了,小脸上顿时就出现沮丧之色。他日日课业繁重练武习剑,入更才睡黎明便起,有时连饭都吃不上一口,连过节也不得休息,哪里还知道今朝是何夕?忘了绝非故意。温士绅最重人伦大道,见他当真忘了这回事,顿时大怒。「你过来!」他拿过紫檀木戒尺,命阿契伸直双手,便欲责打。 阿契看着戒尺,心里一阵羞惭,他抬头乞怜地看向发怒的先生,把手紧握缠在身后,像在掩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就是不肯拿出。温士绅气得脸色都变了。他责罚阿契多回,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反抗,怒道:「你好大的胆子!」阿契犹豫半晌,跪下道:「先生不要生气,阿契不是要逃打,也不是不听话。您打多少都是阿契该受的。只是晚上定然还有课业,挨了罚写不好字,请先生换个地方打。」 「好!」挨个打还成串理由,温士绅怒意加重,以戒尺重敲一旁的椅子:「趴好了。」 「是。」阿契听话的立刻俯伏在椅子上,将瘦小的身子伏低,身上破旧泛白的衣衫在白日的映照下更显单薄,书斋里烧着暖暖的炭火,然后那个稚嫩的小身体非常轻微的颤抖着,显然是惧怕的。 「啪!啪!啪!啪!」紫檀木的戒尺迎着风声狠狠砸到小孩的臀上,阿契疼的眼前一黑,却没有叫出声来,接连几十记戒尺通通落在了臀峰上,阿契疼到满身冷汗,依旧不敢躲也不敢闪,只是尽全力忍耐着。 「啪啪啪啪」温士绅有心惩戒他,但怜他年幼,只用了六分力道,可每一戒尺下去阿契还是疼得直颤,如同承受酷刑般。足足打了六七十下,温士绅才停手问道:「知错了吗?」阿契觉得后头火烧般的疼,他哽咽的道:「知道了——阿契——不-不该忘了王爷生辰,阿契不孝。」温士绅抬手又是一下,斥骂:「这就对了。你要记得:我们一身骨血,俱是父母所赐,为人子女者若是心怀怨怼,那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牲。」 「先生教训的对,阿契…阿契…有时…有时…」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中的确是惭愧万分,是自己做的不够好让爹爹不喜欢他,但有时候半夜醒来总会想起爹对大哥二哥弟弟们的温和慈爱,又是羡慕嫉妒…难免有些不平衡…我这么不懂事……。「我错了…先生您再打我一顿吧!」阿契抬头看着温士绅,满眼是泪,可怜的道:「我是不是很坏,很不知道感恩,竟然对爹…王爷生气……」看见孩子难过成这样,温士绅反倒心疼了,他拉起阿契替他擦干泪水,顺手拿过一杯热茶给孩子。阿契拿布包着手捧过热茶慢慢的慢慢的喝,如饮琼浆玉液,喝完后大大的眼睛瞅着他,羞涩中带着亲近,呐呐地道:「多谢先生教导。」温士绅一笑,拿过自己桌上的枣子粥,递给他道:「你吃吧!今天我也不教新课了,你在这抄三遍孝经,抄完后自己回房。」 「是。」阿契拿过枣子粥小心地放到课桌上,说:「先生布置的功课我都完成了,就在您案头。」一迭工整的蝇头小楷放置书桌上,温士绅取来略翻了翻,发现每一字均是一丝不苟,足见写者尽心尽力,不过最后几页处,有了两三处微小的红渍,略为美中不足。 「这些地方怎么回事?」阿契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一闪即逝,他略作腼腆的说:「我…我…晚上打虫子不小心…沾上了,先生别生气,阿契重新写过一次好吗?」 「那倒不用了。」温士绅温言道:「下回小心些就好。」这孩子住处竟然还有虫虺肆虐,足见环境之差,他放轻语调,「回去记得上药。」 「嗯!」阿契点头,十分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会上药…」然后乖乖的送温士绅到书斋门口,眼看温士绅即将跨出大门口,阿契犹豫的拉住他后襟,低声道:「先生……」「嗯?」「我……」小孩儿眼望地上,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又为哪桩?」阿契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恳求着:「今儿…阿契对爹…的事…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提…爹…王爷已经……」已经够不喜欢我了……。温士绅看他一会儿,六岁的孩子可怜的哀求,不过是怕唯一的至亲讨厌他。唉!他叹气,点头道:「我不提,可你以后要孝顺,知道吗?」阿契拼命点头,感激的说:「我会孝顺我一定孝顺我最孝顺……」看着先生的身影一步步走远后,阿契关上书房的门,他扶着门慢慢跪倒下去,那张青白毫无血色的小脸因为剧烈的痛楚扭曲成一团,屁股实在是太疼太疼了,伸手到裤子里一摸,包手的白布上已经是血渍点点,果然被打破了。昨天射箭没中靶心,教习师傅抽了三十藤条,今天又……阿契不由得烦恼。天天都要用到这手啊!他一瘸一拐的跪到椅子上,慢慢揭开自己手上白布,那双小手坑坑疤疤布满一条条形状丑陋的冻疮,稍微舒展指头,冻疮里就流出滴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洁白无瑕的纸张上,变成点点腥红小花。这么丑这么丑,被人家看见了多丢脸啊!——想到这里阿契得意的笑了,幸好瞒过了先生。 阿契没有药,只好用舌头去舔手上的伤痕,然后再以白布包手,拿调羹喝红枣粥,吃下他从昨天到今日里的第一顿饭食。今天其它的小王爷们都没上书房,课间的点心自然也不会出现,阿契把整碗粥舔得一乾二净,皱紧眉头开始继续痛苦的抄写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抄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几乎灌注了他所有的精神,就像世上最虔诚的信徒必须把经书上的一字一句顶礼膜拜,刻画在心头上,来作为自己生存的最高意义。以至于小小年纪的阿契几乎可以忘记自己身体上所有的疼痛,忘记他吃不饱病无医伤欠药甚至冻伤的事实。要相信深信坚信父亲的爱和恩惠。虽然他已快遗忘那是什么滋味。傍晚曲水阁外端王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游廊花园数不胜数,其中景致殊美最引人入胜者,当以府侧春夏时烟波浩淼冬季时可赏梅品雪的西岚湖为最。所以王府每有重要喜庆典仪,接待贵客欢宴,此处总是第一选择。如今正值隆冬时节,端王三十整寿,白日时一整天忙着应酬各路前来祝寿的亲贵,傍晚时府中的寿宴便是家宴性质,款待与王爷亲近的知交好友、及王府中一家同乐的天伦飨宴。宴席桌面上山珍海味俱全,什么八宝酿鸭、清蒸鲜鱼、蕈菇老山鸡汤等等摆的满满一桌,席面上就看见一名壮年男子端坐其中,他五官刀刻似的硬挺,眉目深邃,相貌英俊,身着绣金丝宝蓝缎袍,领口袖口衬着雪白貂皮滚边,更显清贵尊荣。 「王爷,不再用些吗?」一名宫装丽人擎着酒杯,纤纤素手夹起一块鱼肉,放到男子碗中。男子——正是此间主人端王,他对丽人一笑,温柔道:「柳儿自己吃吧,本王有些乏了。」被唤为柳儿的女子娇滴滴的说:「不如让小柳儿替王爷捶捶肩颈?」 「这就不用了。」端王爱怜的看着柳儿微微隆起的小腹,「你有孕在身,照顾好自己最重要,本王皮粗肉厚,就不必担心了。」柳儿娇笑道:「王爷就爱开玩笑。」她笑着倚在端王怀里,端的是柔情似水,她入王府已经一年,本来只是低微的妾侍,但靠着未语先笑的温柔甚是得宠,最近又因有孕被封为侧妃,终于是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端王也笑,但笑容里有些冷意。他狭长的目光看向远处提着宫灯慢慢而来的一群人,神色深沉。随着曲水阁内外伺候得奴仆们一一跪倒施礼,一名容貌艳丽至极,身着艳红服饰的妇人步入水阁内,她神色高傲自持,进阁后只淡淡向端王一福,道:「见过王爷。」侧妃柳氏则早已跪倒在地上,以头触地恭敬地行礼道:「奴婢柳氏见过王妃。」端王妃朱锦慧恍若未闻,任由那侧妃跪着,径自在席面上坐下。「我来给王爷贺寿。」「哦?本王听下人禀报,王妃这几天身体微恙,应该多休息才是。怎么特地过来了?」朱锦慧看着对面十几日未见的夫君,心里一股酸水直往外冒,她装出笑容:「臣妾身子已经好多了,王爷过生辰乃是大事,臣妾身为发妻,若连一杯祝寿酒也没喝,那不是太不懂事?」端王不置可否,拿起琉璃酒盏随意干了一杯。王妃朱锦慧又拿出一只白色盘玉,上面打着一同心结双色穗子,玉色晶莹剔亮,显然价值不斐。「这玉乃是臣妾命人刻意找的,羊脂玉府里多的很,也不值得什么。倒是上头的穗子是臣妾亲手打的,送给王爷作寿礼,也是臣妾的一份心意。」端王心里委实不耐烦,当着府里奴仆的面又不好驳王妃面子,他接过寿礼放在桌上,道:「王妃何必如此费心?」一旁的王妃丫鬟早有准备,见场面冷淡,立刻去把早吃过饭在外头玩乐的小王爷小少爷们哄进来。 「父王父王,母妃来了哇!」一个约莫六岁大的小男孩,面色红润手兴高采烈的跑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年纪梢幼的孩子,每一个都跑得满脸通红,身旁跟随照顾的奶妈婆子们雁翅般守在水阁外,排了整一排。当先冲进来的自然是整个端王府中身份最尊贵的的嫡长子小王爷萧世如,今儿不必上书房念书,他跟弟妹们给爹贺过寿后就开始疯玩,如今听到母亲派人来叫,更是开心。他第一个冲入母亲怀里被抱个满怀,然后回头对一旁的端王道:「父王!」 「莽撞成这样,你还是世子呢!」端王皱眉训斥,语气倒是疼爱的。朱锦慧闻到孩子一身臭汗,连忙叫人拿披风来给他披上。「满头是汗,仔细着凉。」萧世如聪明伶俐,撒娇道:「着凉就可以一直赖在母妃身边,不必去念书了。」朱锦慧捏了他的小脸一把,道:「你父王在这儿呢?还敢偷懒?」萧世如不服气,「今天大家都偷懒啊!」端王摇头但笑不语,然后身后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拉住他衣襟,奶声奶气的说:「父王。」端王兆瑞这次是真笑了。故意问道:「是谁这么没规矩,没有见礼啊?父王逮到他非打手心不可。」另一个粉雕玉啄的小娃娃嘟着嘴,抱住他的腰,眼泪像演戏似的滚下来。「不要打人家手心嘛,人家早上行过礼了。」端王哈哈大笑,一把抱起这小爱哭鬼在怀里,羞羞孩子的小脸,道:「我们府里的世昕是女娃娃不成,老是哭鼻子。」世子萧世如立刻大声响应,「二弟是爱哭鬼,比三妹妹泪水都多。」被取笑的萧世昕气得抓住端王的衣袖,黏呼呼地黏进父亲怀里,不肯说话。 「欬,真小气啊!」端王拍拍孩子的背安慰,后头又一个脸颊红噗噗的小女孩儿拉着他衣袖,说:「父王父王,我也要抱抱。」端王好脾气地说:「你也要啊,父王可只有两只手啊!」那女孩儿紧扯着衣袖不放,撒娇道:「父王偏心,只抱二哥哥不抱仪儿。」 「好好好,父王偏心。」兆瑞笑笑承认,却腾出手来把这个三女儿也抱在怀中,亲亲她粉嫩的小脸蛋儿,问道:「吃不吃荷花酥?让奶娘喂你吧!」三女儿萧紫仪是他第一个掌上明珠,又是女孩儿,不必管教太过,,因此兆瑞更是娇惯她,她嘟嘴道:「人家才不吃那个呢!」端王又哄,命人拿些新鲜冬日难得的瓜果给孩子吃。等这群王府的小少爷小姐都吃过一轮了,兆瑞才不经意的看了依旧跪在地上不敢稍动的侧妃柳儿一眼,道:「起来吧!」柳儿早跪得膝盖酸疼,无奈王妃面前不敢放肆。她勉力从地上站起,低头拜谢:「谢王爷王妃恩典。」朱锦慧冷冷扫她一眼,看着她微凸的小腹淡淡笑道:「是我疏忽了,妹妹还怀着孩子呢,我一时倒忘了叫起。王爷也不提醒。」端王平淡的道:「一个下人,跪跪有什么,王妃不必在意。」朱锦慧说:「总是我思虑不周到,妹妹今天久跪,就怕伤了胎气,还是回房去好好躺着休息,这里夜晚风凉,一不小心着了凉可不好。」于是命下人把席面上一些滋养的瓜果菜盅拿着,要侧妃的随身丫鬟送柳妃回屋子里去静养。柳儿心知王妃善妒这是瞧她碍眼,不敢多待,连忙谢恩。随身的丫鬟两个忙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替她搭上保暖的狐裘,另有小丫头拿灯在前面照明,几个人拿着王妃赏赐的食盒,一行人退出了曲水阁外,要回侧妃的住处去。曲水阁外寒风刺骨,柳儿穿着名贵的狐裘,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前后簇拥的丫鬟们,心里有些发冷。其实她早就明白,在王爷王妃眼中自己和这些提灯伺候的下人们没有什么不同,王爷宠爱她些那也不过是爱她柔顺听话,和他疼爱自己的孩子们那种感情是天差地远。如果腹中没有王爷骨肉,王爷待她就会更不上心。走着走着,一行人已走到曲水阁外那一大片默林里,突然间两个提灯的丫鬟一声惊叫,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柳妃冷不防一惊,没好气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一个小孩儿挡在路口,奴婢一时不注意给懵着了。」在灯火照明下,柳妃看见默林石径旁一个年纪幼小的孩子跪倒在那儿,幼弱的童音随风飘来,「阿契不小心冲撞了娘娘,娘娘您没有受到惊吓吧!」微弱灯火下,一个弱小的身躯缩在地上,正对她磕头请罪。她眉头皱起,见那身破烂装束,她已经认出那个孩子的身分,那是王爷最厌恶的一个孩儿,进府一年来她倒是常见到王爷对这孩子喝斥责打,彷佛阿契这小孩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 「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在自己屋子里?」阿契呐呐道:「我…瞧这边热闹,好奇过来看看,不是有意吓人的。」小小的孩子说完这话慌忙低下头去,单薄的身子在含风中抖啊抖的,柳妃见那一身破烂衣衫还是秋天时府内发给下人穿的袍子,不由得暗叹一声可怜;小孩子家爱热闹偷偷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也不为难他。「天冷了,你也不要在这多呆。」阿契很少听人这般温柔对他说话,亮晶晶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磕头道:「多谢娘娘关心,阿契知道了。」但还是跪在那里不走。柳妃奇怪,「你不回屋去吗?」 「这——」阿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想给王爷祝寿。」柳妃心道王爷只怕不爱见你,对一个小孩子说这话只怕太过残忍。她劝道:「这里光线微弱,你贸然守在这儿,就吓了我们一跳。等会儿要是冲撞了王爷王妃那可不好。」阿契低头看着黑冷的土地,犹豫了一会儿,脑海中想起王爷爹爹看见自己时那种严厉发怒的神色,如果自己真的待在这儿,又不小心惊吓到哪个人,爹爹定然又会生气了。「多谢娘娘提醒,我都没想到呢。」说着笑咪咪的看着她,充满感激之意。柳妃本想嘱咐他一番就走,但见自己随意一番话那孩子就如此感激,她是怀有身孕的人,不由得想起自己肚中的孩儿若是他日不受宠爱,也像阿契这般无依无靠挨饿受冻,若是有人能帮他一把——。微一思索,她叫过身旁丫鬟。 「杏儿,包些点心给孩子。」杏儿是她身边得力丫鬟,答应一声手脚麻利的拿油布包了些刚才从筵席上拿的各式点心包成一小包,放在阿契手上。 阿契看着她不可思议的问:「这是给我的?」 「是啊!」那个小小孩子睁大眼睛,里头分明有泪花滚来滚去,朝她大大的微笑。「多谢娘娘,娘娘你真好。」柳妃对他作个噤声的手势,笑道:「这是我们间的小秘密。」阿契点头,有点孩子玩游戏的兴奋。「知道知道,我什么人都不会说。」柳妃看着那孩子跌跌撞撞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远,显然是挨了好一顿责打。但他捧着那包点心笑得灿烂非凡,那种开心的笑容足以驱散冬日所有冰冷寒霜,让人想好好疼疼他呵护他。回首看看曲水阁那里的灯火通明,这孩子拼着受寒受冻站在这林子里,就为了向亲爹磕个头祝寿,可偏偏……。她略略叹气,心想自己定要好好服侍王爷,在府里站稳脚跟,否则自己肚子里的孩儿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呢! 她定下心神,看着周围服侍她的奴仆们一会,温柔笑道:「回去吧!这里梅花开得真美,弄得我看着都忘了时辰,你们说是不是啊?」众丫鬟先是一片哑然,倒是杏儿乖觉,「是呀是呀,回头奴婢定要给娘娘剪几枝雪梅回去插瓶赏玩。」众人在王府里久了,一时间都明白过来,侧王妃是不欲她救济那个小孩儿的事外传。于是纷纷点头称赞起梅花的姿态来。柳妃满意点头,又暗地吩咐杏儿给阿契找几件保暖但破旧的下人冬衣,趁无人时送去。做到这样她自问已是仁至义尽,她也不会给更多的帮助,若是王爷对阿契态度不改,她也不会再一时同情心泛滥去惹王爷不痛快。那孩子是苦命,不过自己首先要保护的,毕竟还是自己肚里这一块肉啊二昨日旧梦空荡荡的书房里,其它的孩童都已经下学被小厮们簇拥着离去了。 阿契跪坐在位子上,对着满坑满谷的课业奋战。先生出了一份,爹爹那儿还有一份,他咬着笔杆,无法专注心神写字。前方的座位上,桌上那雪白的玫瑰糕只被咬过一小口,炸过的松子饺更是完整无损,茶杯里飘散出浓浓香气。那是给世子和其它人的点心不是自己可以碰的,脑子里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饥饿的身体无法抵抗这种诱惑,脚慢慢移动,拿起茶杯喝一口,当温暖的液体落入喉中,当第一口糕点吃进嘴里。阿契蓦地睁大眼睛,抓起一把点心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他嘴里塞的到处都是,根本无法吞咽,拿起茶盅倒进嘴里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才吞下食物。 「你在做什么?」一声怒喝如焦雷打在耳畔,阿契一惊,手中的瓷杯掉落,在地上砸个粉碎。   一个重重的巴掌挥下,阿契被搧倒在地。 * ************* 形单影只的阿契跪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他全身一直不停的颤抖着,无助的双手抱住自己腹部,面上满是痛苦忍耐的神情。