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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千万个偶然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孙燕姿《遇见》
六月十日的早上。
窗外是一派明丽的夏日景色,几只鸟儿悠闲地对唱着它们的情歌。我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头顶蓝得寂寥的天:也许那些泪水根本无法流尽这些年心底深埋的伤。本以为解放后会是极度轻松、极度快乐的我,如今却只被无边无际的哀愁包围着。忆起三年前幻想高考以后兴奋的场景,现在看来都不过是竹篮里的水罢了。
三年前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时我正和蓝岚蜷缩在空调屋里闲聊:中考的结果根本不曾对我造成任何压力。我懒散地拿起听筒,班主任让我去学校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喔……”我答应着,就撂下电话去换了衣服,不情愿地顶着盛夏的炎炎烈日,和蓝岚一起向学校的方向挪去。
学校门口正在修路,日光下曝晒的泥土显得脏乱不堪——已经很多年了,这条路填好了扒、扒完了又重修,至今还没有修好。我拨开层层呛人的尘土的帷幕,总算是捱进了学校。
“蓝田玉,蓝田玉——”班主任埋头在那一大堆录取通知书里翻着找着,“报的七中是吧?”
“七中?”我感到大为不可思议,“我填的是一中啊……”
说来填七中是老爸的意思,但我依旧执拗地把第一志愿填成了一中:市里这两所重点中学,一中以文科见长,七中历来出名的却是理科。我蓝田玉,怀着一颗文心、想当一个文人,从初二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况且,我的死党蓝岚,她填的也是一中。
“七中,就是七中,没有错,”已经在一中那一堆通知书里翻找了两遍的班主任终于在七中的一堆里扒拉出了我的那张破纸,“你确定你报的是一中吗?”
我突然想起来,很早就听说全市的前三百名会在这两所重点高中之间进行平均分配的——原来我被调剂了——对,调剂!
于是,捏着那张被汗水湿透的录取通知书,我的世界,就在一瞬间,变得灰黯。
这是命,是命。命运注定我会在这样一个重理轻文的学校里,遇见注定的人——谁会知道离开蓝岚以后我能不能再找到知音,而天又晓得这一切,竟然活生生地,改变了我!
2004年8月的一个上午,我落寞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七中的校园。周围人声鼎沸,可在我那也不过都是些虚幻的表象。循着示意图我找到了我的教室:高一四班,在整幢楼最孤寂的一个角落,南边的窗外是碧绿的竹子。
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我会进重点班的:初中的最后阶段我还在用英语作业换班长的数学作业抄,借着卧病在家的时候整日整夜地写小说,理化生实验每一科都是一团糟……可是我竟然在这里了,和一帮理科好得简直非人类的家伙们……
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周围有很多认识的人,但在我看来却是说不出来的陌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因湿热而腐朽的气味,身后的那个大胖子在无休止地用轻薄的语言挑逗一个娃娃脸的女生。我的全身已经被汗湿透,四周压抑得透不过起来。这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很寂寞很寂寞。抽出包里的本子,企图静下心来写一些文字:也许这世上,真的只有笔下的文字可以安慰我了罢……
“同~学们大家~好~~”讲台上突然传来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高鼻子、单眼皮,穿一身黑不溜秋的西服。他的脸上被岁月写了不少抽象的痕迹,而最怪的莫过于他的头发——灰白灰白的,长得一直挂到肩上……
恁的就看着眼熟?
