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本纪

　　“启，你的父亲是个混蛋！”

　　“噢。”启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母亲的大腿越来越瘦，枕在上面像是一块石头。

　　那一年启十三岁。

　　记事以来，这句话母亲每天念叨不下十次，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母亲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啊。”或者是“猪肉还是烤着比较好吃。”

　　所以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也不是“奶奶”，而是“你父亲是个混蛋。”

　　当时外祖父惊为天人，刚刚一岁半的孩子就能清晰地吐出完整的话来，肯定不是普通人，当天他就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启去神庙祈福，供奉给大祭司一头牛，一张虎皮，大祭司将龟壳、牛骨扔进火盆里，看着火焰燃烧的姿态，对着天地三拜，末了，扔给外祖父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会带来无尽的荣耀和灾难！”

　　回家后外祖父满腹心思将大祭司的原话传给女儿，女儿不以为然的笑笑，“大祭司一年前就瞎了眼，他能看到什么？”

　　涂山氏仍然心有余悸，但是他向来宠溺这个任性的女儿，而且他的女婿在民间颇有威望，总不能将这个惹事的祸根溺死在粪桶里吧。

　　“启，你的父亲……。”

　　“是个混蛋。”启信口续下母亲的话，那时他从未见过 “混蛋”父亲，后来他见到了父亲，甚至还见到了祖父——如果说启的父亲是个混蛋，那么他的祖父更是混蛋中的极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这时候兽将陶盆端过来，里面装着刚摘下的葡萄。

　　兽是启的奴隶，不到六岁就换了好几个主人，这个从他胳膊上的烙印就可以看出来，每个主子买下他都会用烧红的烙铁覆在前任主人的烙印上。

　　三岁的启在奴隶市场看见兽从一堆小奴隶里抢到唯一一块面饼，就缠着母亲用一个猪蹄交换了兽。

　　之前涂山氏家从来没有买过奴隶，作为东夷最强大的部落之一，涂山家一旦缺乏奴隶，就顺便挑选一个小部落灭掉，不投降的活埋，投降的就烙上涂山氏马型族徽，终身为奴。

　　不过现在兽的胳膊上只有一块烙平的疤痕，没有印上涂山氏族徽，因为启说：“涂山氏族徽好丑，以后我亲自给你盖一个漂亮的。”

　　启向兽勾了勾手指头，兽顺从的坐下，启转身枕在兽的大腿上，柔软而结实，真适合当枕头！启满足的抽了抽鼻子，顺手摘了粒葡萄，送到嘴里。

　　“慢着。”兽按住启的胳膊，“有条小虫子。”

　　启睁开眼睛，一条青色虫子扭动着身躯贴在葡萄上。

　　“张嘴。”启将葡萄放在兽唇间。

　　兽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伸出舌头将葡萄上的青虫舔到嘴里。

　　启这才将葡萄扔进口中，轻轻一咬，酸甜的果汁浸满唇齿。

　　“好吃吧。”启扬扬眉毛。

　　兽的喉咙动了动，肚子里的青虫似乎要钻出来。

　　“乒”的一声，启的母亲一脚将木桌踹翻，深紫的葡萄汁溅了一地。

　　“你父亲是个混蛋，你祖父是个混蛋，你也是个混蛋。”母亲整了整衣服，气忿忿的走了。

　　“二百八十次。”启将青涩的葡萄皮吐出来，“这是她二百八十次踢翻桌子。”

　　“但这是她第一次说你是混蛋。”兽面无表情的说道。

　　启点点头，抽出一根新麻绳，在末端打了个结——结绳记数的方法启二岁就会了。

　　不知不觉启睡着了，醒来时已近到了晚饭时间，兽闭着眼睛靠在墙壁上，正值七月盛夏时节，他裸着上身，只在腰部围了块牛皮，牛皮齐膝，坐下时勉强盖住大腿。

　　“兽，以后你要在里面穿裤子。”启挥舞着胳膊打哈欠，余光扫过，兽两腿之间颇具规模。

　　“不行。”兽拒绝的很痛快，“只有女人才穿裤子，我是男人，而且，你不是也没穿裤子么。”

　　“行。”启也很干脆的说：“既然你不肯穿裤子，干脆裙子也别穿了，那样更凉快。”

　　于是兽裸奔了三天，三天后兽穿上了裙子，当然，他肯定也穿上了裤子。

　　七月，启在麻绳上增加了三个结。

　　八月，仍旧是四个结，倒不是母亲不再骂他混蛋，她难得安静的躺在那里——她死了。

　　九月的一天，外祖父一早就把启从被窝里揪出来，“你父亲终于治水成功了，今天要接你回家！”

　　启的父亲姓姒名禹，人称伟大的禹，简称大禹。

　　禹三十岁那年遇到启的母亲女娇，奔放的女娇跟着禹进了桑树林，十个月后，生了启。

　　禹为了治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世人皆称贤德，其实他没有进家门，是因为他根本进不了家门——他到了门口，遇到拿着青铜匕首的女娇，女娇厉声道：“你要是踏进家门一步，老娘就阉了你！”

　　禹新婚第四天就离家治水去了，后来禹又娶了他顶头上司尧的两个女儿，女娇名份上是禹的嫡妻，实际上一直住在娘家。

　　尧的两个女儿貌美贤惠，嫁给禹后，一直没有子嗣。禹的弟弟叫做象，象整天琢磨着怎么把两个嫂子变成自己老婆。

　　禹的父亲叫做鲧，鲧对儿媳妇没有兴趣，倒是看中了尧赐给禹的财宝田地，希望禹被洪水淹死，永远回不了家。

　　大禹治水有功成为尧的最为赏识的人，而且女娇已死，四十四岁的禹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涂山氏部落接孩子回家。

　　那天一同被接走的，还有女娇的棺材，她死后被葬在姒家祖坟里。

　　从此，启就和混蛋父亲、老痞子祖父、二个骄横的继母，还有一个总是盯着继母胸脯看的叔叔生活在一起。

　　一年后，启和兽去看母亲。

　　“我父亲是个混蛋。”启将打着四个绳结的麻绳埋在母亲坟头，对着兽说：“我也个混蛋。”

　　“不，你不是。”兽安慰道：“你以前肯定不是。但是现在绝对是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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