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夏

　　我们总说生活生活，它不可能像小说。再平淡的小说里，也有轰轰烈烈的爱恨；没有一个角色不美好，他们有最耀眼的光芒，或是最特例独行的姿态；他们善良，美好，令人向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这种给人温暖的力量；而夏澈总是不屑一顾，说那些文艺到肉麻的汉字让他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我沉溺于我的白马王子，他看他的侦探小说。长久以往，我们的生活就像两股沿着相反方向呼啸而过的风。静了下来回头看，才发现距离彼此非常远——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又是看似再正常不过的姐弟，见面时打闹谈笑，放假后形影不离，总引来半生不熟的亲戚朋友碎碎地念：“你看看人家多幸福，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感情多好……”
　　只是这个年岁的我们，正尴尬于深谈，也不屑于吵闹，生活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交集。所以如果真把我们两个单独扔在一起，倒也会陷入长久的沉默。这样的淡淡的感觉说不清有多爱，但终究是在心里的某一处。
　　其实读遍了天南地北多少语言，也寻不到谁能够诉清我们的心。
　　也许人人都是相似，连自己都摸不透的地方也就懒得去深究。平平淡淡地过才是福，不必承诺爱多深恨多浓，更不必履行上刀山下火海的承诺——那些玩意都假了矫情了让人头痛了，还不如发愁下次测试能不能过或是明天工资能不能发。

　　然而人各有异，偏偏就是有人相信天荒地老的爱情以及完美欢乐的Ending。韩晓伦就是这么个人。在尚还懵懂的年纪，他遇见了一个像是小说里那般光芒四射的女孩。第一次见时他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几句话，脸红得活脱脱像个柿子。后来又暗自懊恼自己傻，那种姿态可一点都不帅。于是第二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硬是按下了心里的悸动，冷冰冰地说了句“嗨”，那女孩转过头来看他，而他却熟视无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于是那女孩也没什么回应。不过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大概就会看到他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以及放在口袋里的手不停发抖。
　　他后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每次都恼得不行，总要撅着嘴板着脸顶上一句“要不是陆枫那小子，我估计现在看见你都得脸红。我就不明白了，那小子怎么那么容易就和你们混熟……”
　　我只能笑他傻。

　　据韩晓伦说在两次的巨大挫败感后，他彻底放弃了想要跟我成为朋友这个念头。倒是陆枫见他这般扭扭捏捏的模样大笑他没用，他也不反抗，只能开着“唉阿枫我这辈子是交不到女朋友了，只有要你了”这样的玩笑。陆枫只推开他玩笑般过来抚摸的手，笑着说句“神经病”。
　　那一年我们都是初一。至于我与陆枫走得越来越近从而也和韩晓伦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又是后话了。
　　而再后来……到了今天这样，我却也记不清其中曲折。记得的只有哪一个夜里，他拉着我的手奔跑，跑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着我的眼睛说了“我喜欢你”。他并不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但是我却莫名其妙第一次地觉得浑身热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那是个夏天。
　　那也是个夏天吗？我记不清了。我记得只有那个阴暗无光的角落里，他的脸慢慢靠近我，我紧闭着眼睛不敢喘气，在嘴巴被轻轻啄了一下后又忍不住眯着眼睛想要用视觉记得那天的场景。无奈天色昏暗，我只看到了他长长的睫毛。他紧紧地抱着我，抱到我觉得被压得生疼，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激动。
　　而他后来很多次对我说，他觉得那个亲吻就是天长地久，那个拥抱已经天荒地老。

　　我在一个心里最悸动的年纪被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抢去了初吻。可是我总是懊恼：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初二还是初三；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天；我记不清他穿的衣服什么样……我甚至记不清我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记得只有我眯着眼睛看到他的睫毛，和也不知是我还是他剧烈的心跳。

