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盐看着远处的城市天际线，想起了玏，想起了他的那两个学生，想起了琰。本来操心这些事情的都该是玏，但他不在身边，而是跟着姑娘们去了模拟测验。醇和钿看起来都大有前途，也不怪玏如此上心——要是琰也能像她们一样就好了。那孩子虽说从诞生至今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年头，来到了24岁这个本命年份，但毕竟欠缺经验，偏偏又学了玏的张扬，实在叫人不放心。然而自己和玏自打定下了18岁的名头就不会再老了，只能看着琰的年龄数字一点点增长远去，正如这孩子自己一点点地走向自己的路。
　　船身突然不安分地晃动了几下，盐再次凝神眺望海上那若隐若现的城影，转身走向离开甲板通往船舱的楼梯。穿过狭长的走廊，和一群抱着动漫人物立牌的年轻男女擦肩而过，找到铭牌为707的房间。钥匙在锁孔里卡住了，盐拔出钥匙，翻转一百八十度又试了一次，这次锁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还开着，橘黄色的光照亮了房间的一角。盐脱下外套、长裤和靴子，把它们全部丢在床边的地毯上，随后仰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梦中的世界仿佛颠倒一般。脚底下的地板变得透明，成团的云像鱼群一样在青蓝透明的背景里游动。海底生长的水草和珊瑚有如丛林里的藤蔓和枝头的累累果实，从不可见的地方垂下来，伸出绿色的手臂触碰海面与天空的交界。空气中可以尝到海水的咸味。忽然，远处的城影出现在眼前，高楼和街道平地而起，行人往来、车马喧闹。
　　盐睁开眼，意识到这并非梦境：他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方的道路上飞驰着最新式的汽车，流线型的车身像一枚银白色的子弹掠过视野；而身边正在等候通行的是一部装饰华丽的马车，拉车的纯色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这里正是他的目的地，名为海市的地方。
　　海市并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相反，陆上的人们已经对海市有了丰富的了解。各海域都有几处这样的地方，虽然成因不明，特点却是共同的：由某种生物背负着时隐时现的城镇，接纳遇到海难的亡魂，并由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与地区的魂灵搭起属于他们的建筑和社会。活着的人们在极特殊的情况下能够登上海市，与亡魂相遇、交易物品。当然，或许别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比如蜃气楼或者“西班牙城堡”、“fata morgana Sicily”这类的。
　　据盐所知，那些动物也不尽相同。他出生的地方流传的故事大多是关于巨大的鱼和禽鸟；隔海的乡镇则是蛤贝和虾蟹；南边的城市会谈起行走的象和偶尔上岸来的海龟。他也去过一次极西之地，那里的人们谈起海市仿佛在说一位熟识的朋友。他们的海市建立在一头巨鲸的背上，鲸歌的频段可以用电台收到，每个人都是听着鲸歌长大的。等到成年，他们就会亲眼去看那头鲸，和她周围的鱼群、被鱼群吸引来的海鸟和海豚。相比于城镇，或许那更像一支舰队。
　　盐是为了一个答案而来。有个问题困扰着他，并且那个问题不止关于他，也有关所有和他一样的人们。盐知道，这座城的统治者能给出他要的答案。他只需要找到那个人——这座城最早的居民、奠基者、规划版图的设计师。
　　他穿过因为游客到来而变得热闹的集市，往城郊的田野走去。这不仅是一次拜访，也是一场朝圣，毕竟他要面对的是一位执掌此地长达千年的人物。经过一条溪流时，盐注意到两个在岸边玩耍的孩子。其中一个在叠纸船；另一个则把叠好的拆开，把纸塞回前个孩子怀里。没打起来真是个奇迹，盐这么想着，与玏相处的回忆又涌上来淹没了未出口的喟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有没有名字；然而即使有大概也不能带他们离开海市，否则倒是可造之材。来自不同的时间和背景，能在海市相遇并如此相处已经是种幸运了。
