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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2
尹兰离开大业殿,走得很慢,脑子里乱得象团麻,许多死结纠缠着她,头痛欲裂。
尹兰想了一会,狠下心,加快了步子。
过了安福门,便是寝殿。尹兰刚踏进殿门,一眼就望见静静坐在帘下的宛儿。帘外是疏云淡月,万里星空,她手边摆着棋盘,指间捏着棋子却久久不落下,只时不时的看看夜色,象在等待什么。
尹兰的脚步忽地停住了,第一次感到如此矛盾,她无比珍视的东西,却要亲手去摧毁它。
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所有事她都不曾知晓,那今夜的时光依旧是祥和静好,与曾经共度过的无数个夜晚相同。
宛儿象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眸间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尹兰的心思全显露其上。“你都知道了?”
尹兰没有回答,只是朝她走过去,空气中幽幽的白檀香,柔中带刚,稀淡却清冽,原来一种香也可以代表一个人。
“为什么要下毒?”她恼她,也怨她,语气不由地生硬起来。
宛儿定睛望着她,那眼神依然纯净,那表情依然温良,往事一幕幕浮现,亲如姐妹手足的情谊,让尹兰忽然没有力气再去恨她,渐渐放柔了语气,“宛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苦衷的?”
宛儿笑了笑,很平静也很冰冷,对尹兰几乎是残忍的,她摇摇头,“没有苦衷,也没有人逼我。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当是为了贫苦百姓,替天行道吧。”
尹兰眼中困惑,想要开口辩解,宛儿用手指示意她别说话,“如果你不是现在的身份,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她委婉一笑,将棋子分好,“一起下盘棋吧?就当今晚的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没有其他身份,也没有尊卑之分。”
尹兰在宛儿对面坐下,宛儿说,“这是你我第一次平起平坐,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再让你哦。”
尹兰一把抓住宛儿的手,恳切道,“宛儿,今日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就说替我办事,趁着夜色出宫去吧,以后也别再回来了,答应我,好吗?”
宛儿眼神一暗,本想说什么,却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若胜了我,就听你的。”说着,手中的黑子已然落下。
尹兰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很认真地思考每一步棋路,宛儿忽然问道,“身处宫中,你怕不怕?”
尹兰盯着手中的白子,想了想,“若是之前,我一定回答你,不怕。只是今日之后,我是怕的。从前我只以为自己做得不对,是没按照宫里的规矩来。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宫里的是非对错,我根本不懂。”尹兰对着表情了然的宛儿,微微一笑,在黑子的右边落下白子,“可我还是要留在这里的,因为我爱的人也在这里。”
宛儿清明的黑眸有些浑浊起来,隐隐透出一丝怜悯,“你真的爱他?”看到尹兰不假思索地点头,宛儿流露的怜悯越发明显,话语却是决绝地没有丝毫停顿,“你若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我什么都不会说;你若是对他用真情,我劝你及早回头。”
尹兰眉眼之中满是疑问。
宛儿面色凝重,蹙眉说道,“你爱他,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既非先帝长子,也非太子,却能继得皇位,你以为他都做了些什么?他费尽心机,耍尽阴谋才坐上了龙椅,难道这样的人你不害怕?他即位一年间,连续大兴工役,掘长堑、置关防、营建东都、开凿运河、大造龙舟、巡游江都,役使男女数百万,百姓苦不堪言,而他骄奢享乐,难道这样的人你还爱他?”
宛儿的目光似两道利剑直指着她,而话语句句沉重如山,压迫着她快透不过气来。
耳旁倏地响起西巡时乐平公主和她说过的话,字字清晰仿若昨日。思绪辗转间,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坦然迎接宛儿的目光,“有人告诉我,帝王家的男人没有不残忍的,皇位的争夺本就残酷无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坐上龙椅,只说明他有比其他人更强的能力,当之无愧。江山社稷的事,我不懂,可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我常见到他为了国事操心,西巡更是冒了生命的危险。我看到南方的丝绸可以运到北方,南北的交通更便利,我亲眼目睹边疆的安定,西域的俯首。百姓是受了苦,可他并不是只知道享乐的人。”
“你……”宛儿没料到尹兰会振振有辞,一时愣住,片刻后才摇头,“你被迷住心窍了。”
宛儿不再说话,低头专心下棋,一黑一白的棋子交替落下。
过了一会,宛儿看似不经意道,“先帝在位后期最宠幸两位美人,其中宣华陈夫人,是前朝陈后主的妹妹,据说姿貌无双,甚至连他也拜倒在其裙下。先帝驾崩,他登基次日,便不顾伦理辈分,向这位曾是他后母的女子送上同心结作为信物,之后更是对她独爱专宠。”尹兰半是不解地听着,宛儿对着夜色叹口气,继续说道,“一个女子能够得到两任帝王的宠爱,也算三生有幸。只可惜,红颜薄命,他登基后才一年,她就亡故了。可他仍念念不忘,西苑的宣花宫便是为纪念她而建。”
尹兰想了想,渐渐明白宛儿说这段话的用意。
为什么初侍寝时,他看到同心结会有悲伤的眼神。
为什么她解画时,说中他心事后会有愤怒的神情。
为什么乐平公主说,看到她便想起一位故人。
为什么西苑中,只有宣花宫不住任何女子。
甚至在宣花宫中,为什么会有和她相貌神似的画卷。
这一瞬,都有了答案。
心里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涨满了,又突然一下子全空了,靠上身后的廊柱才堪堪支撑住虚空的身子。悲恸从眼底涌出来,棋盘上的黑与白越发模糊,脑子却越发清醒,她垂着头,一点清泪滴在棋盘上,“我长得和她很像吗?”
