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我出东门游，邂遁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在中。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寨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徒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魏晋时代一位名唤繁钦的不得志之士所写的“定情诗”，描写一名女子与情人一见钟情，在一段甜蜜热恋过后，忽而惨遭遗弃坠落绝望深渊。我不知道我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能脱口而出这样的诗句，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而我的良人呢，他——是世人称颂的康熙皇帝，可也正是他，在我将我的儿子胤禛生下的第四天，就命人把孩子从我这里抱到了佟贵妃所居住的延僖宫了。
　　随后宫廷里的人像是终于揭晓了所有的谜底一样兴奋着，议论着。她们有赞佟妃高明的，有说皇上顾念旧情的，当然嘲笑我自不量力的应该更是大有人在。
　　我呢，自从小胤禛被人抱走以后，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笑容、言语，甚至，应该说是失去了魂魄。我在痛哭过后，发现自己好象再也笑不出的时候，我知道，我开始在若有似无地回避着他了！

　　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寒风起了，雪花飘落，已经到了冬天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年的冬天分外的冷。
　　我开始迷恋上了一个人独处的感觉。我喜欢独自坐在窗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看着雪花从空中慢慢地飘落，看着圣洁的雪花落在房檐、屋后，甚至落在水洼处被人踩踏零落成淤泥。——总觉得这，无奈落地的雪花竟与我自己有些相象。对我而言“命”和“运”，都只得如此吗？

　　“沁儿！”应该又是他，“你怎么了？”他竟然问我怎么了，英明神武如他，在把我的孩子从我的怀里强抢过去之后，再来问我这个被迫失去孩子的可怜母亲。我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要欢天喜地才对吗？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还是以为，你不说，所有的事情就真的能没有了？”他一改往日的温文儒雅竟向我狂吼。
　　这是他吗？我疑惑这，我竟是这么不懂他，不懂我身边站着的我的男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我不懂他，正如同他不懂我一样！
　　“你！”他，使劲的捏着我的肩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信我确实是站在他的面前一样，“你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你有想过我吗？”我笑得有些凄凉，觉得头似乎有了千斤重，重的几乎让我抬不起来了，“玄烨，你真的好好为我想过吗？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当做什么？这是我一直想问的。我到底是你的‘嫔妃’吗？还是——你的‘沁儿’？”
　　“沁儿！”他神色忧郁，像是极力隐忍着，仿佛稍一放纵就会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决然似的，“你恨我，你还是恨我了！”
　　“恨有什么用，如果恨你就能换回我的孩子的话，我情愿恨你；如果恨你能让我觉得好受些的话，我情愿恨！”我的话说的决绝似乎情也会决绝一样。
　　“沁儿”还是他那温柔的声音，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我会心动，会心颤，可现在，这些只能令我更加心痛——虽然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再不会知道疼了！“沁儿，你还是老样子，还是这么容易走神，看来我得把你看紧一点”说着他同以往一样，又一次的搂住了我，只是越发箍紧了，仿佛轻轻一松手我就会像蝴蝶一样飞走了似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那依旧明亮的黑眸，冲他笑了笑。我的笑容是那样的言不由衷，我发现这种笑容很适合我，很适合一个做他——康熙皇帝嫔妃的女人，高贵的身份，温婉的性情，以及脸上永远带着的微笑，虽然这一切都与心情无关，快乐——恐怕与我这个永远带着微笑的女人今生无缘了吧！
　　“沁儿！”他好象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忍住，没有说。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发现，他也在回避着我了。
　　他宠爱着宜嫔姐妹，弄得整个全后宫人尽皆知；他疼爱他的表妹——佟妃，不，应该是春风得意的贵妃娘娘，这是全清室再无非议的！他漠视我就当我似乎是根本不存在一样，在过年的日子里，在过节的日子里，甚至连我的四阿哥的百岁也与我无关。
　　我的小妍、小蓉、小德子（他似乎是忘了他了，所以小德子至今还留在我的身边）都曾替我抱怨过，我总是笑笑而过，对小德子我总有些抱歉，因为是我连累他了，不然他跟在皇帝身边的日子自然要比跟着我这么个地位低于嫔妃的贵人要好得多。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涉江采关蓉，兰泽多芳草。来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荫，连手蝶躞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躇。”，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夫，不如从来本独飞。”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这些诗大多是脱不了哀怨的，我觉得似乎是在说我，但多少又些个不伦不类。我觉得自己的心空的，对他，我谈不上恨，也说不出怨，可心里就是那么空空的，好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下了，可谓真正的“空空如也”。我不知道我自己该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了！仿佛什么也不对，什么都没有了……我琢磨不透，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了？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突然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他了！
　　他，他，还是他……我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想着他，明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我？更可悲的是，我哈达乌雅沁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成了“怨妇”了？我不要每日的悲伤凄凉，因为哀怨一点用也没有，我决定，我要爱身边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事物，许许多多的人，或许这样，才能分散一点我对他那有点可怕的爱恋！