胃里不停的翻搅着,两日未进食的胃里如烈火焚烧,酸液满满的像要从胃里涌来,眼前一片视茫茫的黑暗,阿契觉得自己可能会在下一刻昏厥过去,却强撑了在原地跪好。地上散落着几块沾了泥砂的玫瑰甜糕,雪白的玫瑰甜糕早已经失去香气,久放在空气中的甜糕看来僵硬失色,还带着一种残忍的羞辱意味。 阿契伸手去碰那块糕点,饥饿的胃里都是想把它吞下去的呐喊,但是——他不敢。书房的门呀的打开了,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慢慢踱到他面前,锈金云纹的靴子在青玉砖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然后在他跟前停住。「怎么?你还想吃它?你就嘴这馋么?」说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震得阿契浑身一抖。「不是的。」年纪还小的阿契慌张的否认。「王府里难道苛待了你,让你要去偷东西吃?」端王冷着脸怒斥,今日他特意到孩子读书的书房,想考较阿契功课。从半掩的窗户中,他看见了阿契那有若乞丐的吃相。那些糕点有的都被咬过一口了,但阿契毫不介怀,拿起来就吃。 端王顿时大怒,命他跪在书房里思过。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他处理完正事回来,就看见这孩子的手竟还放在被泥沙沾污的点心上,他气得脸色都变了,连一点点口腹之欲都抵抗不了,此子还谈什么以后?年仅5岁的阿契低头跪着,饿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年纪还小的他知道那些食物不是为他准备,但还无法了解:为何香甜的食物哥哥们都可以吃,而他不过饿极了捡一点残渣果腹就弄得父亲大为震怒。 「你心里不服气是不?」看阿契低头不语端王更怒,拿起书案上备好的紫檀木戒尺就在阿契臀上狠狠起落了六下。剧痛之下,毫无防备的阿契再也跪不住,被戒尺打得仆倒在地。 端王毫不怜惜,把戒尺提起,喝问:「那一手拿的点心?」阿契害怕的抬头看着端王,他想告诉这个他最亲近的人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整两天没从厨房拿到半点东西吃,所以饿狠了才去拿属于世子大哥的东西,他只是饿了而已啊! 「我饿……」沉重的戒尺再度落下打断他的倾诉,阿契眼泪飞蹦而出,哭道:「爹……」 「闭嘴!做错事还好意思哭?」看他一副懦弱的模样更是勾起端王火气。他耐下性子再问一次:「哪一手?」臀上痛得都麻了,胃里也痛得厉害。阿契努力忍住眼泪,挣扎得说:「爹…我饿才…」 「还在说谎!」端王怒气斗生,「我问过府里总管,你一日三餐都有下人送到房里,连课间的茶水也没短少一口,为了馋嘴你连廉耻之心都没了吗?」阿契愣住。一种被冤枉的痛苦在心中蔓延开来,爹爹竟然不相信他的话。 端王凝视着他青白色的脸蛋,道:「还要强嘴吗?」阿契不再辩驳,他赌气地伸出左手,用尽力气挺直手掌。 「啪!啪!啪!啪!啪!」坚硬的戒尺抽在掌心上,一下就是一道僵痕,阿契咬着牙痛得面色扭曲,心里气爹爹冤枉他,一句错也不肯认。任着掌心在木尺的作用下慢慢变红变紫,然后肿起。 「啪!啪!啪!啪!啪!」端王知他不肯认错,手更狠。偷嘴又没有担当的勇气,这毛病不扳不行。 二十几戒尺打过,那掌心就如同再热油里滚过一遍那般痛楚难当,阿契想当好汉没错,可是五岁的小孩哪里忍的住那痛,阿契只觉得手心越来越疼,好像骨头随时都会被打断似的痛着,他实在是害怕了,把手缩回来藏在身后。 「你做什么?」端王冷冷问道。 挨罚时不能缩手逃打是行家法的规矩,否则加罚三十。阿契缩回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立刻把手再伸出去,嗫嚅道:「阿契不是故意的。」 「逃打就是逃打,没有借口。」端王看那一片淤紫手心,狠心道:「放桌上。」说着把那只手放到桌子上自己用力按住,以防止阿契再逃。阿契的手就这么被钉在桌子上痛打,戒尺一五一十打将下来,那种可怕的痛楚让阿契咬紧拳头甚至浑身颤抖,眼泪顺着他苍白的小脸一直滚落下来,他一直告诉自己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但他终于忍耐不住痛喊痛哭,抱住端王的身子求饶。 「爹爹…爹爹…求你轻点。」「没规矩。」又是一下重击,阿契「啊」的大喊,那种痛苦的声音让端王心头一紧,终于放下戒尺。 阿契抓住自己的手哭得涕泪满脸,「爹爹阿契真的受不了…」小小的身子摊在端王腿边,「爹爹真要打死阿契吗?」端王见那手掌红肿的像个大馒头,有些地方还渗出血来,只怕再打这手会打坏了。他自然不舍得再打,但阿契没认错又和他倔,绝不能饶:「你好大的胆子!把手伸好。」阿契哭得迷迷糊糊,被爹爹的话吓住。这时候他什么委屈也顾不得了,就怕爹爹还要再打他的手,他反手抱着爹爹的大腿求道:「爹爹别打手心了好不好?打别的地方吧。」兆瑞被他软软的小身子一抱,见他一张可爱的小脸上又是惊又是怕,哭得像花猫似的只是求饶,早已心软。但他还是板起脸道:「跪好了。」一听爹没叫他伸手,阿契立刻膝行到书案前取下另一个紫檀木板子,顾不得手上的痛苦高高将板子举起,「阿契知道错了,请爹爹责罚。」端王问:「错哪了?」 「不该偷食……」 「二十下。」阿契一抖。 「嗯?」端王冷哼。 「不该撒谎瞒骗爹爹……。」 「你是真饿了还是贪吃?」 「贪吃……」阿契委屈,爹爹积威之下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好,撒谎意图逃罚,四十下。」板子被高举在空中,端王凝视这儿子一会,终于走过去取走家法。 阿契忍住害怕顺从的趴到一旁的黑矮春凳上,解下裤子。小巧的臀部晾在空气中,上面隐隐还有别的笞痕。端王把板子放上去压住臀肉,沉声道:「还犯了别的事?」 「窗…窗课没写完…」他话未说完已经害怕至极,「爹…爹…啊——」板子挟着风声狠抽下来,一下一下从左臀抽起,慢慢移到右臀,板子面积极大,才几下就覆盖了他整个臀部,接下来的数十下等于是重复重打,只把那臀打成紫红僵起一片。 阿契咬住手臂偷偷□□,这次再疼也不敢求了,他疼极了,眼前又开始发黑。好不容易挨完六十板子,那家法板子却没有离开,就停在最肿的臀峰处,端王面色严厉,他连小错都不许阿契犯,何况怠忽课业躲懒的大毛病。抬起手加重力道一连十下重打臀峰,把紫肿的皮肉都抽出血来,阿契本已相当虚弱,再也经受不住此等捶檚,痛昏过去。端王冷了脸落下最后一板,回身把紫檀木板子归位,走到那小小软软的身子边,把那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拨开,看着昏迷的孩子,这才露出一点心疼的神色来。他从怀中拿出早备好的瓷瓶,用里头透明的药膏替阿契身后肿破的伤处上药,那膏药极灵,一敷上去血就止住,高肿的痕迹也消下去一半。端王极有耐心地替孩子的臀部及手掌上药,就像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父般。任王府里谁人看见,都不可能误会阿契这孩儿不被王爷喜爱。敷完了药,兆瑞抱起阿契,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白玉小瓷瓶,那瓶子是以上等羊脂白玉造成,珍贵异常,里头所装液体大概也非凡物,打开瓶塞时便有一股甜香散出,兆瑞以手扳开阿契下颚,将乳白色的甜液全灌了进去。不到一刻钟,阿契死白痛苦的小脸已然恢复红润;端王亲了这儿子的脸蛋一口,心里说不出的爱怜。他轻手替孩子拉上裤子,凝视孩子昏睡中的脸蛋良久,然后抬脚走出书房。过不多时,两个粗使小厮奉王爷令,把昏迷中的阿契搬回他那在默林深处的独居小屋,西岚湖畔默林尽头处少有人迹,简陋的小屋勉强能遮风避雨而已。入夜后五岁的阿契在剧痛中醒来,身上盖着薄被,只看见昏黄的油灯点在饭桌上,一海碗冷掉的白粥上盖着两只煎蛋,一点腌酱菜。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影。 阿契伤处疼痛异常,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屋外夜风呼呼吹过,满山的默林尚未开花,只有干枯的树影在窗外摇曳,更显凄凉冷落。他拽紧被单,心里不知怎地很想见爹爹一面,纵使再挨一顿打也愿意,他闷在被窝中轻声许愿,盼望爹爹会来看自己一眼,看看自己的伤,小小年纪的他也知道被打晕应该是很严重的伤势了。所以很期盼着那个高大严峻的身影会突然出现,他瑟缩着一直祈求,伤口疼痛使他根本无法入睡,唯有咬着被褥强忍泪水,他不想让爹爹来看他又看到自己没用的哭泣。直到桌上点的那盏油灯渐渐黯淡,最后油尽灯灭,空荡荡的小木屋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风吹过木屋缝隙,发出卡喇卡喇的噪音,嘲笑着他的愚蠢奢望。其实阿契知道王爷不会来,因为以前他也从没来过。在最孤寂的黑暗里,他把头埋在自己瘦弱的臂弯中,哽咽着直到天明。新年愿望1天色才蒙蒙亮起,阿契就已经洗漱着装完毕,提着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水桶到王府西边的大厨房外去提水。从厨房里冒出阵阵炒菜的香气,阿契暗自咽下口水,脸上却不流露出任何渴盼的神色。他只是依照往常一般在厨房外的大水缸里舀出十瓢水到自己的木桶中,然后静静站在厨房门外等候。他等了足足有两刻钟,这期间进进出出忙碌的下人丫头也有数十人,大家似乎都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没什么人理会他。阿契就只是站着,看东方天上的日光穿破云层渐渐射出万道金芒,然后整个天空由灰转白,慢慢可见青天苍苍的轮廓,一轮红日照耀大地,阿契慢慢舒展眉头,他伸出手掌,看冬日的晨光亲热地吻上自己肿胀瘀血的掌心,所有的冻疮争先恐后地痛起来——痛楚很强烈,不过阿契依然没有移动身躯,他实在贪恋阳光的热度。已经很久很久,他没感觉这么温暖过了。幸好,今天是新年。今天,可以休息。今天,不必挨打。今天,他可以好好站在这里晒一下子太阳,然后…。一个胖大妇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没好气的瞪着他。阿契犹豫地看着她阴晴难定的脸色,放低声气的问道:「请问,今天没有吗?」王大娘子横眼看他,肥肉横生的脸上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啐道:「怎么没有?就算平日饿你个百八十天的,今天过年怎么也得给你这小猴一顿饱饭,喏,还是夹肉的,真便宜你了。」说完丢了个油布纸包在地上,哼了一声转头就走。方七足岁的阿契没有什么表情,就弯下腰慢慢把油包拣起,对着那人的背影尽量谦卑的道:「谢谢大婶子。」。他连看都没看里头包着什么,随手把油布包往怀里一塞,提着笨重的水桶转身就往默林子里走。「娘啊娘,我还要吃肉夹模。」一个撒闹的声音传来,虎头虎脑的小娃儿尾巴似的长在王大娘子身后,吵吵嚷嚷地道。妇人敲敲肥滋滋的小娃儿,一迭连声骂这小馋鬼。「还吃还吃,都吃了三整个了你还不知足。」「可是好好吃嘛!」妇人笑呵呵抱起心肝宝贝,搂在怀抱里舍不得放。「小鬼头就晓得吃,晚点娘弄热鸡汤给你喝。这可是正经主子才喝的上呢,幸亏那小猴没人要,就全便宜了你。」说着得意地看着厨房方桌上那被她私自藏下的竹篓子,里头当归山鸡汤还冒着热气,十只皮薄鼓馅的肥胖烧卖儿躺在盘子里边,一小碗粥品伴着几盘热菜,甚至还有一盒应景的精细糖食。全都是从那个不受宠的孩子伙食里扣下的。她开心的逗着自己的孩儿,丝毫没注意到远方那踽踽独行的孩子已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目光直直望向这边。阿契注视着那对母子良久,看着别的小孩儿开心的在娘的怀里撒娇耍赖,不由得有一点点羡慕——被人家宝贝似的抱在怀抱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不知道跟抱着小黄狗一起玩的感觉一不一样?他偏着头想,今天除夕夜里可以和大家一起到大厅里向爹爹拜年,每年这时候爹爹都会抱着世子大哥笑得很和蔼,阿契低头看看映在水桶里自己的脸,水里的那张脸又瘦又小,完全不似世子大哥的脸那样圆润,或许是自己长相不讨喜吧,所以爹爹看见我总是没好脸色?阿契有一种淡淡的沮丧,只得闷闷走进自己的小木屋中。新年愿望2小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地上几只木箱堆放杂物用,一床幔子被褥拢在床头,阿契把水桶放在门边,从怀里取出油布包打开数了一数,不多不少三只肉夹模,还有一两片玉米面饼,想来是大婶拿走了他的伙食不安心,放进来顶替的。幸好大婶子还有良心,没有把肉全都拿走,以前小时候的自己也曾经天真的到厨房去理论哭闹,换来的下场就是整整两天厨房里没给过他任何食物,还连累自己被爹爹痛责一顿。从此之后他就学乖了,再也不向那些欺负他的人高声说话,他懂得低头懂得忍耐懂得卑微,他也懂得爹不是一个可以诉苦的对象。爹在他面前就像一座巍峨屹立的巨山,总是迫使他抬头仰望、尊崇。他站在这座大山的阴影下,从无得到一点庇护照拂,却总是迎来如山的沉重压力。温先生说那是他爹对自己期许甚高所以爱深责切,他接受了这个讲法,所以他知道了很多要求:不许哭泣不许躲懒不许喊累,阿契坐在破旧的木桌前,心里有着深深的疑惑,为什么这些要求都达成了之后,那高耸入云的山脉依然可望不可及,自己不曾见过哪怕一个亲切的笑脸?爹对其他兄弟不是这样的。拿起挟着酱牛肉的面饼一口咬下,热热的酱牛肉吃在嘴里唇齿喷香,阿契慢慢吃着,一边拿起冰凉的白水喝下,挨过无数次饿的阿契知道这样作可以让吃下去的固体食物在胃里涨到最大,这样就不需要吃很多的食物也能有长时间的饱足。至于剩下的两个饼,就留着当今晚的年夜饭吧!阿契把剩下的食物收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整个屋子里并没有炭盆,温度比起外头其实高不了多少。为了祛寒,他除下鞋袜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闭起双眼,左手捏个法诀,右掌覆盖其上,开始练习爹爹自幼传授的轻浅呼吸法。深深吐息吸气,再绵长呼吸,使气息在胸间流转循环,务必要使这股气习渐沉下行至小腹丹田——此时身体就会渐渐暖和起来。从小入睡时就得被逼练这套呼吸法,他做来已经相当熟练。闭上眼后渐渐就心澄如镜,气息趋于绵长,驱使着体内那股气习按照爹爹教授的方式运行,而表面上看来,阿契双目紧紧阖上,平躺在被窝里,和陷入沉睡并无二致。梅林深处僻静,寻常王府下人也不被允许到这里来。连茶水饭食衣物也是阿契自己去领,不许旁人帮他送到。这场练习在毫无外人打断的情形下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傍晚暮色降临。新年愿望3王府正堂里一片喜气洋洋,由世子先向端坐其中的端王及王妃叩头行礼,拿得一个镶金绣银的精致荷包,再来就是一干弟弟妹妹们依次行礼如仪,分别拿到自己过年的压岁钱,也是一只只绣工细致的荷包。里头当然不会俗气的装什么银两黄金,而是一两个王府里特地找匠人铸刻成各式花朵的金锞子,小巧可爱。阿契躲在正殿外拥挤的下人队伍里,看大总管莫伯领着府里有脸面点的管事们向王爷王妃贺年,其它比较低等的仆役就只能分散在殿外跟着集体拜倒,然后再由管事者派人分下过年的赏钱。阿契在人群中默默跪倒,很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拿到最低等下人的红色包封,里头封着一钱银两。拜过了年,除了伺候筵席的仆役丫鬟之外,照王府惯例下人们就可以各自回房过节。阿契在府中其实没什么相熟的人,繁重的功课几乎夺去他所有时间,温先生也回自己家里和亲人团圆。过年时的阿契比任何时刻都要来的寂寞,连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爹爹那儿不必奢想,他也不愿意就回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小屋里去,于是就到王府里的小花园去走走。冬季万物衰败,春日里暖意融融百花齐放的园子里现在一片凋敝。阿契随意行走,一瞥眼看见个四面透风的凉亭,忆起炎夏时爹总爱坐在这儿消暑,冰盆水果摆了一堆,好像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自己在这里吃过一个甜桃。因为那时候自己眼巴巴的望着,爹爹就顺手拿给了他,甜桃有点过熟了,果肉吞下肚子里却是分外的甜。阿契于是在汉白玉的石凳上坐下,那石凳冰刀似的刮得他直打哆嗦。但是阿契并不想走。「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很不客气地问道,发话的小孩儿穿着一身大红华贵的猩猩毡,身后数名奶娘丫鬟并打灯笼的小厮,气派非凡,正是府里的二少爷萧世歆。萧世歆睁着晶亮的大眼嫌恶地盯着他,继续道:「这花园是你能来的地方吗?」阿契低头心里暗叹倒霉,表面神情仍是恭敬的。「见过二少爷。」「你也知道我是二少爷,哈哈哈,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阿契一阵羞赧,答不出话来。「吆!你也知道自己身份低贱的紧啊!我还要天天跟你同一个书房上课,真是憋闷死我了。」阿契不说话。萧世歆看他不回嘴更得意,接着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没人要理你是吧!」阿契脸色难看,他不敢反唇相讥,那是爹爹最宠的儿子。「看你这可怜样儿,我就发点好心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是谁啊?」阿契握紧了拳头,问过爹爹只换回一顿好打,他自此也不敢再问。「嘿嘿,你跪下来求我,我就告诉你。」阿契看着他那戏谑的嘴脸,故意若无其事地道:「跪下求你,凭甚么!你也不过胡说罢了!」萧世歆大急,气冲冲地道:「这是我娘和舅母闲磕牙时,我躲在墙角偷听来的,哪有可能是假的?」