未等宛儿回答,尹兰已经抬起头,满面尽是泪珠,而唇边竟漾着一抹笑意,前一刻空了的心头,下一刻又被与他的一点一滴所填满,他与她的过往,已经深刻得不可能从她心中抹去。“宛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无法恨他,也不会恨他。即便他是因为她才爱我,可这份爱却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着。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我爱他,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无论他是为何而爱我。” 那笑意渐浓,最后化为一个明亮耀眼的笑靥。她深红的纱裙迎风而舞,似焚身的火,似扑火的蛾,似她此刻的笑靥,执着热烈。
宛儿凝神,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发现棋盘上的变化,而尹兰正豁达地笑看着她。
霎时,某些情感被牵动,宛儿只觉眼睛发热,强忍住泪意,“你赢了,我会出宫去的。”她早明白失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可她宁愿给自己一个假想,给她一个希望。
尹兰起身,上下摸了摸,她平日不戴首饰,所用的皆是宫内之物,身上竟没有半点银两。最后,摸到腕上的手镯,立刻摘下塞给宛儿,“你到宫外,需要钱打点,我只有这个,你收下吧。”
宛儿没有再推辞,扭过头悄悄抹泪,而后,她回身想了想,神情复杂道,“还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希望他早日宠幸你,你得宠,我便有机会接近他,伺机下手。所以,你刚到西苑,急着见他时,我暗中做了安排。还有,你初侍寝时,是我用迷香把你晕倒了,并在你发上涂了媚药,只是没想到,那次竟会失败。而后,用艾草和雄黄熏香……”
“别说了,宛儿。”尹兰低叫着打断她。
“你要记住,今后在宫里千万别相信任何人,自己多保重。”宛儿恐怕自己再多犹豫,话音一落,即刻转身,疾步离去,只留给尹兰一个越来越渺小的背影。
——
风和日丽的午后,宏伟庞然的宫城内,静若寒蝉。
深深的宫墙,一排连着一排,富丽的宫殿,一圈环着一圈。
一阵步辇的细微声响由隐约渐渐变清晰。
十几个宫人组成的依仗,整整齐齐穿行于宫墙之间,仪仗中央装饰精致的步辇上,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
女子微微锁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步辇在一处停下,侍女过来禀道,“尹姑娘,过了安福门,再往北行不远便到了,之后一段路要劳烦姑娘下车步行。”
若雪点头,款步下车,双脚终于在宫城的土地上踏实。她仰头望向无垠的苍穹。
此处是权利象征,历史中心。有多少目光交汇在此处,有多少杀戮纷争只为此处。
而它背后多少女子的命运,可又会被谁记住?
从她撕下告示交给守城的护卫,到依仗迎接她入宫,期间不过几个时辰,不说这觐见的速度,光仪仗的规格,已证明尹兰在宫中的地位非比寻常,原来他所说的‘宠爱有加’竟是事实。
低着头刚行了几步路,忽从风中荡来一把悦耳的欢声,打破了冰冷的孤寂。
“姐姐——”
高高的宫殿围廊边,一团火红的影子。尹兰倚着阑干,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唤她。
思念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姐姐啊,就在眼前!
数十级的玉石台阶,尹兰连奔带跑一溜烟就下去了,在身旁众宫女的惊呼中,她提着裙子,若一只欢快的小燕子,腾空跃起扑向若雪。
这一瞬仿佛时空静止,四周的宫墙和众人连同所有杂念顷刻间都烟消云散,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那火样的红色。若雪什么都来不及想,如反射般张开双臂迎上去,稳稳接住扑进怀中的尹兰。
尹兰赖在若雪怀里撒了好一会娇,许久才抬起头,拉住她的双手,脸上的笑容比五月的阳光还要明媚,“姐姐,终于见到你了,姐姐,我好想你。”
“兰……兰儿,太好了……” 若雪竟不知要说什么,千言万语尽化做无声。欣喜、惊喜、狂喜……任何情绪都描绘不了她此时的心情,她也无须去描绘,只知道彼此紧紧交握的双手才是最真实的,是切不断的亲情所在。“姐姐不会再离开你。”
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一红一白的两道光芒,似乎要将阳光都击得粉碎。
一边的宫人呆呆地看着,暗想这位被皇上宠幸着的女子确如传闻所说,无视礼数,而同时,又对那光芒移不开眼,只因体内某些遗落许久的东西被悄悄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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