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天

　　谢连城看他兴致勃勃，浑忘了两人还身处困境，心道：难怪人说傻人有傻福。瞧他不虑前因，不忧后果，只看眼前，傻乐呵呵，唉！
　　不由张口问道：“石天成，你知否本侯招你入府，所为何事？”
　　石天成手上动作停了停，抬起头愣愣道：“啊？想是件费力之事？”
　　“哦？怎样的费力之事？”
　　“这……小的别无所长，只有一身蛮力，如非费力气的事，小的不知还能做啥？”

　　谢连城不由失笑，他难道还指望这傻小子动脑筋么。
　　沉吟了一会儿，正颜道：“本侯确有一事，非你不可……实在地说，现如今本侯的性命，系于你一身。”
　　石天成惊得呆了。自己贫贱低微一身，怎会关系到位尊体贵的侯爷之性命？
　　只听得耳边谢连城缓缓叙述：“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如今体虚气弱，实则已是命不久矣。盖因日前大意之下，中了一招阴天煞地掌。”
　　“这掌中的阴气不同一般，非但散于全身，侵蚀入骨，更能将人一身内力渐渐全部化为阴气，到得内力化尽之日，也便是中掌者毙命之时。”
　　石天成却听得一颗心都快要凉了，可是看谢连城一脸平静，倒像是在说别人一样。
　　他张大了嘴：“啊？那……那还有多久？”
　　“两三个月吧。”

　　石天成不由坐倒在地上，喃喃道：“那……那……怎么办……”
　　谢连城道：“这阴天煞地掌所含的内功心法，传说为风月教圣女代代相传，秘不外泄。圣女以处子之身，秘法练就阴煞之气，是以至纯至阴，厉害无比。因此世间唯有一种解法，乃是需要一位纯阳处子，以至阳至刚之气，将我体内这阴煞气一点一点导出。”
　　“江湖上，武功练阳刚一路者不少，然则讲到一个纯字，则非佛门与道家功夫莫属。两个月来，我访遍少林、武当、青城的当世高人，怎奈无论怎样高深的纯阳内力，竟是都无法将那阴煞气吸引出一分一毫。不过，幸蒙少林无嗔大师指点，昔年道家旁支太一派有位不世出的奇人潇湘子，其内功心法名“太一心经”，正是风月教那阴天煞地功的克星。”
　　“家师与这位潇湘子，恰是旧识，因此我……师兄代我前往拜访。谁知一去才知，潇湘子已不在人世，而他的徒子徒孙，却是没一个能练得此心法。”谢连城说到此，不由微微喟叹。

　　“怎会如此？”石天成急切问道。
　　谢连城看他一眼，方道：“只因，这太一心经，只有一种体质特殊者方能练成。”
　　“啊……”石天成隐隐有些明白了。
　　谢连城继续道：“非天生任督二脉通畅者，练不成此奇功。”
　　“知道了这个缘故，我也才明白，那风月教圣女的功夫之所以如此邪门，只怕也是为着同样原因。”
　　“侯爷是说……那圣女亦是……天生什么二脉通的？”石天成说得很吃力，这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东西。
　　谢连城点点头：“任督二脉——任督二脉若通，则八脉通；八脉通，则百脉通。凡练内力者，一旦打通任督二脉，即可突飞猛进，晋进到高手境界。常人若非勤学苦练，兼有一定天赋悟性，那是极难达到此地步。然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那一种人，天生奇异体质，任督二脉生就贯通，气血融汇，阴阳相佐，要练什么功夫都是轻而易举，且其全身气息巡走不同常人，故而其练就的内功对常人而言也是极难对付的。”
　　谢连城转头深深看着石天成：“你很幸运——你就是这种体质。”

　　石天成睁大了眼，呐呐道：“是么？我……我不知道，我……我生下来就只是有一身蛮力。”
　　谢连城微微一笑：“没错。任督二脉天生贯通者，一身气力非比寻常地大。幸好有此特征，否则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到你呢？”
　　“饶是如此，当年那位奇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传人。本来这种体质的就稀有，加之要练那门奇功，须是处子之身，且终身不得近女色，否则功力反噬己身，据说死得极其痛苦……”
　　说这几句话时，谢连城的眼光一直未离开石天成。要说能练就绝世神功笑傲江湖，谁会不愿意呢？可若是这一切的代价是终身不得近女色，只怕求一个愿意也难。毕竟求名求利，求到最后总是为享福享乐。若是女色不能近，纵然名利在手，人生又还剩下多少乐趣？
　　且看石天成愿不愿意。