「你说谎骗人难道是头一回?我可不信。」阿契摇头起身,故意装作要离开的样子。「你爱说就说吧!我只当作听不见,反正你说的话都是假的。」还在假的那两个字放重音调,把萧世歆一张粉通通的小脸气得通红。「喂!你站住!」萧世歆初上前去跩着阿契衣袖,大声命令道:「不准走!」他好不容易探听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千思万想就是要拿来好好羞辱这个贱种一顿,怎肯放他离开?阿契深知这二少爷的把戏爱耍着他玩,爱看自己着急,若是他表现出急迫的模样,只怕什么东西都听不到。他轻笑道:「怎么,我可不愿意跪下来求你喔!」「呵呵呵,看来你是知道你娘低贱的紧所以没脸听了。我偏要告诉你个明白:我舅母说你娘啊不过是个在青楼卖笑的biau子。」萧世歆得意大笑,那清亮的童音里却是说不出的恶毒。 阿契一呆,笑容凝结在脸上。「你说什么?」萧世歆可开心了,把那天听到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出来。「我舅母说啊,你娘不过是青楼里千人骑的biau子,不知道有过多少男人,所以才会生下你这个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贱种出来。」阿契勃然大怒,他虽年纪幼小也隐约知道青楼妓馆是什么,他被这消息惊呆了,本能地驳斥道:「你胡说!」「我哪里胡说?你娘就是biau子!」「闭嘴!」看阿契不信,萧世歆火上浇油道:「若非你娘是恶心下(件)贱的biau子,父王怎会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孩子?要不是这样父王会不想认你?」「不会的,不是的,我娘她不是… 」阿契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可萧世歆的话如同一声声巨雷打在耳畔,轰得他连心都烧痛起来。他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可以驳斥的话来。为什么这么多兄弟里爹爹最讨厌他?为什么自己从小不被允许当众叫爹?为什么爹爹看见他就像看见全天底下最腌脏的事物?为什么他竭尽全力也换不来一丝疼爱?还又为什么爹爹打他就像打狗似的从不心疼?这些年来所有的疑惑和不公对待……都在这句话里面得到了解答。他嘴里说着「不会的!不是的!」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成,顷刻间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恨不得掩住耳朵当做从没听过这件事。原来是这样,原来事实的真相是这样:我娘是天底下最低贱的女人……。所以我的血统不纯正,我可能不是爹的亲生儿子…吗?那么…爹爹厌弃我,实在是…实在是…理所当然啊!他痛苦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与悲伤,一种从懂事开始就如影随形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向他汹涌而来。娘不知道在哪里,如果连爹爹也不是我的,那天地之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喜欢我,我活该被人打骂欺凌,因为这个世界上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吗?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声失声,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滚滚而落。萧世歆看他痛苦成这样,不由得有些害怕,却逞强的道:「你哭什么啊!爱哭鬼!」阿契抬头看着这穿着华贵的孩子,发红的眼里透出愤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告诉我这么伤人的事实?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你戏弄别人的乐趣吗?萧世歆被他眼神一吓往后退了一步,兀自嚷嚷着:「是我舅母说你娘是婊子的。」阿契狠瞪着他,泪流满面。「你那么凶做什么!当心我告诉父王……」阿契更不说话,反手就赏了他一个巴掌,把这娇惯的二少爷搧倒在地。旁边的奶娘顿时惊叫起来,连忙过来扶地上那被吓傻的萧世歆。小厮们发觉事态不对,立刻过来把阿契围在中间,王爷最宠的孩子被打了 ,等会儿自己不定要怎么被牵连责罚呢,一顿板子打他们护主不力是免不了的,想起自己好好的过年还要受这没人待见的小鬼牵连,人人都是怒火上涌,对着被围在中间的阿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阿契身上被踢了好几脚,痛不可抑。一时间心里悲愤交加,过往总总欺凌的怨恨全在此时爆发出来,他不愿意再忍耐,运起这几年间苦练的武术拳脚,对朝他出手的家伙挥掌便打。一时间花园里掌风呼呼,几个小厮被他拳风扫到,纷纷哀叫一声我的娘,这小子力气恁大,不到半晌四名十三、四岁的小厮竟然全数被阿契打倒,哼哼着爬不起来。花园里早有机灵点的丫鬟去通报府里大总管。 阿契看着被他打伤的小厮也是一阵惊异,听见远方正堂传来的声响,想起自己一时意气打伤了爹爹的心头至宝,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孩儿,这回只怕会被活活打死。他不暇细想,转身便逃。王府里是不能待了,但是府里守卫森严,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绝无可能穿过重重守卫暗哨,地面上是走不通的。唯一的活路只有…他脑海里飞速的转着无数念头,看见前方假山林立,他立刻飞足蹬上假山,三两下踏上假山最高处,顺势踏上了一旁犹带积雪的屋顶。屋顶上结了冰,滑溜异常,好几回阿契都差一点一个倒栽葱就要摔下去,摔成个头破血流的破阿契。但他不敢停步,就算摔死也不能被抓回去。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呼吸,感觉睡觉时那种温暖的气息竟自然在他身体各处运行流转,他落足绝稳,竟一路奔到了王府最僻静的角落,这里守卫最少,他狠下心来,从高直的屋顶上往外一溜,顺着墙跟儿溜到了端王府外的范围。一条结着冰扑满白雪的小小街道,毫无人烟。冷风扑面,阿契狼狈的身影在寂静的雪夜里,仓皇逃命。新年愿望4 端王脸沉如水,鹰矍般双眸透出满满的暴怒与恼恨,小小的身影还自鸣得意地在危险异常的屋顶上不停起起伏伏的跳啊跳,好几次眼看就要从两人高的屋檐上摔下来摔断脖子了,阿契那瘦小身躯躺在雪地上肚破肠流的画面让端王一想起来就胆颤心惊、怒不可遏。「框啷」一声,一只名贵的和阗白玉如意落地,断成数截。众侍卫跪地直抖。端王冷脸发令:「不必追了,叫他们待在围墙附近统统不许动」「可是……」侍卫们大惑不解。「去传令。」端王厉声道。心里暗恨这群侍卫蠢笨如牛,一大群莽汉上滑不溜丢的屋顶去追人,那小子惊恐之下非跌下来不可。不在墙边等着接人还去追,当我儿子是风筝随便你们放着玩吗?栽下来可怎么得了!众侍卫四散去传令,一时间端王府里所有高手侍卫全部待在高墙边,眼望那小小孩子在半空中街头卖艺,呆若木鸡。一个七岁小儿竟有如此轻功,怎不令人惊叹!端王恼怒至极,我教你小子内功心法可不是让你来摆显逃家用的。他袖风到处,一片窗棂无声无息便化为碎片。他敛了嗓音,以传音入密下令。「去,跟着那臭小子,把人带回来。」窗外树影深处一名影卫朝他躬身领命,转身而去。枕暇居端王轻轻拍着安睡在他身侧的二儿子世歆,那小小脸蛋上肿起好大一块,一个巴掌的痕迹清晰印在其上,纵然用上好的伤药涂抹过了,看来依然颇为严重。「都问清楚了吗?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管莫伯年约六十,满头银丝,满经风霜的老脸上看来甚是慈和。他躬身向端王低声禀报,将刚才花园里所有小厮奶妈的证词都捡大意叙说一遍。「阿契想抢歆儿的荷包,歆儿不肯,所以阿契便打了他一巴掌?」兆瑞露出玩味的笑容,「这话也敢说,真当本王是死的吗?」「歆儿这样说我当他年幼无知,他们身为贴身仆役办事马虎,对本王说话不尽不实……」莫伯无奈,「王爷想听什么?」「实话。不肯开口就给我打出来。」「是…」总管既然已经探知王爷的真意,下手不再留情,王府自有一套惩治下人的工夫。不到一刻钟后再次来回话。只不过这回他没有当面回禀,反而呈上一张写满文字的供纸,爬满皱纹的脸上颇为忐忑。端王兆瑞将那张纸从头看过一遍,再看一遍,然后又从头再看了一次。他抬头看这跟随他近十年的老管家一眼,脸上不见喜怒之色,只是冷哼了一口气,责问一句:「何时王府里这么不清净了?」莫总管额上冷汗涔涔直下,知道主人这回真动气了,立刻跪下磕头。「老奴失职,定当整肃府内风气。」「嗯。」端王从紫檀罗汉椅上起身,把这份证词在烛火上烧成灰烬,吩咐道:「这群人都用不得了,你好生处理。」「是。」莫总管暗自叹气,他自然知道所谓的用不得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当真倒霉,偏偏犯了主子的大忌。这种王府隐密,是可以随意听闻的吗?老管家行礼告退,径自办事去了。亮幌幌的阁室内,端王以手抚额,看来颇为心烦。窗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打更声,三响作罢,想来已是三更天,原本笃定一两刻钟内阿契便会被带回,便不忧虑。但…侍卫已增派出去三拨,暗中更派出影卫,兆瑞起身走到窗边,银白色的大雪依旧不停,积雪压垮了树枝,哗啦啦地倾泄一地。「王爷…这是兑发回的讯息。」一名影卫向端王呈上短笺,上头的内容令端王脸上变色。「去,召出所有影卫,随本王来。」他阔步往北,目的地是王府北方一处天然密林。端王府占地极广,当初建府时特意留下那一处阔阔林莽未加铲除,距王府北偏门数里之遥,等于圈起了一整片山林田野作为王府腹地。平时便是府里人跑马狩猎之所,那儿偏僻荒凉,由王府属下专职猎户打理,若有老虎猛兽出现则加以格杀,只留下些獐子山羊小鹿之类,纯作为玩乐之用。方才兑传回消息,阿契那孩子竟非向府外闹市藏身,而是又折回王府之内。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向众人标明的逃亡方向,不过是一个障眼法罢了。趁着府内为搜捕他而忙乱之际,悄悄出了北偏门遁入山林之中。山林地广人稀,新年贺岁的夜晚,谁会注意到一个孩子?风雪肆虐天寒地冻,密林中的确可以藏身,绝对无处取暖。即使沉着如他,此时也按捺不住内心惊惧。他向来盼望孩子聪敏机警,阿契现下的确是聪颖了,把阖府上下都给摆了一道,连他自负足智多谋也轻视了这小小孩儿的心计,入其彀中。有子如此,有子如此…端王恨得连连咬牙,若老子找不到你,是不是就等着给你收尸?大过年的你让老子给你号丧是吧!端王施展轻功,足下疾若奔马,一路面色狰狞的连穿几十个天井,怒火那是熊熊燃起,大雪落在他身上丝毫不起降温作用。身后数十影卫静静跟随,没入深深夜色之中新年愿望5密林之内无端端亮起数十火把,把个黑暗森林照的光耀无比。端王命影卫中专司追缉者为前锋,并将王府中所有看门的狗儿全都携出,一现蛛丝马迹便原地站定,以此为中心点辐轴方式向外寻找,高举火把遍地搜寻,务必要无一遗漏,如此兵分六路,依次推进。影卫个个皆是人中菁英,都有以一当十之能。是以搜索速度极快,不到小半时辰已然搜遍十里许地,但端王置身其中发号施令,脸色是益发狰狞阴沉。他心中暗暗赌咒:等找到小兔崽子之后,非一把火烧了这处林子不可。树木生得密密麻麻,这不是存心妨碍他找人嘛;大雪纷飞,饶是他内功过人,亦无法听声辨位,只有干著急的分。树林中人影来回穿梭,夜晚下起的大雪无情地遮掩了所有逃亡者留下的足迹,飞雪呼啸——和狂暴肆意的风雪比起来,人的力量显得多么薄弱,在他们又往前推进了几里地,依旧毫无音讯的时候,兆瑞突然感觉到一种绝望,任他权势滔天,也有无能为力之时。在今晚,他可能会失去这个最为宝贝的孩子,想起上回见到阿契的时候,小小的孩童刚练完一套剑术,抬起头怯怯望他渴望得他一句夸奖。那样一直仰望自己的孩子,恐怕将成为一具冰冷的尸骸! 端王仰面望天,无垠的穹苍中不见星光,唯有浇熄希望的飞雪铺面直下。「阿契!阿契!」兆瑞再也忍耐不住,他纵声大喊:「你在哪里?快出来!爹不罚你!你出来吧!」众影卫几乎同时停下手中动作,惊诧莫名地听着他们威严冷漠的主人发出如此凄切的呼喊,虎毒不食子,爱子之心,纵使贵如王侯也和一般人无二。 端王放开步伐,于林间大声呼喊,他于声音间灌注内力,于风雪中远远传送出去,声闻里许,震的林间积雪簌簌而落,端王根本无暇注意下属们凝望他的目光,只是一心一意呼喊着,期盼阿契真能听见现身眼前。纵使明知此举可能无用,兆瑞亦不能放弃。突然间,一只黄毛大狗朝远方一处狂吠起来,兆瑞狂奔过去,发现那地方高起一片雪白,竟是一处天然大石耸立其间,白雪纷纷之下不仔细分辨,根本不会发觉。石头背后,乃是背风处,一个雪人般的身子蜷缩其下,缩成棉球一般,一动不动。兆瑞狂喜,抱起那孩子揣进怀里,昏睡的阿契青白着脸,连眉毛都结冰成冻,呼吸微弱至极。 端王催动内力源源注入孩子体内,直花了一盏茶功夫,阿契浅薄的呼吸才安稳下来,但人依然未醒。 端王皱眉,想起王府之内诸多不便,回头对影卫嘱咐一番,安排好相关事宜,方抱着阿契起身离去。新年愿望6 阿契有一个新年愿望,一直深深埋藏于心底,他想过很多次,几次趁着他爹心情好时,这个愿望都差点脱口而出,话才到嘴边,又不由自主地缩回来。他自卑的不敢开口,或许,它会是一个永远的奢望吧! 爹,就算一刻钟也行,陪阿契吃一次年夜饭吧! ***************** 天色已经大亮,昨晚发生的一切,都随着洁白的大雪被掩入深深地雪地中,待太阳一出,雪溶无痕。命运有时候分外残酷,在某一个时间点,一个微小的契机就足以改变全局。如果在暴风雪中阿契不要陷入昏迷,他哪怕能多清醒一秒,便可以听见端王那种发自内心为他担忧发狂而至颤抖的嗓音,他会知道:这个他一心景仰的爹,其实真心疼爱他,发自天性,毫无虚假。那事情的发展,以后将截然不同。命运的残忍——就在于此,它总是让你在无可挽回时才发现事实的真相,但是,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 莽莽密林中,建着一座大器简洁的别院,青松满园,红瓦映日,风动松涛,泉入廊下。因着满园松树,别苑就叫「入松园」,夏季时,端王府里的贵人偷闲便来此地游玩。冬季时王府内眷懒怠出门,便只有端王爷一人偶然驾临,因此备下的园丁仆役丫鬟便不多,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好好的年夜里,所有的下人们几乎都回家去过年了,留在此处的人数更少,全都是王府里的家生奴仆,一家子的卖身契都在端王府里的,便留守在这小园子里守岁贺年。王府的主人突然驾临,把这留守的三十几人给忙个人仰马翻。 端王自然栖身于冬季的暖阁中,屋子久无人居,难免不如王府里舒适,空气中有着淡淡尘埃。所幸这暖格初造时延请巧匠设计,地板底下炕头皆可由屋外烧火捂热,加上屋子里头角落里摆上几盆炭盆。就算外头是隆冬大雪,屋里面也暖和的犹如三月春回时。兆瑞盘膝坐于炕头,几乎全身精赤不着片缕,阿契小小狗儿一般缩在他怀抱中,被他紧紧抱着不停搓揉身体四肢,炕头前摆了一圈由银碳烧的炭盆,把端王的身子烘得热气蒸腾,不停冒汗。他冒着热气的身体便是最佳的暖炉,任由阿契冰柱的身躯秘密贴合其上,那小小的腿根儿就贴端王精壮的腿肌处,蜷缩的手指头被兆瑞拉起来既搓又捏,直把这小身子骨给揉弄的满身通红方罢。 「唔!刺…」阿契口里发出不舒服的□□声,火热的皮肤各处都传来针刺的锐利痛感,他开始不安分的扭动。 端王大喜,他知道被冻伤的人在恢复知觉时,身上肌肤会由麻木转为阵阵刺痛之感,阿契如此,别说生命无碍,想来身上冻伤也可全数复原。于是他把这小孩儿抱得更紧了。 阿契痛得不行,一直哼哼,在大炉子里虫子一样地扭,抬腿伸手蹬脚挣扎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一会儿踢端王一脚,一下子打到端王的脸颊,把这个难得扮演慈父的爹弄得狼狈万分,心头窝火。偏偏闯祸的家伙还半昏迷着,完全不清楚自己的杰作。在阿契第八次挥拳,并非常精准地挥到他老爹的鼻头之后,端王爷的耐性终于丧失殆尽,他咬牙把个惹祸精按倒,对着那圆屁股上抬手就是五下,巴掌搧上去阿契竟也知道疼,闭着眼睛呜呜地叫,小屁股上粉红粉红的。兆瑞不是真要打他,要罚要打那都是人醒后的事了,打过后认命地把小家伙扶起,继续塞到怀抱里做最称职的暖炉爹爹。也继续忍受阿契时不时的手脚突击。两天一夜的昏迷,阿契醒来时身上仍发着高热,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头晕目眩,模模糊糊地眼前立着一个高大严肃的身影。那是…爹?阿契不敢置信,他虚弱唤道:「爹?」端王看着眼前稚弱的孩子,数日的悬心焦躁终于渐渐散去。他充满血丝的眼中浮着关爱之情,人却走向床前,拉住阿契手腕,翻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响过,阿契呆坐床上,脸上肿起两指高的掌痕,眼泪滴滴直流下来。兆瑞面色严肃,黑脸直比阎罗,哭!你还有脸哭!老子要是晚到雪地里个一时半刻,死了儿子要找谁哭去!眼见男人面沉如水,阿契更是惶恐,他打了人家最宝贝的儿子落荒而逃,这会儿被抓回来了,不知道会有何下场?又想到王爷已不是自己爹爹,心里头针锥刀刺的痛,想起和这世上最景仰的人再无任何关系,一时间竟觉得自己还是死在大风雪里的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端王就瞪着阿契,看他没出息的哭个不停,一时间怒上心头劈头又是一巴掌,喝道:「收声。」阿契小小身子骨倒在床上,全身高烧下四肢无力,爬了好久也爬不起来。他也不敢奢望王爷会扶他,就靠着软弱的身躯爬起强撑着跪好,一心想着自己要立刻为打伤二少爷的事情道歉谢罪,「是…阿契不好…不该打伤二……」谁在忽这个!