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离我十八岁生日还有五天。
　　我还记得，他是从我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出巡那次开始知道我的生日的。那一年是我所过的最讲究的一个生日。从第二年即康熙十三年起，特别是康熙十四年，那年我十六岁，及笄，反倒没有办过了。只是每年八月二十八，在我的窗口总会有一枝盛开的桂花，金桂、银桂、丹桂每次都不相同。但相同的是那桂花的香味都不浓郁，淡淡的，多少有些忽远忽近，多少有些若即若离，似乎近在眼前，却又带着隐隐地有着无以抓寻，不可捕捉意味，仿佛才刚随风而至，可转瞬渺却无踪影似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显得神秘飘忽，使得我对这个日子格外敏感。

　　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由于昨天皇上在后宫大肆封赏，更由于当今康熙皇帝以孝治天下，一大早，新册封的钮祜禄氏皇后便带领众多妃嫔来慈宁宫请安，谢赏谢封。
　　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大为感慨，眼前的一幕简直同数年前如出一辙，只不过皇后换了，贵妃也换了。
　　“皇后姐姐、佟贵妃姐姐吉祥！各位姐姐妹妹安好！”我微笑着给众人行礼。
　　可能是因为我的地位特殊得人所皆知罢，反正，各位新选上的位份远高于的嫔主子们对我不仅不见一丝傲慢之色反倒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好不亲热。而本该亲热的原来同我一起进宫的诸位姐妹，彼此之间倒是多了几分敷衍，少了几分诚挚。例如成嫔和荣嫔她们姐妹两个。她们姐妹两个这些年可是不得了，尤其是成嫔，我从一进宫就算是多她多少有些了解的，她的泼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应付的了的，至于荣嫔就更厉害了，自打她生了三阿哥，后宫当中算上新封的皇后和贵妃在内谁不让她三分呢！我想我也就是依仗着老祖宗与苏嬷嬷的宠爱，不然，她们就算是不故意与我为难，随便是说起什么来，我也未必是二位的对手，所以说真正有交情的，可就是最后走进来的二位了！
　　我的婉儿姐姐惠妃和凤儿姐姐宜嫔这次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走到了这浩浩荡荡妃嫔队伍的最后。这些年来或许也只有婉儿姐姐可以与皇后、贵妃争短长，不仅因为她是在这些年当中唯一得到晋封的嫔妃，更由于她产下的皇长子，这种地位，在我们这个对于位分、封号分外敏感的后宫当中自是不同凡响了！
　　“沁丫头，别站在哪儿犯傻了，快进来吧！你看她们可都进去了！”凤儿姐姐见我又是一个人独自站着，便拉着我向她们赶，“快走吧，不然一会儿，惠姐姐又要笑你这个小傻瓜了！”（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们两个总是笑我傻，尤其是凤儿姐姐，她老是一口一个“小傻瓜”地叫我，虽然我为此辩解过多次，可是总不见效！）