“今~后,就由我~来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同志继续拖腔拉调地说着。那声音又尖又细,导致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他的性别。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议论纷纷,讨论的结果一致认为其属女性。至于此人究竟说了什么,我估计他们和我一样谁也没有听到。
我真懒得去想她到底长得像谁:这种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与不安。阳光照得很灿烂,甚至很毒辣。我随着人潮涌向公交车,感觉四周每一个人都在用阴险的眼光瞧我……
说实话真不想军训:一帮人站在炎炎烈日下,踩着维修中的泥土操场走队列,想起来就觉得苦不堪言。这班人连站队都要争个好位置,而我就被汹涌的人潮无情地挤到了男队的排头。
身边站着一个哈利波特似的男生,而他旁边那个还真有点罗恩的气质——我可不是赫敏,挤在他们边儿上,感觉真是浑身不自在。大家有说有笑地堆在一旁,我没办法,也只有出于礼貌地问他们的名字。
“我叫黄琪,”“哈利”说,“高兴认识你。”
“阮佚文”,那个“罗恩”简单地回答。
“蓝田玉,”我不自然地说,“大家做个朋友罢。”
“哈利”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和后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疯打闹去了。佚文告诉我那小子才十三岁,因为数理化无敌而直接上了七中的重点班。我回过头,只看着他这一身没模没样的打扮,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稚气未脱的脸。
“人家语文英语政治都不及格都考进来了,很强是不是?”佚文继续朝我搭讪。
我更加无语:这就是中国的神童,我还真就没见过有谁因为文史哲水平超乎寻常而得到这种待遇的。
每次拖着疲惫的身子挤上公交车,我都企图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可是周围的嘈杂总像在故意和我作对。浑身酸痛地倒在床上,胡乱哼着自己随便谱的《锦瑟朱华》,就每每想起玉溪生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拿起铅笔,画几个小说里的角色:没学过几天画的我对自己的天才一向很满意。夏日的天那么透明,而苍茫的暮色又在这透明中悄然而至。丢下铅笔拿起小说,看了半天又觉得没话可写,我总觉得我的灵魂早晚有一天会在数理化三座大山的压迫下走向毁灭……
无法叹息命运的不公,我只有这样下去。上天注定我要在这里,我只有且行且打算了。
又在站队。
“哎,阮佚文,”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个他……黄琪——是叫黄琪吧——他哪儿去啦?”
“被小泉叫去了,”佚文说。
“小泉?”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是小泉?”
“小泉纯一娘,班主任呗,”佚文一脸坏笑,“看她像不像?”
我突然开始佩服这帮理科生的想象力——也许我只是一味在慨叹自己命苦,根本无暇去细想这人到底长得像谁,只觉得像是熟悉的某个人——对了,就是这位堂堂的邻国首相大人。
这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小泉纯一娘,这个绰号,还真是再形象不过。
不久后黄琪回来了,和那个“神童”一起,小泉随之即到,强调了一番纪律问题(注:黄琪和神童已N次被教官罚立正),之后宣布:今天下午军训取消。
大家和我一样,表现出十分开心的样子。
“大~家~~去影~剧院听一个关于学~习的报~告~~”
全场晕翻。
我也无语许久:上过这么多年学,我早已厌烦了这一套。每次报告也无非就是课前认真预习、上课认真听讲和课后认真复习“三认真”一类,多一点儿的再加上做笔记、建立错题集一类的老生常谈——说实话我真不想去,还不如躲在屋里写两笔小说。
但我还是去了,坐在一堆嘈杂的女生中间,还故意带了个笔记本装模范:不过我估计等到会议结束那本子上一定除了漫画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出我所料,那个主持的老师,彪形大汉倒罢了,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此君在上面呜噜了一通关于高中学习的老掉牙的种种大道理,之后便请出第一位发言人,传说中的语文备课组长白雪芳老师。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遥远的讲台上那女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就只觉得一个现纤长的倩影飘然而至:那是个高挑的女人,穿着飘逸的深色长裙,步子迈得十分优雅。听众席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但很快被聊天的声音盖过了。后面的几个女生悠闲地嗑着瓜子,仿佛台上的人与她们、与这所有的人毫不相干。我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展开本子打算“记笔记”,就只听得那台上的女人轻轻向大家问候了一句,全场登时安静下来。
