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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散成海
一.
2005年盛夏我带着日籍未婚夫回到月落乡。从北京在火车上晃悠了八个小时之后到达了这个东北小镇。一进入村头的那条小路,就看见外公在等我们。
头发花白的他远远地向我们招手。我兴奋地抓住男友的手急忙跑到他的面前。走进了才发现,外公又老了不少。脸上已经是沟壑纵横,老年斑冒了出来,头发上白色逐渐战胜黑暗,即使如此,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淡然的笑容。
前不久我打电话回来,告诉外公我要嫁给一个日本人,外公很开心,他要我一定得带回去给他看,他想知道要把他的宝贝外孙女交给怎样的人。
外公的祖籍是日本,与我的男友一样。
月落乡位于大连,是个紧靠海岸的乡村。在晴朗的夜晚,总能看见调皮的月亮爬上屋顶,洒下柔柔的月光。那些如同碎银一般的月光在天空的尽头与黄海若有若无的边界交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外公从小就告诉我,黄海的另一端是日本,他出生的地方。
男友的汉语很好,我曾经偷偷地告诉他外公的祖籍,并且嘱咐他不要声张。他好奇的问我原因,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告诉他是历史原因。
的确是历史原因,只不过不是我们一个家庭的原因,而是一场战争的关系。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现在绝大多数月落乡的村民完全不知道外公的真实身份。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日寇踏上中国国土,肆意凌辱欺压中国公民。当时的外婆是个清秀的南方女子,待字闺中,容貌清丽,在那时的小镇里算是小有名气。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让那时候在当地横行的日军听了去,于是在南京大屠杀之时,日军射杀了她的爹,把受伤的她抢了去,准备当作慰安妇。
而外公就是这些日军的战地医生。外公少年时候喜欢读医术,喜欢汉文化,尤其对于中医很有研究。平日里,他最喜欢和伙伴一同学习汉字。伙伴叫越前龙马,住在巷尾,是个帅气的男孩子,有着金色的瞳孔和英俊的面容,还有一只调皮的猫,叫做卡鲁宾。
每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后,是卡鲁宾的玩耍时间。于是外公常常小跑到巷尾,轻轻敲击越前家的大门,然后微笑的看着追逐着毛线球的卡鲁宾后面,有个活泼的少年。他们会坐在巷子深处的石凳上,谈论着某个汉字怎么写某句唐诗怎么读,兴致高了,就会跳起来拼杀一局网球。
后来有一天,外公没能在太阳落上之后去敲开少年的门,因为日军缺少战地医生,不由分说,把外公抓了去,逼迫他跟随军队来到了中国的大地上。于是外公和少年失去了联系。
在中国的战场上,外公亲眼见证了生命的转瞬即逝。同时也看到了日军的残暴,特别是在南京大屠杀中,看到日军对于同样是人类的中国人做出那么无耻之行径后,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为这些刽子手医病。恰逢此时外婆刚被抓紧地牢,身受重伤又绝食欲死,日军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于是要外公去瞧瞧。医者父母心,外公终究是善良的,找个机会把外婆偷偷地放了,保住了她的完璧之身。而他,也侥幸的逃了出来。
重生之后的两人在颠沛流离了三年之后来到东北的月落乡。这时候那个战地医生已经成为了我的外公。外婆觉得外公并没有丧失人性,对她又很好,在动荡的年代里,女人还能求什么呢?有个疼自己的男人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外公不愿意在对不起任何一个中国人,于是两人便走到了一起。
外公人很好,月落乡里谁要是闹个病,都会去找他。而且他从来不强求病人给他诊金药钱,他常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和金钱没有任何关系。能够帮到人家已经是咱们的福分了,怎么能要求过多。于是外公在月落乡住了大半辈子,男女老少都十分的尊敬他,而且他化名为甄思龙,也没有人会把他和残暴的日军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想到其实他曾经是日军的战地医生。而外公外婆自然也不会说出去,从我记事起,这件事在我家都只是一个秘密。
二.
