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康熙十二年，冬，皇上撤藩，吴三桂反。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诸朝臣分为两派，一主战，一主降。主降者，退出山海关，重回满洲旧地；主战者，则主力挽狂澜，但两者相比主战派就显得人微言轻了。更严重的是当战争刚刚打响，朝堂上竟然出现了“平西王，握藩镇，拥重兵，雄居西南二十余载，兵精粮足，猛将如云，号令一出，四方响应”的话语。为此后宫里上至皇后、贵妃下到普通的常在、答应都暂时将争宠之心稍敛，可以说是所有的人都关注着这场战争，更关注着我们的皇上将对此做如何处理。一时间似乎所有问题的焦点停留在了太宗皇帝十四格格——建宁长公主的丈夫——吴三桂之子——额驸吴应熊身上。
　　在此之前我与建宁长公主曾有过数面之缘，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温和、善良的女子，她与她的额驸吴应熊并不像我过去所听滑稽戏里公主与驸马那样感情淡薄，相反可以说是恩爱非常，尤其在见到他们的长子吴世霖时，我们这群人都会不禁发出艳羡的感叹。可是……

　　“主子，如今的慈宁宫可真是热闹啊！”一日小蓉突对我说。
　　“小孩子就别多嘴！”我横了她一眼，她一笑，一吐舌头。
　　“哎！”我不禁叹了口气。
　　“沁丫头，你这是又怎么了？”我身后突响。
　　“哎！”我又是叹了口气，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怎搞的，总是喜欢从我身后突然出现，总有一天，我会被他吓死！
　　我在这儿自怨自艾不用细表，且说我们这位英明君主笑得更开心，也更怪异了，如果不是我看错了，我会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就像只偷了腥的猫，可有一点他绝对想象不到——我，不会是他盘子里的鱼，至少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盘子里的，除非是——技不如人！
　　“沁儿，我真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专心一点呢？”他现下里的心情显然并没有因为目前的局势而变得很遭，至少是在我的面前。“你是在担心建宁姑姑吗？还是柔嘉？”
　　“难道皇上您不担心她们（他们）吗？”我抬头问。
　　“这话可是认真的？”或许是我平日里与他胡闹惯了，他说到这儿时居然有些变了颜色。
　　“柔嘉姐姐也就罢了，反正她与尚之信额驸是同意撤藩的。只是目前任谁也看得出来，建宁公主与吴应熊额驸会是最大的难题。”
　　“沁儿，要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转瞬，多云转晴，他变脸竟比变天还容易。
　　“我看！我一个小女子，后宫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贵人，有什么可说的？”变脸谁不会，转瞬之间我也换了幅面孔。
　　“沁儿！”他一柔声，我心中竟是一荡。
　　我发现我的情绪越来越受他的左右了。
　　“沁儿，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竟会觉得，你现在是越来越能左右我了！”他见我迷迷糊糊的便自作主张，擅自伸出长臂硬是把我圈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我哪里能左右你的思想？更何况君心如海，又怎么是我等小女子能肆意揣测的？”我一边挣，一边说。
　　谁知他却把我箍的更紧。
　　“君心如海！恩，这个词用的不错！不过你要是不揣测，又怎么会抱怨我的君心难测呢？”他笑起来竟有如个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要是我的心思那么明朗，那么容易就猜中的话，我这个皇帝恐怕就做不长了！”
　　这好象是他第二次对我这么说了，皇帝这个宝座对他而言当真这么重要吗？
　　我疑惑了。

　　“沁主子，沁主子！”叫声由远而近，“沁主子，可找着您了！”随着跑来了一个塔拉般珠子（小丫头）。她是老祖宗身边的五等丫头，叫那哥儿，最是没心没肺，但因其生的还好，又憨直可爱，很得太皇太后的喜爱，常关照教引嬷嬷们对其不必太过拘束。
　　“沁主子，太皇太后她们正找你呢？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不动啊？”
　　他见来人一不向他请安，二不向他问好，脸色不禁一沉。
　　我一笑，一侧身略挡住那哥儿的目光小声道：“她为人憨实，你别跟她计较！”说罢也不轻轻拉起那哥的手，走开了。