——这还算不上是鸦雀无声,但最起码大面积的热聊变成了点对点的窃窃私语。那女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的上空,让我在一瞬间怀疑是高塔上的微风吹动了檐角的铃,柔和可亲,又字字清脆悦耳,浑如诗、浑如天籁——一个人怎么会拥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是我听错了么?还是之前那些无聊的讲话已经让我进入了一种叫做梦境的状态……我不清楚,也无心去弄清楚,因为心就在一瞬间软了下去,像被谁捏了一把,灵魂也如此触动——一个人的声音,怎么竟然会有这样巨大的魔力……
我沉醉了,自顾沉醉,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她该是怎样的一种清澈拔俗:她一定是有着一头齐腰的飘逸的长发,柔和得如她的声音一般,整个人漂亮得跟神仙似的。并且,她一定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像那咏絮的道韫、填词的易安……
至于她说些什么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讲了很久,久得让我深觉惺惺相惜。我本是个健谈的家伙,初中三年下来,两年被语文老师埋怨作文太能写(少一年是因为初一还不熟)。有一个人,打开了话匣子,关于文学的,就关不上了——这个人也许不应该是个语文老师,她只是个深爱文学的才女而已——因为我觉得语文老师也无非都是照本宣科,真正的文学基础有些懂的还没我多:我以前遇到过的那些,都是这样。
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这个正在讲话的女人,她应该是我的语文老师,是蓝田玉的语文老师——只有她才配教蓝田玉的语文……
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听到她的声音,与她一起融进文学的世界里……
这样的生活本是我爱的。如果能够这样,我也就无悔于被调进七中了。
我抬起头,使自己摆脱冥想,觉得方才那么久自顾倾听,也许我应该记录些什么。可是一念之间,周围已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台上的她一欠身而后飘然离去,却只留下耳边如虫蚁般纷杂的“总算讲完了”、“都两个小时了”和“真能说”一类的声音。
我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当那些不耐烦的抱怨和喧哗破坏了我灵魂深处那种到了七中就再没有过的触动。只是,我晓得对自己不耐烦的演讲者报以热烈的掌声是大家惯用的方式。那么难道是我一厢情愿吗?还是到现在为止,我依然在做梦……
散会的时候他们都说那个英语老师好棒啊。
我说那个语文老师也很好。
他们说不是吧,她那么能说。
于是我沉默。
我只能沉默。
终于结束了军训,我的高中生活,正式开始。
我们被要求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校,晚上九点才能回家。小泉用了自己的两节数学课喋喋不休地强调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四周充斥着纸笔的摩擦声和窃窃私语。
“你觉得你将来会学文还是学理?”黄琪问佚文。
“学理吧,”佚文小声回答他,“因为学理将来会比较好找工作……”
我想,大概来七中的人只有我是抱了一颗学文的心的:好找工作?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唯一想过的只是:我喜欢——我喜欢文科。
我俯下身去,任小泉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耳边无休止地回荡,直到下课铃声尖刻地响起。
第三节课是英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职业得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普通话说得比小泉好点儿,英语说得比汉语强不到哪去——我真觉得她还不如我们初中那个大嗓门爱喷唾沫的龅牙Beauttie。那个上去发言的英语老师没能教我们,她是二班的班主任兼教一个普通班——有些遗憾,不过我们班好歹还算个重点保护对象,大概只剩下她了吧,尽管那些理科老师我都不认识的——语文,我有种预感,那天为我们讲座的那个她,会在高一四班的教室里出现。
下节课就是语文了,周围的人一如既往地在对即将出现的老师评头论足。前座的问她同桌语文老师是哪一个,她同桌一脸鄙视,说早上班主任不是讲了吗,什么白雪芳,就是特能说的那个——
我的同桌,一个扎高马尾的超模范的女生,和前座的一起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于是我愈发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看走了眼——抑或说,这叫做天生的文科生与理科生之间的差异?
于是我坐正了不再理她们。班里的同学似乎以前都认识,第一天就打得火热。整个教室像一口沸腾的锅,我就如同锅里一只无助的饺子,随着烧开的热浪上下翻滚。翻开那本用挂历纸细细包好的语文书,我想让自己静下来,但四周的空气嘈杂而闷热,几乎将我酿成肉醢。
铃声和没有没什么区别,教室的后半部分爆发出一串半男不女的笑声。
也就在这恼人的嘈杂中,我等待的那个人,姗姗而来。
在我,就连钥匙的声响都变成了环佩叮咚。我满怀希望地抬起头,看到那个我期待已久的人儿——
她穿一袭深蓝色的裙,长长的裙摆几乎垂到地上,经过的地方就仿佛沾染上了一层淡雅的仙气;上身是白色的小衣,洁白而精致,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风姿绰约……好美,我深吸一口气,竟然还需要鼓足勇气地,看向黑板——
不!她怎么会是短发!
