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细耳安魂曲

　　耶利米一见到那写在泥板上的公文，就知道伯提沙撒已经坐王了。
　　什么燃着的荆棘和连天的梯子，都是他们曾一起在书上读过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他还记得。
　　耶利米回家收拾打点，没等多久就有官员闻讯来请他了。
　　几年前就有的顾虑，如今也还存在，耶利米却下定了决心前往书珊。他确实太想念伯提沙撒了，哪怕只是见一面，忍受怎样的辛苦也值得。何况他也相信，若不是经过了细致的准备，伯提沙撒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宣召他。

　　骑马踏上驿道前往王城时，他不住地想，多年前伯提沙撒就是沿着这条大道慢慢离开自己身边，那时的少年会想些什么呢？一直到步上王的宫阶，他眼前还时时浮现着被自己唤为的弟弟的那张脸庞。
　　但是已经大不相同了，幔子撕开时，耶利米几乎不能认出伯提沙撒。即使不戴着大金冠冕，王的身量依然高过殿上所有人。五官过于精致以致有些雌雄莫辩的少年，已经完全长成了轮廓深刻俊美非凡的男人，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可是拿细耳人耶利米吗？”
　　那声音止不住颤抖，耶利米知道伯提沙撒的顾虑，便点点头，也只是说：“我是耶利米。”

　　接下来发生的则远远超乎他的预想，戴在手指上的精金戒指异常沉重。在那时，凡是盖上这印鉴的谕旨就成为法律，连王自己也不能推翻。他想说这样不行，这戒指我无权接受，伯提沙撒却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的主就是我的主，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从今时直到永远。”

　　王的华服上有香料熏染，从狮子脂、椰子酒、藏红花和向日葵中提炼。在那浓郁的香味中，耶利米却依然感知到伯提沙撒独有的气息，就仿佛他们依然背着麦捆，在以法他溪水边的青草地上走过。于是耶利米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蜷起了戴着印鉴的手指。

　　大殿的西南方有王的花园，里面所种的都是极美的花木，有石榴、哪哒和番红花，菖蒲和桂树，并各样乳香木、没药、沉香，与一切上等的果品。活水的泉边搭建着凉亭，伯提沙撒拉着耶利米在其中安歇。
　　那时左右服侍的仆人都退下了，耶利米就笑着说：“你长大了。”
　　伯提沙撒也笑了，看着耶利米说：“但我依然需要你。”
　　耶利米笑着摇摇头说：“你先告诉我，你是真的得到伊罗欣所赐的梦吗？”
　　“那确实是我编造的，”伯提沙撒很不好意思稍稍转开了视线，却又回过头看着耶利米说，“可是我也相信当年让我来到你的身边是祂的旨意，所以今日祂也会认同我，让你再来到我身边。”

　　伯提沙撒站起身，那时太阳将落了，余晖映照着他身上华美衣袍那种独特的紫色，微风带着花木的余香缓缓拂动着衣袖内侧线条优美的衣襞。他的王城环绕着他的宫殿，但他闭上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一个方向。
　　“你来到书珊的时候，看见我的国家了吗？富足了太久，稻米堆积在仓外，发酵的酒味让它烂醉了。你来到书珊的时候，看见我的王城了吗？繁盛靡丽，如同死去的花朵一般，浓郁的香气是败坏的先兆。在一呼一吸之间，我感觉到自己也就像这座城市，看起来依然活着，却已经从内里开始腐败了。从前和你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的身体虽然污秽，眼目却洁净，而如今我手上满是杀人的鲜血。白昼时，我是帝国的拥有者，万民的父君。日落之后，死去的魂灵就来到我的床榻前，我认得每一张脸，女人们是我父亲的妻子，男人们是我的弟弟。权杖、冠冕、王戒和天下府库的钥匙，我拥有这一切又能如何呢，我多么希望自己依然只是以法他那个拾穗的麻疯孩子，在夜幕降下后可以安睡在你身边。”

　　耶利米走上前，伯提沙撒就低下头，让他按手在头上。
　　伯提沙撒说：“我今日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愿以你的主为我的神，可是我如此肮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请求祂的宽恕。”
　　耶利米说：“人为了生存，常常要犯流血的罪。你有你的缘由，神都已详察。你在祂面前跪下的时候，祂就已经宽恕你，因祂怜悯人的软弱，知道我们不过来自尘土。”
　　他们就面对面跪下来，耶利米抱住伯提沙撒，轻声说：“忧伤痛悔的心祂必不轻看，愿祂常常以牛膝草来洁净你，你就如雪洁白。昨日的都已过去，过去的都已成旧事，明天太阳升起时，你又成为新生。你要知道能遮掩罪的必定是爱，愿你今后所行的，都是为了你的子民。”

　　伯提沙撒伸手环住耶利米削瘦的脊背，低声问他：“我祖辈摆在宫中的各种神像，我都毁掉了。今晚能留在王宫吗？我很想念你。”
　　耶利米依然像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背，说：“好啊。”

　　那晚他们睡在一起，身下所铺的柔软布料是来自东方的丝绸。耶利米指头上依然戴着精金的王戒，他慢慢地抚摸着凸起的印鉴，问伯提沙撒：“今天你把这交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在黑暗中伯提沙撒轻轻笑了：“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你手上了，你将随心所欲，世上无一人包括我都不能阻止。”
　　耶利米说：“你知道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请求，我知道在书珊城里有一座尼尼微神庙，是以王的名义建造，用来供奉彼勒的。你既然愿意奉伊罗欣为神，就应该驱逐彼勒的祭司，释放神庙中的奴隶。”
　　伯提沙撒说：“按你的心意吧。”
　　耶利米说：“我岂可独断。按王的常规，办事必先询问知例明法的人，明日请召集书珊的大臣吧。”
　　伯提沙撒伸手抱住了耶利米，说：“都听你的。今晚先睡吧，你应该很累了。”
　　耶利米赶了很久的路来到书珊，确实还不曾好好休息过，就依言合上眼睛。曾经睡在他肩窝里的弟弟已经可以让他依靠了，他这样想着，慢慢睡去了。
　　隐隐约约地似乎做了一个落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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