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一朝太后半朝臣

　　霍阑珊问她：“新君之争，国师本可以置身事外，不蹚入这滩浑水。然而国师却甘愿投于我，为我奔走效劳，究竟为何？”

　　太后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陆辞想，自己心甘情愿做太后的僚属，加入太后党，这缘由中的某几分，又确实如何能让人相信呢——她是想做太后的人。
　　想倾尽自己的蜉蝣之力，去保护她。何其逾越，何其可笑。
　　不过，另外的几分，是真真切切又可以说出口的。可是，即使她说的是实话，太后久经权争宫斗，一定明白凡人行事不可能没有一分私心，也未必会相信。
　　她还是说了：“太后体察百姓疾苦，勤政爱民，为女中尧舜，大不同于东林党草菅人命、洁言污行的做派。若太后执政揽权，在大梁这方土地上，苍生的疾苦必会少去许多分。”

　　国师是为苍生福祉而投奔于她。不求功名利禄，只要她做大梁百姓的明主。
　　国师愿倾力辅佐于我，究竟为何？
　　这个问题，她问过她三回。
　　第一回，国师将朝中局势细细拆解分析，称太后一方胜算更大，用“良禽择木而栖”来搪塞她。那一番回答，足以令熟稔人心的上位者信服，但霍阑珊看得出，国师不曾在那些话中流露真心。
　　第二回，国师被问得猝不及防，她说李渔是只顾私利的冷血书生，若东林党当道，百姓将因大梁的内忧外患而苦不堪言，民不聊生。所以她选择了她。
　　为天下苍生计。

　　第三回……
　　便是这一回。霍阑珊靠着门框，稍稍向后缩了一下，晨晖温暖地照在脊背，仿佛要把自己藏进流泻的日光之中。她想，为何要对国师一问再问呢？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而国师又能再说出什么不同的答案？
　　霍阑珊埋怨起自己：过分逾越的期冀和不出所料的失望，都是自找。

　　她想问她：“国师当真是只为苍生？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我？”
　　这种问题更是不必问的。天下苍生的分量何其重，而她霍阑珊一人又何其轻微。国师视万众生灵皆平等，并不会因她是至尊至贵的太后，便另眼相看。
　　她还是觉得愧疚。国师本是冰清玉洁的高士，她可只管她的苍生，不需要沾染脏污的权争宫斗，原可以置身事外，远远地看着自己和丞相斗得鸡飞狗跳，周身不溅上半点血迹。

　　但国师为了辅佐自己掌权，主动进了这趟浑水中来，间接地杀了人，沾了血污，又砸了江湖规矩。就好像不染一尘的仙龙从云里走出，为救苍生而斗恶兽，不惜落入凡尘，化为任人驱使的走蛟。
　　自己贵为太后，竟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偿还得起国师。居然还曾想将人收在身下，做个宠姬。霍阑珊愧疚自惭不已
　　陆辞并非她能随意摆弄的。宠姬之名，又怎能用来侮辱国师。
　　她便守着她平平安安，再做个明主，多多照拂百姓，令国师高兴，就很好了。

　　宫娥请国师抬起右腿，要给她穿上朝靴。随后又在她的朝褂上拴采帨，颈戴领约并系，两肩各斜挂一挂朝珠。陆辞顺势站起，低头展开双臂，由她们更衣，繁复的朝服头饰一层层加在身上。
　　霍阑珊第一次见她上温婉女子之妆，又有华服加身，觉得国师的这双山眉水目，比寻常变得更加楚楚动人，不禁夸道：
　　“国师生得这样好看，古人所谓沉鱼落雁之姿色，见了这般，也当得自惭形秽。”
　　如今，国师不过是由宫人略施粉黛，就美得令人动容。等国师出嫁时，若是身着凤冠霞帔，贴花钿、描斜红、妆面靥，又该有多令人惊艳。

　　霍阑珊又想到，若真有那一日，为国师掀起盖头的人，定然也不是自己。那幅美好光景，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世间另一人独享，而自己分不到半丝缝隙，于是难过起来。
　　倘若真有那样一人，幸能得到国师青睐，那他务必要极珍重地对待她的国师，不可让陆辞受什么委屈。否则，她霍阑珊是必要强行为她做主的，管它什么分寸、界限，管它什么礼教。

　　霍阑珊从宫娥手中拿过青绒制的朝冠，向前一步，很自然地为国师戴在头上。她本就比她高出半头，又穿着跟靴，即使两人都站着，她也能轻松在她头上拨弄。
　　那人的手在自己发间缭绕，动作很轻。但其间每一分细节，陆辞都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于是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或许是今日的霍阑珊笑得格外多，又在她面前太过温柔，让陆辞产生了很亲近的错觉。朝冠在头上已经稳稳别好，那人手上的温暖也从发间离开。被俯身贴近的压迫感散去，她张口回问她：
　　“世间凡人，大多将一己私欲看得比苍生更重许多，手握高权者更不外乎如此。而太后与他们不同。臣敢问为何？”