　　雾气中隐约透露出山的轮廓，这里已经接近海市的边缘。那位从一开始就选定了山巅作为定居之所，并且近百年以来鲜少下山。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被各种原因驱使来寻他。车马人群沿山路而行，像是忙碌的蚂蚁排成队列；只不过远比不上蚂蚁的搬运食物，这里许多人只会搬弄是非。
　　殿堂近在眼前了，盐递上信封说明来意。瓦片、飞檐、明黄色的墙和朱红色的柱子使他想起曾经到过的宫殿和寺庙，但眼前的建筑比他见过的所有都更加古老。接待他的人引他走进一间偏房，传达口信说请他在此听三个人的愿望再作打算。盐料想那位另有安排，大约是在什么地方听着信众的祷告和祈求，自己也不急于一时，便拂去椅子上的灰，安稳坐下。
　　第一个人走进正殿，盐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到一抹亮丽的色彩扫过。她的声音温和清爽，言辞文雅，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妇人。她有一个顶好的丈夫和二十个百依百顺的情人，但她仍觉得寂寞空虚。
　　第二个人走进正殿，他的步履沉重、声音沙哑。他是个木匠，曾经是城里最好的匠人，而如今新的技术被带来海市，不再有人需要他的工作。他苦恼于自己的闲暇太多。紧跟着第三个人是他的孩子，他只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再给他做玩具。
　　三个人献上各自的献祭，祝祷一番，先后离去。待他们几人走后，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在盐的对面坐下。那人褐发绿眸，一侧头发留长了些，束成小辫从左肩垂下。他的装束乍一看类似医院或实验室的白大褂，形制则像是教袍或者修士服。他露出和蔼的微笑，问盐：“你刚才都听见了吧？可惜的是，不诚实的祝祷是得不到回应的。”
　　盐一面迫切地想问自己的问题，另一面也知道对方别有深意，于是露出探询的目光。
　　“她的丈夫是顶好的，这不错。但她的情人并不是情人，而只是侍从罢了。情人并不止表面上的那一层关系，百依百顺这个词正说明她错得离谱。或许过段时间她会找到真正的情人，但那并非我能插手的。
　　“那孩子还不明白何谓祝祷。孩子们有时候什么都不想，但却说个不停；有时又把话都藏在心里。他的疑问远不只是他表露出的部分；他的疑虑已经从心里满溢出来了，希望有一天答案能找到他，因为他是没法依靠自己找到答案的。
　　“至于那个匠人。他是优秀的木匠，这没错，但绝非最好的那个。从这座城诞生之始，最好的匠人就是我。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僧，会一些粗浅的手艺，但已足够建起容身之所。而后来，我的手艺精进正如我的资历深厚，人们听候我的调遣，犹如我手中的工具。时至今日，这座城就是我手心里雕刻的木塑。木塑的假人如何与自己的创生者相比？”
　　盐忍不住发问：“居民不是来自亡魂吗？亡魂不是与你一样曾生为人吗？”
　　那人摊开手，如传道般循循善诱：“其他人都不曾见识我们脚下的真相。他们的头颅未曾被这负城的妖物咀嚼过，自然也没有与它对话的经验。初来者的特权仅此而已，但这毕竟是特权。如果你像我一样，看着它从小妖成长到今天的样子……你不能不对它产生责任心。”
　　盐似懂非懂地点头，问出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你与它长久相伴，会感到厌倦或疲惫吗？”
　　那人垂下双眼，仿佛温柔地注视着地面：“你不妨猜猜，我为什么不再做僧侣了？即使身为亡魂不会变老，我们在不停地变化，这并没有什么区别。适应彼此的存在是需要终生学习的命题。”
　　盐遵照他所知的礼节，深揖一礼，离开了房间。他回味着刚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也回味空气中的气味和座椅的触感，并尽力把这些刻印在脑海中。由于分心，他走在路上半梦半醒，直到在山脚下的溪流间捡到一只纸船。
　　然而那是用黑色的纸折成的，盐从没有见过黑色的纸船——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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