　　“主子！您是何苦呢？”一日房内无人，小妍看我又站在窗外，楞楞地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十分心疼道，“主子，您心理再不痛快，也不应该这样啊！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么久了还看不开呢？皇上，他再怎么样也是皇上啊！”
　　对啊，我这是何苦呢？我苦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可是我这么是干什么呢！我这样作践自己就是为了让他心疼吗？他会心疼吗？他心里有我吗？如果他还是我的玄烨，他会这样待我吗？如果他把我当成沁儿，他的沁儿，他舍得吗？他喜欢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女人，名声，他的江山到底还是最重要的。我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我不是不气，不是恨，更不是钻牛角尖，可我就是觉得，如果我和他仅仅凭着那菩提树下结的缘分，是不是终究浅了点儿呢？我们到底还要支撑多久？
　　我觉得我这样好累，而他是不是也很累呢？如果我以他的角度来想想看呢？
　　这时的我似乎是在黑暗和无望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毕竟是皇帝，宫里的为他动心的女人简直是多如牛毛，而他是怎么对那些他动心的人的呢？无论是婉儿姐姐、凤儿姐姐还是去世的皇后，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我算什么，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先帝厌弃静妃那样厌弃我的，更何况他们还是骨肉至亲呢？比起来，我又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宫中的怨妇？还是他年少轻狂的对象？曾经我以为，我的一辈子或许会跟他和和睦睦地白头到老，可是越多了解宫里的事情，我越知道那不过是年少的我单纯、美好的梦想而已。我目前所能做，该做的是要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影响我们两个的感情，不然我能怎么样，真的要让他嫌弃吗？这个不是我哈达乌雅沁儿所要的！
　　如此想来，我很轻易地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胤禛，他是个棋子，于他，于她，更是于我。可怜的孩子，一出世即便如此，我不知道今后——等到他长大了，知道真相了是不是能够原谅我，原谅他，但是我知道他是他的孩子，更是我的孩子，他应该是能够懂我的，就算不谅解，那也是我的命，更是我们的报应！

　　可能是我自己到底还是一直在奢望着些什么吧！一直以来，我要什么，想什么，我都是特别清楚地知道的，但我更知道的是，可能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正是我永远也得不到，更不可能得到的！
　　他是皇帝，这是根本改变不了的，我和他永远也不可能过像我的父母那样的日子，如果非要，那对他是一种痛苦，于我更是一种痛苦！既然命中注定我要做他的妃子而且也只能做他的妃子的话，那么我就竭尽全力将它做好吧！至于其他，我强求不来，也不想求了！
　　若我完全以一位温柔的妃子的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会怎么样，会欢喜吗？还是……
　　我和他的爱恋太过炙热，可这样的爱恋非常可怕，就像烈火一经点燃，就可熊熊冲天，可终了不过是一些灰烬。倘若如水，则是涓涓细流，虽然平缓，但潺潺不断，近乎永恒。如果能够这样是不是我和他都会好过许多呢？

