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隐霜禽

　　楔子
　　“公子，这天儿看着许是要下雪了。要不回屋吧？”青衣的小童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然后将火盆向亭中坐着的素衣公子身边稍微挪了挪。
　　素衣公子闻声转过头来温和地道：“没事儿，我想再坐会儿。”远山黛眉，翦水凤目，秀挺的鼻和淡色的唇，清俊得不染尘俗，唯有右眼尾一点淡墨色的痣增添了一抹似有似无的人间之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像是四五月的温山软水，让人刹那间忘了寒冷。
　　“那……我给公子添些炭火来。”说着，小童伸手试了试素衣公子手中捂着的袖炉又道：“再换只热乎的袖炉。”
　　“嗯，顺便让果儿给我温壶酒来。”浅笑依旧，衬着素白的衣衫，仿若冰天雪地中静好的莲。
　　“哎。”小童答应道，然后小跑着出了亭子。安静的小院中迸生出清碎的脚步声，又在片刻后归于沉寂。
　　朱栏碧瓦的四角小亭犹如静立在枝头的冬鸟，伴着灰暗天地间那一袭雪白，两者相对无言。亭中人伸手拢了拢肩上厚厚的皮裘，不经意叹出的气无处可藏地化作一团白雾，模糊了望向北边的视线。确实快要下雪了呢……
　　“苍桓，这次不要失约了，好么？”轻声低语随风摇曳，望向北边的目光中氤氲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微涩……

　　章之一
　　似乎，有关于那人的记忆，不少都伴着漫天的白雪……

　　多年前的冬天——

　　“二殿下，二殿下……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儿围场里没东西可猎的呀……要是冻坏了身子怎么办呐……”
　　隆冬死寂的围场中，一行人缓缓走来。最前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骑一匹雪骢，金冠玉带，锦袍貂裘，带着些微稚气的面庞已见俊朗的轮廓。少年耐性极佳地一边听着身边的宫人絮絮叨叨，一边忍着笑看那宫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不停抬头和自己说话。
　　“贵公公，说完了？”剑眉一挑，俊朗的面容带着明媚的笑，在雪天里煞是亮眼。“说完了就先把气儿喘匀吧。我要猎只银狐给母妃做手笼，已经和父皇说过了，没事的。”不等宫人答话，少年便一语中的地给了个让他放心的理由，然后轻夹马腹，回头对身后的四五侍卫道：“走吧，先发现银狐的本殿下有赏~”
　　“是！”侍卫们齐声应答，然后跟着前面的身影打马进入积雪的林子。
　　“二殿下！二殿下！您悠着点儿啊……等等奴才呀~~”没有骑马的贵公公一边挥着拂尘，一边唉声叹气地跌跌撞撞跟进林子。虽然之前二殿下是照顾着自己的脚程，不过从二殿下的寝宫一直小跑到围场，也累得够呛了，这可是把一年份的都跑了吧？摇摇头，必须跟紧主子！接着贵公公也跟着消失在重重树影间。
　　进了林子，一行人在里面放慢脚步，细细寻找着，贵公公终于是赶上了他们，这时跟在后面抚着胸口喘气。
　　锦衣少年右手持缰，左手提弓，引着雪骢蜿蜒前行，打量着可能藏匿小动物的各处。
　　“殿下！那里！”其中一名侍卫喊道。同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肯定是猎物受惊准备逃走。
　　少年面露喜色，从身侧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然后拧身转向银狐逃窜的方向，估测好距离，引弓瞄准，凝神屏息，果断地放出一箭。
　　羽箭飒然飞出，噗的一声，是扎进了皮肉的声音。众侍卫们连声赞道：“二殿下好箭法！”
　　少年只是牵起嘴角笑笑，然后下马准备去收猎物。侍卫们见了，也跟着匆匆下马。少年一扬手道：“不必跟来了，收猎物也是狩猎的乐趣之一，我亲自去取。”然后踏过枯枝积雪，不一会儿手里提着银狐笑笑地走了回来。
　　只见那狐狸喉头中箭，全身的皮毛没有丝毫损伤，也没有一丝血渍。侍卫们不禁再叹：“二殿下箭法如神！”
　　“呵呵，不过是猎只狐狸罢了，哪有你们说得那么神。”少年将狐狸交给其中一个侍卫收好，接着道：“天冷了，母妃气血不足容易手凉，我给她做个手拢送去，自然不能伤了它的皮毛。”说完少年便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准备带着众人回宫。