这次我回来以后,外公每晚都要拉着我的手,拽着我在院子里絮叨半天。他告诉我他在院子里挨着墙角又种下了几株仙人掌。外公喜欢这墨西哥的国花,觉得坚强一词的含义被很好的诠释了出来。外公也会和我说月亮乡东部的海岸和那篇柔柔的月光。他说这个村子是他距离日本最近的地方。每次抬头看到月光,就会想到日本,想到那个巷尾的少年。
我想外公一定很思念那个少年吧。当年一同玩耍的伙伴,在巷子深处的石凳上念中文的声音,偶尔追逐调皮的猫,彼此拼杀网球,说不定还会因为一个球是否犯规而争执。曾经轻轻的敲门声,已经湮没在了时光,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图像泛黄,带着历史的水印。每次外公提起那个少年的时候,都会看着远处海的尽头,那片柔柔的月光。
我是在三岁的时候知道外公叫做不二周助。然后发现原来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名字个数不太一样。虽然我是中日混血的第二代,身体里有着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可是外公当初执意要我像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一样生活。长大一点就开始好奇让外公思念的那个人的名字,是不是也是四个字。外公微笑着在宣纸上用颜体写下“越前龙马”四个字,他说这是用汉语翻译过的。他没教过我日语,于是这次我回来,他特地问我男友的汉语怎么样。
外公有一张照片,时间已经很长,他总是反复的拿出来看。照片上有两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左边的弯着眼笑容灿烂的是年轻时候的外公,右侧的是个有着金色瞳孔的少年,倔强的抿着嘴,像是有点恼怒于被人抓拍。少年的下方有着一行字,是他的名字。字迹被人磨得已经很不清晰,我能想到外公的手无数次抚摸着行烫金的字的情景。
外公说,当年这张照片洗了两次,一人一张,也不知道越前是否还留着。我问外公你为什么不回日本去寻找当年的伙伴,外公说,也许很早以前就物是人非了吧。况且能把儿时的情谊记那么久的,也不是多数。我久久无言。只是后来发现外公在照片的背面提了一句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恍然大悟,外公的思念竟不曾停止过。不知道被外公如此思念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已经白发苍苍了。
这次回去以后,我曾经向外公询问照片,也许男友可以通过日本的朋友帮他找找越前龙马。外公看着我许久,浑浊的眼中光芒忽闪忽灭,最终他摇摇头,告诉我找不到了。于是他微驮着背慢慢回屋了。没能帮成外公,我心有遗憾。再加上北京的公司来了电话,要我赶回去,我就和男友一同离开了月落乡。外公送我们到村头的小路,我在汽车的反光镜里看见外公距离我们越来越远。
三.
等到我再次回到月落乡,已经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当年的日籍男友成为了我女儿的父亲。我带着他和孩子急匆匆的赶回了东北,因为家里来急电,告诉我外公身染重病,要我去见他最后一眼。
看到病床上的外公时,我有一瞬间的陌生。怎么仅仅四年未见,他就苍老这么多。我坐在他的身边,帮他捋顺头发,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微弱的光芒。当天傍晚,他在我怀里离开人世,在他停留的最后一刻,他说,他想去看看那片海。我明白他的心思,那片海是他距离越前龙马最近的地方。于是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把外公火化后,我私自藏了一些骨灰包裹在在一个锦囊中。外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按照月落乡的风俗,在乡里的老人见证下,把外公和外婆合葬。我跪在墓前细细的描画着外公的碑文,想到外公曾经说他这辈子对谁都很好,唯独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外婆,因为他从未真心爱过她;另一个是越前龙马,他还欠他一个告别。
仪式结束后,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外公把心愿圆上。
外公是在2009年2月离世的。丈夫和女儿在后事结束后就回到了北京。我一个人在月落乡继续生活了三个月。我想最后好好看看外公生活了多半辈子的地方。
在整理外公遗物的时候,我在一个衣柜底层发现了那张照片。四年前外公提上去的唐诗已经有些模糊。我想外公藏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也许有他的用意,只是他不想让我知道,于是曾经他告诉我,不记得放在那里了。
收拾完遗物后,我仔仔细细的打扫了一边屋子。就在我准备收拾行李回北京的前一天中午,我看见一个老人来到了月落乡。他和外公的年纪差不多,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和老年斑都很明显。我走到他身边时,他弯腰拦住了我,手拿一张老照片问我左侧的少年我是否见过。照片上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微笑,一个抿起嘴。老人说他是日本人,找这个微笑的少年已经很久了,不久前得到消息说他曾经在这里出现过,于是他特地跑来,要向他索要当年欠缺的一个道歉。如果这里还没有这个少年的踪影,他会继续找下去。
在老人叙说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是金色的瞳孔。而照片的背面,我看到一行诗句,也是李义山的《锦瑟》,不过是另一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于是我告诉他,很抱歉,这位少年如今已是一位老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前几年随子女迁到了别的城市。老人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失望。在他离开前,我把锦囊交给他,告诉他这里面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亲人的骨灰,可不可以拜托他回国后,在日本的土地上,把他的骨灰洒在黄海中,这是他的心愿。老人接过骨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臂微颤。他说他会立刻回日本,完成这个心愿。他把锦囊塞在上衣的内兜里,那是贴近心脏的地方。
我弯腰,郑重的谢谢他。他扶起我,只说一句话:那片海的尽头是柔柔的月光,我已经守了那里一辈子,还将会继续守下去。
等到他离开后,我独自哭了许久。
【完】
后记:
想说的话太多,这文中表现的也很多。
心中想的人不一定最终能在一起。
原谅我的不善言辞,于是后记成了废话。
最后说一句,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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