兆瑞看他虚弱的连起身都困难,早后悔自己不该这时打他,但想起这孩子胆大妄为心里又气得厉害,如果这回不好好教训,只怕纵得性子越发无可收拾。他冷哼一声,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过去抱住阿契好好疼惜一番,虽然那颤抖的身影看起来那般可怜。阿契跪伏于床,耳边听着爹爹沉重的脚步声离开床前,越去越远,一声声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坎上。王爷拂袖而去!果然是不耐烦了吗?阿契缩在床上,不肯抬头去看,只能拉过一旁的锦被包裹自己,像裹住自己的一颗心一样,把他的身体用力缠紧。冰冻三尺(1)阿契昏昏沉沉地烧着,他身体病弱又加上心里满是伤心害怕,哭了半宿反让病情又加重几分,哭着便晕了过去。在迷蒙睡梦中,似乎有人以非常轻柔的手势撬开他的嘴,往里头灌些甜丝丝的东西,满府里谁人曾这般对他过?阿契无意识的只是觉得留恋,滚烫的小手趱着那厚实有力的大手不放,大手先是挣扎了一下,阿契就用力再拉紧,发现拉不住了就哭,无声的眼泪就着腮边流下来,嘴里喊着「爹——爹——」,但喊了两声后就不再喊了。眼泪依然流着,之后一直喊的就都是「娘」,「娘——不要走-等等我——等等阿契——。」手拉得死紧,脸上表情悲伤,眼睛明明是闭上的,却痛苦难受的翻来覆去只是喊「娘!」似乎在睡梦中的小小孩子正用尽全力拉住那未曾谋面的亲娘般。 端王把手任由小孩儿握着,默默听了许久,听那声声呼喊,一刀刀割向自己的心。他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绝望,尘封许久的往事、种种不堪的过去,ㄧ时间走马灯似纷至沓来。皎皎月光下,纤手破新橙,红颜笑语盈盈,那所有的曾经,均在这刻被唤醒。再高的怒火滔天不过是焦急焦心忧虑的转化物。他转身便走是看不过阿契的怯懦样儿,事情做错了,便该承担后果,该打该罚都得咬牙忍着,如今救回来后一声不响只会哭,这成什么样子! 故意冷着孩子半宿,身为父亲的担忧硬是让他抬脚又跺了回来,端王已做了决定,若是阿契再哭,等他烧退了非下狠手扳这毛病不可,不料行至床前,小小孩儿的泪愣是没停过,凝视着阿契带泪的小脸,惊惶的呼声,端王微微叹气,叹气。是受了多天大的委屈啊!爹小时候也没娘,可不像你小子这般没用,一两句闲话都受不得,那爹以前不就得天天去寻死了么?娇气!娇气啊!端王不以为然地想,一边拿手轻轻擦去小脸上的泪,另一手万般无奈的被抓紧着,就窝坐在小阿契床前,整整一夜。冰冻三尺2入松园一名穿着淡紫色衣衫的小姑娘手脚麻利的推开西边偏房的门,手上提着一小小食盒,她容貌清秀,约末十二三岁左右,梳着两条小巧的麻花辫子,一脸精灵可爱的样子,笑咪咪地走进来。「阿契弟弟,吃饭了。」床上的小男孩脸色青白毫无血色,闻言费力从床上把身体撑起来,看着紫衫小姑娘活泼的笑容,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回应,无奈是笑比哭还难看,他抱歉道:「麻烦栀子姐姐了。。」栀子笑得更甜,露出两个小小酒窝,道:「谢什么,绿连姐要我来照顾你,我当然要尽力啦。」阿契半晌无言,他高烧后醒来至今已过了三天,在他清醒后,入松园管事当即将他从王爷的东暖阁给搬了过来,说搬是好听,其实是两个家丁将他拉下床,阿契默默听话照做,对被移到哪里去毫不在意。他病了身体上难受。但是最煎熬的,却是心里的不安害怕和恐惧,如果当初死在大风雪中那就干干净净,可现在捡回命来,反倒平添许多烦恼,王爷会怎么处置他?「阿契弟弟,吃饭啦。」栀子笑得毫无烦忧,拿起一碗白米饭朝他递来。阿契接过。他不看菜色端过就吃,事实上也由不得他挑三拣四,青菜豆腐香菇,丰盛时给一小块鸡肉。「嘻嘻!好吃吗?」栀子见他好喂养,总是得意的邀功。「今天我帮你多舀了一杓肉汤浇上!吃着香甜吧!」阿契苦笑,他高烧过后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味道,那便是毫无滋味,酸甜苦辣的味觉辨识通通消失,想来是烧过头的后遗症。不过,他又该向谁说呢,既然无人可说,他索性闭紧嘴巴提也不提。栀子看他笑得苦涩,万分奇怪。「你生大病,好不容易痊愈。为何一点都不开心啊?」阿契说:「我实在没什么事可以开心。」栀子伸手捏捏他削瘦的脸蛋,不以为然地道:「怎么会呢,你看今天外头都不下雪了,我们出去外头玩好吧?」阿契哪有心情,他看栀子从无忧愁的脸,不禁有些羡慕。「栀子姐,你自己去玩,我在这里看着就好。」「看别人玩怎么可能有趣,你是不是傻了?」栀子看疯子似的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我看你玩就很好,我喜欢看别人玩。」阿契解释着,看别人玩,只是默默躲在一旁,不要发出声音,那就不会有任何人找他麻烦,小王爷们怎会愿意跟他玩,他稍微靠近一点儿,就被一状告到夫子…王爷那儿去,哪回不是他倒霉呢?栀子被打断玩乐兴致,觉得扫兴。「你这小孩一点都不有趣。」她看阿契一脸沮丧落寞又不忍心起来,道:「你为什么事情难受啊?说出来姐姐帮帮你如何?」阿契低头不语,他心里百转千回想过几百次了,只是他人生阅历尚浅,身边又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对象,加上年纪幼小,也不知道自己的推想到底正不正确。他看向栀子,明知这个比自己还天真几分的小姑娘不是一个适合的人选,还是忍不住问道:「栀子姐,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打伤了你的孩子,你会不会原谅他?」栀子听了脸色都红了,啐道:「你这小孩胡乱说些什么啊,我哪里来的孩子?」阿契年幼不解男女之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很正经的道:「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外人不小心打伤你……」栀子听他再说气得就要走,阿契慌忙改口道:「好啦,是我说错了,我是说,如果有外人不小心打伤你的弟弟,你会原谅他吗?」栀子生气地道:「当然不会。」阿契大受打击,喃喃道:「可是,王…他还下令救我一命。」「救你一命?」栀子诡异地笑,「有这种好人?要是我把人救回来一定是要想法子好好折磨他,这才能泄我心头之恨。」「是这样吗?」阿契有点失落,他现在已能渐渐逼迫自己接受「他不是王爷亲生子」的事实,「不过,这样也好,下令救我,总比…总比…」总比把我丢在雪地,不闻不问任我死去来得好。阿契经过三日仔细思量后,思虑澄澈许多,既然王爷当初没有杀他,想必没有恼怒到要自己性命的地步,救回府来又替他延医治病,就算日后要追究他犯上出逃罪过,不管多重的责罚阿契都心甘情愿接受。只要王爷不杀他,阿契都心存感激,养我这来历不明的孩子这么多年,我又有什么可埋怨。活着,至少可以慢慢报答他的恩情,阿契现在虽然没了亲爹,不过,有朝一日王爷心情好了,我便跪下来苦苦求他告诉我娘亲下落,日后我长大,便去寻她回来,她是青楼女子又如何,只要还在人世,便是我阿契唯一的亲人。我接她奉养她晚年,两人一起过日子,这不是很美好么!「阿契阿契,」栀子讶异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啦?为什么突然哭了?」「有吗?」阿契拿袖子擦去脸上不由自主流下的泪,强笑道:「我这不是哭,只是太高兴了。。。。」。冰冻三尺 3这是一个漫长的新年。阿契在入松园里养病,也不知道是因为怜惜他是病人,还是入松园的管事较王府里的人有良心,日日三餐一顿不少都让栀子送到他房里,甚至还有炭盆供他取暖,栀子还会大显神通,每天都从小厨房里摸来一碗香浓的甜汤,偷偷灌给阿契喝下。「好喝吧?」栀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阿契把那汤一口一口喝完,生怕他漏出一滴的宝贝模样,令阿契备觉温馨。「好喝!,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麼香甜的东西,栀子姐姐你从哪里得来的?」阿契想笑,无奈力不从心。「这还用的著说,这可是厨房里的大厨师特地为杨管事熬的甜汤啊,便宜你这小鬼了。」栀子手捧著双颊笑咪咪,一脸好姐姐模样。「甜汤?」阿契努力舔遍舌根,但嘴里头连一点点味道也品尝不出。栀子误会他馋,取笑道:「还喝不够?我这儿可没了喔!」说著拿手指来羞羞他的小脸。阿契看她笑话自己,和善又温柔,有一种类似亲人的错觉,不由得大受感动,原来世上也是有人愿意待他好的,他认真凝视眼前的栀子,真诚道:「栀子姐姐,你真好,以后我一定记得你,报答你。」栀子慌得双手乱摇,「别别,我可担待不起,不过一碗汤而已,又不是我出的银子,你别提什麼报答了。」阿契也不和她争辩,他说过的话心里便记得,就算自己年纪尚小,日后也不会忘记。谁待我好过,我都记在脑海里,不舍得忘掉。这些珍贵的美好的片段如同大海里的浮木,就算微不足道阿契也拼命紧紧握住,因为在冰冷的大海里一个人独自漂流,那绝望的感觉足以没顶他。栀子把碗放好,她绞著手指,不安的扭捏著好半晌,才犹豫的道:「你病养好了…我是听著园里的人讲…说是王府里已经来人要提你回去,你这次犯的罪过很大,恐怕会被罚得很厉害,我不想你害怕,可还是觉得要先给你提个醒。」阿契沉默。他早知道定会有这天。虽然一直安慰自己能留下一条命来已经很好,但是从小被端王爷那般严厉的惩处过,再怎麼想坚强心里依然怕得要命。窗课没写完都是三十板子了。那打伤二少爷是什麼过错?作王府逃奴又是什麼罪过?书房里这回恐怕没个两三百板子不能完,这漫长的刑罚自己又要怎麼挨才能挺得过去?一想到伏桌受罚的惨烈,阿契不由脸色发白,打从内心里害怕起来。「阿契?」「我习惯了,你别担心。」指望谁来求情呢,犯了错总要自己承担。阿契看看外头无垠的雪地,他的世界里,大部分的时候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其实,冰已经结得那麼坚实了,为什麼,世上的雪总要不停地、继续地下呢?冰冻三尺 4端王捧茶啜饮一口,一身武将装束的男子恭立一旁,恭敬等候王爷示下。「岑越。」「末将听令。」端王府侍卫小队长战战兢兢道。「人带回来了?」「是。」岑越小心地回话,「人已经押回来了,按王府里对付逃奴的规矩,先关在地牢里,等候管家按府规处置。」似乎对堂堂王府里竟然出了逃奴不满,端王的脸色从头到尾都是冰冷,听了岑越的禀告,神色变得更为阴沉,好一会儿后方淡淡地道:「阿契的事自有莫管家做主,你别再干涉,下去。」岑越眼看王爷分明是不悦,心里忐忑,可是委实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晓得这小孩挺受人厌弃,因此一回来就把人往最脏臭的地牢一扔,满心以为可以讨个好,谁料得会…。「下去!」这平时在王府里小有实权的队长首领吓得立刻磕头告退。端王往桌面一拍,声音不大,满屋子伺候的奴仆丫环哪敢站著,全都跪下请罪。端王冷凝著脸道:「都下去。」众人这才知道王爷方才是要大家退下,主人心情不佳,当奴仆的避之唯恐不及,连最受宠爱的绿沂大丫头也不敢多话,连忙率领大家退出门外。整座屋子空荡荡的不见半人踪影,端王恨的牙痒痒,「好你个岑越,地牢!」老子怒得连摔三方砚台也没去动他,我憋著火气不敢打,你倒好,一回来就给丢地牢去。王府规矩摆那儿,老子能徇私吗?端王气恼之余,一弹手召来影卫,问道:「大夫说他病好全了吗?」「八九分是有的。」影卫天丑躬身回答。端王面色稍霁。挥手让天丑回自身岗位去。孩子在他怀里病得都快死了。瘦弱的不足巴掌大的脸,在病中唉唉哭泣找娘,端王不能否认,那一刻他心软心疼无法控制。阿契的确是犯了大错,不可饶恕。推敲事情缘由,确实其情可悯。如果他人辱及自己生身父母,为人子女丝毫不怒,那才和畜生无异。这孩子虽然莽撞胆大,说到底是一片赤诚孝心,若非他逃窜雪林,危及自身性命,在大风雪中竟然不运内功驱寒,端王的怒火也不会如此之盛。看来还是得好好敲一顿不可。「王爷,莫管家求见。」门外传来绿沂的传话。端王放缓声调,浑不在意的冷漠隔著房门远远送了出去,「不必回禀了,审过了人就按规矩发落。」「是,老奴告退。」老管家莫伯领命离去,心里敞亮敞亮的,他在心里把王府诸多规矩理过一遍,心里对怎麼处置阿契,已经有了底。冰冻三尺5黑暗中,有什麼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湿臭潮湿腐败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远方传来阵阵压抑痛苦的惨叫声,顺著风声传递过来,因为模糊听不真切,在阴风惨惨的地牢中反而更显恐怖。铺地的乾草满是霉味,还沾著种种不明的液体异物,阿契根本不想去猜想那倒底是什麼,他只能尽其所能离那些东西远远的,缩在地牢一隅,把自己全身缩成一团,拿双手紧紧抱住身躯,好像这样就足以保护自己一样。刚刚才亲眼看见同房的粗大汉子被人横拖直曳出去,之后从远处便传来一声凄厉嚎叫,阿契本来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什麼事,直到隔壁房间的犯人阴恻恻地对他笑:「你小子福气啊!葛老三怕是交代了,这麼大了牢房便让你独享了呵!」「交代?」那个麻脸小个子又道:「就是死了,连这也不懂。」阿契猛然打了个寒噤,一时间觉得牢房里的空气更阴冷了几分。他只好把双臂环得更紧,头也埋入臂弯中,第一次遇见这等夺人性命的事情,对年纪幼小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可怕了。下午莫管家单独召他问了一会子话,只问他那时怎麼和二少爷起的冲突,为什麼逃离府中,至於在入松园别院的种种,倒是一字都没有提起。阿契老实的回答,心里面实在是很失望的,他本以为回王府后第一个会见到的人是王爷,纵然害怕被严厉责打,可小小孩子的心灵中仍然想著能见这唯一亲近过的人一面。我一定会好好陪罪,阿契再回王府的路上想了一整套见到王爷要说的话,态度要谦卑一点,不可以情不自禁又靠过去抱住他腿,不可以太亲昵惹人烦恶;就算挨打再疼也不能求饶,他想尽了所有的方法想去讨好王爷,不料一回到府内根本连面都见不著,阿契被丢到了地牢。莫管家传他问话时阿契蒙了,刹那间冰冷的事实把他从梦中泼醒,以往犯错都是王爷亲自管教他,现在却是…莫管家?莫管家的态度还算和蔼,没有斥骂,阿契跪在地下,心里茫茫然不知道作何感想,人问什麼他就答什麼,不敢撒谎,也想不起来要撒谎,如今才知道能跪在地上被王爷怒斥也是一种幸福。或许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管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念头,在地牢里送来的面饼酸菜也不晓得要吃,他就坐在牢房里最隐密的角落,愣愣出神,直到夜晚时同房的大汉被拖出去,直到空气中传来此起彼落的惨呼声,他握紧拳头,掌心中只抓到几缕枯黄的稻草。冰冻三尺6白晃晃的雪堆积在地面上,雪白刺眼。王府里红瓦白墙的院落,一反平时的冷清肃穆,满满站了乌压压一整片的人们,脸上或是幸灾乐祸、或者嘲笑厌恶,人人睁大眼睛,都是一副要看热闹的表情。石板铺成的院子里,王府里等闲小事不理的莫管家,却严肃地站在那儿,身边吓煞人的,几名高大的粗汉手执毛竹板子立在一旁,毛竹板子比这些大汉的手臂都来的粗,显然是王府中用来惩戒下人的工具,每块板子都被打润得油光水滑,上头暗斑点点,不知饮过多少府中犯错下人的血泪。一把宽条状的春凳摆放在他们之间,黑褐色的木质,年深月久的样子,一捆绑人用的麻绳则堆在凳子左右,看见这堆家伙,纵然现在是朗朗乾坤白日当头,端端却散发出一种森严的酷厉来。一名高头大马的汉子手捧白纸,缓慢有力的声调沿著风声递送出去,音调平和,那是一封判决文书,「王府下奴萧契,不守本分,恶奴欺主,殴伤王府少爷;事后不思悔过,拒捕遁逃府外,依律本应处以刖足断手之刑。但王爷仁德天性,怜其年幼,今下恩旨,免其伤残肢体肉刑因此判杖一百,打死伤残无论。即日行刑!」一百杖的判决出来以后,下人之间嗡嗡地一片窃窃私语之声。「一百杖!我的娘,那会打死人的啊!」「与其这样,不如一刀杀了乾净。」「还是个孩子啊。」「没爹娘的孩子就是…唉…」本来等著看戏的仆役们,似都被这史无前例的重罚吓住了,反而同情起阿契这小孩子来。同情又如何,王府规矩森严,打死个下人浑若平常事。众人唏嘘声中,一个步履蹒跚、身形瘦弱的小小孩童被一名大汉挟著走出来,他身体在寒风中颤抖著,低头看著地面,一点反抗能力没有的被揪到春凳前,大汉子随意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小小孩子整个人趴跪於雪地里,摸索著想爬起来,小手在空中乱辉,正巧搭上了充作刑椅的春凳凳脚,他猛然一颤,火烫似的缩回手臂,显然是对这场刑罚恐惧到极点。「萧契,你可知罪?」莫管家居高临下,高声责问。阿契抬头看眼前这名相貌慈和的老人家一眼,目光中尽是悲哀恐惧,他茫然四顾,似在找人,高高低低的人群中,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就是没有自己希望找的那个人。那是整个王府里,自己唯一可以哀求的人,可是,他没有来。「萧契,你可知罪?」莫管家又问一次。阿契点头哽咽,弱不可闻地问:「总管…我,我…可不可以…见王爷一面?」莫管家捋捋山羊胡子,漠然道:「王爷已经饶你一命,你还不知足麼?」若王爷不同意,会这般打你吗?阿契呆住。「来人,绑上。」莫管家扬声下令,一旁待命的专职打手便架起阿契,把他按到春凳上,粗麻绳子束缚住双手双脚,然后拉高衣摆、褪下裤子,露出那小小可怜的双股来。「行刑!」粗大的毛竹板被高高举起,在空中抡圆了直击而下,砰的一声,重重砸在那单薄的臀肉上,板子著肉的一瞬间,阿契突然放声尖叫,声音中犹带哭音。那叫声之凄厉,让在场一些有孩子的母亲,几乎掉出眼泪来。宽阔的板面把小孩子两瓣臀肉尽数覆盖,一板子打下去,便是一道僵直板痕横亘其上。板子离开后,一点血痕慢慢从瘀痕处渗开。打手一板打完,接著再打第二板,又是砰的一声响过,阿契哭喊更甚,弄得本来是行刑警示下人的场景,更增几分凄惨。莫管家脸色一凝,喝道:「把嘴堵上,重重再打,又哭又闹成何体统。」