　　我是他的妃子，我是温良贤淑的，我是最符合后宫生存法则的，我是……总之，从此时此刻起，我不再是单纯的我，没有任何心计的我，从不知道提防的我，我是他的妃子，我是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也必须有足够的能力，这样有朝一日，我才能保护我的孩子！

　　康熙十八年三月初三，小阳天气。
　　宫里的人们都在为了即将要庆祝皇上诞辰而举行的庆典忙碌着，或许也只有我抱病没有参加。我不知道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按理说我跟他应该心无芥蒂了，可我一时之间似乎还是做不到，因为我除了是他的嫔妃，是他的沁儿之外，还是胤禛的母亲我。
　　我带着我的小妍、小蓉、小德子忙着整理屋子。经过整整一冬，尘土堆积得整个院子都变成土黄色了。
　　“主子，您看这霞影纱都不碧了，还不如换匹银红的过来，或许还好看些！” 小蓉道。
　　“笨丫头，你懂什么，已经开春了，这院子里本多的是花草，如果用银红色的，反倒映衬得眼乱了，不好看，还不如将原来那青色的换上，也就是了！”小妍道。
　　“你才笨呢？新年要有新气象，好好扫扫霉运才是！” 小蓉快人快语，多少竟有些凤儿姐姐的风格，可仔细一想，这不也是年少时的我吗？
　　“你们两个笨丫头，没得惹主子伤心！”小德子见她们两个丫头在我面前没遮没拦，没大没小的，开始了“忿忿不平”。
　　我淡淡一笑，“伤心”，我看小德子是多心了！毕竟我不是静妃娘娘，他也不是先帝！

　　“沁娘娘！”一声嫩嫩的稚音，我知道是小胤礽来了，可能是我的胤禛不在我身边吧，这些日子以来，对于胤礽的乖巧、懂事，使我越来越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娘娘，您怎么了，又想我的小四弟了吗？他挺乖的，佟妃娘娘也挺疼他的！”有关于胤禛的事情，小蓉、小妍、小德子他们甚至是我的苏嬷嬷从不敢在我面前提起，能说的也只剩下这么个人小鬼大的太子爷了。
　　“太子爷！” 小德子这个机灵鬼倒是真心疼我，总是怕人家当着我的面说有关胤禛——我的四阿哥的事情，就像一谈及，我就会伤心，就会落泪似的，殊不知，我的泪早就落干了，哪里还有什么可落的呢？倒是小胤礽懂得我的心，知道我只是单纯的想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好不好而已。
　　说起来，那位佟妃娘娘对我的四阿哥胤禛当真不错，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吧，就像是我对小胤礽，因为他和他一样都是他的孩子，身上都有他的影子，尽管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按照宫里的规矩孩子洗三之后都要送入兆详所的，所以每一对母子与我和小胤禛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吧！虽然我的孩子是被送去了佟贵妃所居住的延僖宫，但至少我是这样宽慰自己的！
　　据说，当然是据太子小胤礽说，她对我的四阿哥胤禛甚是疼爱的，毕竟他是她要过去的！曾经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要的孩子，可看看眼前活泼、可爱的小胤礽我又似乎懂了些什么，我何苦为难自己，为难他，更为难她呢？她不过就是个深宫中寂寞的女人，尽管她比我要有娘家来做背景，可是，她有他吗？至少有过吗？我不能肯定，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拿她做另一个箭靶，毕竟他们还有着表亲，他对他的生母，甚至是生母的娘家一直以来都是关心着的，可是他在采取极端手段——用我的我的四阿哥胤禛做武器，做棋子时，他有没有想到，我的感受、她的感受呢？或许，这才是帝王，一个永远不会考虑别人内心感受，一个永远独断专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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