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请再等等我

　　Chap.29

　　两个小孩儿直哭到天亮才累极了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大哭过后，在沙发上窝成一团也睡得十分香甜。反正是休假日，两人也没有顾虑，莫长庚的手还抚在井昔年的后背上，井昔年的脑袋稳稳的靠着莫长庚的颈窝，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浅浅的呼吸彼此交融温暖。窗外渐渐响起晨起的人走动说话的声音，街道上热闹了起来，小小的房子里却依然安谧宁静，透着令人不忍打扰的美好。

　　天光大亮之后，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照得两小孩的脸都泛着光。莫长庚还沉沉的睡着，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清晰缓慢的敲门声。莫长庚意识有些清醒了，却感觉到全身都好像散了架一样，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头一偏，把脸埋在身边小孩儿软软的头发里，遮挡了刺眼的阳光，只想什么也不管再睡一觉。可那敲门声却固执持续的响个不停，虽然不急不徐，却声声有力，好像是笃定了家里有人一样。

　　莫长庚真想大骂一声：“草！没人在！敲屁啊！”

　　在沙发翻过来翻过去折腾半天，莫长庚认命的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胳膊被井昔年压了一夜，像断了一样，都没知觉了。扶着胳膊小心的跨过还在睡的井昔年，莫长庚晃晃悠悠的下了地，扭头看看挂钟，才九点半。抓抓鸡窝一样的头发，莫长庚还是忍不住低咒：“靠，这么早，赶着来投胎啊！”

　　莫长庚本以为是梁洪川那熊小子，毕竟他和井昔年住在这里，家里本来就不常有大人，所以很少有什么人来登门拜访。正打算一开门就给那小子来个“开门见拳”，却不料一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就吓得把伸在半空的手缩了回去。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西服外套，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形挺拔，气宇轩昂。

　　莫长庚一时愣在那里，还没睡醒的脑袋里混沌着还转不过弯来，但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那男人有一双非常黑亮深邃的眼睛，让莫长庚感觉到一丝熟悉，现在那双眼睛正平静的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派温和淡然。

　　莫长庚脑子里还在短路，那男人已经慢慢的开口了，语气也是一样的平和：“你好，我是来找井昔年的。请问他在吗？”

　　莫长庚心里一惊，脑子里好像被一道惊雷击中。呆了半响，才茫然的张了张嘴，却没了往日伶俐的模样，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他……他……在……”

　　正在此时，却听井昔年那轻的好像从远处的天空飘来的声音就响在莫长庚的耳边：“——爸爸。”

　　莫长庚回头，看见井昔年瘦瘦小小的身影已经站到了他身后，脸上是和门外的男人神似的五官，和一样平静淡然的表情。井昔年的眼睛里已没有了昨天的恐惧惊慌，一瞬间莫长庚觉得……昨天那个在他怀抱里嚎啕大哭的小孩儿好像一夜之间不见了。清醒成熟的井昔年，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正常，却让莫长庚莫名的觉得冷淡疏远，不寒而栗。

　　井昔年的爸爸在沙发上坐下，井昔年和莫长庚各自梳洗后也过来坐在旁边。莫长庚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倒是井昔年翻出了家里柜子里存着的茶叶，给他爸爸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

　　男人看着干净的玻璃杯里兀自升腾出的袅袅茶香薄雾，是儿子亲手给他沏的茶。可是看见和他隔了一整张茶几坐在沙发另一角的少年，男人也只能在无人留意处默默苦笑。

　　“昔年，你妈妈……出了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孩子，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

　　“我很难过，我和你妈妈……毕竟也是十年的夫妻。但是，不是从自己的儿子那里得到消息，让我更难过。昔年，你难道……不把我当爸爸了吗？”

　　井昔年看着他父亲的目光沉静如水，轻轻的摇头：“爸爸，我没有过这种想法。只是，我妈妈她……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我和我哥哥……”井昔年顿了一下，看一眼坐在他旁边一直僵直着身子的莫长庚：“我们能处理好，所以，我们不想麻烦你。”

　　“麻烦？怎么能说是麻烦？昔年，你妈妈走了，我是你爸爸，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男人的眼神里满是痛苦和无奈，却也只能摇头：“算了，算了……你还是个孩子。我知道你的心里很苦，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是爸爸不好，我和你妈妈的事情，不该让你来承担。我们都不想伤害你，也一直很小心，不想你受到影响……昔年，你要知道，不管发生什么，爸爸都是爱你的。爸爸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井昔年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莫长庚却越发的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人家父子俩的真心话大告白。