一团麻核塞进口中,堵住了阿契所有绝望的哭喊,臀后断了骨头似那麼疼,跟平时挨的戒尺根本是两回事。他没法子忍住自己的哀叫,只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活活打死,眼泪不停地流,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想著:「为什麼要打死我?为什麼要打死我?如果要打死我还救我做什麼?」板子继续一板一板的狠砸,每一板下去,臀上立刻一条血痕,阿契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哭声,头垂在板凳上,身体随著酷刑一起一落颤抖不停。冰冻三尺7「十,十一,十二,十三…」毛竹板子在空气中扬起落下,一旁便有专职报数之人一一唱数,执行才到十几板子时,那小小臀上几无完肉,板子打落抬起时便带起一片血花,澎嘭嘭澎的竹板重击在人体之上,发出令人恐惧的声响。这哪里是正家法,打在幼小的孩童身上,分明是板板催命,一开始伏在凳子上的人还会偶尔挣扎几下,毛竹板子打下来,嘴里也模模糊糊的哭喊。莫管家专注地看著阿契挨刑的过程,打到二十七八下时,小小的身体已经呈现抽慉状态,面容扭曲痛苦,嘴里已经一点声息都听不见了。他以眼神向打手们示意,板子击落的速度倏地加快,狠狠的力道直贯下去,椅子上的小孩显然已呈现昏迷状态,在冬天的院子里,人人屏住声息,没有多余杂音,只看著眼前发生的这幕惨剧,大家心里头都知道:莫管家是看这小孩子熬不过,索性打快些,免去这幼年孩子零碎受苦。「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待五十板子一打完,板子下的臀腿早已血肉模糊,打手们默契地一致收板,让莫管家上前查看验刑。莫管家脸色淡漠,让报数之人去看伤,自己只管站在一旁,凌厉的目光把全院子的下仆都扫过一圈,那意思非常明白,瞧瞧,这就是贱奴犯上的下场。「启禀管家,我…我看…这孩子…似乎…」「死了吗?」报数的伸手去探阿契鼻息,呼吸轻微,竟然绵绵长长,始终不断。他心头疑惑,正常孩子早被打死了吧,这小孩伤势看上去如此严重,却……。「管家,还有…一点气…。」「还有气,那就接著打。」莫管家处置过无数犯事下人,一向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当下命人按府中规矩端来吊气的补药,命人撬开阿契的嘴灌进去。这正是王府规矩厉害的地方,明知道可能把人打死,偏还灌给你补药,那就是要延长生命,让犯错下人好好把刑罚挨过,至於刑后死活,那便各凭运气。汤汁被餵进嘴里时,阿契全身早疼得木了,他被动地让人餵药,连吞咽都没有力气,那汤汁一入他口中,就从嘴边流淌出来。莫管家皱眉,喝道:「给我灌。」第二碗汤药被扳开嘴巴,直灌进去,阿契恍恍惚惚中哭道::「不要…不要打我,爹,救救我,救救我……。」奈何音调微弱有若蚊鸣,又哪里会有理会。待休息过一刻钟后,酷刑又将开始,阿契神智恢复些许,只觉得身后一整片火辣辣的剧痛,疼得他拿头去撞眼前春凳,碰碰连撞得额头流血,身后的痛苦反而更剧烈了。厚实的竹板再次被举到空中,阿契死心咬紧嘴中麻核,心中悲惨莫名。然而应该降临的剧痛迟迟没有落下。难道是……阿契绝望的心中升起一线希望。。院子里更为沉静。莫管家低头哈腰的,满头冷汗,对著突然驾临的小贵客束手无策。「府里教训下人,这等场面,二少爷,实在是不便…。」萧世歆一张雪白小脸抬得高高地,趾高气昂。「我不管,我就要看,明明是这贱种打伤了我,凭什麼你们打他,不许我在一旁看,难道是要被著我偷偷放水麼?」「这,老奴怎麼敢!」他一张老脸急得皱纹都出来了。「那好,本少爷就是要留下来。」莫管家无法,连忙命人偷偷去报王爷,这等血腥场面若把府里的小主子吓出好歹来,他纵有十颗脑袋也赔不起。一边下令暂缓行刑。「哎,你怎麼不打啊?我等著呢」「这……。萧世歆走到被绑缚的阿契面前,耀武扬威道:「凭你这贱种也敢打我?哼叫你知道厉害?」又伸手掴了阿契两巴掌,阿契毫无反应,只呆呆任他打。萧世歆觉得无趣,大声喊叫道:「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教训他。」打手们眼望管家,不知如何是好。「你们敢违抗我命令?」萧世歆大叫。打手们无奈,举起毛竹大板,朝奄奄一息的阿契打将下来,板子落下,阿契浑身都颤抖不停,心里刺痛像千刀万剐。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事,莫过於有了希望之后,又迎来失望。「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规律的报数声又开始响起,阿契讶异自己竟然还能听的清楚,数到第几声时自己会被打死呢……呵呵……。他打从心里想笑出来,可心里又难过的想哭,臀上的剧痛已经难以忍受,阿契痛得又拿头去撞眼前木凳,直撞得鲜血淋漓从额上直流下来。呵呵……。一声小孩子尖利的叫喊冲破天际。「够了,够了,不要打了!」莫管家慌忙过去把小世歆抱起来,慌道:「我的小祖宗,这是怎麼了?」萧世歆惊恐地指著阿契布满鲜血的脸,话都说不清楚了。「好恐怖!好恐怖!别打了!」「害怕咱们别看就是。来,送小少爷回去。」「不!不!我要你们别打了!」萧世歆哭得满脸是泪,「再打下去他就死了,我不想他死啊。」「老奴可不能作主啊…」「呜呜呜…他死了会变鬼来找我的,不要他死啊,我怕鬼啊……」他哭得可怜,说:「管家伯伯别打他了。」「老奴不能作主,除非王爷…」萧世歆哭著,抽抽噎噎道:「我找爹爹求情去……不要打了…我不要鬼来找我哇!」一边哭著一边连滚带爬去找端王爹爹撒娇去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后,一名端王身边的侍卫才来传令道:「王爷有命,既然二少爷有仁爱之心,便网开一面,这剩下的板子,便饶赦了吧!」莫管家忙上前去讨好道:「王爷还说什麼没有?」这惊吓到了小主人,老管家可紧张的狠那侍卫笑笑,道:「没说什麼,直夸二少爷仁德,还骂二少爷胡闹呢!」莫管家闻言也笑了!「的确是有仁心的好孩子呢!」谁可相依1三天后梅花在枝头开满,淡淡香气在空气中,似有似无,从低矮的木窗中望出去,便可以看到那花蕊在风中轻颤,被冷冷寒风一再拍打,难以支撑,从树枝上剥落凋零。这是第几朵了呢?阿契拿指头扳了扳,嘴里慢慢数道「一、二、三、四、…是第十二朵。」这是这三天以来的第十二朵落花。他神情冷静,对著自己血痕斑斑的手自言自语,那日挨打刑罚太重,剧痛之间手指嵌扣进木椅里,把指甲都扳断了也不自知。后来,再后来,他被人拿木板抬著掼进自己屋里的时候,当他再次重重摔到地上的时候,才感觉出来,原来这麼疼,全身上下到处都疼得钻心刺骨。他真恨自己那时候为什麼还醒著。那侍卫的笑语仍在耳边回荡「直夸二少爷仁德,还骂二少爷胡闹呢!」那一刹那阿契的心被插满利剑,原来他这样处处欺压我,就是仁德,他做什麼都能得你笑语骂一句胡闹。而我,犯了错事,便该堵起嘴来著实打死。他轻飘飘一句求情你就可以饶我,我哭著喊著疼得快死了,就不能饶恕我一点半点吗!哪怕一板子也好。什麼叫做云泥之别?我想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阿契趴在他小小的木板床上,盖著脏污的褥子,他身上的血迹把整床被毯都弄污了,可没人愿意给他换。阿契也不在乎,他现在没什麼在乎的了,有时候,人的成长只在一夜之间,或者该说,只要一顿板子就行了。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到近,阿契立刻换上诚惶诚恐的笑容,他直视前方,小心注意不让自己眼中的情绪泄漏出来,做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样子。「伤好些了?」「还有些疼呢。」他乖巧答道:「多谢达叔帮我送饭。」「是这样!」达叔看他可怜样的,道:「你可快些好啊,这看伤弄药的,每一样都得银钱,我每天事情多,送这顿饭也挺累的。」「再两天,好吗?」伤口他自己看过,若没有药,八成会溃烂。「唉,麻烦!」达叔不太高兴,他送药送饭来,正为没有多余油水可捞生气呢。阿契陪尽小心,就怕眼前这大汉子昧良心苛刻他伤药,那他可怎麼办啊!「好,好人我就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吧!」说著把竹篓子放下,提脚便走了。阿契本想再求他拿一点水来,看著他背影便不张口了,他拿出竹篓里所有食物,根本不管那是什麼,只是一点一点往下吞咽,他没有味觉,便拿到鼻子前闻一闻,确定东西没有腐坏后,就拿来吃。这麼重的伤势,吃坏肚子那简直是玩命。以前厨房给过他变质馒头,因为饿而吃下肚子的他尝尽苦头,现在他不会再傻了。吃完东西后,拿起竹篓里一小碗羹汤,白玉似的浓稠汤品,和入松园里栀子姐偷来给他加菜的甜汤颇为类似,阿契咕咚咕咚三口喝完,反正也品不出味道来,把碗一放就算了。谁可相依2然后就要换药。从床上慢慢挪动身躯。小心翼翼把床旁衣箱里仅剩的两件棉衣拿出来,拿嘴咬住一边袖子,撕成布块,掀开脏臭的被子,万分艰难地把覆盖在臀肉上血迹隐隐的布块一丝丝揭下来,因为大夫来看时给他清洁过,嘱咐说得保持乾净。被子太脏,只得用乾净衣料撕开铺上去虚掩著,不过衣料被血水一浸,会粘著在伤口上,每天换药时少不得弄裂出血。那块布终於被揭下,阿契回头努力仔细去看,臀部肿得比刚发好的馒头还浑圆,大概有原先的两倍大。一道一道板子青紫的淤痕盖印似密密麻麻,到处都有血痕。伤口只有几处小小收拢,阿契就把绿色瓶子里的药膏倒出来,仔仔细细替自己上药。药抹上去更胜酷刑。阿契发著抖继续敷药。疼不过了就停一下,去数落花看天空,务必要把一整瓶子药用得一滴不剩,臀部伤处通通敷好药膏。「我得好好活著!」阿契对自己说话,没人答理他时他就会自言自语,「娘在外头等著我呢,她也吃了很多苦,不然不会把我丢给别人!她心里一定对我心疼心疼得不得了…。我得好好活著去见她,她看见我的时候肯定非常开心,她会抱著我亲我,对我说娘的阿契长这麼大啦?」他试著想像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笑著抱住自己的模样,越想越是开心,接下去就想娘亲手下厨给他做一碗面,端上来笑吟吟看他吃的情景。帮他缝补衣服,帮他纳一双鞋底,自己把满手冻伤给她看的时候她不会装做看不见,然后还继续打他。阿契把头埋进去被褥里,用染血的手指在床板上书写画画,一字一字一直写「娘」「娘」「娘」。直到他筋疲力尽睡去。以前他写的人都是「爹」。谁可相依3「那个王大娘啊,怎麼好些天没见到那个小孩儿出来领食了?」胖大的身躯正在灶前忙碌,抬起头不耐烦道:「我怎麼知道,他爱吃不吃,不来领就饿著,难道你要帮他送啊!又打小少爷又惹怒王爷的丧门星,谁耐烦理他!」问的人乾笑数声,道:「就觉得他挺可怜的。」「可怜!他能跟著一起上学还可怜!」王大娘子嘴利,耻笑:「多亏这顿板子,打醒这个不长眼自以为是主子的畜生。」◆◆◆◆◆◆◆◆◆◆◆◆大风雪的日子里,梅林里偏安一隅的小木屋里,阿契撕完了他最后一件衣衫,他看著手上那七零八落的布块,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那般珍惜爱护衣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为穿著破破烂烂,因为在书房读书时自己用的笔墨都是最差的,阿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自卑感。他会尽力把自己浑身收拾整洁,尽最大程度维持衣著的光鲜,或许当时的自己依然以端王爷的儿子自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以致於辱没了这个高贵的身分吧!「可我究竟有什麼高贵呢?」阿契自言自语道,心里隐隐作痛。在那个刑罚下人的院落里,被剥去衫裤,光裸著下身受罚,当时的自己只顾著害怕痛苦,身体上的巨大伤害使他拼尽了力气也无法不痛哭挣扎,现在想想,褫衣於众人窃笑嘲弄的目光下痛打,那种羞辱性的痛,深深刻在心里面,使他无颜见人。在屋子的泥地上升起火,将那些脏污的衣料当作燃料,阿契难得在冬天里享受有火炉的乐趣。燃烧的火舌吞噬了那堆带血的布料,阿契看著那火光灼灼,想起在大厨房外听见王大娘那奚落的话语,突然懂得了端王这回秉公处置的心。他是不耐烦再当我爹了吧!乾脆一次打醒我,打死就算,打不死我也不会再没脸没皮凑上去喊他。只是何必这样,当初不要理会我不是更好!阿契冷冷想著,顺手把桌边的椅子扯来,用力在地上敲开,就抛进火堆里。撬开椅子,把自己本来很珍惜的家俱通通扔进火里燃烧,阿契在大冬天感受到一种温暖,他在严寒中冻得太久,几乎已经忘记了炭火带来暖意的滋味了,其实,早就该把椅子烧了来取暖的,何苦大冬天的躲在破烂的被衾中瑟瑟发抖?没了椅子又如何?大不了坐在地上。等一会椅子烧完了,把桌子也一并烧了吧,没了桌子,我就捧在手上吃,如同路边的乞儿,他们不都蹲在大街上埋头就吃饭吗?我这还是蹲在屋子里吃呢!阿契想了一想,突然觉得以往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苦苦支撑著的骄傲在别人眼中就是一场笑话,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在乎,以前是为了不让「爹」失望,现在证明王爷根本拿他当狗当猪,那一点点微薄的骄傲就是被王爷敲碎的,一点一点,在大家嘻笑的目光下,拿板子慢慢敲碎在冰凉的雪地上,化成了水。太阳出来一晒,就消失了。手在火边取暖,阿契在心里头默默对著上天发誓:如果当一个好奴仆,任你的孩子欺辱,就是你对我的要求,我会做到的,我会做整个王府里最恭顺的仆人。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挑出我半点错来,不管别人怎麼辱骂欺凌我,我都会忍下来,不还嘴更不还手,如果违背这个誓言,不必等王府规矩来教训我,我自己就拿剑割了自己的脖子。火烧得飞快,阿契的心情随著火焰燃烧也兴致高昂,他微笑看著火光吞噬了椅子。纵然今天一整日没有食物,他饿得前心贴后背,但是那又如何呢?他饿一天,就可以少看那些人的嘴脸一天,这个买卖很值得。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阿契蹲在火堆前头,把满屋子的家具能拆的通通拆下来烧,若不是大冬天里睡在冻裂的地板上太可怕,他会连床板都一并拆下来。劈啪作响的火光中,烧掉的除了陈腐的家具,还有阿契作为一个孩童,曾经攒在手中死死不肯放手的过去。谁可相依4一个月后王府里高高的堂苑里,最受宠的二少爷萧世昕,正捧著乳娘端上来的奶茶,一口一口喝得正欢。端王坐在紫檀木罗汉椅上,翻阅治下两江地区传来的公文,他是当今亲封的藩王,领地扩及南岭江浙两湖,俱是鱼米丰泽之地,每年廪仓收赋文武官原任命均经他手,自己王府亦有建军,自设官员供职,俨然一小朝廷,领地内权柄之大胜过坐龙廷的当今帝皇。纵然今上是他亲父,血脉亲情仍在,但他一年只朝见一回,怕是有再多亲情也淡了,嫡子储君对他甚为忌殚,如今端王府看著风光,实则危如累卵。端王冷笑想起太子怨忌目光,一边下手朱笔横批公文。那边萧世昕喝著奶茶,一片孝心想起爹来,他捧著微烫的奶茶呼呼吹气跑过来,献宝地道:「爹,来喝好喝的茶。」一个孩子哪里捧得稳茶碗,奔跑一急,全扣在了端王公文之上。墨迹朱批全糊成一片。端王双眉一轩,责备:「你如何做事的?」萧世昕闯祸了立刻哇哇大哭,端王忆起这宝贝孩子那天哭著跑来找自己求情饶过阿契的情景,心里火气渐消,天真的孩子还是挺可爱的。「好了,别哭了,爹骂你了吗?」说著命人拿手巾替孩子擦手,「瞧瞧,烫著你没有?」闯祸精萧世昕就知道呜呜呜呜啼哭,端王有些不耐,他近来对这二儿子越来越不耐烦,若非这蠢蛋没头没脑去挑衅阿契,弄得阿契出逃全府皆知,他这当亲爹的何尝愿意秉公处置!打完那府里的五十几毛竹大板,自己这边的戒尺藤条再狠心也挥不下去,端王暗叹自己委实是妇人之仁,被阿契那天晚上一声声娘哭得没了底气。「爹!」「擦擦。」可怜的萧世昕浑然不知他即将失宠的事实,依然哭得震天价响,端王头疼招来另一大丫头绿波,命她去哄。绿波是一个鹅蛋脸的美貌姑娘,气质贞静,笑著拿做成荷花瓣瓣开模样的荷花酥给小孩子,对端王道:「王爷,莫大总管方才让人递话,说领人向您谢恩来著,您是否要宣?」端王心知那是老莫领阿契向他交差来了,证实人没被打死也没被打残,他点头道:「让他们进来。」佝偻的老管家身后跟著一小小孩童,走进大厅里头便拜伏行礼。端王懒懒道:「罢了。」老管家起身,眉毛胡须又更白了些,不知这一个月份来是遭受了什麼惊吓,而他身后那小孩子,穿著一袭如破布搬东拼西凑起来的衣物,蓝灰白三色相杂,简直比路上的乞丐还落魄,整个人瘦弱至极,端王一瞄那手腕还不及自己三根指头粗,饶是他再狠心,也不由得心痛起来。怎麼瘦了这麼多!他不是派人连送了十五天的灵丹玉液吗?就是半死的人也给救活了。「阿契。」那小孩子一听见他声音便抖了一下,害怕地再跪下来磕头,「王爷…多谢王爷不杀之恩。」端王眉毛一挑,心里被阿契的颤抖刺了一下,尽量语气平缓地道:「知道错就好。」阿契依然跪在地上,听完他的话后又磕了一个头,恭敬得像拜神,「阿契大胆犯上,多谢王爷仁德饶恕一命。」端王道:「不是我饶的你,还不去多谢二少爷救命大恩。」阿契甚是听话,立刻向萧世昕又拜伏下去,再磕一个大大的响头,万分诚恳道:「多谢二少爷说情的恩德,阿契之前对您多有冲撞,请二少爷原谅阿契不懂事,不要计较。」萧世昕看著他,不知该说什麼。自那日看阿契被打得那般凄惨,他心里头想找这贱种麻烦的心思也渐渐淡下,毕竟还是小孩子,再狠毒也不会想要别人的命。他搔搔头,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噘嘴道:「哪个人想救你,要不是那几晚爹爹一直说鬼故事吓唬我,啥麼冤鬼报仇之类的,我才懒得理你呢。」阿契不再言语,再次磕了三个头。端王见他行事比之前沉稳老练的多,说话做事都不再冲动,虽然畏缩一些,他料想是家法余威犹存,心想小孩子被那麼大阵仗一吓,一时间害怕那也没什麼,日子一久便好了,反倒喜欢阿契越发恭谨历练过的模样。就是身上的衣服实在太不成样子。一口一个王爷也刺耳,怕是老莫命人教的规矩。