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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三月柳城飘絮,凡事看不真切。
那位紫衣先生来时,林麻子一位自己撞了鬼。直到现在,遇了旁人他依旧要咋舌摇头说道一番。
李园地位北向,初春时节自不如江南湿软,却也有自己一番风味。这似乎是卓东来生命中第一次见到漫天飞絮。每遇起风,卓东来立于桥边,看云卷风舒,筝飞絮走。许久,他已不曾有过这种日子,大多时候,他总能见了李寻欢拎了酒从桥对面走来,或轻咳数声,眉目带笑。他手指随意挑着酒壶,荡起片絮,出声道:“此人只应天上有,忽入尘世为路寻。东来,饮酒怎能缺了知己?”
风忽地鼓起,李寻欢前半句的玩笑,卓东来并未听得真切,入眼的白色絮绒扑呼而来。这本带不走什么,心下却是一阵虚空。如此简单的疑问,当日的洛阳,他为何独去了那处。
闲暇之时,卓东来便会在这个初来的城内四下游逛。他乐于看众生百态,也并非心存怜悯。卓东来深知他创了大镖局,却和巷口卖肉老汉没有什么不同。同是世间挣扎的蝼蚁,硬生分得彼此,也只能是他不信世道,因此,往往活得比常人累些。
卓东来是极自傲的,如同包裹着硬壳。李寻欢曾说:“若是东来能卸下者一身枷锁,将是何等潇洒人物。”说这话时,手中杯酒微荡,眼角虽带笑意,启唇时却也照样一字一顿。当时卓东来只回:“你也非我,何知我会成为那样。”这话,已是染霜。
再回神时,李寻欢已将酒杯递到手边。宽沿酒盏,这半天依旧未着半絮。
初春时节,本是怜生之季,偏偏这些繁絮痴然赴死,如何也惹人悲凉。此时耳边听得李寻欢说到:“东来看那边小童。”卓东来顺了他目光看去,果然是两名孩童,抱着枚风筝大脑。迎风跑了两趟,每每风筝才见抬头,却又转眼栽下,一来一去,两个孩子失了兴致,将其丢弃一旁。
卓东来喜欢将事掌控其中,也如这纸鸢,他望着满天飞絮,眯了眸忽想起司马对他说的话:“卓东来,你再是举手也遮不了天,再是作谋也搏不了命。”他只不齿司马这丧气之言。却未料,此番,他还不及这两个孩童。若是无方,不如随念而流。
时日飞过,卓东来看这清明雨伴着依旧能扬起的絮,似乎没有尽头。
想那日,李寻欢后来果真走去,举起风筝,偷使几分内力,却终究实现风载筝起。他坐到旁身,畅快笑道:“若是真做了这筝上絮,定要拉了东来同去逍遥。”两条长腿随意伸着,捏起酒盏一饮而尽,他眸中虽有半世风霜,此刻已沉淀下来,深邃如井。
不过区区数日,卓东来已发觉当时李寻欢的面容略有模糊,他笑了,柳城飘絮,难免遮人眉眼。
林麻子看见院中的紫衣先生,他立于雨中,面上带笑,隐着苍凉。
没有隐约的低咳,这岁的清明,只有簇簇的细雨飘絮。
时辰尚早,卓东来记得那人的墓是在城外的竹林,于是撑起伞走去。
路上,他记起些事。倾尽半生心血的大镖局视他为屠狗,于司马,他不求恩报,留得当胸一剑,那些旧事,化不去,留不下,丝丝绕绕,理不出头来。多少年前夜里的那次酒醉,他初见李寻欢,又是几番尘世,于洛阳两人相遇。司马与他辗转数年后,卓东来于其也终究不过浮尘,则李寻欢而言,此话说来又是香灰不如。
可他万念俱灰时,确实去了洛阳,遇到了李寻欢。
雨势转弱,清明时节,路上行人区区三两。青石板路,将凡事染了墨灰。卓东来依旧是紫衣锦袍,慢慢踱入其中。
卓东来弹去间或落于衣袖上的柳絮,他记起当日李寻欢帮小童放起风筝,偶然带起一股白絮飘翩。也终记起李寻欢闷闷咳了数声,掩唇的手指沾了血迹。他随意抹去,反而拉了卓东来后退几步,抬头看那燕子风筝扶摇而升。
东来,春燕衔泥却不为回报,世事总是难讲恩泽。
东来,改日再是品酒猜名,我怕是要输你了。
东来,那日我本是要到江南却中途转去洛阳,难不成是天意。
东来,轻舟渡江确实惬意,这筝上弄絮不知又是何等有趣,过了清明,你我二人定要试上一回。
忽得记起,如今似乎只有李寻欢将“东来”二字念得轻然愉快。
卓东来行于路间,左右无傍,仿佛将走出这尘雨。这岁清明,他似乎明了些事。二人相识,或许只为行扁舟,赏垂柳,间或弄筝品酒,一世淡然尘外。念及此,卓东来勾起嘴角,前半世的种种生死恩怨已与他再无关系。不觉间,雨停风起,飞絮又是一番恣意。
竹林经雨润泽,绿得飘然。卓东来立于那人墓前,只站了片刻就听得身后人笑道:“诗音,难得东来也来看你。”无需回头,卓东来便知来人一身白衣,摇着纸扇,目虽含笑,却是掩着半世风霜,嘴角轻挑,二分闲散,三分文雅,又有半数浪子不羁。
岁岁清明,林诗音的墓前总能见得李寻欢一遍又一遍回念往日苦痛,一遍又一遍刻在心上。
今日,他放了一尊木像,却不再掩土。
洛阳之后,他已不再将自己埋葬。
“东来,风已见盛,不如你我也学了那小童,买了风筝乘絮而放。”
“不急,你我有很多时间。”
卓东来深知,他与李寻欢是注定要相遇的。筝虽无基,絮亦无根,谁又能说筝上絮不是难断几世的缘。
林间几缕阳光,终究是春日,万物新生。二人一白一紫,衣袂交缠。轻舟渡,筝上絮,不过区区,毕竟,他们还有更为长久的一世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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