　　别人总说年轻多好。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那么疯狂都那么傻，都那么勇敢无畏。韩晓伦在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莫名其妙的冲动之下表白，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交往，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更疯狂的是，这段没有暧昧就修炼成的关系反而在绵长的时间中被两人浸泡的越发温柔。
　　我读了那么多或无聊或文艺或狗血或神奇的言情小说，也没见过这么疯狂的情节。男主角和女主角大都经过了互相鄙视或是互相倾慕的过程，才最终修成正果。然而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也不是我的生活。十四五岁的女生谁不在幻想美好的爱，而这个时候被一个干干净净棱角分明的帅哥表白，谁又能不动心呢。
　　当时的我早就学得多么精明，也逃不过一时糊涂。而现在的我已经变得多么世故，也仍感谢年幼的我难得糊涂。

　　可是恋爱没有指导手册，年轻难免一腔热血。我们的关系亦冲突不断，但或大或小，最终也都会在他的示好我的心软下结束，不过其中陆枫这个调和剂也尤为重要。久了也有尴尬，或许是他太怕失去我，或许是我太怕失去他，慢慢从刚开始的如胶似漆变成了现在的浅淡如水。就像现在，我躺在他的床上，陪在我身边的却是陆枫，无奈事出有因，我习惯性地在他面前隐瞒很多。
　　有一次我在学校被一个男生打劫。无非是那种混在校园里的“小混混”，顶着一头稀奇古怪颜色的鸟窝，脸上到处都是钉子和环状物，然后一脸凶相地说“把钱给我交出来”。我从小被教育不要反抗，也就乖乖的给了他钱。事后告诉晓伦的时候只有轻松平淡如陈述“我今天早上起完了差点迟到”的语气，但他却愤愤地去找那个男的，声称要教训他一顿。结果可想而知：韩晓伦鼻青脸肿地进了医院，谁问都只肯说“自己摔的”。
　　那一年我们初三。也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韩晓伦的不成熟。都说男生是长不大的孩子，还真有几分道理。所以自从我发现晓伦做事总这样热血，老喜欢在我面前逞强以后，我就习惯性地在他面前绝口不提烦恼。

　　我不希望他因为我改变什么，所以我只能因为他改变自己。两个人要相安无事，必须至少有一个人比较成熟。如果他做不来，那么我来。

　　我说不清自己有多爱——这不是为了表明程度有多深，而是发自内心的不确定。第一次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确切肤而真实地感受到安全、悸动和温暖。可是后来我越长大，越觉得这样的关系既不能长久又没有意义，也曾试图与他说明白。可是他每次都温柔地抱着我，那些时候我又觉得这样到天荒地老又何妨，多么美好；或是打趣地与我斗嘴，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直说“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缠着你！你拿我怎么样？”
　　认识了韵晨以后，我与她提起这个话题，也总让她拍案而起，大叫鄙视我不知好歹，捡到宝了还不好好把握，简直是狼心狗肺，暴殄天物……她对稍有姿色、略有身材或以上的男生总是没有控制力。久而久之，我也不与她提。

　　可是最矛盾的是，大部分时候，我也非常感谢当初的自己说了好，才换来如今什么都会答应我的他。

　　在外人眼中，我出身名门，不愁吃穿，不丑不病，人脉甚广，成绩甚优，简直是怎么看怎么幸福。可是我唯独少了几个真正贴心的朋友。板着手指头数一数，夏澈不喜与我深谈，我又不愿把什么都对晓伦说，韵晨在男生的事情上和我实在是没有共同语言……
　　这么几年下来，最亲的反而是当初那个为了最好的朋友而与我亲近的陆枫。