他心里实在怜惜这孩子,苦於不能明目张胆对他太好,这回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你知错能改,是块材料。」复又对身边大丫头下令:「绿波,命织衣局赏三套冬衣给他,回头书房的用具也赏些。」阿契跪在地下浑身一抖,眼眶里痛楚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凄声道:「多谢王爷厚赏。」端王以为他是感激得哭了,想起阿契以往得了他一星半点东西就扑过来挨挨擦擦,好不亲热。如今被打得只敢谢恩心里也不由惆怅,反省是否自己严厉过头。这当慈父的念头一起,那可是城墙高砌起来也挡不住,他又命道:「这奶茶暖胃,也赏了你吧!日后在书房里尽心陪读,做好文章,终有你出头的一日。」阿契接过绿波递来的茶盅,喝了一口,如白水般的滋味,令他悲不自胜。他面上依然露出笑容,恭敬谢恩。端王以为他喝了喜欢,和蔼道:「小孩子家嘴馋,一壶都赏了你吧!」绿波便笑盈盈地替他端著一整壶茶,探下身子替小孩再斟一杯,一瞥眼间,发现那小孩子低垂著头,拿著茶盅喝奶茶,紧闭的双目里泪水成行流下,都滴入了茶水之中。与其说欢喜落泪,不如说悲伤无以复加。端王当了慈父,心情甚佳,笑咪咪地命他们退下,心里琢磨著下回再找什麼名目送点心给阿契吃。他浑然不知这小孩儿已被他弄得心神俱伤。今生再少欢容。阿契回到房中,便瞧见三件极好料子又轻暖的冬衣,因是端王亲赏的,无人敢苛扣。要是以前端王如此待他,他定然欢呼雀跃不已,如今…又赏我衣料作什麼。我不想再为那随手的恩赐满怀希望,期盼著你施舍一点关注给我,给我吃的喝的那麼亲热,回头再下令将我打死。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麼可怕吗?我曾经那麼那麼敬仰的人…整个王府里我唯一相信的亲人啊!原以为可以做到毫无感觉,见到面后……。他紧抱著那三件衣物在怀中,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谁可相依5过了元宵,书房里早就开始上课了,阿契因为伤重直躺了一个多月,再进书房读书时,已经是二月上旬了。他穿著端王赏的新衣,一身青色锦缎精绣,绿波姑娘心细,随后又让人补给他两双新鞋,他穿上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纵然阿契实在太瘦,穿起来轻飘飘一阵风都能刮跑的样子,但他面目生得太好,反有种出尘超脱世俗的味道。温士绅见他收拾得精神,心里暗赞:「果然不愧是凤子龙孙,虽然年纪幼小,但毕竟与常人孩子不同。」他心里赞赏,依然摆出严师的姿态,对阿契厉声呵斥道:「为师返家过节,一回府就听见你犯下的恶行,教而不严,是师之过。难道每日里教导你的圣贤书籍你都忘得一乾二净了麼?」阿契低头受教,「是学生错了。」温士绅也了解二少爷萧世昕行径嚣张,这件事恐怕阿契受了不少委屈,但阿契打人出逃毕竟是事实,无论什麼委屈,也不是这般荒唐行事的藉口。加上他身负王爷重托,务必要严加管教学生,於是命令道:「你上前来!」阿契一愣。随即想到他这是要挨打了。他顺从上前伸出左手,那手上指甲都还未长好,掌心瘦得都没有半点肉。他垂下头恭谨道:「学生有诸多过错,还请先生重重责罚。」戒尺啪地打下,等於是打在薄薄只有一点皮肉的骨头上,阿契咬牙,知道这位夫子嫉恶如仇,没有几十下断不会停,他只有忍耐。温世绅见到他手上惨况,其实有些心软,本想住手不打,可他对阿契寄予厚望,也盼望他能成才,好脱离王府下奴身分,因此手中的戒尺仍然高高扬起,稍微减了力道,直挥下去。「啪!啪!啪!啪!」十几下过去手掌就已通红发热,阿契丝毫没有闪躲,心里一片空明,这一个月来,没有半个人来小木屋里看望过他一次,阿契天天数梅花的时候,本还奢望著想温夫子会不会来呢。书房开学,算算日子夫子应该回王府了,会很生自己的气吧!阿契心想,「来看看我,把我痛骂一顿也好。」看了十余日的蓝天飞鸟,结果无人闻问。手中的疼痛逐渐加深。阿契早疼得受不了,但他宁愿把嘴唇咬得都出血了,也不缩手,更不会求饶,他双眼直视地上,已经明白:卧床一个多月,夫子都不来看,那就代表他待你也不过如此。你向他求饶作什麼!没的自取其辱。打了总有五六十下,阿契的手高高肿起,温士绅方才停手,问道:「你知道错了?」「学生知道错了。日前王爷也训示过,之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犯,如果再犯,先生打死我吧!」阿契认错万分诚挚,温士绅听了却隐隐约约觉得那里奇怪,低头去瞧阿契,那孩子垂头丧气,把嘴都咬破了,目光清明没有任何不服怨恨。这不像在说反话啊!何况这孩子一向纯孝温良,断不会有其他想法。他痛打阿契一顿后,自认尽了严师本分,清清喉咙道:「你回座位去。今日留下来加课,把落下来的功课慢慢补齐了。」阿契向他行礼后回到自己座位,他坐在最后一列,那毫不起眼的角落,桌上摆著全新的文房四宝、洁亮纸张。阿契看向自己淤紫红肿的左手、桌上的文具以及身上暖烘烘的新衣。无声地笑了。谁可相依6「大婶子,你给我一些伤药好不好?」小小的孩子怯怯地问。「去去去!哪个有多的药给你?」「大叔,你给我一点点药好不好?」被赶开的小孩再揪住一个人的衣袖。「一点小伤擦什麼药!走远些别妨碍我做事。」伤口实在太疼了,年幼的小孩子常常整夜疼得睡不好觉,他咽下眼泪,拉下所有的脸皮,在王府的大厨房附近转呀转的,抓住每一个经过的人,鼓起所有勇气去问人家讨一些些廉价的金创药膏,不知是因为这小孩实在太讨人嫌,还是他身上散发著一股臭味,每个人都对他冷眼相向,把头高高撇开。「大姐姐,大姐姐,你给我一点,一点点清凉的药……只要一点点,给我药好不好?」年纪那麼小的孩子还不那麼懂得羞耻是何物,他只知道每天都那麼疼,他真的好难受,他抓住一个看来温柔的丫鬟姐姐,可怜兮兮地道。那丫鬟笑咪咪地瞧他,问:「你说,你想要什麼?」小孩以为有了希望,张大乌亮亮的大眼睛看著她,纯真的像只待宰的绵羊。「我好疼啊,姐姐你有治伤的药,分我一点好不好呢?」那瓜子脸的姑娘有一双大大的杏眼,温柔地道:「可我手边没有,你跟我回房去拿吧!」说著还牵起小孩儿不甚洁净的手,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在一处大花园里停下。姑娘缓缓走进房里,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描金漆盒来,递给才五岁的小男孩,说:「这药疗效很好,你可别用太多啊。」「好好好好!」小男孩欢欣鼓舞,拉住那美丽的大姐姐直转圈圈,笑得天真可爱。「我用一些就好,伤不疼了药就送还给姐姐。」你不要拿别人的东西,那是个陷阱啊!笨蛋!那个姑娘是王妃身边的人,她要害你啊!不要拿!你这个笨蛋,还回去。再多的呼喊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事实是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拿著王府世子的膏药欢呼地回自己的小木屋去了。然后……。阿契满头大汗挣扎著从恶梦中醒来。他在梦中也似乎在极力躲避端王凶狠抽下的藤条,被按在床边,哭得天愁地惨,身后疾风暴雨的藤条一直一直打下来。「爹…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偷……世子……的药…啊--」他痛哭哀叫著,回身抱住爹的腰,哭著解释。「闭嘴…」端王的声音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你没有偷,药盒会到你房屋里去,那药会长脚不成?」说著狠辣的藤条又挥打而下。「狡辩逃罪,罪加一等。」阿契抱著他爹的腰哭得委屈凄惨,然而藤条始终没有停下来。即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七岁的阿契窝在床角,依然可以记起端王爷那时暴怒的脸色,还有那场完全不尽情理的毒打。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还以为亲爹会给他出头呢,抱著爹真是委屈到极点,他不懂为什麼大家都冤枉他。他也不懂为什麼连爹也不相信他。太多的为什麼,终於在今日都有了解答。那场栽赃手法恶劣。日理万机的端王爷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一场有意的陷害,可是阿契还是挨了痛打,这是为什麼呢?因为端王不愿意回护他。因为阿契是来路不明的孩子。深夜里的阿契,在一场陈年旧梦中醒来,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他万分冷静地端坐床边一角,从包袱里找出未完成的课业,摊开拿在手上,开始一字一句地低声诵读。如果豁出性命去做,去完成那些繁重的课业--我一直不要犯错,那麼,是不是面见端王的机会,就会少一些?也不会再挨他的毒打。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深切的希望:可以不再见他任何一面。我可以当一个称职的下属来护卫他的性命;我愿意尽一切力量来报答他抚养我这孽种的恩德;但是,老天爷,我祈求你:这一辈子,我可不可以,不要再见到他?谁可相依尾声八年后一个身著玄色衣衫、身形颀长的少年郎立於梅林之内。一阵微风吹来,翻动他手上书册,一幅幅人体穴位图画在书页上被风吹乱,少年敛目细读,一脸专注的神情。他眉眼俊朗,一见便似有温润笑意散出,惹人亲近。但那明朗眼眸中,直望进去,只有冷漠冰寒。并与风霜刀剑。再无其他。他独立林中,利剑在手,身边唯有清风相伴,而已。--完番外端王的心1高堂大院,雕梁画栋,挂起白幡处处,高高的大白色灯笼悬在王府正门,於风雪中摇摆著。「怎麼了?大冬天的,端王府里谁没了?」一名平头百姓路过王府大门前,诧异地看著这治丧的景象。身旁的同伴赶紧示意他闭嘴,拉著他赶到一旁小街巷弄里去,好意地道:「老兄,你好大的胆子,怎麼就在正门前议论起来,嫌命长呢?」「我不就说说嘛,死了人不许人谈,老子又没犯王法。」「你还说!」那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心翼翼,「在这地头得罪端王爷比犯王法还惨,前阵子有人在茶馆大放厥词,说什麼端王嫡庶不分,治家无能,给下狱啦。」「嫡庶?」那莽撞的男子云里雾里的,连忙追问道:「什麼嫡庶不分?」「就最近没的那位,是个小妾生的儿子,原本祖籍里听说还排不上号嘞,偏生是端王爷心尖上的。」那人神神秘秘的说,讲王府隐事十分入迷,「若不是我大舅子的姨妈在王府里,我也不能知道这麼清楚,那小妾的孩子算什麼哪,上不了台面的,可孩子一没了老王爷一心痛,就不管不顾起来了。你瞧瞧,端王府里整府举丧,我听说治丧礼仪都照著世子嫡长子的规矩来,那有见识的大户人家哪有人这样办的。」「把小妾的孩子当世子?」莽撞的男子嘴巴张的大大的,惊吓道:「这端王是伤心疯啦!」「正是正是!茶馆里书生们就议论这事,结果通通被押走了。」两个老百姓谈得兴致盎然,唏嘘一阵,慢慢在雪地里走远。◆◆◆◆◆◆◆◆王府侧妃柳氏立於巨大的灵堂前,年已三十许的她保养得宜,一袭素白的雅致衣裳,脸上表情略显哀戚。「娘娘,王爷让您进去。」端王贴身大丫鬟绿沂向她道,又犹豫地补上一句:「王爷这几天都没进什麼饭食,还请娘娘给劝劝。」「我知道了。」柳氏手捧一个精巧包袱,慢慢走进阿契的灵堂。端王坐在椅子上,神色黯淡悲凉,鬓发散乱,衣衫凌乱,一双眼睛里毫无神采,只是盯著桌面出神沉思。柳氏见他数日之间彷佛苍老了十几岁,她不敢贸然开口宽慰,试探地道:「王爷,臣妾给阿契上炷香可好?」端王讶然回神,道:「好。」柳氏拘谨地点香祭拜,不由想起那总是低著头在王府里默默行走的孩子,对任何人都恭敬的不像话,如一株杂草般风欺霜凌的。那从没享过福的孩子就这麼去了,她想想也自感伤,眼里就有了泪滴。「柳儿,」本在一旁看著她一举一动的端王忽然开口,「本王知道你是个有良心了,从前……阿契还在的时候,你不只一次偷偷给他送衣送饭,是不是?」柳氏大惊失色,惊道:「王爷?」「你不用怕。」端王对她温言道:「你对本王的孩子好,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会怪你?」柳氏脸色煞白,耳边听端王一字一字慢慢说,「若非你这般待阿契,本王怎会每月都去你房里几回,保你恩宠不衰近十年?」「王爷?」柳氏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十年受宠的岁月不是因为她温柔也不是因为王爷对她真有情意,更不是她替王爷诞育了三个孩儿。竟然是…因为…她给阿契这孩儿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衣食和关心,这说出去王府上下有谁能信?若非今日端王亲身对她言明,柳氏也无法置信。「呵呵!吓著你了?」端王自嘲一笑,容色凄楚,「本王怎会和你说这些?是本王失常了。」柳氏心中升起一股彻底的寒意恐惧,同床共枕十年,她竟然一点端王的心思都摸不著,如果端王对王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为何会……?端王对她微笑,「惊讶麼?府里的大小事务我怎会不知呢。」他凝视眼前爱子的灵位,心如刀绞,如果早知道会是这麼个结果,他何必对阿契痛加棰檚,日日催逼?「是本王心狠……以致自食其果。」柳氏推敲他话中语意,饶是她入王府多年,风雨浪里经过的人,也不由得簌簌发抖,眼前这人,实在教人害怕。端王似是郁结於心,想找人说话,竟宽慰她道:「你莫怕,本王已然对不起阿契,自会替他还你恩情,你安心吧!」柳氏看他半晌,眼泪夺眶而出。「阿契…」可怜的阿契。端王不管她眼泪,问:「你拿的什麼?」「这是…臣妾挑的…想烧给阿契的衣物。」端王拿过包袱解开,拿手翻动一番,都是上好的江南贡缎,上头刺绣巧妙,他微微叹息:「不知道阿契在那儿冷不冷。我多烧点衣服给他,一两百件他总收得到一些吧!这孩子是个怕冷的,冬天里畏畏缩缩……」柳氏诧异地听端王流水般叨念起慈父经,那般镇定,却又那般可怜可恨,现在说再多又有何用!阿契是一句都听不到了。柳氏瞧端王鬓边近日才生的星星白发,心中暗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端王的心2入夜的端王府。王妃朱锦慧一身淡鹅黄绣襦衫裙,外套了狐皮披风,踏雪而来。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在她身上已然逝去,加上这几年端王对她不咸不淡的供著,当年名冠京华的周朝第一美人,如今不过是王府里一件高贵的摆设罢了。端王这几日都在下奴阿契的灵堂前待著,又把萧契抬举成世子,给他入了祖宗族谱序了排行,更名「萧世宸」。王妃心里不舒服,但端王雷厉风行,哪里容许他人置喙,朱锦慧也深知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端王看在她娘家面上会给几分薄面,但自从前年萧契离府出走后,端王对她从未给过好脸色,连带她生的嫡子萧世如也打入了冷宫般的践踏。「王妃娘娘,王爷歇下了。」大丫鬟绿苡畏缩道,她在六大丫鬟中年纪最小,素来是个没胆的。「哼!」朱锦慧冷笑:「这可是乱了乾坤纲常了,天底下竟然有老子给儿子守灵的,王爷是存心要让死者再折福禄,尸骨难安吗?」她刻意扬声道,弄得身边下人各个惴惴不安。「王妃…」她身边的丫鬟紫嫣求道:「王爷心绪不好…」您小点声,这举府上下这两日来已不少人遭殃,多是议论萧契的下人。「我难道说不得?」一阵寒风吹过,端王沉肃低冷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你来做什麼?」端王妃世家豪族出身,娘家各个姊妹俱嫁亲王贵爵,若非对他萧兆瑞情丝难断,哪会惧他?她大步踏入灵堂,眼前一片铺天铺地的白刺得她眼中生痛,这个孩子就那麼好麼?逃家自毁性命,来路不明的贱种。多日未见,端王明显清减憔悴,缎白长衫,坐在桌前,斜睨她一眼后道:「阿契不受你的香,你可以走了。」「他不配我拜,当家主母岂有祭庶子的道理?」端王可怜地看她,可悲的女人啊!「锦慧啊,你不知我也是庶子吗?」这麼多年来你始终得不到我一点真心,你竟从没反省过,没去想想为什麼吗?「我并非…」她张口结舌,一点灵光从脑中闪过。「你善妒心狭,自傲如天上凤凰,做我王妃以来,苛待庶子、欺凌其余妃妾,我不和你计较,你真以为本王蒙昧无能是泥塑木雕?」端王狭长的眼寒若冰霜,如同看一个死人,「善恶到头终有报应,你回去且等著吧!」「我…」朱锦慧从没见过王爷这种目光、赤裸裸的厌恶憎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怨,她花容失色,一阵心酸悲凉涌上心来。「滚吧!」端王袍袖一甩,自去帮萧契整理堂前明烛香火,孤单的背影被灯火一照,备感凄凉。但朱锦慧不可怜他,临出门前对他讽刺一笑,说出的话字字刺心。「萧兆瑞,你现在怪别人,怎不想想自己做过什麼好事?」「梅林里的小屋,你何不自去看看,去看看这十几年来,你的宝贝儿子过得是什麼日子?」不亲眼去目睹,你哪会知道什麼叫心痛!善恶到头,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报应?端王的心3绿苡手里拿著雪白的狐裘,步履凌乱的在王府内院间奔跑著,前方端王府主人行走甚急,身后一群长随仆役亦步亦趋地跟随,他们小心谨慎,大气不敢吭一声,今晚端王和王妃谈过话后,面色铁青目光凶恶,二话不说便往王府梅林方向走,众人都知道八成又是和死去的萧契有关,他们心中纳闷王爷对那小奴的态度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有谁敢去向王爷问上一句。人人心中念佛,跟著主人走就是。影影绰绰间,殊冷僻静的梅树林中,一间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小木屋,突兀地出现眼前。门前积雪足有半人高,堆积在半掩的柴门前,身边跟随的下人个个都是伶俐的,连忙赶上前去想铲开积雪,无奈没有铁锹铲子,见端王面色更沉,谁个有胆子奔出梅林去拿?一群大男人蹲下身来,都拿自己的肉掌去挖。