　　男人停了一会儿，也许是知道等不到什么回应，便自顾自的又开口了：“本来我以为……你跟着你妈妈，能得到更好的照顾。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你过得一点也不好。所以我想接你过去住，让我来照顾你。可是……你又自己走了，你妈妈告诉我，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住。你知道爸爸知道以后……有多伤心吗？”

　　井昔年还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男人的声音轻得好像叹息，井昔年爸爸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带着特有的气质，让人听来觉得深情又悲伤。

　　“我知道你从小就很聪明，很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怪爸爸……爸爸向你道歉，是爸爸错了。可是……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难道还想瞒着我吗？你才13岁，爸爸怎么可能不管你呢。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跟爸爸回家吧。”

　　男人的话说完了，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井昔年低着头，莫长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猜不到。因为他自己眼睛盯着茶几的一角，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就像一个梦一样，显得太不真实，在一个父亲这样合理的要求下，那些话就像两个小孩儿任性的童言。他还记得井昔年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哭得喘不过气来，说他的不愿意，说他的委屈不满和怨恨。可是几个小时以后，天亮以后清醒的井昔年，坐在他旁边却显得那么平静。

　　“爸爸，其实我没有怪过你们，也没有闹别扭。我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我已经习惯了，我现在觉得很好，也很适应。我不想再搬来搬去的……”

　　“昔年，就算你再怎样，你还这么小。”

　　“爸爸，其实我什么都会，我已经很会照顾自己了。我会做饭，也会自己洗衣服，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那更不行了。昔年，你不是孤儿，你不是没有父母，我有父亲的责任。你这么说，我更不能答应，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

　　“爸爸。”井昔年坐直身子，眼神坚定的看着他父亲：“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是亲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瘦小的身子比坐着的时候也高不了多少，但是却彷佛有不能动摇的气势从那挺立着的身躯里散发出来：“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房子，这个家，我也已经生活了四年了。”

　　茶几对面的男人也站起身来：“昔年，你是真的长大了。但是，就算是这样……”他看向坐在沙发上一直惶措不安的莫长庚：“就算是你的哥哥，他也只有十六岁，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拖着你生活，是个多大的负担，你想过吗？”

　　井昔年抿着嘴，眼睛望向别处。想过吗？他怎么会没想过？他已经想了千遍万遍，想得不敢再想，想得不愿意再想。他只是想任性一次，天真一次，放肆一次，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不用考虑那么多，不用牵绊那么多……可是，他要怎么逃得掉呢，要怎么闭着眼睛，蒙住耳朵，锁上自己的脑子锁上自己的心，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

　　“咳……我……”莫长庚干涩的慢慢开口：“我没有什么负担……我已经有自己的工作，我想我完全可以……而且，井昔年快期末考试了，现在搬家的话好像……”

　　“我知道，你跟井昔年要好，你是为他着想的。可是，井昔年的学费，一年是多少，一年的生活费要多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井昔年现在，才初一，以后学校的各种事情，家长会，升学，择校，入学的手续……就算是以后昔年生病住院，也是要家属签字的……你们两个还这么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男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放在茶几上：“昔年，你已经长大了，有很多事，我也不再瞒你。这个，是我和你妈妈当年离婚的法院判决书，其实……你是判给我的。是你妈妈坚持，说你呆在母亲身边对你更好，我才同意，让她照顾你直到成年。另外这个……”又一个黄色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这是今年你放暑假之前，你妈妈写给我的委托书。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对你的照顾不是那么尽善，所以委托我，要我照顾你，里面列明了她对你平时生活习惯，身体健康方面的嘱咐，也写了她对你未来成长的一些期望和安排。她希望你能得到比较完善的照料，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以后能考一个好的大学或者出国留学。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你能一直在父母身边直到真正的独立工作，成家立业。”

　　“可是……我们都没想到，是你自己不愿意。所以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让你又回到你妈妈这边。”

　　“昔年，我和你妈妈不是没有联系。为了你，我们这几年一直都有交流，关于你的一切。我们都希望你能过的最好，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心理上。我们都无条件的爱你，昔年，爸爸只是要给你另外一个家，难道爸爸的家就不能成为你的家吗？”