我以为她最起码应该有一头我这样长度的青丝的,我以为她整个人都是可以飞起来的,我以为她一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的……
但是我错了:又不是在写小说,谁会按照谁的形象去塑造呢——她不是我想象中的古典美人儿,看上去甚至还有些精干——单眼皮,眼睛小小的,甚至没有长长的睫毛,让我愈发有些失望——鼻梁倒是蛮精致,上面架着一副秀气的半框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微带着笑意,牵起一对浅浅的酒窝。这张脸上不施一点脂粉,看上去也算清澈可人,但也许是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有那么一点差距,让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和别人一样在应试教育强迫下举步维艰的语文教师而已。同样的环境、同样的背景、同样的职业,这样下来,人与人之间,到底会有多大的差别呢?
听报告的那天,我,太天真了!
喔,也许我真的不应该以貌取人,但是我就是有点难以接受——难道她真的就脱不出那些□□们的窠臼,像那些所谓的“教学能手”们一样只会叫人应试,“语重心长”地批判我写的文章没歌颂崇高的思想感情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还是上课没完没了地抄一些我早就觉得是小儿科的基础笔记还要定期检查……但愿不是,但愿我蓝田玉不会有一天在接二连三的庸俗的语文老师的手下从一个自恋的天才变成一个自恋的白痴——我的语文老师,可以没有脱俗的容颜,我不在乎,可我不能容忍那些思想恶俗的家伙,把我仅剩的一点求学的欲望都磨灭掉了。我默默地坐好,祈祷着不要让自己后悔一辈子——到了这所理科见长的学校历史不用指望了,英语摊上那个老女人也没什么戏了,语文课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愿是我多虑,但愿……
“新课改的第一年,我们选择了××社的课本,”那动听的声音终于打断了我混乱不堪的胡思乱想,“因为翻开这套书,上来第一单元就是诗歌——你们现在是青春正好,激情澎湃的年龄,而诗歌的热情对你们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说着,我就不由自主一字一句地听下去了:她的声音总有这样一种魔力,仿佛磁石般的,就能在一瞬间把我的整颗心牢牢吸引过去。
“希望那个大家可以准备这样几个本子:第一个是词语积累本,我们的基础是靠平时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大家在学习的过程中遇上的一些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字词可以随时记录,随时翻阅——”
自己觉得比较重要?也就是说,不必千篇一律也不用检查,从而不必做基础的无用功,基础差的整理基本字词,基础好的就可以整理生僻字词——嗯,一样的东西,怎么叫她一说,听着就这么舒服——
“第二个是摘抄本,把平时读书见到的好字句记录下来,经常看看,日积月累你们的文学修养会得到潜移默化的提高;再就是准备两摞稿纸,一本用来写作文,另一本订起来,由你们自己来设计封面——这是你们的随笔,平时的一些想法、一点感悟都可以记下来。不过请大家注意,随笔里的内容是大家都可以看的,如果你有什么隐私,请写到日记里,而我们可能定期将随笔做个交流……”
封面,自己设计?一听这个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她说随笔封面最好自己画,要体现自己的个性,而我一定要让她注意到我……这是个得到她的注意的好机会,想着想着,拿铅笔的手就不由得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起来:没办法,人这个特长啊……
“最后,”她继续说,“请大家以后在每节课前准备一个课前演讲,一个一个轮着来,每人五分钟左右,可以为大家朗读一篇美文,也可以讲一些自己的东西——内容不限,由你们发挥……”说着她就缓缓走到我们门口这一排的最前面。
“就从这一排开始吧,”她静静地说。
心头不知怎么就紧了一下:今天早晨调换座位,班主任把我弄到了第二排,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演讲,我就是第三个。
我要好好表现,心里面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我要让她注意我、让她认识我——我就是想让让她知道我,没什么理由……
剩下的时间她为我们念了一些文章,那标准的普通话被她柔和的声音讲得十分动听。也许大家都沉醉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刺耳的下课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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