有武艺在身的侍卫很快挖开积雪,端王站在那破败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后,运掌推开大门。屋子内光线昏暗,明朗的月色似乎照不进这间落魄的小屋,端王率先走了进去,久无人居的房子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难闻的腐败霉味,端王身后随从提著灯笼踏步进入,一点一点照亮这房内陈设。家徒四壁。荒凉的泥土地上,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居中空荡荡的,只有在迎向日光的东面,摆了一张木板搭成的薄板床,上头的东西一目了然,一床破败的薄被叠放整齐堆在床角,其余必方直接露出了坚硬的木板,连一点用来铺床的布屑也无。端王似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他缓缓走上前去,抚摸床上那粗糙不平的木板,木板没有很好地经过刨光,虽然经长久人体磨睡过,处手尚算温滑,但他摸过之处偶然仍有细碎木屑刺入掌心,他那死去的孩子从小就是每天睡在这里麼?小小的木刺会促不及防地插进身体里每个角落,然后,日复一日,直到这个孩子绝望地离开那天。这项酷刑才得以终止。「爹…」两三岁的阿契拉著他的手,哭鼻子对他说:「床会咬我。」他那时候忙著看案上公文,好似是板起脸来骂了他一句「胡说!」然后…那个孩子很委屈地看著他,从此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原来床竟然真的会咬他!端王拿手去抚摸床上的每个角落,好像藉此就可以触摸到曾经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被褥瑟缩蹲在一旁,整齐叠放著,想来定是一年多前阿契离开王府前叠就的。端王摊开那条棉被,上头千穿百孔,破旧的棉絮时不时便曾破洞中飞出,就这麼一条破被子,但是他的阿契命临出府前,命在旦夕的当下,却坐在这儿,一拗一折,把这东西折得四方整齐,似在珍爱什麼宝物一般。端王心中发酸,冰冷的破被触手毫无温度,然而这竟然他身边仅有,阿契生前最后触摸过的东西。不,或许不是,端王自嘲地笑,他还拥有别的东西--那条沾满阿契鲜血的皮鞭。那条绞金丝的皮鞭,在撕扯完孩子所有的血丝皮肉后,阿契就自尽了。只余一具失去温度的躯体。「王爷…」一袭温暖的白狐裘盖到他身上,绿苡脚程慢,这会子终於走到小屋子里。她是贴身丫鬟,一到立刻忙著给主人添加衣裳,呐呐道:「这屋里冷…」端王挥手命她走开,绿苡胆怯地问:「王爷要是再待一阵,奴婢命人烧上炭火可好?」端王沉默应许。一群下人立刻四处去张罗炭火,上好的银炭被取来,在屋内四角都摆上一盆,暖暖烧将起来。一时间,冰寒的房间里才稍稍暖和。又有下人去拿来粗如儿臂的蜡烛,插上烛台后点燃,增加照明。明晃晃的烛光下,小木屋内的一切更是无所遁形,手中棉被一照下更显不堪,一整片暗褐色小点密布,显是脏污至极。端王无奈放下,正想命人带回好好洗缮缝补,脑中却突然如巨雷响过,一刹那间浑身冰凉。那种暗褐点点,以及鼻端闻到的淡淡腥气,这不是普通脏污,而是血,阿契身上的鲜血凝结而成。端王取过烛台去照那一方床板,只见上头斑斑点点,暗色斑迹无处不在。十几年家法重责下来,阿契身上流下来的鲜血浸润了床板,织就一被血泪,而他竟连条像样的棉被也没给过他,任这孩子躺在连乞丐也不盖的破烂棉絮中,流泪等待另一个明天吗?端王心头剧痛,恨不得杀了自己。「王爷…」「都出去!」端王大吼「全都出去!」端王的心4房内静悄悄只剩下端王一人,他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来,环视这间小小的木屋。墙壁上的窗棂毁坏,无窗可关,阿契便用穿不下的旧衣服黏贴起来,权作棉纸挡风。无桌无椅可用,床前地上有一方小小木板,或许阿契便是蹲坐在此,倚床作桌,完成他每日如山的窗课。一小只木箱摆放床旁,打开箱盖,拿著蜡烛数了又数,怎麼数也只有三件衣物,浆洗的泛白的青衫蓝衫各一、一袭布料薄透的葛衣。都是夏天的服饰,其余的冬服,想必是当初阿契冬季离去时,打包带走的吧。端王知道:那冬衣想必也只有两三件,质料不佳根本不足以御寒。他现在多希望在阿契离府的那个冬天,他曾经心血来潮地赏过他几套好衣服,让这孩子在匆匆逃走求药时,在王府外颠沛流离不得饱食一餐的时候,能有一两件保暖的衣服穿著,不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从来没去注意过,阿契拼死救他时,浑身浴血的孩子脸色多麼苍白,单薄瘦弱的身子一直轻颤,那是伤口的痛,心中对他的惧怕,还是身体在寒冷得哆嗦?或者,这孩子那麼瘦那麼瘦,不知是不是饿的?对一个失踪经年,曾经生死未卜的孩子,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怎麼就这麼狠心,在见面的第一刻,竟然忍心不去问问他:「阿契,你肚子饿不饿?在外头可有受了什麼委屈?」他拿皮鞭狠抽他,直到孩子昏厥。再把人丢在冰天雪地理挨饿受冻。直到阿契临死之前,自己竟不曾好好陪他吃过一顿饭,替他盖过一次被子。现在就算他想问一句:「阿契,你饿了吗?」想摸摸那孩子的头,都已经毫无可能。阿契在皮鞭辗转下,凝视他的目光是那般绝望,那样伤心。当时没有细想,如今他终於懂了,懂得那样忧伤的目光背后,是长达十几年的寂寞无助失望忽视悲惨血泪,所以阿契对他这个失职的父亲不抱任何期待。阿契决定自我了结,因为这孩子竟然认为:我这个当父亲的会杀了他!我这个爹会把他剁碎了去餵狗!世间至痛,莫过於此!端王含泪拿起木箱中那一把波浪鼓,那是这寒傪木箱内唯一的玩具,作工粗糙,鼓边磨损得很厉害,想来该是下人孩子的玩物,不知是哪个奴仆好心给的,又或者,端王惨笑,是阿契自己去哪里拾来的。这孩子这一生里,竟连唯一一个玩具都不是自己给与。他所给与的--只有血,只有泪,以及无止尽的伤痛,最后让他含恨而死。死前绝望地以为这世上没人亲他爱他!想到此处,端王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掩面,哽咽痛哭失声。端王的心 5 end「你真的决定了?」说话的人话声沉痛,望向此刻形容枯槁的男子。那男子点头,曾经的意气风发像一场昨日旧梦蒸发在悲哀的空气中,「我想,阿契会愿意跟著我的,他这麼些年来都很孤单,我不想他死后依然形单影只,无人陪伴。」「你…」「大哥,我对不起这孩子,也对不起他娘,我这一生做的错事太多,偏偏都无可弥补。」端王痛悔得看著这结义近二十年的大哥,颤声问:「这都是我的错吧?错在我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也对阿契太严苛。」李呈见他悲痛欲绝,亦不忍心再苛责他,毕竟,逼死自己的亲生宝贝孩儿,谁人比他这当爹的更难受,曾经这义弟是如何豪迈地向他夸耀,说阿契文章锦绣、武艺超群、聪颖孝顺--现在想来是何等讽刺。「唉…」若早听我一句,何至於到今日?李呈闭口也不再多说,阿契之死他亦有责任,孩子小时候天真地叫自己伯伯,拉著自己的手要糖吃。成年后只会跪下来喊他「李大侠」,面色沉静的彷佛从来不曾真心笑过,为什麼自己就忽视了孩子的心呢?「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不再多言。」李呈说:「你都决定把阿契火化了随时跟著你,那些世子冠冕袍服治丧的排场,也就不必坚持了吧!」弄得朝廷藩国亲贵间人人侧目,都骂你丧心病狂、逾越祖宗家法、国家礼制,又何苦来呢?「不成。这是我欠阿契的。」端王面色坚定,「我以前总想:孩子受点委屈没什麼,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现在的苦楚他自然得咽下去,就是再苦再不能忍的也得忍。」李呈不悦,「别再说这些。」端王继续道:「既然他承受了这些,那我该给阿契的,也一样不能少!」他面色转为狂傲,冷笑道:「举国非议又如何?我萧兆瑞从来就不怕他人议论,他们哪个够胆子敢到老子面前直指我的不是!哼哼,不过是一群蛇鼠两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罢了!」「罢了!」李呈退让道:「我何时能说得动你。」端王转头面向外头的蓝天,想像那无尽穹苍之外的世界,不知是否真有西方极乐?他悠然道:「大哥,你说阿契现在是不是和他娘在天上团圆了?终於做了个有亲娘疼爱的孩子?」李呈闻言鼻酸,安慰道:「那是一定的,母子团圆,想必是不胜之喜。」「那就好--这样阿契在天上有娘陪,在人间凡尘我也日日伴著他,总不让他再寂寞就是。」「……」端王再次开口,自语道:「也不知道日后我死了,到了那儿,阿契认不认我这个爹?」「孩子孝顺…会认你的……」「见到了臻儿,我又拿什麼脸面向她交代?我把我们唯一的孩儿伤成这样……」说到这儿端王已是满脸泪痕,哽咽道:「大哥,我真的没脸见臻儿…」李呈不再开口,也不劝慰。只於一旁相陪义弟,因他清楚,如果说兆瑞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说再多好听的话,那又有什麼用呢!◆◆◆◆◆◆◆◆◆◆◆◆林木间阴冷的北风刮著,直刺入骨的冰寒。端王看著地上冰寒的尸体,因为「生何欢」的剧毒腐蚀,已渐渐看不清生前那俊秀的模样,萤绿色的冰冷肌肤昭示出主人的惨死悲屈。他看了又看,脑子里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他的孩子。「兆瑞?」宋呈担心地问。端王闭上眼睛,隐去心中奔腾而出的悲痛,狠下心来下令:「烧吧!」他原想亲自送阿契最后一程,无奈实在做不到。身旁的影卫尽职地将备好的柴薪往上堆砌,然后举火,点燃。柴火劈哩啪啦快速燃起,火舌无情地席卷一切,彷佛要烧尽这躯骸生前所有的悲伤,向上窜起,猛烈而迅速地燃烧著。端王注视这景象,心如火炙,几乎成灰。几次不忍地别过头去,又几次不忍地转过头来,看一眼少一眼呵!他如何舍得不看,又如何忍心去看!我的阿契啊!烧完的骨殖放入白色羊脂玉瓮中,小小一坛。端王亲手拿紫色缎绣轻轻将之包起,珍重地放入怀中,怕它冷似的拿自己的披风掩得密不透风,然后温柔道:「阿契,跟爹回家啊!」望著那一抹走在天地之间的落寞背影,就连李呈这铁汉子也低头拭泪。稚子何辜?就这样结束了,也好!李呈知道:阿契的悲伤苦楚於此地终结,而义弟兆瑞充满遗憾痛悔的人生,才正要开始!阿契啊!你真忍心,你爹的难受心痛,你可看见了没有?树林内寒冷北风刮削树木枝干,风声萧瑟,朔风凛冽,除此之外,一片悄然。弃子后传一转世重生 1 江南白墙乌瓦,水绕宅边,一两株腊梅孤傲窗前,屋子内熏香冉冉,炭火烧燃,房内布置不算华贵,但自有一种雅致温馨。一名中年男子独坐床边,手里一本山海经,在一室静谧的气氛中,慢慢翻过一页。桌边坐著一个小丫鬟,头一点一点的,正打著盹。床上躺著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郎,盖著厚厚的锦被,呼吸薄弱,双颊凹陷,瘦得几乎成了皮包骨。那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许,一身儒士方巾,相貌清瞿,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头正想叫小丫鬟前去取汤药来。轻微的酣声在寂静的屋中分外明显。「听竹。」那文士唤道,拿手轻轻去敲小丫鬟的脑袋。听竹丫头啊的打一个大哈欠,迷迷糊糊揉揉眼睛,道:「夫人,什麼事啊?」「你看看清楚我是谁。」朦胧的眼中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听竹吓得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战战兢兢。「李大夫,怎麼是你?」「你家夫人守了一夜,累了,我让人搀她回房休息。」江南名医李桢看著听竹,不怒自威。「我让你煎的药呢?」「在小厨房,夫人派了待菊去看,李大夫,公子现在要喝药了吗?」「去端来吧!能喝个几口也好。」李桢淡淡道,目光中略显忧虑。少年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这实在是不寻常,照理说这苗疆剧毒他解过两次,大约三天之后便要苏醒,可如今都已经是第四天下午了,难道他用药有什麼差错吗?要是救不回这孩子,他可怎麼向妹子交代?不一会儿,听竹用托盘捧著热腾腾的药碗进来,那药闻来带著奇香,李桢接过来掀盖吹凉,再把少年扶起,以汤杓挑开少年嘴唇,将黑糊糊的药汤一小匙一小匙地餵进去。足足花了一盏茶时分,一小碗药才算餵完,李桢又命人拿金针来,帮少年刺穴劫毒,金针刺落时,好几回少年的手指都略略动了一下。李桢看著这景象,微微叹了口气,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难受,这少年明明醒了却仍装睡,是对所处境地疑惑不安吧。他下手更不迟疑,手中金针更连番刺了下去。「呕!」的一声,床上少年突然张嘴大吐,把方才喝进去的汤药全数呕吐出来,全吐在李桢放在他嘴边的痰盂之上,呕得撕心裂肺的,异常狼狈。李桢慢慢替他擦去唇边狼藉,淡笑问道:「醒了?」那少年睁大眼睛望向他,除一开始有些惊惶外,之后便恢复镇定,他目光清澈,笑著道谢。「感谢大夫救命之恩。」「你还认得我吗?」「嗯,当年我上门求诊,先生替我治疗舌疾,仁心妙手,阿…我很是感激。」李桢眸子浮上感伤神色,「你在雪地中苦等许久,我有感你至诚才替你医治,无奈你不能久待,只替你扎针三轮,开给你药丸药方,后来回去,舌头辨味可有起色?」「能略为尝出咸甜酸苦,味道并不强烈,可是比起以前食不知味的生活,已经是天壤之别。」李桢看著少年安定无波的表情,心中大痛,少年当初穿著破烂,在清晨医馆开门时睡在门外,叫化子一般的孩子,捧著几钱银子,诚恳地对他道:「李大夫,我仰慕您医名远播,因此彻夜於此等待。我知道您不轻易给人看病,我也没有什麼银两,这点银子是我所有积蓄,自知实在微薄,可我除此之外,也拿不出其他答谢来。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帮我诊看一下,好吗??」李桢那时瞧见那熟悉的眉眼,心中伤感,又见孩子可怜,便答应给他治病。如今想来,真是感谢老天垂怜。「阿契。」李桢沉沉开口唤道,语气严肃。「我知道你心中定有很多疑问,也奇怪我为什麼要救你,不过,你仔细想想,你身上有什麼东西值得别人图谋吗?」阿契神色悲伤,缓缓摇头。他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确毫无利用价值,这样一想,看向李桢的神情便少了几分戒备。「那好,你先好好养病,所有的疑惑,日后我会一一向你说明。」阿契答应,低下头去,显然心中是慌乱的,过了好晌后才道:「不管如何,先生花费偌大心力救我的恩德,阿…我一定不会忘记就是。」重获新生却不见丝毫喜悦,李桢看著这样的阿契委实心痛。好几次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头安抚他,都硬忍下来,一边心里大骂端王不是东西,一个好孩子被你养成这样,幸亏我没在你眼皮底下救活他,不然这孩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呢。「听竹,刚才那药再去煎一副来。」听竹甚是怕这位名医,诺诺地走了李桢对阿契道:「这药苦了些,不过为了你身体,你可得乖乖喝,一帖都不许漏掉…」很少有人用这般关怀语气对他说话,阿契诧异抬头,见他怜爱的眼神丝毫不像作伪,便乖乖地点头答应。李桢捋著胡须,心头闪过各式大补药方,微微地笑了。转世重生 2 阿契躺在床上,看著床上种种细致的刺绣发呆,一顶床帐上绣满各式各样的福字,或正或斜或隶或楷,他无聊地拿手指去数、一、二、三、四……数著数著便开始眼花撩乱了起来。「宸儿,你醒著吗?」阿契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听竹!药煎好了吗?快拿到桌上温著。」一名穿著雍容华贵的妇人袅袅走了进来,嘴里一迭连声的吩咐:「屋里怎麼冷的像冰,要冻著宸儿该怎麼是好,还不快加几个炭盆来。」小丫鬟们屋里里里外外竟有四个,於是添炭火的,泡热茶的,拿糕点的,还有一人无事可做,就去把微开的窗子给关起来。那名妇人相貌柔美,眼睛弯弯如同新月,走路时身上环珮叮当作响,走到阿契床旁,看著他睡姿良久,满脸的舍不得,方难过地道:「这孩子,怎麼每天都在睡啊,我瞧身子是不太好的,得赶紧叫大哥多开点方子熬汤煎药来补补。」阿契听在耳朵里暗暗叫苦,他这一个多月来天天吃补汤补药,一日三餐外加早中晚宵夜点心,真是吃到有些怕了。「夫人,我把公子的药拿过来了。」十三岁的小姑娘笑盈盈,捧来那散发奇香的药汤,直接把药碗交给了夫人。「哎呀,宸儿乖些,起来喝药了,不喝你舅父要生气的。」那妇人拍拍阿契的脸,温柔地说,她手势轻柔,可是阿契真是没法不理她。「姨母,我有些没胃口,等等再喝。」阿契听话睁开眼睛,闻那奇香药气,嘴里面立刻泛起一股要命的苦味,他拖延地道。「不成,药趁热喝,才有效果。」那妇人坚持道,用手捏捏阿契的脸颊,苦口婆心。「姨母……」阿契没办法,「就等一刻钟,我今儿喝了六次了,晚一些不会怎样的,别告诉舅舅就是。」「你这孩子,还耍赖呢,羞也不羞。你不喝药,身体有个什麼不好,我拿什麼脸去见你地下的娘亲啊!」那妇人说著,想起已逝的故人,啪搭啪搭救掉下眼泪来了,她拿手帕擦泪,又看见阿契那枯瘦的脸庞,孩子从小到大受了那麼多苦楚啊。她乾脆抱住阿契,抽抽噎噎哭了起来。纵然不是第一次遇到,可是阿契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拿眼睛求救地去瞄听竹,那丫头哧笑一声,转头去小厨房里,待菊瞪他一眼,怪他不好好听话。阿契心里又是无措却又温馨,试探性地拿自己的手环住美妇人,不自然地道:「姨母,是我不好,我不对,您别伤心了,我立刻喝药,每天每天都准时喝,姨母别伤心了。」那妇人泪眼婆娑看他,「此话当真?」阿契点头,一点再点,就差对天发誓。「呜呜呜…」那妇人又哭了一会儿,才收住眼泪。药碗被递到眼前,阿契哪敢迟疑,二话不说就吞入喉咙,刹那间,腥臭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苦得阿契的脸都皱成一团了。