　　这时，一声惊雷在身后炸响，同时还夹杂了一声快要被雷声掩盖住的鸟儿的鸣唳。
　　“什么声音？”少年闻声猛地回头，身边的侍卫也警觉地打量四周，手按佩剑。众人就见不远处的凹地隐隐散着灰烟。
　　凝神再仔细听，却没有再听到任何活物的声音。不知为何，少年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自己不能就这么走掉。随即，少年再次拨转马头，一抖缰绳，雪骢敏慧，便载着主人向发出异响的地方走去。身后的侍卫立即跟上，护在他四周。
　　马上的少年朝着惊雷打过的中心看去，只见那一块儿地方都已焦黑了，潮湿的树枝散发出淡淡的烟子，空地中央，一只鹤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虽然原本的白羽现在也沾上了泥污，不过额上的一抹朱砂和颀长的身形还是让人认得出它。
　　雪骢似是知道主人心中所想，便迈开步子踱到离那只黑乎乎的鹤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少年拍拍雪骢的脖颈，下到地面，就见那只鹤翅膀已经伤了，一条细长的口子正在流血，不由得皱起眉。
　　半闭着眼睛的鹤察觉到靠近自己的身影，立刻有些防备地瞪圆了眼，吃力地想仰起脖颈，无奈浑身无力，扑棱了半天翅膀，只是牵动得伤口越发疼痛，只得丧气地倒回地面，以防备的眼神盯着靠近的人。
　　少年慢慢靠近那只鹤，见它防备地盯着自己，怕它再挣扎撕裂伤口，便摊开双手，一边慢慢靠近，一边轻声道：“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别怕……”
　　鹤似乎是被着温柔的声音所安抚，便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吃力地喘气。少年最后在它身边蹲下，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伤口，然后小心地抱起它向马儿走去。
　　“二殿下，这……小的来抱吧，小心污了袍子。”拿着银狐的侍卫道。
　　少年单手抱着鹤，敏捷地翻身上马道：“不用了。伤了筋骨难好，我抱着就行。回到宫里你们叫位御医过来。”
　　“是！”侍卫们齐声应答，然后追随着少年策马奔回皇宫。
　　少年单手持缰，尽量的稳住身子减少颠簸，不时低头看看怀中的鹤，应该还没成年吧，身形并不算大。想到这里，放低声音对怀中的它道：“放心，没事了，我会照顾好你的。没事了……”仿佛在哄孩子一般，俨然忘了其实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受伤的小鹤蜷在少年的怀中，感觉到温暖，不过浑身乏力，便将头靠在少年的臂弯上。迷迷糊糊中似乎没有了寒风肆虐，大概是少年拢紧了貂裘挡了寒风吧。不过伤口钻心般地痛着让它难熬，耳边徘徊起的声音温柔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我会照顾你的……”如此令人安心的话语，仿佛最有效的仙术，让它平静下来。没错，一切都会好的……小鹤心里这样想着，体力不支，沉沉昏睡过去。
　　当小鹤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温暖的屋子里。视线有些模糊，干脆再阖上眼休息一下。屋子里人说话的声音轻轻楚楚听得见。
　　“母妃，鹤不是应该生活在水边吗？怎么围场里也有？”是那少年的声音吧，温和得让人安心。
　　“这……母妃也不知道了。桓儿准备将它养在宫里么？”女子的声音温柔平和，一定是那少年的母亲了。原来救了自己的少年叫“桓儿”啊，小鹤用心记下。
　　“嗯，它还这么小，身上又有伤。太医说了，皮肉伤而已，换几次药就好了。大概不会太久吧。”桓儿答道，措辞用心。
　　“呵呵~没事，挽救生灵是好事，何况鹤是祥禽。母妃现在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了，多个伴儿陪着桓儿也好。”女子顿了顿，有好奇地问道：“对了，那只小鹤是怎么受的伤？”
　　“雷劈的！”桓儿毫不犹豫地回答，听得小鹤一头黑线……
　　“呵……桓儿是故意逗母妃的吗？”女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小鹤在心里附和道：对，他绝对是故意的！宽面条泪啊……