　　当晚，我从老祖宗的寝宫回来，偏赶上苏嬷嬷要做晚课便打发小蓉跟了过去侍奉，自己点灯独坐。才一小会儿，他就来了。
　　“皇上吉祥！”我起身，蹲下，礼成，一切流利如水。
　　“还说不揣测，我看你比谁都精！”
　　我一笑，并不言语。
　　“对了，你都料到我会来，有什么准备还不拿出来吗？”
　　“我刚刚从老祖宗那里回来，哪儿又有什么准备了！”我忍不住叫屈。
　　“哼，我才不信呢！我好象已经闻到它的味道了！”他笑着欺身过来，“还不拿出来吗？”
　　“哎！真真是服了你了！”我叹道。
　　他又是一笑，多少有些小孩子的狡捷，“就知道你这里还有居然不拿给我！所以，我只好自己厚着脸皮上门来讨了！”
　　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推开他，又是一叹。
　　“怎么了？”他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你说什么？”他又问。
　　“就是——”我故技重施。
　　“再不说，当心我可要罚你啦！”他笑得单纯而无害。
　　可就是这种笑容，我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可又多少有些个不服气，也有样学样，学着他的口气道：“就是——，就是——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皇帝了！”说完长吁了一口气。
　　“你这个讨打的小丫头，再不把我的桂花糕拿出来，当心我真的罚你了！到时候，可是求饶也没用，你可别后悔！还不快拿出来！”
　　“可是——”我又有些个嗫嚅。
　　“又是可是，我的小丫头沁儿啊，你又怎么了？就这么舍不得分我一点子糕点吗？真是白疼你了！”
　　“你说什么啊！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只不过，那桂花糕是一大早蒸的，现在恐怕早就冷了，不好吃了！”
　　“那我也要，快拿出来！别这么小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无奈，只好将早起剩下的桂花糕端了一盘给他。
　　他轻轻捏起雪白的一片桂花糕笑道：“还别说，这个的形状倒是好的，就不知道味道如何了？”
　　我刚要生气，就见他还拿着端详，就跟那片不是普通的桂花糕而是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有什么好看的！”我劈手夺下。
　　谁知他却一转身快速将我的手臂弯过来。这下子可好，我不仅没将桂花糕从他手里夺下来，反而被他牢牢地困在他的怀里了。
　　“这下还敢夺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哼，跟我显示你的功夫好吗？”我对于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生擒活拿多少还有些个不服气。
　　“怎么，你夫君的功夫好，你还不服气吗，我的小沁儿？”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我。他因说话产生的热气打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你是谁的夫君啊！”我仍然嘴硬。
　　“不承认？”他有些阴郁。
　　“承认什么啊？”我开始装糊涂。
　　“承认我是你的夫君啊！小沁儿，你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他的脸色又开始晴转多云了。
　　“好了，好了，你快放开我吧，这样很难受的！”我眼看装糊涂不成，又开始了打岔。
　　“唉！沁儿，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吗？”他的样子有些可怜，“你一定知道现在朝廷的形势了吧，吴三桂反，耿精忠、尚之信也是靠不住的，那些个文武大臣一个个只知道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谁又把我的大清朝放在心上，把我的江山社稷放在身上呢！我每日在朝堂上听他们的那些个投降论调都快被气死了，可又不能当众发作，毕竟牵一发动全局，你就当是哄哄我好了！”
　　什么啊！我听的既好气又好笑，刚刚才正经了几句结果又是这样，他这个英明皇帝可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正想着，微笑着，就发现他的眼神不太对了，仔细一看，我就更是觉得好笑了，这次我没有愣神，反倒是他魂飞天外了！

　　“哎！”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轻轻推推他。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一反常态讷讷的，什么也没有说。
　　我见他如此，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我们就这么默默地站着……

　　直到铜锣将三更敲过。
　　其实我心中老早就将小蓉这个小丫头骂过百遍了，这么晚了，这个死丫头也不回来，不然我就不会这么尴尬了。
　　“三更了！”他终于开了口，“我记得我们上次在一起喝茶聊天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不自在的！”
　　是啊！上次，那还是在遵化汤泉的时候，那次我和他好象也是聊到很晚的。只不过那次三藩还没有叛乱，婉儿姐姐还没有生出大阿哥，而他更没有被当成大雁在平沙中被落下！

　　“沁儿，又怎么了？是不是又恼我了？”他似乎有些焦急，尽管我不知道他的焦急是为了什么，可我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感动，也忍不住在眼中，在心里蕴涵已久的泪水。
　　“沁儿，你怎么了？”他见状，忙用自己的衣袖为我搽拭脸上的泪水。
　　我见他这样，眼泪流得倒愈发汹涌了。
　　“别气了，别气了，都是我不好还不行！”他见我哭得凶了，就更慌了，“好了，好了，好沁儿，只要你不哭了，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见他急得头上冒汗，直在屋里打转，我定了定神，忙止哭声。“你别慌，我没事的。”说着便睁开了早已被泪水朦胧了的眼。
　　“真的没事吗？”他还有些许怀疑。
　　“真的！”我冲他微微一笑。
　　“可我还是不信！沁儿，你是不是突然想到什么了？想家？想你的阿玛和额娘了？还是……”
　　“好了，好了，你别乱猜了！”我摆手道，“我没事的，只是想到了你的处境——难啊！”
　　他神色一怔。
　　我继续道：“都说是天家富贵，从外人来看，天子富有四海，哪天不是和乐安稳着的，可自从我进宫以来，才发现，‘和乐安稳’这四个字于紫禁城中的人来说是多大的奢望了。且不提远的汉公主远嫁，唐公主和亲，就说身边的几位公主吧，又怎么样呢！顺治十年和硕建宁长公主嫁给平西王吴三佳之子吴应熊；顺治十七年和硕和顺公主嫁给平南王尚可喜之七子尚之隆；而我的好姐姐和硕柔嘉公主嫁的是靖南王耿仲明之孙，耿继茂之子耿聚忠。撇开国事不说，只提家事，若是有个什么，那她们这些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格格们该怎么办呢？”
　　他一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沁儿，你是不是害怕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他看着我，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我的回答，对他这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很重要！
　　我想了想说：“不，我是觉得你很可怜——谁都要防着！你心里有太多太重要的关于你的江山社稷的大事情了！这些我不懂，也不太想懂，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太累，不要太苦自己了！”
　　他见我如此，却再不言语了，只是更抱紧了我。
　　我们就这么拥着，我就这么被他那宽大、温暖的怀抱抱着，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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