阿契像吞刀子似的喝下去,喝完后,那美妇人偷偷从绣囊里拿出一颗松子糖,放到阿契嘴里。甜美香味立刻散开。阿契绽开笑容,开心地像个小孩子。「就知道你爱吃糖果。」那贵妇人做坏事般地低声说话,跟阿契订秘密协议,「一天只有一颗啊,多了,我大哥就闻出来了,他治病人凶的紧,说不许吃的东西你要吃啦,非痛骂你一顿不可,你要对他保密啊,不然会连累我挨骂。」阿契连连点头。待菊那丫头哼了一声,说道:「夫人,您怎麼这样教坏公子啊,回头李大夫发觉了,咱门可是一屋子的人一起遭殃啊!」夫人拼命摆手,「你不懂就别瞎说,这孩子可怜见的,药每天灌那麼多,连吃颗糖也不许。这没有天理啊!我心疼侄儿给他点蜜糖怎麼不行!」门外忽传来一男子笑声,「弟妹,你歪理还挺多啊。」一名高头大马的男子朗声走入,他穿著朴素,可身姿英伟,相貌堂堂,一走进来后便朝阿契直笑,问道:「你也学会不听话啦?」阿契大窘,问候道:「宋大侠。」「你叫我什麼?」「宋伯伯。」「嗯,乖孩子,你这样淘气不行!难怪一个月都没长几两肉。若饮食不合意,还是下人怠慢你,你都跟伯伯说,伯伯替你做主。」「姨妈也替你做主。」阿契头看地面,憋了好久,才不好意思地道:「饭和菜,那个,可不可以……少一点?」宋呈皱眉。连宠阿契宠的没边的姨母也皱眉。「大伯,大哥说的没错,孩子就是不能宠,你看看,多不懂事啊这是。」阿契被骂得哭笑不得。「宸儿,伯伯知道你吃得少,可每餐总得两碗饭才成。」阿契点头称是,可心里真是挣扎,以前在王府里一天也就一顿饭。现在真是吃不下。「你再吃这麼少,姨妈每天让舅父过来监督你,知道吗?」阿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像一头猪,无奈地又点头。两个人看他听话乖巧,都十分高兴,又笑咪咪地让人端上人蔘鸡汤来,看阿契吃了一整只腿,直陪了他一整个时辰才离开。阿契摸著肚子躺到床上,实在是饱到想吐,他躺在柔软枕头上,伸手抓来一只木头做的小狗玩具,放在手里把玩。身上的鞭伤早已痊愈。他看著这小小院落里的一方天地,门外的小花园,这间卧房,一旁是一间小阁供作读书用,听竹小丫头拿著红豆松糕吃得不亦乐乎,而姨妈宋伯伯前脚才离开。等下傍晚时舅父看完诊必定也会来看自己的,偷吃糖的事情不知道瞒不瞒得住,极有可能会被痛斥,阿契突然间觉得非常不真实,怎麼以前梦想有的一切一下子全都有了呢!有爱他的家人、自己的家。他不再是没人要的孩子。可是拥有了这些,这麼美好的一切,阿契总觉得心里哪个角落还是空荡荡的,有一种无法填补的忧伤心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会从恶梦惊醒。偶尔,他还是会想起端王爷的脸,忆起他那种对自己厌弃的神色,心里仍然是发苦的。舅父说:端王爷的确是自己的亲爹。如果他胆敢怀疑这点,便是在怀疑娘亲的为人以及贞洁,端王一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为什麼这麼厌恶我呢?阿契想不通,他也不愿意去深究原因,作为一个儿子,他自认对端王已经问心无愧。赐给了他一身骨血,而自己将性命回报给他,那样惨澹绝望痛苦的岁月他已不想再回首。咬破「生何欢」剧毒时,痛彻心扉的冰凉阿契不愿意再尝一回,他今生再也不愿意踏进王府一步。也不愿意再见到端王,就算那人真是他亲爹,那又如何呢?阿契知道这事实之后,心反而变得更冷了。他现在只想以舅父给他的新身分--李宸,在这江南小镇好好活下去,重新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作一个不必忍气吞声,任人欺凌践踏的普通人。昨日旧事,变将他付诸风中,随风消逝吧。转世重生3春水碧於天的江南春季,绵绵细雨不断的打落在窗外,涌入丝丝寒气,毕竟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空气中弥漫著雨中的清新,以及冷雨特有的寂寥。阿契坐在二楼包厢雅座里,厢房里便是他一个客人,身上披著墨兰硬加给他的苏绣紫色披风,额头上微微渗汗,他无奈地把披风拉开些,拿手去接窗外飘进来的细小雨丝。「墨兰,你别张罗了,我可吃不了那许多。」「呵呵,这觅湖专出产时鲜河鱼,夫人特别吩咐岸边的悦来酒楼给整治送上,若您不吃,奴婢可如何交代?」那桌上摆设整整一大桌筵席,荤菜热汤蒸鱼,时鲜果盘点心,阿契真是头痛无比,这连日价大於大肉灌下来,山珍海味也成残羹冷炙般令人倒胃口。这悦来酒楼是此地最出名的店家,本来雅座是一位难求的,偏生这店又是宋家产业,东家的表少爷来了,那掌柜的自然是竭力巴结。当下就把位置给空出来了,阿契大失所望,他其实挺想在楼下闹哄哄的大厅堂里,跟著其他客人一道吃的,从小到大都没机会在这地方吃饭呵。「舅父的医馆便是在这附近,不知吃饱了不曾?墨兰,我们把这桌菜打包了带去吧!」墨兰尖尖的瓜子脸蛋一扬,不解的说:「李大夫要吃,那咱们再让酒楼厨房另外整治一席菜就是了,何必要从公子的饭上匀,我们这等人家哪里会这般行事?公子不必替我们家里省钱,老爷说了,您在府里的地位就跟池少爷是一般无二的,吃穿用度怎麼可以寒酸。再说了,李大夫是鼎鼎有名的再世华陀,他看一次诊,费用就得几十两银子,公子再怎麼挥霍也是使得的。」阿契被她一通排喧,脸色也没改变,倒是著意多看了这丫头几眼,他不再提起要打包菜肴的事,把盘子里的龙井虾仁吃了几口,又舀了一碗云腿汤喝,就放下筷子。原来不管到了哪里,天底下势利的下人都是一般无二,真是可惜了墨兰这个好名字。这会儿,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打开雅室的大门,兴冲冲地跑入来。脸上灿烂微笑,手里拿著一整串红通通的糖山楂,跑到他跟前献宝道:「公子,你瞧瞧这是什麼?」那一串糖葫芦,阿契笑著接过来,顺道摸摸小孩儿等待夸奖似的小脸,问:「你怎麼知道我想吃?」「刚在大街上我瞧公子的眼睛一直瞅著不放啊。」阿契有点害羞,他这麼大个人儿还爱吃糖,可他小时候是真没吃过啊,有时候眼巴巴朝下人孩子手上的糖块多看几眼,便被一整群孩童耻笑欺凌。他拿过那串糖葫芦,正想往嘴里送,却想起舅父告诫他不许沾糖的脸色来,可是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糖果就在眼前,阿契实在忍不住,终於放进嘴里大口咬下,一整个酸酸甜甜的滋味弥漫口中,因为从来没吃过,觉得分外美味。他一口一个,一下子吃光了一整串。吃完后抬头看见眼前孩子欢喜高兴又有点失落的表情,才发现自己竟然没给孩子留下一颗半点,阿契红著脸把小孩抱上席面,补偿说:「小鱼刚刚替我买糖累坏了吧!快点来吃饭!」墨兰在一旁开口:「这不合规矩。」阿契对这类人看的多了,知道他们多是欺善怕恶的,根本不屑理她,迳自把筷子塞到小鱼手里道:「快吃,一桌菜都是你的。」小鱼犹豫,他是公子贴身的小童,照理说不能同桌吃饭。「吃吧!难道小鱼不听话?」小孩听完后就笑出声来,弄得阿契一阵尴尬。因他近日每每有拖延喝药的情形,便被姨母装出凶恶的脸色教训道:「难道宸儿不听话?」谁知耳濡目染之下,竟然现学现卖用在这儿。小鱼开开心心地拿筷子满桌子夹菜,尤其对其中一道黄豆猪脚大为喜爱,吃得满嘴流油,啧啧有声。在咀嚼闲暇里,小孩非常贴心地抬头问阿契:「墨兰姐姐怎麼不一起吃?」墨兰在一旁久久枯站著,脸色甚不自然。阿契道:「她吃饱了。」小孩儿不疑有他,继续欢乐扒饭。此处是宋家所开,自然不必付账。饭毕,一行三人下楼出门,墨兰对阿契的态度,已经比之前恭敬许多。转世重生4李桢的医馆开在德窑城里偏远的一条街道上,和别人不同的,其它店家是怕人潮稀少,他这濂溪堂却是怕病人太多,应付不过来。三人一行走在大街上,阿契见每一样东西都新奇,都有趣,可是墨兰跟在一旁,他不欲教她小瞧了去,装出淡漠然的神情来,反倒是小鱼孩子天性,东摸西瞧的,阿契看他纯真的眼神,有时会想起在年幼时期的自己,他从几岁开始就不再有这种单纯的快乐,很久了吧!久到他都不愿意再去深想,他只是麻木地活着,想竭力避开生活中种种伤害,希望他可以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躲在他自己的小木屋中,可以永远不要出去。人人嫌弃那小木屋子肮脏寒酸,不愿意靠近,木屋里从来没有访客。可就是因为如此,那小屋在阿契的心中,反成为全天下最温暖的地方,至少在那儿,不会有嘲笑、欺压、漠视与连番不绝的毒打。「公子?」小鱼拉拉他的手,「你在想什么?」「嗯?」阿契回过神来,发现小鱼一脸惶恐地望着自己,他反手把小孩子抱在怀中,就好像抱着幼年时候的自己,小小软软的身子贴住他,有一种触动人心的温暖。「小鱼累不累?我抱着你走。」小鱼很慌乱,「不行。」「那有什么?」他理所当然道:「你年纪幼小,照顾你是应该的。」墨兰摆出大家奴仆的态度,哼了一声后道:「公子,这样会扰乱上下尊卑的份纪。」阿契横她一眼,目光冷淡,「你倒讲究,那我做事你横加干预,难道就是奴仆本分?」他王府里见的多了,哪个奴仆在端王面前,敢多一句废话?他抱着小鱼大步前行,一路上,根本不言语。过了两刻钟时分,远处濂溪堂的招牌隐隐在望,可门前一反长长排队人龙的景象,反而人烟稀少。阿契内功精湛,耳目甚明。他清楚看见一辆华贵马车停在门前,旁边戍守的卫士穿着十分眼熟,阿契心头狂跳,连忙隐身在一旁的小巷之中。小鱼奇怪地看他。1392楼
      阿契不能控制自己发白的脸色,因为那停在濂溪堂前的车马服饰,大大烫金绣上的图腾,竟是属于端王府所有。墨兰看他神色不对,苍白俊朗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忍注视的脆弱,她多看了好几眼,问:「公子?」「没事。」阿契立刻平静下来,「看来舅父有贵客,我们进去反倒有所不便,现在回府时刻也过早。不如…」他看着小鱼笑道:「小鱼啊,你不是说自己以前常在这一带儿玩,有一小河谷便在左近,带我去开开眼界如何?」小鱼一听可以玩水,乐不可支,拼命点头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愿。「你说,那河谷是往这边去的?」往濂溪堂相反方向一指。「是啊!」小鱼拉着他的手便往那河谷行去,此地离濂溪堂尚有一小段路,他们从隐身的巷弄出来,衣着华贵的大户人家公子带着奴仆,形态从容,不走近那医管附近,自然也无人来干涉。阿契面上笑着,心里害怕恐惧:我死了王府里谁都不会闻问,本以为可以暂且安居在宋伯父家一阵,可我怎忘了这里离王府虽远,毕竟是仍是端王领地,只要有一两个王府里旧人遇到我,那该怎么办……。一时间阿契彷佛又回到在王府里毫无尊严、任人践踏的日子。他浑身冰凉,牵着小鱼的手里都是冷汗。「公子,你怎么……」阿契立刻把小孩儿抱起来,摸他头道:「小鱼你走累了?」「没有啊!」阿契说:「你说那河水清澈冰凉,想来有不少游鱼,咱们今天在河边抓点鱼回去给姨母尝鲜好吗?」「好啊好啊好啊!」「我们没有钓竿,不过拿树枝刺鱼应该不难,小鱼不是对这很拿手吗?」阿契说得兴致盎然,心里却思忖着:端王府来人,那宋家暂时不可回去。宋伯伯可怜他,看姨母舅父面上收留他,可要是端王府知道他未死要加以处置,宋伯伯和端王义结金兰,到时候为难之下,会不会继续帮他就难说了。三人一行来到溪边,那小小河谷天然生成,流水潺潺悦耳,河畔又多树木,甚是阴凉。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一顷水波间,偶见翻腾的闪光,那便是鱼鳞一闪而过的踪迹。小鱼发疯似的大喊:「鱼鱼鱼!」阿契拍他:「鱼在我怀里呢!」说着把他放下来,让这小孩儿自己奔去河边。墨兰默默无言跟着,这时候道:「没有竹篓子,抓来的鱼可怎么办?」阿契道:「溪流附近总有人家,你走去借一两个就是,不然给个几文钱,农家定会给你。」「我…」她在府内是专门服侍主子的家生丫头,哪里跟农户打过交道,有心想不去,阿契哂笑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去?」墨兰呐呐,不情愿地转身走了。阿契不理会她,这丫头现在他眼中,已经比路人还不如。碍事的人走开,正好让他大展身手,他走到溪边,除下自己的鞋袜,拉高袍服下摆。随意抓住条树枝攀折,喀拉取下树枝在手,捋去多余枝叶,将尖锐的那端向外,就往河中心走。小鱼呆在河边傻傻看他,结巴:「公…公子?你你…你会…抓…」「我可是高手。」阿契对他保证:「我给你抓二十条鱼,只多不少。」他慢步进河中,看准鱼儿游动方位,屏住气息,抬手往下一刺,一刺就是一条,往岸上一抛,直接就抛到了小鱼的怀里,小孩子接了两条,就被蹦蹦乱跳的鲜鱼弄的手忙脚乱,忙喊道:「公子,你等会啊。我这里没准备好。」阿契笑,笑容温暖,停下来等小鱼把刚刚抓到了鱼放到比较远的河岸上,才又俯身去刺。他落手极准,从未失手,不到一盏茶时间,岸上已经摆满二十多条口里噗噗吐泡的鲜河鱼,一扭一扭的身躯还在挣动。小鱼崇拜的看着一步一步从河里走上岸来的公子,大眼睛里简直是光芒万丈。「公子!」「呵,这可是我吃…」过往趁着黑夜,施展轻功偷偷去府里湖泊抓鱼果腹的情形突然从脑中闪过,阿契蓦然住口。「公子,为什么要抓这么多啊!吃不完的要腌起来吗?」「府里那么多人,还怕不够呢!」小鱼点头,开始去盘算分配。待墨兰狼狈不堪地拎着两个竹篓子回来时,岸边阿契和小鱼坐在大树下乘凉,因为没有盛装容器,鱼离水就会死亡,所以鱼均已被掏清肠脏清洗干净,摊在树荫下晾干。幸福1「墨兰姐姐你去好久喔!」小鱼凑过来亲热地叫,帮她提过手上竹篓。墨兰平日哪里愿意跟农夫这等低三下四的人打交道,找到人家后又踌躇很久方才愿意开口,所以直拖了一个时辰才走回来。阿契就坐在大树下,背倚着树干,闭目养眠。「小鱼,公子睡着了?」「对哈,公子叫我去捡拾树枝,说咱们晚餐要在这烤鱼吃。」「什么?」墨兰惊叫,随即压低音量,「我可不要生火,那是粗使丫头才做的事。」她有些忌惮地看了阿契一眼,又掩饰道:「不回府去吃饭,那每餐的药汤也没得喝,李大夫一定要生气的,一会儿公子醒来,你劝他回府去。」小鱼嘟嘴道:「为什么是我?」「不然大夫要骂人的。」「可是他那么疼公子,骂也不舍得骂太久。」「所以就是我们当下人的倒霉啊!你等下水磨功夫去磨他,记得啊。」小鱼不开心,说:「我不要,那药好难喝,要是我也想逃掉,怎么可以因为我怕挨骂就去强迫公子呢!」于是气呼呼跑去捡拾柴薪了。阿契眯着眼,耳朵里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心中暗暗好笑,每日被逼喝药现在的确已经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苦难,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有了舅父姨娘,阿契心中只剩下一个坚定的信念,那便是一定要活下去,否则关心自己的亲人可有多伤心。天边夕阳渐渐西下,三个人在河畔生起火来,没有火种,阿契便表演钻木取火的功夫,这事他以前在自己小屋外常做,没人给他火刀火石,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鱼用树枝串起立在火堆旁烤熟,没有调味作料,吃起来少了那么点滋味,墨兰吃了几口便食不下咽,小鱼捧着熟鱼一脸可惜,说:「如果有盐就好了!」「你闭上眼睛,慢慢品尝,自然会感受到鱼肉天生的鲜甜,有没有作料并无差别。」拿洗干净的树枝当作筷子,阿契挟起一口鱼到小孩嘴哩,哄他吃了半条,自己才细嚼慢咽地用餐。墨兰中午根本不曾进食,现在早就饿狠了,面对眼前的食物,无奈根本吞不下去。她从没挨饿过,身体肠胃翻动酸液上升,按紧肚子,娇俏的脸庞难受发青。「咕噜咕噜!」微小的腹鸣声在空旷的郊外响起,墨兰难堪地低下头,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才好。阿契惊讶瞧她,那几乎想把自己头挖坑埋进去的窘样,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行径。不由笑道:「你不吃吗?」墨兰抬头,恼羞成怒,埋怨道:「又没个油盐姜醋的,让人怎么吃得下?」「吃不下就说明你还不够饿。再饿些你就没脾气了。」墨兰气结,把筷子一丢。「宋家好大的规矩。」阿契冷道,这势利丫头可真讨人厌。他自回头去吃鱼,直吃了两整条才停下。天色渐暗之下,晚风颇凉,在火堆之旁反而解去不少热气,远处隐隐有山峦静伏,飞鸟归巢划过天际,日夕余晖满天映红。远目去看,天地宽阔,耳边柴火毕啵,鱼香阵阵。小鱼这孩子拉着他手乖巧坐着,潺湲水流,在身旁不绝流过。阿契静下心来,痴痴地看,痴痴地望。在这一刻里,他忽然懂得了什么叫「生命美好」,什么叫作「幸福」。他这辈子第一次安心坐在树下看夕阳,离了毒打苦痛饥饿蔑视,感觉自己终于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彷徨终日战战兢兢的木偶。这种幸福和舅父姨母的关怀不同,它深深深深地从内心里散发出来,平安而喜乐,存粹且真实。「公子?」「小鱼,」阿契唇边扬起一抹喜悦飞扬的笑意,忍不住想向人倾吐自己这伟大的发现。「你知道吗?活着真好。」小鱼一头雾水,可怜兮兮,「公子,我听不懂。」「听不懂才好,听不懂才幸福。」阿契摸摸他可爱的小脑袋,「是我太激动,怎跟你说这个呢?」一旁墨兰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抬头看他,晶亮的眸子朝她望来,唇边淡笑未隐,道:「算了,我跟你这小姑娘家计较什么?」粗糙的手拿起简陋树枝木筷递来,把鱼放在宽大叶片中的烤鱼放她面前,「多少吃一点,饿肚子很难受的。」墨兰愣住。「吃我亲自烧的鱼,你们可是第一个。这样还不赏光?」阿契开玩笑说着,想着以后还可以烧鱼给很多人吃,他一生中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宁静自得的时刻,对墨兰也和颜悦色了。墨兰拿起树筷,乖乖吃鱼,竟然不再抱怨一句。大树下的阿契看天色越黑,自己因此逃过了晚间的那一碗苦药,虽然舅舅会骂,可药没听过有人补喝的吧!那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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