　　短信的铃声把我从冥想状态中拉回了现实。我转过头看到陆枫一副尴尬的表情看着手机。
　　“这下你更忙喽。”他把手机递过来给我，我看到标题的“A-News”就知道没好事。谁知道整版都围绕着昨天我的“不用告诉晓伦！”和今天早上我和张叙海一同从宿舍出来的照片展开，天马行空地想象了我们家复杂的关系图。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居然被偷拍到这么清晰的照片。这下好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怎么会呢？”我皱着眉头仔细回想，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尽早起来对门的女生打了那通沉默到一言不发的电话，“懒得理他们，我还有夏澈的事情，还有父母那边……唉。”
　　“别叹气啦，傻瓜，叹气有什么用。夏澈那边我会再去找张叙海谈谈，看看有什么解决办法……你爸那边如果没办法的话就把你弟接来S院陪你住喽。这算个屁事情啊，看你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家死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太好的话，吐了吐舌头，“反正，放心啦。有我陆大侠在，没问题的啦。哎呦……笑一个啦。”
　　我看着他天真的眼神和一副幼稚的姿态，苦笑了两声。但他又的确是个非常神奇的人……虽然我自诩成熟，但在他面前我就像是在多啦A梦面前的大雄一样，一点都没用，只知道诉说，还有哭。
　　“行啦行啦。”我摆摆手，“就你还大侠呢，被人煮了吃都不知道。”
　　他做了个鄙视我的神情。
　　我突然觉得一切又美好了起来，睡个觉果然会让阴霾都烟消云散。昨天晚上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又好像天都塌了，今天都觉得其实有什么啊，无聊闹剧而已……生活真是有趣，它不停地逗你笑再惹你哭，再逗你笑再惹你哭……循环往复。

　　就像正当我刚恢复了一些好心情的时候，另一个满脸阴霾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晓伦，你怎么回来啦？你不是一上午的课吗？”
　　“水湘，你怎么回事？”韩晓伦没理陆枫，直接站在我面前问我，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怒火。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到底要瞒着我多少事情？今天我看到那个叫什么海的本来还想安慰他一下，结果反倒成了他安慰我！”他的声调慢慢高了一些，似乎眼睛里还闪着泪光，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我……”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准备告诉我你和家里人吵架？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准备告诉我你弟现在有危险？你是不是觉得告诉我什么都特多余？你是不是根本就觉得我特别没用啊？”
　　“不是，我……”
　　他不说话了，我反倒也突然也说不出来了。难道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是我的确没准备告诉他我家里的事，因为觉得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告诉了他他也解决不了，只是徒增烦恼，还不如我一个人担着，反正都会过去。
　　“晓伦，你别这么……”一旁的陆枫在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中打起了圆场。
　　“你他妈给我闭嘴。这么长时间一男一女呆在房间谁知道都在做些什么事……”
　　“你脑子有病是吧，我当你是朋友才劝你一句，免得你过几天后悔又哭爹喊娘。不过我看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吗？我告诉你，你配不上湘湘。”陆枫突然不知哪来的火气。
　　“哈！我配不上。你配得上是吧？陆枫我告诉你，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喜欢我让给你，没必要躲着我，在暗中搞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大有扑上去厮打在一起的趋势，忙起身站在他们中间，面朝着晓伦狠狠推了他一把，也用很大的音量叫道：“你发什么神经！你别那么幼稚行不行啊！”
　　我拉起陆枫的手就往门外走，一边和他说：“别理他，他抽疯。”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听到两声抽泣的错觉，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陆枫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只听见还在房里的韩晓伦还在大声吼骂着一些什么，但又听不清具体是些什么内容。陆枫和晓伦的宿舍在2楼，所以不用等电梯，走楼梯很快，几分钟后我们就走出了宿舍区。
　　“我要去上课喽。”陆枫莫名其妙用力甩开了我的手，很快转身走了几步出去，又停下来说，“没事的，他过几天就好了。”
　　“嗯……”没等我回应，他就已经很快地消失在人群中了。

　　夏天还没过去。阳光还是让人非常头痛，但它却比不过署名晓伦的那条信息那么刺眼。
　　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我们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怎么争吵，最后还是会紧紧拥抱在一起。这就好像是习惯，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好像如果没有差池，我们就会谈一辈子的恋爱……可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关系多么不堪一击，看到那几个字后还是忍不住大声痛哭。

　　他说：“是我爱得太多。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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