　　“好了，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母妃得回宫了。好好照顾自己。”女子起身出门，传来铛铛的佩环声响。
　　“嗯~儿臣恭送母妃。”
　　“奴才（奴婢）恭送贵妃娘娘。”屋里跪倒了一帮侍候的宫人。
　　小鹤复又睁开眼睛，滴溜儿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二殿下、贵妃娘娘、太医、还有这华丽的寝宫，看来这里是璞国的皇宫没错。也对呀，自己明明就是跑到了皇家的围场里面避天劫的。族里的老人说皇宫里有龙帝和凤帝庇佑，可以削弱天劫的力量，自己便冒险来了。原本想再进来些，不料还是慢了点，在围场就被天雷打中了……不过似乎真的有用呢，只是伤了翅膀而已，不算严重。
　　小鹤偏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翅膀，已经被细致地用白布包裹好了，里面大概上了药，凉凉的并不怎么痛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叫桓儿的少年走进屋子，故意放轻了动作，不料软榻上的小鹤已经醒了，正抬眼打量着他。
　　璞国的皇族，是姓苍吧，他叫苍桓呐，好威风的名字。小鹤径自思量着。
　　走到榻前，苍桓看那只受伤的小鹤整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放心了，便笑着问：“伤口还疼么？”
　　小鹤定定地看着苍桓露出明媚的笑脸，如秋天的暖阳一般干净舒服，世上有这么好看的人啊……便呆呆地摇摇头。刚晃了两下却看到苍桓吃惊地长大了嘴。呃……忘了自己应该装作听不懂人话的呀……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苍桓喜出望外地问，开心地在榻边蹲下身来。
　　……又呆呆地点了点头，小鹤不知怎么的，面对这张有着明媚笑容的脸，自己就不想对他隐瞒什么……再说了，刚才都摇过头了，那就是听懂了，现在点两下又怎的？
　　“呵呵~~太好了，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么？”苍桓高兴得眉梢眼角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欣喜。“对了，你有名字嘛？”
　　……摇摇头，小鹤心中暗道：笨呐，就算有也没法告诉你啊，我还不会说人话呢……
　　“哦？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么？”苍桓很认真地摸摸下巴，好看的眉一皱，思量起来：“嗯，先得有个姓吧，姓苍是不行了……这是国姓……”
　　喂……我还没点头答应哎，这人怎么就当真了……小鹤暗自思忖，如果现在翅膀能动的话，它一定扶额了……
　　“苍不行……那姓青吧？这个好，其实和苍也差不多啊~呵呵~~名么……就羽吧！”很快想到一个名字，苍桓觉得自己很满意，便笑眯眯地对小鹤说道：“青羽好么？以后我就叫你小羽吧！”
　　榻上的小鹤黝黑的眼珠滴溜儿一转，心下觉得这名字还行，就对苍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看到小羽点头答应了，苍桓高兴坏了，不过突然想到他们刚从围场回来，似乎什么都没吃呢，小羽还睡了这么久，这会儿一定很饿，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道：“你还什么都没吃呢，我去给你拿些东西来吃吧。”
　　青羽再次觉得苍桓其实还是挺好的呀，便兴奋地点点头。
　　苍桓笑着出了门，不过清朗的声音又传进屋子。“小羽你喜欢吃什么？毛毛虫行吗？你不出声就是答应了对吧？”声音远去了……
　　软榻上的青羽这时很想握拳……心里愤愤道：他刚刚不是还说自己是涉禽的么，毛毛虫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拿来吃嘛！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的！越想越生气，青羽便用自己的长喙狠狠地戳了身下的软垫几下，终于才解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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