　　这一日，还当真忙活，不过好在皇后、贵妃虽是刚刚上位的，但好歹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规矩上自是分毫不差的。新人里头总的说来都还不错，若单说出众的可得要说僖嫔钮祜禄氏了，聪明、伶俐，就是比之入宫多日的也是不相上下，老祖宗一句戏言：“倒底是皇后的亲妹子，就是不比寻常！”倒真真成了一语中的。我只是不明白皇后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她真打算让自己的亲妹子到这个已经混沌不堪的后宫里头帮她争宠吗？她们可是亲姐妹啊！难不成，她竟然糊涂至此——赔了自己还不够，还得把自己的亲妹子饶上！如果她果真是为了这个才让她妹子进宫的话，那么这位钮祜禄氏皇后娘娘比之那位早逝的赫舍里氏皇后可就差远了！哎！我发现我在这个后宫里呆得越久反到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小丫头，又独自呆呆地想些什么？”
　　哎！又是他！难不成他就不能不这么神出鬼没地吓唬我吗？
　　“怎么了？”他笑得好开心，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戏弄我难道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吗？
　　“我的小沁儿是不是又为别人的事情想不通呢？”到底是当皇上的人，就是能够看透人心。
　　我也一笑，并不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我想在他这双看透世人的眼睛里都装着些什么，在他来看，我似乎就是应该永远属于快乐的吗？
　　“小沁儿，干吗这样看着我？”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不会是终于开窍吧！”
　　“什么意思？”我疑惑道。
　　“哼！”他又笑。
　　“到底是什么啊！我要开什么窍啊？”我追问。
　　“呵呵呵呵！”他笑个不停，直至无法开口。
　　“你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啊！你到是快告诉我啊！”我锲而不舍，“你要是再不说，我可恼了！”没办法了，我只好微笑地使出这招杀手锏。
　　“好了好了！”他像是哄小孩子般哄我，“小沁儿不要恼，我告诉你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我嗔怪着。
　　而他，却多少有些笑得古怪。“小丫头，你当真要知道吗？”
　　“讨厌！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嘛！”我有点儿恼了。
　　“哼哼！小丫头！”他笑得更加诡异，“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那么我只好就勉为其难了！”
　　“你说什么呢？”我虽然隐隐觉出了什么，但多少还是有些懵懂。
　　“真不明白！”他又笑了，今天他总是笑只不过同平日里的那种似乎大有区别。
　　“你，你不要笑了，你怎么笑得显得那么坏！”我闷闷地说。
　　“小丫头，既然早就明白了，那还不承认吗？”他这次笑得简直酣畅淋漓。
　　“你，你……”我有些说不出话来。我在宫里已经待了这么多年，尤其是那年他在皇后那里被“落雁”之后，我早就知道了，我和他之间一定会是那种纠缠一生至死方休的关系了，只不过，我实在不想那么容易，那么早，而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对我……
　　“怎么，我的小沁儿也有说不出口的？”他调笑道，“不会是害羞了吧！”
　　对他今日里这种突然的轻薄，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被猫戏耍的小老鼠，又是急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愧，一时间不禁红了眼眶，对他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他见我这样，便轻轻把我拉进了怀里，柔声道：“沁儿，不气了，是我不好，你打我出气！”
　　我见他这么说，对着他的胸口伸手便捶。
　　“真打啊！”他有些诧异。
　　“你坏，就你最坏了！”我把头依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从他轻微的颤动中，我知道他又笑了。
　　“你还笑！”我撇了撇，最讨厌他这样的笑了，总给我一种自己被算计了的感觉，太不好了。
　　“呵，沁儿啊，你啊，还真是个小孩子！”他一边轻抚着我的背一边柔声道，“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任谁都不会想到，当今天子——康熙皇帝与我——向来以乖巧著称的只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沁贵人——哈达乌雅沁儿，两个人会共乘一骑，一大早便只带了几名随身侍卫向口外狂奔。

　　“呵呵！”虽然已经离开京城离开那座紫禁城好远了，我还是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就知道，今儿个你一定高兴！”他笑着说，边说着边向后面打手势停了下来。
　　“这么大的风，我笑，你怎么就听见了？”我扬着脸问。
　　“小丫头沁儿，真笨！”他笑着用他宽大温暖的斗篷重新将我重新裹紧，“冷不冷？”
　　“还好！”我道。
　　“一大清早就出来了，现在饿不饿，我让小德子给你拿饽饽吃！”（他见小德子聪明伶俐，便从婉儿姐姐那里把人要了出来。）
　　“不太饿！”
　　“那先喝点酒暖暖吧！”
　　“不要！”我道，“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在笑呢？”
　　“呵呵呵呵！”他笑得更开心了。
　　见他如此我就知道自己是问了个笨问题，便独自寻思不再追问了。
　　他见我讷讷地，只是一笑，不再对这事说些什么，翻身下马，冷不防一把把我也抱了下来。
　　我自是一惊，有些怒气，自然这些是写在了脸上的。
　　“小丫头，既然不高兴，那就说出来好了，不然嘴巴撅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哼！”我哼了一声也不多言。
　　“小沁儿，人儿不大脾气倒不小！真就不理我啦？”
　　我还是不言语，他还是笑，“别气了，看看今天还是小寿星呢！眉头都皱起来了！”
　　我还是不说话，就是想看看这位康熙皇帝的脾气到底如何，是不是真像苏嬷嬷说的，“我是在他心上的”；也是不是真像老祖宗说的“玄烨是块好钢，但只要遇上沁丫头，就不管他那块钢有多坚硬都只能变成‘绕指柔’了！”
　　“我算是服了老祖宗她老人家了！当真是厉害！”他一边仔细端详着我，一边唱作俱佳地说。
　　我本想继续不言不语，可见他又是摇头又是感慨，在将心里的好奇几翻按压之后，到底是抵不住小孩儿心性，脱口而出，“老祖宗当然厉害了，可你总是看我干吗？”
　　他一笑，我知道，这次我又输了。
　　“你骗我，真坏！”
　　“绝对没骗你！”
　　“那你快说啊！”
　　“好啊，不过，得考考你这个小丫头才行，不然你遇事总也不过脑子的！”
　　“好！”这次我答得豪迈。
　　“小丫头，你先说说为什么我能知道你在笑？”
　　“因为，”我想了想，“你也在笑啊！”
　　“狡猾！”
　　“不然你说吗！”
　　“原来我的小沁儿还是这么狡猾的小东西，看来我以前到底还是小看你了！”他道，“其实你说的也不算错，但也不全对，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真的，就像有时候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因为你是沁儿，我是玄烨！”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玄烨。当时我就清楚地知道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完了，他也完了，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不再是说的清楚的了，而且我与他恐怕一辈子也很难说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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