　　井昔年把那叠厚厚的纸拿在手里，一页页的翻开……眼泪晕不开墨写的铅字，却晕开了井昔年的悲伤……

　　莫长庚坐在房间的书桌上，看井昔年背对着他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收进手提包里。

　　上次井昔年走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这次他一直看着，却说不清心里的情绪。

　　原来井昔年收东西搬家的时候……跟平常周末在家收拾屋子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慢慢吞吞的动作，一样的沉默安静的走来走去，一样的把东西放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他以为井昔年会说点什么的，或者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或者是“这下没人烦你了吧”，或者是“要把衣服叠好房间收拾好别老像个狗窝似的你看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什么也没有。井昔年太安静，安静得莫长庚以为他是在收东西准备上学。

　　井昔年走到书桌前面来收他的书的时候，莫长庚还愣愣的坐在桌子上打坐一样发呆。

　　井昔年拍他的手臂：“诶。让让啊。”

　　“哦。”莫长庚跳下来，站在井昔年背后，看他弯腰把抽屉拉开，把自己的笔记本都拿出来。莫长庚突然看见一样东西，一件他早已经忘记的东西……

　　“等等等等，别关别关。”莫长庚伸手去拦关合的抽屉门，差点把手指夹在里面。

　　井昔年皱皱眉，疑惑的拉开抽屉，看莫长庚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笔盒，透着塑料盖能看见里面躺着一支黑不啦几的肥硕钢笔。

　　“这个……上次暑假你走之前我买的，本来是庆祝你考了重点中学。可是……还没来得及给……后来我也忘了。正好今天看见了，还是给你吧，也算，物归原主了。”

　　井昔年把笔盒接过来，打开盖子，把里面的笔拿出来。手指摸在钢笔的金属笔身上，表面的漆还有小小的不规则突起和翻皮，一看就知道是做工不良的那种劣质钢笔。但井昔年却笑了，把钢笔竖着放在灯下仔细的看。

　　“真丑，还这么重。”半响，井昔年冒出这么一句。

　　“喂！你这小子……”

　　井昔年回头看着莫长庚，脸上是藏不住的轻轻的笑。拉过书桌旁边的椅子坐下，井昔年从窗台上拿下一瓶蓝黑墨水。把钢笔拧开，井昔年认认真真的汲墨水，按一下，要按着墨水管两三秒钟，然后放开，停止两三秒，看墨水迅速染满了笔管。

　　放在灯下弹一弹，对着灯光看，好像没有满。又吸一下，里面的墨水反而少了。

　　一直这么吸墨水看墨水，折腾了好半天。又扯过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尖，井昔年终于满意了。

　　客厅外传来井昔年爸爸的催促声。

　　井昔年把笔装进口袋，拿起书桌上的手提包，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莫长庚跟在后面，看外面等待的男人接过井昔年的包，揽着他的肩膀往门口走。

　　莫长庚觉得喉咙里好像梗了一个馒头，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嗓子眼发紧。一直看井昔年走出门口去，忽然又折身回来，直愣愣的看着莫长庚，眼睛眨也不眨，半天才冒出一句：“哦，我的笔盒子。”

　　莫长庚还没反应过来，井昔年又折进房间去，过一会儿手里拿着好好的装在盒子里的钢笔，又走出了门口。

　　铁门砰的一声合上了。井昔年的身影消失在这沉重的铁门后。客厅里瞬间安静了，忽然间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他们还没说再见呢。莫长庚想。他们又没说再见。

　　莫长庚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觉得无事可做。转身掀帘子进了房间，莫长庚就合着衣服往床上躺。

　　“昨天被那小子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好……”莫长庚觉得他很困。可是意识清醒得可怕，好像连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脑子里好像有一根神经一直突突的跳动着，撕裂一样的疼。

　　莫长庚从床上看书桌上，阳光洒在桌面一片灿亮，好像连那桌面的灰尘粒都被井昔年打包收拾走了，只剩下井昔年试钢笔的那张白纸还在桌子中间安安静静的躺着。

　　莫长庚从床上撑起来，伸长了手去够那张纸，差点掉下床去，但他还是拉住了那张纸的一个纸边儿。

　　拿在眼前，外面的阳光映在白亮亮的纸面上，刺得莫长庚的眼睛，忽然间酸疼——

　　“等我几年，我发誓，我会回来。

　　我喜欢你，所以，请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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