　　哪知石天成只是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说道：“难怪侯府招的是大力之人，来了却又不让我们举石比力气，只是点穴什么的，我就说怎的如此奇怪！”
　　谢连城对他的反应哭笑不得，只得先顺着他的话道：“不错。因为你这种体质特异者，被点穴后，自然解穴所需时间比常人要短得多，因此一试便知。”
　　石天成想了想，道：“那，就是说，我可以练那门奇功，然后就可以治好侯爷您的伤？”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亮亮的，望向谢连城。
　　谢连城一时失语。他到底听明白自己的话没有？问得如此轻松。
　　“是，只有你才能练那太一心经。只是时间不多了，也不知两个月到底练不练得成……虽然只要先练出第一层，就可以慢慢开始吸出阴气，但是，两个月终究是短了点……更要紧的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练这功夫——毕竟是终身不可近女色。”

　　石天成挠了挠头，道：“我小的时候爹娘去得早……”
　　谢连城难得地怔住了，不知道眼前的乡下小子想扯些什么。
　　“……幸得我师傅愿意收我，我打小就跟他学做石匠活……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师傅，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师傅常教我与人为善，教我能帮人处就要出手帮一帮。更何况……更何况侯爷您是全梧州的大恩人，我能给您帮上忙，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至于您说的女色，我觉得也没什么啊。世上那么多和尚，不都不近女色吗，我觉得没什么。”
　　谢连城心想：僧道犯奸宣淫者还少么？更何况，纵有那守身修行者，那也全缘自己一颗心束缚着，若是哪天反悔了，还俗成亲也无不可。可你练了这功夫，要是再想亲近女色，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心知这石天成现在年纪还小，故而可能还不怎么明白一辈子不近女色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话都说明白了，石天成若还愿意，那就不是谢连城的责任了。
　　其实，谢连城原是留了后手：若是石天成不愿意或者表示为难，就哄他道疗伤完毕后可以想法给他散功，这样就不受那女色禁忌之束缚了。哪知根本用不着哄骗，事情轻轻易易就解决了。
　　谢连城心里轻松了，身体上却是一阵的疲倦袭来。要知道自从受这阴煞气以来，身体虚弱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一路行来，本就是在马车上整日的昏睡。今日遭逢突变，在这天坑底强打精神支撑了半天，此时一放松，就撑不住了。

　　石天成看着天色渐渐暗淡，回头见谢连城颀长的身躯坐在地上，优美的头颈斜倚在洞壁上，已经沉沉睡去。
　　然而即使是这种时刻，他的身上似乎仍是散发着一种高贵冷漠的气息，叫石天成不敢靠近。
　　已是晚饭时分了。幸好中午吃的分量比较足，现下也不大饿。他又很是相信谢连城的话，认为迟早会有人救他们出这天坑，故而心思放松，只是想着刚才谢连城的一番话。一想到自己竟然是挽救谢连城性命的关键，不由得又是焦虑又是激动。他打心眼里愿意为这俊美高贵的人儿做一切事。只担心自己蠢笨，练不成那奇功，那该如何是好？
　　天色全黑了。天坑外传来树林里鸟儿安静的鸣叫声，还有隐隐的山风吹动枝叶之声。洞里已是完全看不清东西了。石天成呆呆坐了半晌，只觉这样的时刻安宁静谧，似乎美好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石天成忽然有些心慌，轻轻试探着喊了声：“侯爷？”
　　谢连城有些迷糊地回道：“天黑了？”
　　石天成听到他清泠的声音，心中似乎就安定了，说道：“是，天黑了好久了。”
　　半晌，石天成以为谢连城又睡去了，却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这次明显要冷酷清醒得多：“石天成。”
　　“在。”
　　“待会儿你无论听见什么声响，切勿过来靠近我。本侯最厌人触碰，切切记住！”
　　“啊？”石天成茫然应道，心想此时就你我二人在这里，会发生什么动静呢？

　　正不解之时，就听见谢连城那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嗯”。只轻轻一声，却溢满了不可抑制的痛苦，竟仿佛是什么人在惨受酷刑。
　　只这轻轻一声，听得石天成忍不住浑身战栗，一丝寒意倏地钻入心中。

　　谢连城的确正在身遭酷刑。他的全身像是掉进了万年寒潭之底，冰寒彻骨，却又无法冻得麻木无知。倘使能冻得麻木，就不用感知那体内万蚁噬咬的酸痒。这酸痒，让人恨不能长出千万只手伸到体内去挠去抠。一忽儿，那酸痒又全部转成千万根银针锐刺之痛，痛到一颗心都跳不动了，无法承受了。又一忽儿，根根锐痛却又变了，变成千万把锯子在锯磨自己的每一寸骨头每一丝肌肉……
　　他想痛呼，却连张嘴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想□□，却是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所有的呼吸和气息，都被那无穷无尽的痛麻痒，还有那无边无境的寒冷给夺走了；他沉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冰刀穿透了他的心脏又抽出来，身体似乎已经被碎裂成无数块，血流了满地，偏偏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在不停地将剧烈的感受一丝不漏地传入他的大脑……他在人间的地狱里翻滚，忍受着非人的折磨。他不想再忍受这折磨了，这岂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然而……他不能不忍受着，只因，只因他还不能死……
　　这样地狱般的折磨，自身中阴天煞地掌以来，他每晚都要承受，约半个时辰。