　　这是很大胆地探寻起上位者的隐私了。
　　霍阑珊没有半点不悦的神色，只是似乎有些讶异。她的眼神仍旧轻柔地落在国师的面上，却似乎正穿透眼前之人，在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
　　陆辞知道问得并不合适，正想着若是太后不想回答，应该再如何递个台阶上去；而那人沉吟半晌，已经开口了：
　　“哀家九岁之时，” 她眼里似有亮光耀然，
　　“那年夏日，哀家偷跑出来，到街市上买糖饼吃。路过一巷口时，远见一衣衫破烂的乞丐，在受人欺凌鄙夷。唯独一腰间佩剑的女子侠客，不顾脏污，蹲下与他说话。又解下剑柄上坠玉的穗子，交给那乞丐。”
　　“哀家颇为好奇，便驻足而观。又不敢叫人看见，就藏在一道篱笆后。剑侠身边带着一年岁略大于我的女童，问她：‘师姑，这些人皆同样困顿于生计，为何要去折辱那乞丐？’”

　　“那剑客回答：‘天下苍生皆苦，一者苦于上位者压榨，无力反抗；二者苦于愚钝，只能靠发泄在彼此身上、或怨怼于无辜者，来纾解痛苦。众生皆渴盼救赎，你需记住，虽一人之力极其有限，却不可因此灰心丧气。但且能帮上一人，都是好的。’”
　　“那两人身在烟火人间，却像是顶天立地的仙者，风流不羁，我虽看不清面容，但至今仍觉得心神向往。此后虽然身不由己，不能追随于江湖侠士之道，但是如今手握重权，总能为苍生计量，也算得偿所愿。”

　　陆辞闻言，心神大动。
　　她十一岁时，害过一场风寒。伞师白本要在当年就带她去梁州云游，忧心她身子弱，便耽搁了。两人需在甘露观多住上一年半载，所以，她只携她在京畿走街串巷，见见民间市井。
　　那是陆辞第一次真正进入民间江湖，体悟人间模样。
　　伞师白带她去看生老病死，看爱憎别离，看官员背公循私，看冤屈无处可诉，看弱者欺凌弱者。在这其间，她将江湖的恩怨和道义一一教与陆辞，也教她救人不止能靠医术，教她帮扶苍生应不问因缘、不求回报。

　　陆辞记性极好。虽然当时年岁不大，但那名乞丐之事，她还是依稀有些印象。只是不知当时的霍阑珊是何等模样，在何处看着她们，而自己是否与她早有过擦肩之缘。
　　伞师白已经不在人间。她心下怆然，却没有泪意，只是有一滩寂然平静着的死水。

　　陆辞笑了笑，说：“臣未曾想到，太后小时候竟爱吃糖饼。”太后给外人觉着威严肃然，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内里却是甜的。味甘，又温柔。
　　霍阑珊觉得心都要融化在眼前人的一笑之中，不由得也弯了唇角：“嗯，如今亦嗜甜，不过不能让外人所知。”
　　然而，世间能取得的蜂蜜糖霜，再是甜腻，只一想来，又哪里能比得上国师的滋味。只不过，糖饼能用银两买来，精纯至极的槐花蜜也可由梁州供上；而国师，却是她吃不到的。
　　只能在心中无尽想象，方觉醇苦。

　　已经接近辰时。
　　那名服侍陆辞更衣的宫娥，早就欲要提醒太后时间不早。然而，见太后不若平常那般，似乎正在喜悦的兴致上，便按捺住了，心想再过一两刻也来得及。
　　此时却再不能拖。国师要避人耳目，必须即刻就得从后殿离去。

　　再见到国师，便是在筵席之上了。
　　霍阑珊走进正殿里，吩咐宫人准备车驾，一刻之后，起驾去未央宫，准备开宴，主持秋禊。
　　国师在身边才短短一天，她竟然已习惯了这种踏实心安的感觉。虽然很快那人便能再度坐在自己身边，霍阑珊还是觉得，这一两个时辰，有些难捱。
　　大事在前，不可再为私情分心。她匆匆去了一趟钟室殿，哑仆已经将密室打开，十几名可信的宫人正在穿戴伪甲，几个死士在周围严阵以待。霍阑珊再度吩咐了一遍，起事之前，若有任何人误入此处，撞破机密，则格杀勿论。

　　死士面色平静，抱拳称喏。
　　有些宫人并未学过多少武功，大事当前，面色有些惶然。然而他们跟随太后已久，家人又都在太后手中，即使此番是赴死，也不可退却。
　　这群“演员”，在文武百官都进宴之后，会装成龙武军的模样，拿着太后的懿旨和符牌进未央宫，埋伏进正在行宴的宣室殿。
　　只等濮阳豹暗里发令，现身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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