　　石天成已经流了一身冷汗。
　　黑暗之中，他只听到野兽般的喘息和□□，衣料的剧烈摩擦声……所有这些隐忍的声音，像一面巨大的痛苦之墙向他倾身压来。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知道谢连城此刻一定是在承受着不可想象的痛苦折磨。
　　他不敢动。因为谢连城已经嘱咐过了。
　　他不敢动。因为他是如此的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给那痛苦的人儿再增添一丝一毫的痛。他知道，那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那一声声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像是随时都要破裂，把石天成的一颗心高高地吊起，紧紧地绷住。

　　象琴弦擦出尖锐之音后崩断，那喘息声就在激烈到石天成再无法忍受的时刻，嘎然而止了。石天成的心重重地落下，又马上砰砰乱跳起来。
　　太安静了，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闪过一丝极可怕的感觉，驱使他忘却所有顾虑，一跃而起，冲到谢连城身边。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摸到了什么？冰凉僵硬的触感，寒气森森。
　　石天成不由疾声呼喊：“侯爷！侯爷！”
　　没有回答。
　　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那冰凉的身躯，颤声道：“侯爷！你……你是怎么了？”
　　摸索着将手放倒谢连城鼻下，总算感到微微的气息，心中才略微安定。
　　但是怀里的身躯是如此的冰冷，真像是……不能不叫人害怕。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到刚才那半个时辰，简直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时辰。那些幽微声音里传递出的痛苦，也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那样的痛苦，这样冰冷的躯体……因为剧痛难忍罢，平日里修长挺拔的身躯此刻竟然蜷成了一团，像一个被吓得哆嗦的孩童……
　　石天成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泪水猛地就涌出来了。

　　谢连城做了一个梦。
　　漫漫无边的白色雪原。漫漫无极的灰色苍穹。只有他踽踽独行。
　　他浑身挂满冰霜，内里五脏六腑亦是冰白一片……已经是麻木得毫无知觉了，却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走下去。
　　前方的景象似乎有些扭曲，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大泡泡浮在空中，挡在眼前。
　　哦，他想起来，幼年时娘亲曾用皂荚水加蛋清调好，然后用草茎弯成一个圈，放在皂荚水中荡一荡，拿出来轻轻一吹，就能吹出好些透明的泡泡。
　　想到娘亲，忽然看到那个大泡泡的表面上影影错错地映出娘亲淡淡的微笑影子。他一阵的欢喜，想走近些看个清楚，可是那泡泡却在退离他而去。
　　他疾步跟上前，却忽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竟升起了无数个这样透明的大泡泡，漂浮在他的前后左右，奇异之至，梦幻之至。
　　然而，他追不上任何一个泡泡，伸手一碰，每一个泡泡都会远离开来，永远无法可及。
　　追逐徒劳无功。
　　脚下的冰原却开始在分裂，枝桠般纵横的裂痕慢慢延伸到远处……
　　他惊惶四顾，却更惊惧地发现，脚下，冰层之下人影交错，尽是可怕的面孔，明黄衫袍，冕旒晃动……
　　终于，脚下一空，他绝望地坠落……
　　意外地，周身却浮上一层淡淡的暖意。
　　他睁开眼来，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初生的宝宝，进入了奇异的新世界——他居然进入了一个超级巨大的泡泡。
　　透明的穹顶，透着泡泡外的蓝天，映着淡淡的彩色。这里面，不再是冰天雪地。在这轻盈美丽的世界里，他的身子好像也轻飘飘地悠然荡起。温暖，柔软，轻盈，是他此刻所有的感觉。
　　忽然，脸上似乎有水滴落下，暖暖的。
　　呵，泡泡里的世界，连雨水也是暖暖的。不像泡泡外的冰天雪地里，下的雨像冰针。

　　石天成抱着谢连城，像抱着冰块一样，一会儿自己的身体也冷了，肢体慢慢也像是麻木了。
　　但是他不管，咬着牙，一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躯体。他希望，能把一点微薄的暖意传给怀里的人。
　　长夜漫漫，何时才天明呢？

　　忽然，隐隐地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侯爷”。赶紧凝神细听，一忽儿又听见了，果然，没错！
　　石天成欣喜万分，立时放声大喊：“这里！在这里！”
　　地面上似有一阵骚动，脚步声、人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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